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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弟雅思睜開眼睛。他是仰臥在床上。他處于剛醒過來的迷糊狀態中,覺得明亮(而又模糊)的窗戶原來在他的左邊,現在開始在房間里移動,動作不快不慢,雖然不猛烈,卻難以制止,像從容不迫的河流一樣,相繼出現在床尾的椅子上,衣柜上,第二只衣柜上,梳妝台上,兩張并排的椅子上。最后它停了下來,正好在馬弟雅思的右邊——它昨天所在的地方——仍然是四塊一模一樣的玻璃,中間由一個黑色的十字窗框隔開。
  天已大亮。馬弟雅思題得很好,一覺睡到大天亮,動也沒有動過。他覺得休息夠了,心境平靜了。他轉過頭來望窗口。
  外邊下著雨。他突然想起在夢中是有陽光的晴天,這個想法只在一秒鐘間掠過他的心頭,馬上就消失了。
  外邊下著雨。四塊玻璃被十分細微而明亮的雨點濺滴著,雨點化成長約一二公分的斜線——平行的斜線——按照窗戶的一個對角線的方向散布在整個窗戶上。可以听得見雨點敲打玻璃的几乎難以覺察的聲音。
  雨水的斜線愈來愈緊密。不久,雨點溶合在一起,打亂了整個有條不紊的畫面。馬弟雅思轉過頭來向這邊張望的時候,大雨已經開始了。現在到處都是大滴的雨點,沿著玻璃從上而下地流著。
  一條條的雨線在整個畫面上流著,方向是固定的,是些略略彎曲、大体上垂直的線條,其間距离很有規律——約一公分半左右。
  然后這些垂直的線條逐漸消失,變成既沒有方向、也不流動的點子——大滴的凝固的水點,大体上相當均勻地分布在整個窗戶上。細心地加以觀察,就能發現所有這些水點都有不同的形狀——雖然形狀并不固定——其中只有一种特點是固定的:它們的底部都是隆起的、圓形的,陰暗無色,中間有一個明亮的光點。
  這時候,馬弟雅思發現那懸挂在天花板上(在房間的正中,就是在窗戶和床之間)的電燈發出黃色的光線,燈罩是用毛玻璃做的邊沿,呈波浪形狀。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按了按裝在門框上的、鍍鉻的電燈開關。電燈熄滅了。這樣看來,要關電燈,應該把那顆光滑的金屬小球向下攀——這是多么合乎邏輯的方法,馬弟雅思在昨天晚上應該想到這一點。他瞧了瞧地板,然后又瞧了瞧放在獨腳小圓桌上的汽油燈。
  他的赤裸的腳踏在舖磚的地面上,覺得冰涼。他正要回到床上,忽然又轉了個身,走到窗戶跟前,向嵌在牆洞里的桌子俯下身子。散布在窗玻璃上的水滴使他看不見窗外的東西。他雖然只穿著一件睡衣,仍然打開了窗戶。
  天气并不冷。雨還在下,可是已經很小;沒有風。整個的天空一片灰色。
  几分鐘以前把雨點撒在窗玻璃上的那陣驟然而來的狂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天气現在十分平靜。落著綿綿不絕的毛毛雨,地平線雖然被雨遮沒,可是近距离的景物仍然看得清楚。簡直可以說,在被雨洗滌過的空气中,較近的物体反而添了一層光澤——尤其是那些淡顏色的物体,例如從東南方(就是那懸岩逐漸插入海面的地方)飛來的那只海鷗就是如此。它本來已經飛得很慢,現在由于飛得低了,仿佛就顯得愈慢了。
  海鷗在窗戶對面几乎就原地轉了一個圈以后,慢慢向上回升。可是接著它又落到地上,扑也沒有扑翅膀,只是兜著螺旋形的大圈子,緩慢地、滿有信心地落下來。
  它并沒有栖息下來,只是稍微改變了一下翅膀的傾斜角度,就毫不費勁地又回升上去。它又兜了一個圈子,仿佛在搜尋獵物,或者找尋一個栖息的地方——离房子二十公尺遠。然后它拍了几下翅膀,又升上高空,轉了最后一個圈子以后就向港口飛去。
