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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舍里煩悶難挨, 啊,快帶我走出家門, 滿村里熱熱鬧鬧, 姑娘們翩翩起舞, 小伙子盡情逗樂。1 ——錄自古老的傳奇故事 小俄羅斯2的夏日多么醉人,多么美好!晌午在一片靜謐和暑熱之中閃著异彩,廣袤無垠的藍天伸開色迷迷的穹隆俯身擁著大地,似乎已甜然入睡,把一個美人儿緊摟在輕盈的怀抱里,沉浸在怡然的愉悅之中,——這個時刻天气熱烘烘的,令人困倦!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田野里寂然無聲。万物似乎都已死寂;唯有在空中,在高遠的蒼穹里,一只云雀在顫聲歌唱,于是銀鈴般的歌聲便順著气流層,撒向深情的大地,間或有一聲鷗鳥的叫聲或是鵪鶉的嘹亮的鳴叫在草原回蕩。一株株高聳云天的橡樹,猶如閒游的旅人,懶懶洋洋、無憂無慮地佇立著,一束束耀眼的陽光照亮著簇簇絢麗多彩的樹葉,又將昏黑如夜的陰影遮蓋在別的葉子上,只有當疾風勁吹之時,才會從陰影里突然跳出一縷金光來。一些体輕如煙的昆虫宛如五顏六色的寶石似的,紛紛撒落在五彩紛呈的果園里,那里蔭覆著体態端庄的向日葵。一個個干草垛和一堆堆金黃的麥捆就像野營宿處似的遍布田野,向無邊無際的遠方伸展開去。櫻桃、李子、苹果、梨樹的枝椏挂滿了累累果實,壓彎了腰;天空湛藍,它那明淨的鏡子——河水裝嵌在碧綠而傲然隆起的框子318……18……年炎熱的8月,有一天也是這么令人愜意的日子。對了,那是大約30年前的一個日子,在离開索羅欽小鎮10俄里4左右的一條大道上,擠滿了從周圍和遠處村子里去赶集的人們。從大清早起,鹽糧販子5里……小俄羅斯的夏天充滿著多少怡悅和愜意! -------- 1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2舊時對烏克蘭的稱呼。 3此處喻指河岸。 4一俄里等于1,06公里。 5舊時烏克蘭農民用牛車往克里米亞販運糧食和農產品,回來時販運鹽和魚。 便赶著滿載著鹽和魚的牛車接連不斷地魚貫而行。裹著干草、堆成小山似的瓦罐慢慢吞吞地移動著,厭倦于這樣被幽禁和不見天日的處境;一只彩繪鮮艷的瓦盆或者陶缸偶而從貨車上高高圍著的柵篱里故意露出臉來,炫耀一番,引來那些崇尚奢侈的人的艷羡目光。來來往往的路人不時羡慕地望望那個高個子的陶器客商——擁有貴重商品的貨主,他跟在自己的貨物后面緩步走著,細心地用那令人厭惡的干草去遮掩那些粘土制成的俊男与嬌女1。 兩頭筋疲力盡的犍牛勉強地拖拉著一輛貨車,上面堆滿了麻袋、繩索、布匹和各种日用雜物,在路邊孤單單地走著,一個身穿干淨的亞麻布襯衫和髒兮兮的亞麻布燈籠褲的車主在車后艱難地行進。他懶懶洋洋地用手揩拭著從黝黑的臉上以及從長長的八字胡上滾落的豆大汗珠,而他那八字胡是被不講情面的“理發匠”扑過粉的。几千年來,這個“理發匠”總是不請自來,不問對方美丑,總是硬給所有的人都扑上粉2。車主的身旁走著一匹拴在貨車上的母馬,它那副恭順的模樣表明已到了垂暮之年。許多迎面走來的人,特別是年輕小伙子,走到我們這位庄稼漢跟前,都要抬起帽子,親切問好。然而,他們這么做并非看在他那銀白的胡須和庄重的步履的份儿上,只要抬頭往上望一眼,就可以明白人們之所以敬重的緣由:貨車上端坐著一位十分標致的小妞,她長著一張圓圓的小臉蛋,一對明亮的褐色眼睛,一雙挑起的黑色柳眉,兩片櫻唇含著天真無邪的微笑,系在發間的紅藍發帶与長長的發辮、一束野花相映成趣,猶如一頂華貴的王冠安放在她那可愛的小腦袋上。似乎四周的一切都使她著迷;她覺得一切都那么奇妙、新鮮……那雙明眸不停地東張西望。怎么能不好好地開開心呢!這還是頭一回來赶集呀!十八歲的少女頭一回到集市上來!……可是來往的路人,有誰知道她是費了多大的勁才求得父親同意帶她來呢。本來嘛,父親早就樂意帶她出來,可是狠心的后娘卻乖巧地把父親捏在手心里,就像他拽著這匹老母馬的韁繩一樣:它在多年的使役之后終于被拉到集市來出賣了。那可是個挺不安份的娘們……我們倒也忘了:她此刻正坐在貨車頂上,身穿一件漂亮的綠毛線外衣,仿佛是在銀鼠皮上又縫了一些小尾飾,只不過是換成了紅色的而已3。下面穿著一條像棋盤似的十分花哨的華麗裙子,頭戴一頂印花布做的彩帽,使她那張紅扑扑、胖乎乎的臉蛋平添一种特別的傲慢神色,從這張臉上不時擺出一副令人不快的粗野的表情,讓人見了便會赶緊把不安的目光移開,去看她的女儿那張逗人喜愛的臉儿。 -------- 1此處指各种陶器用品。 2此處“理發匠扑粉”是喻指風把灰塵刮到人們的臉上。 3俄國沙皇常穿銀皮的大氅,往往縫上一些黑色的小尾飾。 