  馬弟雅思回到床邊,開始穿衣服。簡單地梳洗以后,他穿上其余的衣服——上衣,短祆,因為外面下著雨。他机械地把兩只手插進衣袋。可是他馬上把右手伸了出來。
  他走向屋角窗戶旁邊兩張椅子和書桌之間的那只大衣柜。衣柜的兩扇柜門都關得緊緊的。鑰匙并沒有插在鎖眼里。他用指尖一撥就撥開了一扇柜門。衣柜并沒有上鎖。他把柜門大大地打開。里面空空如也。在那些分隔得勻勻稱稱的屜子里,找不到一只衣架子或一根小繩子。
  衣柜右邊的書桌也沒有上鎖。馬弟雅思把桌板放下來,把許多抽屜一只只地打開,察看了鴿籠似的格子,里面也是什么都沒有。
  門的另一邊的那只五斗柜也一樣,用不著費勁就把五只大抽屜打開了。抽屜外邊沒有把手,只有挖大了的鎖眼——鎖已經拆掉了——馬弟雅思把小指尖插進鎖眼,盡力緊貼木頭,就把抽屜拉開了。可是整個五斗柜從上到下都是空的,既找不到一張紙,也找不到一只舊紙盒蓋或者一小股繩子。
  旁邊的獨腳小圓桌上放著他的手表,他拿起來戴在左手腕上。時間是九點鐘。
  他穿過房間,走到那張嵌在窗台內的方桌子旁邊,桌上放著他的備忘錄。他打開星期四的那頁,拿起鉛筆,細心地在“睡得很好”几個字后面加上“九時起床”四個字——雖然他通常是不記載這一類細節的。
  然后他偏下身子,在桌底下拿起小箱子,把黑色的備忘錄放了過去。思索了片刻以后,他走過去把小箱子步進那只空空如也的大衣柜里,放在最下面一格的右角落里。
  關上柜門以后——他用力推了推柜門,使它關得緊一點——他机械地把兩只手插進短祆口袋。右手又摸到了那袋糖果和那盒香煙。馬弟雅思取出一根香煙吸起來。
  他從上衣的暗袋里拿出他的皮夾,從皮夾里取出一張小小的剪報;這張剪報比其余的紙片稍長一些。他把剪報上的新聞從頭到尾念了一遍,選擇了其中一個字,把煙灰彈掉以后,拿煙頭按在這個字上。紙上立刻出現了褐色。馬弟雅思繼續把香煙按下去。褐色逐漸擴大,香煙終于燒穿了那張紙,在紙上留下了一個褐色邊沿的圓洞。
  接著,馬弟雅思繼續小心地、慢慢地在离第一個洞相當距离的地方,燒穿了第二個同樣的洞。在兩個洞之間只剩下一條不到一公里寬的長條,連接著兩個圓洞。
  別的圓洞跟著繼續出現,起先都是一對對的,后來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出現了洞。片刻以后,整個長方形的剪報都布滿了洞眼。馬弟雅思這時就著手把整張剪報徹底消滅,拿著香煙逐步燒毀了剩下來的全部紙屑。他從一個角落開始,逐步向花邊狀的比較完整的部分燒去,小心地不讓任何一塊紙片落下來,只除了那些燒殘的碎片。他向著著火的地方輕輕地吹著,看見火焰蔓延得更快了。他不時吸一口煙,使煙草燒得更快些;他把煙灰彈到腳下的地磚上。
  等到那張剪報只剩下小小的一塊三角形紙片夾在他的兩只指甲尖中間時,馬弟雅思把它放進火爐,讓它自己燒完。這樣,這件社會新聞就連肉眼所能看見的任何痕跡都沒有了。香煙本身在這段過程中也燒得只剩下一截一公分半的“香煙屁股”,自然只有扔到窗外去。
  馬弟雅思從衣袋里摸出他在懸岩的草地上找回來的兩段太長的香煙屁股,先后把它們點著,以便把它們改變為常見的長度;他盡快地吸,一口接著一口,然后也把它們從窗口上扔出去。
  他的右手又伸進衣袋,這一次摸出來的是一顆糖。透明的包糖紙揉成一團,仍然放回糖果袋里,而那塊褐色的糖則放進嘴里。這有點像一顆咖啡太妃糖。
  馬弟雅思扣上短襖的紐子。既然沒有風,這种毛毛雨是不會吹進房間里來的,因此不必關上窗戶。馬弟雅思一直走到房門口。
  正要開門走出的時候——通到大街上的大門在屋子前面,他必須走過走廊、越過屋子才能到達那里——他想起,如果遇見女房東,她一定會和他說話。于是他輕輕地開了房門,沒有造成任何響聲。模模糊糊的談話聲從走廊的另一端,大概是廚房里傳過來。他辨別出說話聲中有女房東的聲音。至少有兩個男人在和她談話。他們仿佛盡量避免扯高嗓子,有時甚至是在竊竊低語。
  馬弟雅思小心地重新關上房門,回到窗戶旁邊;從這里爬出去是十分容易的。他爬上那張厚實的小桌子,跪在桌上,以免在打蜡的桌面上留下痕跡,跨過窗台,蹲在外面的石頭架子上,然后跳落到曠野的平坦的草地上。如果那兩個人想找他談話,晚一點談也沒有什么不可。
  馬弟雅思向著前面一直走去,潤濕的空气使他的前額和眼睛感到涼快。海岸這一帶的草木像絨氈那樣,吸滿了水,鞋底踏下去就發出擠海綿似的聲音。在這一塊含水而帶有彈性的土地上行走,是不費勁的、舒适的、輕快的——而昨天晚上在大路上走的時候,每一步都撞著看不見的石頭。今天早上,旅行推銷員的疲勞已完全消失。
  他馬上就到達了懸岩邊沿,附近這一帶的懸岩不很高。海水已經退落得很低,還繼續在退潮。海面非常平靜。小浪頭的有規律的嘶嘶聲并不比鞋子踏在草地上的響聲大多少,可是要慢些。左邊可以看得見那條筆直的防波堤,它側斜地伸進海面;也看得見港口入口處的那個信號台。
  馬弟雅思繼續向這個方向走去,有時在曠野里走著,有時在岩石上走著,突然被一道和海岸垂直的裂縫擋住了去路。這條裂縫的上端不到一公尺寬,愈往下就愈狹窄,很快就窄到連一個小孩的身体也通不過去。可是它的深度一定更深,一直進入到岩石里面,只不過裂縫的兩壁有了一塊塊的突起之處,使人無法一望到底。裂縫近海的一頭不僅沒有變闊,反而更狹窄起來——起碼從上面看來是如此——因而從懸岩腰部直到海灘的無數凌亂的岩石中,沒有一個真正的洞口。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面都沒法鑽進這個裂縫。
  馬弟雅思從衣袋里拿出那袋糖果,打開袋口,放進一顆石子,使袋子沉重一點,再把袋口合攏起來,擰了几擰,扔在裂縫不過分阻塞的地方。那袋糖果撞到石頭上,一次,二次,可是沒有給撞散,下墜也沒有受到阻礙。然后它消失在黑暗中,眼睛看不見了。
  馬弟雅思俯伏在深淵的口上,側著耳朵傾听,听見它又在什么硬東西上撞了一撞,然后馬上響起了一下有特征性的聲音,說明它已經落到一個水潭里了。這水潭在潮漲時分一定是和大海相通的,不過通道太狹窄,太复雜,使得退潮永遠也不能把這小袋糖果帶到人人可見的地方。馬弟雅思直起身子,轉了一個彎,繞過裂縫,繼續走路。他心里在想那些蟹不知喜歡不喜歡吃糖果。
  不久,他的腳就踏上了承載防波堤開始部分的那些平坦的岩石——那是些大塊的灰色岩石,几乎一點不陡,一直伸展到水中,即使在退潮時分也不露出沙灘。通向海關的道路在這儿和一條比較重要的小徑接連,小徑透迄直達內陸,把沿海的一邊讓給一垛半夷平的古牆,這垛廢牆顯然是舊王城的遺跡。
  馬弟雅思毫無困難地走到岩石下面,因為岩石的排列很便于行走。防波堤的外壁矗立在他面前,堤基直通信號台。
  他爬上最后一個斜坡,走上几步石級,從那扇開在圍牆上的門走到碼頭。他又到了高低不平的舖石道上,今天早上的一場雨把舖石道洗滌得很干淨。港口的海水平滑得像一個冰凍了的水塘:沒有絲毫起伏,岸邊沒有絲毫波紋,水面沒有絲毫顫動。防波堤的末端,有一艘小漁船停靠在登陸斜橋旁邊,許多小箱子正在往船上裝運。三個漢子——兩個在岸上,一個在甲板上——正在用手互相傳遞小箱子,動作像机器人一樣。