我們的赶集人已經看到普肖爾河了;遠處吹拂來的陣陣涼意,在熬過一陣令人難受、耗人精力的暑熱之后,尤其使人感覺分明。草場上疏疏落落地聳立著黑楊、白樺和白楊樹叢,透過那深深淺淺的綠葉閃爍著火紅色的、帶有涼意的光點,美麗的河水特意地袒露著它那銀光閃閃的胸脯,樹叢的綠色鬈發婀娜多姿地垂挂其間。普肖爾河在欣喜欲狂的時刻,當忠實的鏡子艷羡地映出她那充滿傲气和耀眼的光輝的前額、姣如百合的雙肩和被從頭上垂落下來的烏黑發浪圍裹的大理石一般光洁的脖頸的時候,當她鄙夷地扔掉舊的飾物,打扮一新,且又無休無止地大耍脾气的時候,是十分任性的,——她每年都要換換環境,選擇新的河道,置身于新的不同的自然景色之中。一排排磨坊轉動著沉重的机輪,提起寬寬的水柱,使勁地拋撒出去,水花四濺,水霧彌漫,四周響起一片轟隆隆的聲響。這時,載著我們已經熟識的旅客的那輛貨車已經駛上了大橋,無比瑰麗和雄偉的大河宛如一塊大玻璃似的,展現在他們的眼前。蒼穹、又綠又藍的樹林、來往的路人、滿載瓦罐的貨車、水磨坊——全都倒映在水中,底儿朝上地站立著或走動著,卻不曾墜落到那深藍色的美麗的深淵里去。我們的小美人望著眼前的景色怔怔地出了神,竟然忘記了一路上嗑個不停的葵瓜子儿,忽然听到“好一個漂亮的妞儿”的聲音,不禁悚然一惊。她回首一望,看見一群年輕人站在橋上,其中一人衣著要比別的人考究些,身穿一領白色長袍,頭戴一頂灰色的羔皮帽,雙手叉腰,十分神气地打量著過往的行人。小美人忍不住看了看他那張晒得黑黑的但仍然討人喜歡的臉孔和那雙仿佛要把她看透似的火辣辣的眼睛,心想剛才那句話興許就是出自他的口里,不由地垂下了眼帘。 “好可愛的妞儿!”穿白長袍的年輕人又夸贊了一句,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只要能親親她,全部家當我都愿賠上。可是前邊坐著一個女惡魔。” 四周蕩起一片哄笑聲;可是,慢慢騰騰地走著的車主的打扮漂亮的妻子受到這樣的歡迎,很不受用:她那張紅扑扑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火紅色,一連串不堪入耳的髒話像雨點似地撒落在耍貧嘴的年輕人頭上。 “你這沒出息的拉纖的,就該去上吊!讓你老爸腦袋撞在瓦罐上!該死的不信基督的人,就該在冰面上跌一跤,爬不起來!到了陰間,讓魔鬼用火燎掉他的老雜毛!” “欸,罵得真凶!”年輕人瞪著大眼望著她說,似乎被出乎意外的、連珠炮似的一陣詬罵弄得不知所措。“這個老不死的妖精,這樣罵人不怕爛舌頭。” “我老不死!”這位已過中年而風韻猶存的婦人又接上火了。“不信神的孽种!先去洗淨你那髒臉吧!滿嘴胡唚的臭小子!我沒見過你的老媽,可我知道她准是個下賤貨!你老爸也是!你姑媽也一樣!我老不死!你這奶臭未干的……” 這時,貨車開始下橋了,最后的髒話已經听不清楚;可是,年輕人似乎不想就此罷休,他毫不遲疑,抓起一團污泥,朝她身上摔了過去。真是出人意料,來了個歪打正著:那頂嶄新的印花布彩帽立時濺滿了污泥,那些喜歡惡作劇的浪蕩子弟更加起勁地哄笑起來。打扮花哨的胖婦人勃然大怒;可是貨車已經走得很遠了,她便把一腔怨怒發泄到無辜的繼女和慢性子的丈夫身上,而丈夫對于類似的場面早已習以為常,所以始終一言不發,冷漠地承受著盛怒的妻子的百般辱罵。盡管如此,她那不知疲倦的舌頭還是刺刺不休,絮絮叨叨,直到他們來到了近郊的老朋友和教父1,一個名叫齊布爾的哥薩克家里才住嘴。我們的旅客跟干親家久別重逢,暫時忘記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談起了赶集的閒話,同時在長途跋涉之后也要稍事休息。 -------- 1舊俄習俗,孩子生下來在教堂受洗時認的干親家(通常為友人),男的稱教父,女的稱教母。 老天爺!集市上什么 東西沒有啊!車輪、玻璃、 焦油、煙草、皮帶、大蔥、 各种各樣的商販……就是 口袋里有三十盧布,你也 不能把集市上的所有東西 采購下來。1 ——錄自小俄羅斯喜劇 -------- 1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你們想必听見過遠處飛流直下的瀑布聲:惊惶不安的四郊充滿了一片轟隆隆的回響,奇妙而模糊的聲響錯雜在一起,在你們面前像旋風似地急急馳過。可不是嘛,當你們處身于鄉村集市的旋渦之中,你們不覺得整個的人流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怪物,在廣場和各條狹窄的街道上不停地蠕動、叫喊、狂笑、喧鬧么?吵嚷、謾罵、牛鳴、羊叫、馬嘶——這一切匯成一片不諧調的噪音。