  碼頭邊沿露出來的海底污泥,再也不像前几天的樣子了。馬弟雅思卻在思索了几秒鐘以后,才弄清楚這种改變的性質,因為在這片灰黑色的污泥上,沒有什么特殊的東西可以引人注意了,它是“干淨的”,原來堆積在那里的一切垃圾一下子都掃清了。馬弟雅思想起來昨天曾經看到一群人在利用漲潮時分進行清洁工作。据咖啡店主人說,這是這個島自從作為軍港以來所保存下來的衛生習慣。當然,旅行推銷員當時也裝出記得在童年時代曾經有過這回事;而事實上他完全忘記了這种細節,連有關的一切也全忘記了,當時的景象并沒有引起他的任何回憶。
  蟹殼,廢鐵,陶器碎片,半腐爛的水草,等等,都不見了。接著海水又把污泥沖平,退潮以后就留下來一片平滑而干淨的海灘,只是隨處可以見到一兩顆孤零零的鵝卵石。
  馬弟雅思一走進咖啡店,店主人就叫住他:有一個机會可以讓他回到城里去,不必等待明天下午的輪船。一只捕魚船——就是剛才他看見停泊在碼頭旁邊的那艘——待會儿就開往大陸;盡管船現很嚴格,他們仍然同意載運他這個旅客。馬弟雅思從玻璃門上望出去,看見那艘藍色的小漁船在繼續載貨,裝貨動作仍然迅速和机械。
  “船主是我的一個朋友,”店主人說,“他愿意為您效勞。”
  “謝謝您。可是我買的來往票仍然有效,我不愿意把它浪費掉。”
  “您放心,漁船的人不會要您大价錢的,而且船公司也可能給您退票。”
  馬弟雅思聳了一下肩膀。他注視著一個人從登陸斜橋那邊沿著防波堤走過來。
  “我看不可能,”他說,“而且要乘漁船的話,馬上就得上船,對嗎?”
  “還有整整一刻鐘。您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回去拿行李。”
  “可是沒有時間吃早飯了。”
  “我可以很快地給您煮一杯淨咖啡。”
  店主人馬上俯身從開著的食具柜里拿了一只杯子,可是馬弟雅思做了一個手勢攔阻他,裝出不滿意的神气說:
  “如果我不能夠從從容容地喝一杯上等的牛奶咖啡,再加上二三片牛油面包,我是動也不能動的。”
  店主人兩臂向上一伸,微笑起來,表示既然如此,就無法可想。馬弟雅思轉過臉來望著玻璃門。那個穿紅色衣服在防波堤上走著的漁民,似乎當人們不注視他的時候就停在原地不動,否則像他那樣正常地走著,在剛才一問一答之間,早已走得很近了。沿路布滿了籃子和漁具,要走得慢一點是很容易的事。馬弟雅思注視著他的時候,漁民很快地越過一件又一件的障礙物。
  馬弟雅思用微笑來回報店主人,然后加上一句:
  “何況我還要去付清房租。這時候我的女房東大概不會在家里。”
  他又向玻璃門望了一眼,感到同樣的惊异:那個漁民恰好停留在一分鐘以前馬弟雅思的視線离開他時的原地方,繼續用均衡而迅速的步伐在漁网和漁具中間走著。只要別人的視線离開他,他就停下來;只要視線回到他身上,他又繼續走起來——仿佛始終沒有停頓過,因為別人無法看見他停下來和再走動。
  “隨您的便吧,”店主人說,“既然您這么愿意留在我們這里…哦馬上去給您准備吃的。”
  “好呀,今天早上我餓了。”
  “一點也不奇怪!昨天晚上您簡直一點東西都沒有吃下去。”
  “通常我總是在早上肚子餓的。”
  “不管怎樣,可以說,您相當喜歡我們這地方。您很怕在這儿少住一天。”
  “這儿,您知道,是我早就熟悉的地方。我是在這儿出生的,我已經告訴過您了。”
  “您有充分時間喝完一杯咖啡再回去拿行李。至于錢,您留在這儿花的錢更多。”
  “算了!沒有關系。我不喜歡在最后一分鐘作出決定。”
  “隨您的便吧。我馬上給您准備吃的…礁!小路易來了,來得正好。”
  大門開了,走過來一個穿著褪了色的紅衣服的水手,就是剛才在防波堤上走著的那個。他的臉對馬弟雅思說來倒也不是陌生的。
  “別費心了,孩子,”店主人對他說,“人家不要乘你的破船。”
  旅行推銷員對那年輕人作了一個親切的微笑:
  “我并不過分急于离開這儿,您知道。”他說。
  “我倒以為您急于离開這儿。”店主人說。
  馬弟雅思偷偷地望了他一眼。從店主人的表情看來,似乎他的話里并不包含別的意思。那個年輕水手并沒有放開門的把柄,他輪流地注視他們倆。他的臉瘦削而嚴肅,眼睛仿佛看不見任何東西。
  ‘嚇,’馮弟雅思再說一遍,“我不那么著急。”
  沒有人回答他。店主人站在柜台后面,背靠著內室的門框,臉朝著那個穿紅布水手服和長褲的水手。現在那個年輕人的眼珠凝視著后牆放彈球机的那個房間的角落,仿佛在等什么人。
  最后,他喃喃地說了些什么就走了出去。店主人也出去了——從內室的門到里面去——可是馬上又回來。他繞過賣酒柜台一直走到玻璃門邊向外望。
  “這种毛毛雨,”他說,“要下一整天呢。”
  他繼續對天气發表了些意見——總的是關于島上的气候,也談到最近几周的气象情況。馬弟雅思正在擔心又會談到他不肯走的那些不成其為理由的理由,可是店主人仿佛反而完全贊同起他來了:今天這种天气的确不是乘漁船旅行的日子、這倒不是怕暈船,海面這樣平靜是不會暈船的;怕的是這么小的一條漁船沒有适當的地方避雨;暴雨一來,船末到埠,旅客就會渾身濕透。
  店主人又對這些漁船的肮髒表示不滿:即使他們整天用大桶大桶的水來洗船,船上的各個角落總是有碎的魚肉,仿佛邊洗邊長出來似的。船上的繩纜木碰則已,一碰就滿手油污。
  馬弟雅思偷偷望了店主人一眼。很明顯,店主人并沒有別的用意——甚至連任何思想都沒有——他只是為說話而說話,對于他自己說的話絲毫不加以重視。而且他對自己的說話也絲毫不要人相信。即使他完全沒有說話,結果也是一樣。
  年輕的待女從賣酒柜台后面進來了,她走著細步,手里拿著一個托盆,上面放著早餐的餐具。她把餐具排列在馬弟雅思面前的桌子上。現在她知道每樣東西應該放在什么位置,再也不像第一天那樣猶豫和弄錯了。只是有時動作比較緩慢,才使人看出她是在戰戰兢兢地工作。擺好餐具以后,就抬起她的黑色大眼珠望著旅行推銷員,看看他是否滿意——可是不到一秒鐘,只是眨一下眼睛的工夫,她就把眼睛挪開了。這一次她好像對他微笑了一下,不過很難覺察得出。
  她向擺好餐具的桌子作了最后一次巡視,把臂膀稍稍向前伸了一下,仿佛要搬動什么東西——也許是那只咖啡壺——可是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了。那只手很小,手腕几乎過于纖細。繩子在兩只手腕上深深地印上了紅色的痕跡。可是繩子其實縛得并不十分緊。皮肉上的繩印大概是由于她徒勞的掙扎所造成的。同時,他還不得不把她的腳踝縛起來——并不是把兩只腳踝縛在一起,這樣做太容易了——而是把兩只腳踝分開,各自固定在地上,中間相隔約一公尺。
  要這樣做,馬弟雅思還有一段繩子,因為那股繩子比他想像的要長得多。此外,他還需要找到兩根牢牢地插在地上的木樁…最后是他們身邊的羊群給他提供了一個最理想的解決辦法。為什么他早點沒有想到呢?他首先把她的兩只腳縛在一起,使她不能動彈,他就利用這時間去改變羊群的位置;他把所有的羊縛在一起——原來是兩對在一邊,另一只單獨在一邊——他的動作那么迅速,使羊群連惊嚇都來不及。這樣他就騰出來兩根鐵柱——兩根尖樁,上頭一端彎成環形。
  最使他感到費勁的,是后來把羊群拉回到原來的地方,因為在這一段時間里,受惊的羊群把繩子拉得挺直,瘋狂地繞著圓圈儿……而她呢,恰恰相反,現在乖乖地躺著,兩只手給縛在背后——在背脊下面的腰彎那儿——兩條腿伸長而張開,嘴里塞著口街。
  后來周圍變得更加平靜:只有那輛鍍鎳的自行車單獨留在懸岩的洼地里,平放在斜坡上,在低矮的草上很顯眼地躺著。它的零件雖然很复雜,它的輪廓卻十分清楚,沒有任何部分給人凌亂的感覺,也沒有模糊不清的地方。光滑的金屬車身并沒有任何反光,一定是由于車身上有了一層很薄的灰塵的緣故——灰塵薄得像水蒸气——是在路上沾上的。馬弟雅思很平靜地把碗里剩下的咖啡喝下去。