牛群、袋子、干草、茨崗人、瓦罐、女人、蜜糖餅干、各式帽子——一切是那樣鮮艷、花哨、雜亂,擠成一堆堆的,在眼前晃來晃去。南腔北調的說話聲此起彼伏,沒有一句話可以逃脫這場大洪水的淹沒而免受滅頂之災;沒有一聲喊叫是可以听得分明的。這集市的前后左右只听見商販們拍掌成交的聲響。一輛貨車斷裂了,鐵塊叮噹作響,木板彭啪有聲地扔到地上,人們暈頭轉向,不知朝哪儿去才好。我們這個外來的庄稼漢帶著黑眉毛的女儿早就在人群中擠擠撞撞了。他走到一輛貨車的跟前,又去摸摸另一輛貨車,打听著行市;然而,他的心思卻老是圍著那十口袋小麥和那匹老母馬轉個不停,那是他運到集市上來出售的東西。從他女儿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并不怎么樂意在滿載面粉和小麥的貨車旁邊轉來轉去。她倒是想到那一頭去,看看亞麻布貨棚底下挂著的那些好看的紅絲帶、耳環、鍚制和銅制的十字架以及杜卡特錢幣1。然而,就在眼前,她找到了許多值得看一看的東西。她覺得可笑极了:一個茨岡人和一個庄稼漢彼此狠打手板,痛得直叫喊;一個喝醉酒的猶太人用膝蓋頂了一個女人的后腰;吵架的女商販罵不絕口,各不相讓;一個俄羅斯佬2一只手捋著山羊胡子,另一只手在……可是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襯衫的繡花袖口。回頭一看——竟是那個身穿白色長袍、長著一雙明亮眼睛的年青人站在她面前。她悚然一惊,心不由地怦怦直跳,這可是以前無論是喜是悲都不曾有過的情形:她又惊又喜,連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 1一种古威尼斯金幣,可用作衣飾。 2舊時烏克蘭人、白俄羅斯人、波蘭人對俄羅斯人的一种蔑稱。 “別怕,寶貝,你別怕!”他拉起姑娘的手,低聲說道。 “我不會對你說什么丑話!” “或許,他真的不會說什么丑話,“小美人暗暗想道,“只是我覺得怪怪的……這家伙保准是個魔鬼!我自己好像也明白這樣可不行……可就是不能從他那儿把手抽回來。” 庄稼漢回頭望了望,想要對女儿說句什么話,可是旁邊卻有人提到“小麥”的事。這個字眼就像有魔力似的,一下子把他吸引到了兩個正在大聲談話的批發商跟前,十分專注地听著他們交談,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使他分心了。兩個批發商正侃著小麥的事儿。 你不知道這小子多厲害么? 這人世間可是不多見。 他狂飲燒酒就像喝家釀啤 酒一般。1 ——錄自科特利亞列夫斯基《埃涅伊達》 -------- 1此處引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老鄉,那么你看咱們的小麥是行情看跌么?”一個身穿油漬斑斑的花粗布燈籠褲,看樣子像是住在小鎮的小市民的外地客商對另一個人說,那人穿著打了補丁的藍長袍子,額頭上長著一個大肉瘤。 “那是當然的;要是咱們能賣掉一俄斗,我也心甘情愿地套上絞索,就像圣誕節前在門邊吊腊腸那樣吊在這棵樹上。” “老鄉,你哄誰?除了咱倆的小麥,又沒有別的麥子,”穿著花粗布燈籠褲的商人反駁說。 “唔,你們說你們的。”我們的小美人的父親暗自嘀咕著,他一句不漏地听著兩個批發商的議論。“我手頭就有十袋麥子。” “麻煩事儿就在這里:要是有魔鬼從中作祟的話,那你就等著瞧吧,就像從肚子餓癟的俄羅斯佬那里撈不到多少油水一樣。”額上長著大肉瘤的人說,顯然是話里有話。 “什么魔鬼?”身穿花粗布燈籠褲的人接著問道。 “你沒听見人家怎么說的么?”額頭上長著肉瘤的人神色陰沉地斜睨著他,又說道。 “說嘛!” “好,說就說吧!這都怪陪審官——他喝了闊老爺們的李子露酒,就別想擦干淨嘴唇了——是他批了這塊該死的地方給人赶集,在這里不管怎么著,你也別想賣掉一粒麥子。你瞧見那個坍塌的老棚屋么?就是山腳下那間屋子。(這時,我們的小美人的挺好奇的父親挨得更近了,全神貫注地听著。)就在那間棚屋里三天兩頭鬧鬼;所以,在這塊地方每赶一回集,總要出點亂子。昨天鄉文書夜里路過那里,抬頭一看,——天窗里探出一張豬臉來,呼嚕一聲,嚇得他丟魂失魄;眼看紅袍子又要顯靈了。” “什么紅袍子呀?” 說到這里,我們那位在一旁听得出神的庄稼漢連頭發根子都豎了起來;他惊恐地轉過頭去,一眼瞧見女儿和一個年輕小伙子神態安詳地站在那儿,互相摟著,低聲訴說著綿綿軟語,忘記了人世間有關長袍子的种种傳聞。這時,他那恐懼心理倏然消失,又回到以前那泰然自若的心境中。 “哈—哈,老鄉!我看你真是一個摟摟抱抱的老手!我可是娶親之后的第四天才懂得怎么摟抱我那已故的妻子赫維西卡的,那還得感謝我那當伴郎的老友,是他指點我的。” 