  店主人又回到玻璃門后面他的觀察哨上去,他告訴旅行推銷員,漁船開行了。船身慢慢离開傾斜的石頭岸邊;漁船和岸邊之間的距离逐漸擴大,可以看得見中間黑色的海水。
  “您本來四點鐘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店主人說,沒有轉過頭來。
  “算了!沒有人在等我。”馬弟雅思回答。
  店主人再也不說什么,只是繼續注視漁船的行動——現在漁船把另一邊船舷轉了過來,船身和原來的方向垂直,船頭對著港口。距离盡管遠,漆在船身上的白色號碼仍然看得清楚。
  馬弟雅思离開食桌。他要在這儿逗留到明天,還有最后一個理由(他補充說):在离開本島以前,他還想繼續完成第一天晚上沒有完成的挨戶推銷任務。他認為既然住了下來,就不愁沒有時間,所以昨天根本沒有做過什么事——或者几乎等于沒有做過什么事——他依靠第三天來按照正常的做法完成最后一部分地區的訪問。他對店主人解釋他周游全島的總的路線:大体上是一個8字形,市鎮并不完全處在這個8字形的中心,只不過是上圈的西北角上一個點。上圈的頂上是“群馬’梅呷。從這里起到港口——約等于他原來預定的路程的四分之一弱——就是他要再走一遍的一段路;不過這一次他要做得徹底,既不忽視任何房屋,也不錯過任何支路。星期二那天由于時間緊迫,不在大路沿線的大部分小居民點他都沒有去。到了后來,他還不得不任何地方都不停留,有些房屋他甚至過門不入,只憑自行車可能達到的速度飛快地向前沖。
  今天,他不需要租一輛自行車來走這么一小段路了:他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步行。不過,他認為最好是馬上動身,不回到鎮上來吃午飯。因此他請求店主人給他准備一些火腿夾面包,他先去取他的放手表的小箱子,過十分鐘以后回來取面包。
  他在走廊里走著的時候,女房東從開著門的廚房里看見了他。她向他親切地招呼了一聲:“早上好,先生。”他馬上看出來她沒有什么特殊的話要對他說——也沒有什么一般的話要對他說。她走到門邊,他也停了下來;她問他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好;他有沒有把百葉窗關起來——沒有;刮著東風的時候,很少人敢把百葉窗整天開著……等等。
  走進房間,馬上看見桌子底下并沒有那只小箱子。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已經把它放在別的地方了。他開了那只大衣柜的門——用的是手指尖,因為柜門上既沒有把手,也沒有鑰匙——拿了那只小箱子,再把柜門關上。這一次他從大門走出去,沿著大路走到市鎮。雨點現在變得稀疏而微小,不是特別注意就看不出來。
  馬弟雅思走進了“希望”咖啡店,拿起用黃紙包著的火腿夾面包放過短祆的左邊衣袋,繼續向小廣場走去,腳下的舖石板被雨洗過以后都顯出原來的顏色。
  五金店的柜窗里是空的:所有陳列在柜窗里的商品都拿走了。里面有一個穿灰色工作罩彩的漢子站在陳列柜台上面,面對著大街。他离地面一公尺,他的黑絨便鞋,他的襪子和被舉起的臂膀扯起來的褲腳管,全部被陽光照耀著,顯露得清清楚楚。他的兩只手各拿著一大塊破布;左手按在玻璃上,右手在玻璃上划著小圓圈。
  馬弟雅思一轉過商店的牆角,馬上面對面地撞見一個年輕姑娘。他問過一旁,讓她走過。可是那姑娘卻停下來打量他,仿佛要和他說話,眼睛一連几次望著他的小箱子,又望著他的臉。
  “早上好,先生,”她終于說話了,“您就是那位出售手表的旅行推銷員吧?”
  她是瑪莉亞·勒杜克。她正要找馬弟雅思,她甚至想到他的住所里去找他,因為她知道了他還住在島上。她想買一只手表——一只牢固耐用的手表。
  馬弟雅思認為不必跟她回到她的母親家里去——她家在通向大燈塔的那條路上,是市鎮邊沿的最末一家——這樣做會使他越出了目前要走的道路。他指給她看死者紀念碑的鐵欄周圍的舖五人行道:既然雨已停了,他們毫無問題可以在那里觀看貨色。他把小箱子平放在潮濕的石板上,打開了鎖扣。
  他把頭几塊硬紙板遞給年輕姑娘看過以后,把硬紙板一塊一塊地放在內箱蓋上疊起來,同時對年輕姑娘談起他們在黑岩村沒有相遇,希望她會主動談起她妹妹慘死的意外事件。可是年輕姑娘絲毫沒有流露出想談論這件事的意思,他不得不更直接地把問題引到那上面去。她打斷了馬弟雅思的客套話,只告訴他下葬的時間——星期五上午。從她說的話看來,很明顯,她家里主張葬禮盡量從簡,只邀請最近的親屬。接著她就馬上回到買手表的問題上,仿佛她對死去的妹妹還怀著某种仇恨似的,她說時間不容許她拖延了。只花了几分鐘她就選好了一只手表,而且提出了一個最好的成交辦法:旅行推銷員只要在吃飯的時候把手表放在咖啡店里,她也把表錢交給咖啡店,這樣就行了。馬弟雅思還沒有把小箱子關好,瑪莉亞·勒杜克已經走了。
  他從死者紀念碑的另一邊看見電影廣告牌上貼上了一張白紙,遮沒了整個廣告牌。香煙店主人恰好在這時候從店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只小瓶和一支纖細的畫筆。馬弟雅思問他,昨天那張五彩的海報哪里去了;店主人回答說,那張海報和他同時收到的電影拷貝不一樣,發行人弄錯了。因此他不得不用墨水來寫出下星期日上演的片名。馬弟雅思走開去的時候,店主人已經開始工作,用硬朗的筆触寫了一個很大的字母心。
  旅行推銷員沿著市政廳右邊的那條小路走,經過舊蓄水船塢的邊沿,池里的水已經隨著退潮完全流光——因為早已不能使用的水閘,歷年來已經不能蓄水。池底的污泥也顯然被清除掉了。
  然后他沿著要塞的高牆走著。以后的那段路又轉向海岸,可是并沒有到達海邊,只是從左邊繞道伸向海呷。
  馬弟雅思很快就走到那通向救世主村的叉路口,比他預期的時間更早一點——這儿是他系統地到處兜售手表所到過的最后一個地方。他在那里只賣出了一只手表——那天的最后一只——不過他在那里已經訪問過主要的住戶,而且是熱誠的、不太匆忙的訪問,所以現在不必再到那里去碰運气了。
  因此他仍然沿著大路向相反的方向走,輕快地向著市鎮走去。
  走了約五十公尺,他又看見右面大路邊上那所孤零零的小房子,星期二他不屑去敲門訪問,因為房子的樣子很寒酸。其實這所房子也和島上大部分的房子是同樣的建筑物:只有樓下,兩個方形的小窗夾著中間一扇低矮的門。
  他敲了敲門,左手提著小箱子在門外等著。門上新漆的油漆是模仿木頭原來的紋理和凸凹漆的,簡直可以亂真。在人臉那么高的地方,并排畫著兩個圓結,很像一副眼鏡。旅行推銷員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又在門上敲了一次。
  他听見走廊上有腳步聲。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個女人的臉——臉上毫無表情——既不歡迎,也不气惱;既不表示信任,也不表示不信任,甚至毫無惊异。
  “您好,太太,”他說,“您愿意看看手表嗎?這些手表比您見過的任何手表都好,制造精良,保證跌不碎,防震防水,价錢便宜得您意想不到。瞧一瞧吧!只要一分鐘時間,對您絕不會有任何損失。花一分鐘時間瞧一瞧,買不買隨便。”
  “好吧,”女人說,“請進來。”
  他走進了走廊,接著從右邊的第一扇門走進廚房。他把小箱子平放在屋子中間的那張橢圓形桌子上。桌上舖著的嶄新漆布印著五彩的小花。
  他用指尖一按,打開了小箱子的鎖扣。他用兩只手抓住箱蓋——一只手一邊,拇指按在有銅釘加固的箱角上——把箱蓋向后放下去。箱蓋倒過來大開著,前面的邊沿擱在漆布上。旅行推銷員用右手在箱子里拿起備忘錄,放在內箱蓋上。然后他拿起說明書,放在備忘錄上面。