年輕人立刻看出,他心愛的人的老爹不大有心計,于是心里開始盤算著怎么去討得他的歡心。 “好心腸的人,你多半不認識我,我可是一下子就認出你來了。” “也許是吧。” “要是你樂意,你的大名、綽號,樣樣事儿我都說得上來: 你叫索洛比·契列維克。” “不錯,是索洛比·契列維克。” “那么,你仔細瞧瞧:認不得我么?” “不,認不出來。說來你別生气,我這輩子見過的各式各樣的臉孔可多著吶,鬼才能把它們全記住!” “真可惜,你不記得戈洛普平柯的儿子么?” “你爹是奧赫里姆么?” “還會是誰呢?要不是他,那就只有是禿頂的爺爺1啦。” -------- 1魔鬼的別稱。 說完,兩位新朋友立刻脫下帽子,接著便親吻起來;我們這位戈洛普平柯的儿子立刻不失時机地向新結識的朋友發起了包抄進攻。 “喂,索洛比,你看見的:我和你的女儿相親相愛,愿在一起過日子,永不分离。” “怎么樣,帕拉斯卡,”契列維克轉過身來,笑呵呵地對女儿說,“也許,真的,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是緣份湊合……在同一塊草地上吃草!怎么著?拍巴掌吧?來呀,新女婿,請我喝一杯吧!” 于是,他們三人來到集市上一家有名的飯館里——猶太女人的貨棚下擺滿了數不清的各式各樣,年代不同的扁的、長的、圓的瓶子,桶子。 “嗨,好小子!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契列維克喝得几分醉意,看見他的這個新女婿斟了一大杯足有半升的酒,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一飲而盡,然后把杯子噹啷一聲摔成了碎片,“你說呢,帕拉斯卡?我給你相中的未婚夫怎么樣?你瞧瞧,他喝起酒來多帶勁!……” 然后,他微笑著,腳步踉蹌地和女儿一起慢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貨車旁,而那位年輕人便朝那擺著衣料的布攤去了,那里有不少從波爾塔瓦省的兩個縣加佳奇和密爾格拉德來的商人,——他想仔細挑選鑲有精致銅邊的木制煙斗、紅底子的花頭巾和帽子作為定親禮物,送給老丈人和所有應該孝敬的親友。 盡管是男人不喜歡的東西, 只要妻子想要得到, 就得討她的歡心。1 ——柯特利亞列夫斯基 -------- 1此處引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喂,屋里的!我給女儿找到未婚夫啦!” “干嘛不早不晚這個時候去找女婿呀!糊涂虫,真是糊涂 虫!你大概是生就的一個笨蛋!哪儿見過又打哪儿听說過一個正經八百的人四處跑跑顛顛找女婿的呢?你還是動動心思,怎么把小麥脫手吧;那還會有什么好東西!我估摸是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窮光蛋。” 欸,怎么會呢!你就該瞧瞧他是什么樣儿的小伙子!穿的一件長袍子就比你身上的綠色短上衣和紅皮靴子值錢。他喝起酒來可帶勁了!……我這輩子要是看見了別的小伙子眉頭也不皺一下,就喝下半升燒酒,那就叫魔鬼把我連你一塊儿拘了去。” “哼,管保沒錯儿:他跟酒鬼和流浪漢是一窯貨。我敢打賭,他准是那個在橋上纏著我娘儿倆的坏小子。可惜他沒有撞到老娘手里:我會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赫芙里婭,就算是他又怎么樣;他怎么是個坏小子呢?” “哼,他怎么是個坏小子!你這個沒有腦子的大笨蛋!你就听著!他怎么是個坏小子!當咱們路過磨坊那會儿,你把那雙混帳眼睛藏到哪儿去啦!你倒好,人家就在你那沾滿煙絲的鼻子跟前辱罵你的老婆,你倒滿不在乎!” “不管咋說,我還是看不出他怎么不好,那可是個棒小伙子。就是不該一下子濺你一臉污泥。” “哼!我看得出來,你是存心要堵我的嘴!這算哪檔子事?你什么時候學了這一手?准是東西沒賣掉,倒先去喝貓尿了……” 這時,契列維克自己也明白話說多了,立刻用雙手抱住腦袋,因為他估計到怒气沖沖的妻子一定會伸出利爪來猛揪他的頭發。 “真是見鬼!還結什么婚!”他心里暗自嘀咕著,赶緊躲過那气勢洶洶的妻子。“只好不明不白地回絕一個好人啦。我的天哪,干嘛要這樣折磨我們這些罪人呢!人世間各种廢物已經夠多的了,你干嗎還要降生這么些惡婆子!” 桐葉槭,別垂下, 你還青翠; 哥薩克,別憂傷, 你還年輕。1 ——小俄羅斯歌謠 -------- 1此處引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身穿白長袍的小伙子坐在貨車旁,心不在焉地望著周遭人聲嘈雜的人群。困乏的太陽悠閒地燃燒過一個早晨和中午之后,正漸漸地西沉;即將逝去的白晝泛著迷人、燦爛的緋紅霞光。白色的帳篷和貨棚的頂端,籠罩著一抹依稀可見的玫瑰亮色,閃爍著耀人眼目的輝光。一堆堆的窗用玻璃閃閃發亮;小酒店老板娘那桌上擺放的綠色酒瓶和酒杯染成了一片火紅顏色;堆成小山似的香瓜、西瓜和南瓜好像是用黃金和赤銅澆鑄出來的。人們的談話聲明顯地變得稀疏、沉寂了,那些女商販、庄稼漢和茨岡人的舌頭已經倦怠了,只是慢慢騰騰、懶懶洋洋地轉動著。前前后后開始亮起了燈光,剛煮好的面團子冒著香噴噴的熱气,在逐漸沉寂的街道上彌漫開來。 “你為什么事儿發愁呀,格里茨柯?”一個高個儿、晒得黝黑的茨岡人猛拍一下小伙子的肩膀,大聲問道。“怎么樣,二十盧布把犍牛賣給我!” “你就只想買牛、賣牛的。你們這號人只知道唯利是圖。 總是連偷帶騙坑老實人。” “呸,鬼家伙!看來你心事挺沉的。是不是湊合著找個未婚妻,又吃后悔藥了?” “不,我可不吃后悔藥:我是說話算數的;做了的事,決不反悔。可是契列維克那老家伙顯然不講良心,一個子儿也不值:說了的話又收了回去……唔,也不能全怪他,他是塊木頭疙瘩,不頂用。全是那老妖精玩的把戲,就是今日里我們哥儿們在橋上狠狠挖苦了一頓的那個妖婆。唉,我要是個沙皇或者大領主什么的就好了,我頭一件事就把那些情愿讓婆娘騎在脖子上的笨蛋全都吊死……” “如果能逼得契列維克把帕拉斯卡嫁給你,你肯二十盧布把犍牛賣給我么?” 格里茨柯有點疑惑地望望他。茨岡人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种既凶狠、刻毒、卑劣,又傲慢不遜的神气。人們只要看他一眼,心里便豁然明白:在這顆奇特的靈魂里活躍著一种了不起的德性,但是人世上對于這种德性只有一种報償——那就是絞刑架。一張嘴巴深嵌在鼻子和尖下巴頦之間,永遠挂著刻毒的訕笑;一雙小眼睛像火光似的跳躍不定;一副臉上總是不停地變換著偽飾与机謀的表情——這一切仿佛正好需要披上當時他穿在身上的這樣一套奇特的外衣。一件深棕色的、似乎一碰就會化灰的長襟上衣,一頭長長的披肩黑發,一雙晒得黑黑的光腳穿著的鞋子仿佛都是長在他的身上,成了他的自然的天性。 “只要你不騙人,別說二十盧布,就是十五盧布我也賣!” 年輕人答道,目不轉睛地審視著他。 “十五盧布?好的!你可別忘了:是十五盧布!先給你一張藍山雀1做定錢!” “喂,要是你騙人呢?” “要是騙人——定錢歸你!” “好吧!來,咱們拍巴掌,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 1舊俄面值五盧布的鈔票,因藍顏色的山雀圖案而得名。 這可糟了:羅曼來了,眼 看就要狠揍我一頓,而您呢, 福馬老爺,也不會有好結 果。1 ——錄自小俄羅斯喜劇 -------- 1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走這里,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這儿的篱笆要低些,抬起腳來,別怕呀:我家那個糊涂虫跟干親家一塊儿到貨車底下守夜去了,免得俄羅斯佬把什么東西偷了去。” 這是契列維克那凶狠可怕的妻子在親熱地給神父的儿子壯著膽子,因為他正畏畏縮縮地挨著篱笆挪動腳步,然后爬上了篱笆,宛如一個頎長而可怕的幽靈,久久地站在上面,遲疑不決,一邊用眼打量著朝哪儿跳下才好,最后卜通一聲跌倒在一堆雜草叢里。 “真要命!您沒有碰傷吧?老天爺保佑,沒有窩著脖子吧?” 赫芙里婭關切地嘟噥著。 “噓!不要緊,不要緊,親愛的哈芙隆尼婭·尼基福羅芙娜!”神父的儿子忍痛站了起來,低聲說道,“只是讓蕁麻刺痛了一下,照那去世的大司祭神父的話說,它可是像蛇一樣的毒草。” “咱們現在進屋去吧!那儿一個人也沒有。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我還估摸您是長了小瘡還是肚子疼什么的,咋老不見您人來呢。您還好么?我听見說,您那老爹最近收下的東西可不少呢!” “小意思,哈芙隆尼婭·尼基福羅芙娜;我爹在整個齋期里總共得了十五、六袋春麥,四、五袋黍米,一百來個小白面包,查查數呢,還不到五十只雞,至于雞蛋嘛,多半有臭味。不過呢,比方說,真正甜蜜蜜的東西只能從您這儿得到吶,哈芙隆尼婭·尼基福羅芙娜,”神父的儿子滿臉諂笑地瞅著她,同時把身子挨得近些。 “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這是給您准備的東西!”她把几只盤子擺到桌上,同時又裝模作樣地扣好似乎無意之間敞開的上衣,說道,“這是甜餡餃子,小麥團子,小圓面包,餡餅儿!” “我敢打賭,這是女儿家最靈巧的手做出來的!”