  他用左手抓住第一塊長方形硬紙板的左下角,舉到胸前,使硬紙板向后傾倒成四十五度角,兩條長的邊和桌面平行。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夾住粘在紙板上面的護表紙的右下角,把護表紙揭起來,使它以粘連部分為軸,向上旋轉,直轉到超過一百八十度角,才把護表紙放開。護表紙的一條邊始終粘在硬紙板的上端,紙的本身繼續自由地向后旋轉,直轉到接近垂直為止;可是由于紙質較硬,垂直的位置有點歪斜。這時候,右手又回到旅行推銷員的胸前,換句話說,就是向著左邊移動,一直低到硬紙板的中部。拇指和食指合攏著向前伸出去,另外三只手指收縮在手心里。伸出去的食指的指尖逐漸接近圓形的表面,那手表是戴在…………
  圓形的表面,那手表是戴在他自己的手腕上的;他說:
  “四點十五分正。”
  在隆起的手表玻璃旁邊,他看見他自己的又長又尖的指甲。當然不是旅行推銷員把它剪成這樣子的。今夜……
  “今天,船難時了。”那個女人說。
  她向船頭走去,馬上被擁擠在甲板上的大群旅客遮沒了。大部分旅客還沒有在輪船上安頓下來;他們到處奔跑,找尋舒适的座位,互相推撞,互相呼喚,把行李堆放在一起,清點行李;另一些旅客站在面對防波堤的船舷上,想對留在岸上的家里人最后一次揮手告別。
  馬弟雅思也把手時靠在船舷的欄杆上,凝視著剛沖擊了登陸斜橋又退下去的海水。在登陸斜橋的凹角里,水面的拍擊聲和波動是微弱而有規律的。再往右邊一點,斜橋和筆直的堤壁所构成的銳角開始后退。
  汽笛發出最后一聲尖銳而悠長的鳴叫。接著就听見艙旁走道上的電鈴響了。船身旁邊那一彎顏色更黑的海水不知不覺地擴大了。
  海岸那邊,透過石塊上面淺淺的一層海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下面石塊的一切高低不平的地方,也可以看清楚石塊之間凹度不同的水泥接縫。水底下的凹凸不平比空气中的凹凸不平更明顯,也更不真實;水下的凹凸不平由于暗影加深——或者被過度夸張——而特別明顯,可是給人的印象卻不是真正的凸出,仿佛是故意畫成的錯覺形象似的。
  海水還在上漲,雖然和今天早上輪船到達時的水位比較,現在的水位已經很高了。旅行推銷員來到碼頭上,望著旅客們:旅客們都是些態度溫和的平民,都是回家的本島居民,他們的妻子和儿女走到防波堤上來迎接他們。
  登陸斜橋還沒有被水淹沒的部分,突然被一個小浪弄濕了一大片,起碼有五十公分寬。海水一退,石塊上就出現了原來看不見的無數灰色和黃色的斑痕。
  在登陸斜橋的凹角里,海水有節奏地時漲時落,使旅行推銷員想起了輪船到了离這小島几理遠的海面上,經過一個浮標時,波浪的起伏也是這樣的。他也想起了:大約再過三小時,他就回到大陸了。他稍微后退一步,以便看一看放在腳跟前的那只纖維小箱子。
  那只浮標是鐵做的,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一個圓錐形的頂,下面是由無數鐵條和鐵片构成的、很复雜的一組結构。整個浮標高出海面三四公尺。僅僅那個圓錐形的柱架就占了這個高度的一半。其余分成三個明顯相等的部分:首先,把圓錐形的尖頂加以延伸的是一個狹窄的、樓空的小方塔——由四根鐵柱和鐵柱之間的許多十字橫檔組成。其次,塔上面是一個圓錐体的籠子,四面是垂直的小柱,中間是一個信號燈。最后,最高一層是從圓錐体的大軸伸出去一根柱子,貫穿三個等邊三角形,一個疊一個,下面一個的尖頂恰好支持著上面一個的平底。整個浮標漆成發亮的黑色。
  浮標不太輕,不能隨著波浪的沖擊而波動,因而浮標旁邊的水位,只隨著波浪的漲落而時高時抵。海水雖然很清,卻看不見浮標的下層建筑——只看見一些晃動的形体:鏈條,岩石,很長的海藻,或者僅僅是浮標露出水面部分的倒影……
  旅行推銷員又想起了:再過三個小時,他就回到大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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