神父的儿子一只手拿起餡餅,另一只手把甜餡餃子移到跟前。“不過呢,哈芙隆尼婭·尼基福羅芙娜,我的心想得到的是比小圓面包和小麥團子更甜美的東西。” “那我就不知道您還要吃什么東西了,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胖乎乎的俏婦人故意裝出不懂的樣子,答道。 “當然是柔情蜜意呀,無人比得上的哈芙隆尼婭·尼基福羅芙娜!”神父的儿子悄聲說道,一只手里拿著甜餡餅子,另一只手摟著她那肥大的身軀。 “天曉得您胡思亂想些什么,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赫芙里婭說,難為情地垂下眼睛。“弄不好您興許會想要親嘴呢!” “這种事儿嘛,我倒是想對您說說,”神父的儿子接著說道,“比方說,我還在神學校里念書的時候就有過了,我至今還記得……”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狗吠聲和敲門聲。赫芙里婭赶忙跑了出去,立刻又返回來,臉色變得煞白。 “哎呀,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我們這下子可倒霉了; 一大幫子人來敲門,我听像是干親家的聲音……” 甜餡餃子卡在神父儿子的喉嚨里……他兩眼瞪得大大的,仿佛是催命的小鬼剛剛拜訪過他一樣。 “快爬上去吧!”惊惶失措的赫芙里婭指著那天花板下擱在兩根橫梁上的木板說,那上面堆放著各种家什雜物。 千鈞一發,我們的主人鼓起了勇气。他多少清醒了些,猛地跳上了暖炕,小心翼翼地爬到木板上;而赫芙里婭則失魂落魄地奔向大門口,因為敲門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就在這儿出了一樁 怪事,大人!1 ——錄自小俄羅斯喜劇 -------- 1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集市上出了一樁怪事儿:据說是在一堆貨物中間發現了一件紅袍子。賣面包圈的老太婆隱約看見一個豬臉妖魔不停地俯身察看一輛輛貨車,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傳聞不脛而走,傳遍了早已靜寂的宿營地的各個角落;大家都覺得不信這种傳聞是罪過,雖說那個賣面包圈的老太婆是傍著小酒店女老板的貨棚擺了一個流動的攤點,成天毫無必要地向人彎腰行禮,用雙腳划著跟她賣的美味食品一模一樣的圓圈。加上鄉文書在坍塌的棚屋里見到的怪事又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以致到了夜里,大家都嚇得互相緊緊地蜷縮在一起;人們平靜的心境蕩然無存,人人膽戰心惊,不敢合眼;而那些膽小如鼠和本來就有地方過夜的人各自走了。契列維克帶著干親家、女儿以及一些死乞白賴地要去他們家的客人們一道走回家去。他們使勁打門的響聲把赫芙里婭嚇得魂飛魄散。干親家已經喝得有些醉了。這是明擺的事實,因為他赶著車兩次錯過了院子,最后才找到房子。客人們也是興高采烈的樣子,毫不拘禮地搶在主人之前涌進了屋門。當他們朝屋里的旮旮旯旯張望時,契列維克的妻子簡直就如坐針氈一樣難受。 “怎么,嫂子,”干親家一進門便嚷嚷說,“你還在害寒熱病么?” “可不,身子不大舒服,“赫芙里婭回答說,忐忑不安地用眼瞧著堆放在天花板下的木板子。 “喂,屋里的,去把車上那個酒壺拿來!”干親家對一道跟來的妻子說,“我要跟這些好心人喝個痛快;該死的娘們把我們嚇成這個樣儿,說來都丟人。真的,伙計們,咱們上這儿來干嗎,真是扯淡!”他從瓦杯里喝了一小口水,接著說。 “我敢賭一頂新帽子,准是那些娘們故意拿我們來取樂子。就算真的有妖魔,有啥了不起!朝他腦袋上啐一口不就結了!就當他這會儿出現在這里,比方說,就在我的跟前吧,要是我不把夾著的拇指伸到他的鼻子底下去1,就是狗娘養的!” “那你干嗎一下子嚇得臉色煞白呀?”一個客人嚷道。他比別人高出一頭,總要裝出一副好漢的派頭。 “我。去您的!是做夢吧?” 客人們冷冷一笑。一絲滿意的笑意掠過這位喜歡說東道西的好漢的臉上。 “他哪會臉色煞白呀!”另一個客人接過了話茬,“兩頰緋紅,就像一朵盛開的罌粟花;如今他不再是齊布爾2,而是紅甜菜啦,——要不,干脆就是那件把人們嚇得半死的紅袍子。” -------- 1此處為諧音雙關。俄習俗,手握拳頭,將拇指夾著,從食指和中指間伸出,是一种輕蔑或嘲弄人的手勢。 2這位干親家的名字是“齊布爾”,而方言中,“齊布爾”又是“大蔥”之意。 酒壺在桌上過了一遍,客人們比先前更加開心了。契列維克一直放不下紅袍子的事儿,好奇的心情一刻也不肯安分,這時便央求干親家說: “說說吧,大哥,你行行好!我真想知道,可就是總也打听不到這該死的紅袍子的故事。” “哎呀,老弟!夜里可不興講這個故事。只是為了不叫你和這些好心人掃興(這時他對客人們說),我看得出來,大家也跟你一樣想知道這樁怪事儿。好吧,只好講一講了。那就听我說吧!” 這時,他抓撓了一下肩膀,用下擺擦擦臉,兩手擱在桌上,講了起來: “有一次,一個魔鬼不知出了什么錯,被攆出了地獄。” “大哥,那怎么會呢!”契列維克插話說,“魔鬼怎么會攆出地獄呢?” “那有什么法子呢,老弟?攆出去還不就攆出去了,還不是跟庄稼漢從屋里攆出一條狗一個樣。興許是他忽然起了個怪念頭,想干點什么好事吧,總之是把他攆走了。這可怜的魔鬼苦悶得很,一心惦記著地獄,簡直想要上吊呢。有什么法子呢?就只好借酒澆愁。他就在那間你看見過的山腳下坍塌的棚屋里住了下來。如今,無論是哪一個善心的人都要畫了十字,才能打門前走過去,這魔鬼也就成了一個放蕩的家伙,在年輕人中間誰也比不過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泡在酒店里!…… 這時,凡事愛刨根問底的契列維克又打斷講故事人的話說: “天曉得你胡謅些什么,大哥!怎么能讓魔鬼進酒店里去呢?老天有眼,魔鬼可是手腳有爪子,頭上長尖角的呀。” “他終歸會有花招呀:戴上帽子和手套不就行了。誰能認出他來?他成天閒逛,尋歡作樂——終于不可收拾,把身上的錢全都喝光了。小酒店老板一直賒帳給他,后來也不讓他欠帳了。魔鬼只好把自己的紅袍子作抵,打了個七折,給了索羅欽集市上賣酒的猶太人,并對他說:‘當心,猶太佬,一年以后我會找你贖回紅袍子的:可要保存好!’說完就不見了蹤影。猶太人仔細瞧瞧那件袍子:呢料是上好的,即便是在米爾哥羅德縣也買不到!而那鮮紅的顏色呢,十分耀眼,叫人百看不厭!可是猶太人覺得不耐煩等到那個期限。他搔搔自己的長鬢發,然后在過路的老爺身上敲了一杠子,几乎索要了五枚三盧布的金幣。而到期要贖回袍子的事儿,他竟然忘得一干二淨。一天傍晚,來了一個客人,他說:‘喂,猶太佬,把那件袍子還給我吧!’猶太人起初沒有認出來,后來才看清楚,便裝成素不相識的樣子。‘什么袍子?我這儿沒有什么袍子!我壓根儿不知道你的什么袍子!’那人一听,抬腿走了;直到晚上,猶太人關好了那間破舊的屋子,清點了柜子里的錢,披上一件床單,開始按猶太人的習慣向主祈禱,——只听得一陣沙沙的聲響……定睛一看——所有的窗口都伸著豬嘴臉……” 就在這時,真的,傳來一陣不甚分明卻很像豬在哼哼的聲音;頓時大家臉色煞白……講故事的人汗珠直冒。 “什么響聲?”契列維奇惊恐地問道。 “沒什么呀!……”干親家渾身發抖地回答說。 “唉喲!”一個客人應聲道。 “你說話了?……” “沒有!” “這是誰在哼哼?” “天曉得我們這里怕什么來著!什么事儿也沒有!” 大家提心吊膽地環顧四周,朝各個旮旯里張望。這一下可把赫芙里婭嚇得半死不活。 “唉呀,你們這些膽小鬼!簡直是老娘們啦!”她大聲嚷嚷說。“你們還是哥薩克男子漢呢!你們就該拿起紡錘去梳棉紡紗去。只要有一個人怎么弄……老天爺寬恕我……有誰弄得板凳嘎吱一聲,大伙就像瘋子似的亂成一團……” 這番話既羞得我們那些好漢們無地自容,又給他們壯起了膽子;干親家又從瓦杯里喝了一口水,繼續往下說道: “猶太人嚇得暈了過去;但是,豬臉妖魔們就像踩高蹺似的,蹬著長長的細腿,爬進了窗口,用三節鞭子一頓好打,讓猶太人醒了過來,逼著他跳跳蹦蹦,蹦得比這橫梁還要高。猶太人卜通跪倒在地,一五一十全都說了……只是那袍子沒法子再找回來了。那個過路的老爺半道上被一個茨岡人搶了,袍子又賣給了一個女商販;而那個女商販呢,又把袍子帶回到索羅欽集市上來了,可是從那個時候起,就再沒有人買她的東西啦。女商販想來想去,覺得蹊蹺,終于悟出其中的奧妙來了:要不就是紅袍子招來的災禍。無怪乎她穿著紅袍子時,總是覺得憋悶難受。她毫不猶豫就把它扔進了火里——這件鬼衣裳居然火燒不燃哩!‘欸,這准保是魔鬼的禮物!’女商販居然想出了個主意,把那紅袍子偷偷塞到一個賣黃油的漢子的貨車里。這傻瓜還暗自高興呢;只是再沒有人買他的黃油了。‘哎呀,准是魔鬼把袍子塞給我的!’他掄起一把斧頭,把它剁成碎片;可是一瞧——那些碎片又慢慢合攏起來,變成了一件完好的長袍子。他畫了一個十字,又抄起斧頭去劈,把碎片撒了一地,揚長而去。從此以后,每年到了赶集的時候,豬臉妖魔便在廣場上游蕩,哼哼直叫,拾撿著那件長袍的碎片。听說,如今他只缺左邊那只袖子啦。人們打那以后就竭力躲開那鬼地方,已經有十來個年頭沒有在那儿赶集了。 可是,鬼使神差又讓陪審官撥給…… 還有半句話咽住了,講故事的人沒有說下去…… 窗戶砰地一響;玻璃一陣叮噹,飛了出去,一個猙獰可怕的豬嘴臉伸了進來,骨碌碌地直轉著眼睛,仿佛在追問: “你們在這儿干什么呀,好心的人們?” 像狗一樣夾起尾巴, 像該隱1一樣索索顫抖, 鼻煙從鼻孔里流滿而 出。2 ——錄自科特利亞列夫斯基《埃涅伊達》 -------- 1据《舊約·創世紀》,該隱是弒弟的凶手。 2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屋里的人全都嚇呆了。干親家張著大嘴,像泥塑木雕似的。眼睛瞪得鼓鼓的,活像兩顆就要出膛的子彈;張開的手指一動不動地停在空中。而高個子的好漢在惊恐万狀之中,朝天花板躥去,腦袋撞到橫梁上;擱在上面的木板猛地一擠動,神父的儿子便卜通一聲跌落到地板上。“哎喲—喲—喲!”一個人摔倒在條凳上,手腳亂蹬地嗷嗷直叫。“救命啊!”另一個人直著嗓門叫嚷起來,一邊用羊皮襖蒙著腦袋。干親家兩次飽受惊嚇,剛從目瞪口呆中清醒過來,全身抽搐著,鑽到了老婆的裙裾下面。那高個子的好漢子往暖爐里爬,雖說爐門狹小,還是鑽了進去,并且還閂上了爐門。而契列維克呢,仿佛被淋了一桶滾燙的開水似的,一把抓起瓦缸當帽子扣在頭上,沖出大門,像瘋子一樣,慌不擇路地滿街奔跑;直到跑乏了,他才稍稍放慢了腳步。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著,就像磨坊的石臼一樣怦怦直響,渾身汗水淋漓。他已精疲力盡,就要倒地不起了,忽然听見身后有人追赶他……他嚇得透不過气來……“有鬼!有鬼!”他使勁地、沒命地叫喊著,只一忽儿便昏厥在地。“有鬼!有鬼!”后面也有人在喊,他只模糊覺得有什么東西啪的一聲砸在他的身上。隨后他便失去了知覺,活像棺材里怕人的死尸那樣一動不動、無聲無息地躺在路中間了。 前面看,勉強像個人樣, 后面瞧,真是鬼的模 樣。1 ——錄自民謠 -------- 1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弗拉斯,你听見嗎?”一個睡在街上的人半夜里支起身子,說道,“附近有人說有鬼呢!” “跟我什么相干?”躺在一旁的茨岡人伸著懶腰,嘟噥著說。“就是說他家祖宗十八代來了,也不干我的事。” “可是,他喊得真叫人揪心,就像是有人要掐死他似的!” “人做起夢來總是胡叫亂喊的!” “不管怎么說,總該去看看;你打個火吧!” 另外一個茨岡人自言自語地嘟噥著,站起身來,兩次打出的火星就像閃電似的照亮了他的身影,湊過嘴去吹著了火絨,手里端著一盞油燈,那是一只用破瓦盆做的、盛滿了羊油的普通的小俄羅斯燈盞,照著道路往前去了。 “等一等!這里放著什么東西哪;把火往這儿照照!” 這時又有几個人湊近前來。 “是什么東西呀,弗拉斯?” “好像是兩個人呢!一個在上面,一個壓在下面;他們中間哪一個是魔鬼,我可是鬧不清。” “那上面是什么人?” “是個婆娘哩!” “噢,那准是魔鬼了!” 一陣哄笑聲,几乎吵醒了一條街上的人。 “一個婆娘趴在男人的身上;唔,她准是騎馬駕車的好手!”圍觀的人群里,有人這么說。 “瞧瞧吧,伙計們!”另一個人撿起了瓦缸的一塊碎片說;那瓦缸殘存的一半還扣在契列維克的腦袋上呢,“這個好漢給自己戴了一頂什么帽子啊!” 一陣如潮似浪的喧鬧和哄笑聲惊醒了兩個死人一般的人——索洛比和他的妻子,他們心有余悸,瞪著沒有表情的眼睛,久久地、惊恐不安地打量著茨岡人的黝黑的臉孔:他們在若隱若現、閃爍不定的火光中,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群游蕩在沉睡的暗夜里、渾身環繞著濃重的地气的怪异的地精們1 -------- 1西歐神話中守護著地下財寶的丑陋的侏儒。 快走開!從我面前滾開, 魔鬼的把戲!1 ——錄自小俄羅斯喜劇 -------- 1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清晨的涼意徐徐吹拂著剛剛醒來的索羅欽的人們。一股股炊煙從一個個煙囪里裊裊升起,迎接初升的朝陽。集市開始喧鬧了。羊儿咩咩,馬群嘶鳴;家鵝的叫喊聲和小販的叫賣聲,又傳遍了整個的宿營地——可怕的紅袍子的傳聞在暮色蒼茫的神秘時分曾使人們膽戰心惊,如今隨著清晨的來臨而煙消云散了。 契列維克打著呵欠,伸著懶腰,睡在干親家那間蓋著麥秸的板棚屋里,就在犍牛、面粉和小麥的中間,看來他一點也沒有想要离開甜蜜的夢境的意思,忽然之間卻听見了十分熟悉的說話聲,那熟悉的程度就跟懶惰的庇護所——他屋里那躺在上面舒心愜意的爐炕或者由一家遠親在离他家門口不過十步之遙開的小酒店一樣不相上下。 “快起來!快起來!”溫存的妻子使勁拽著他的手,在耳邊發出顫抖的尖音。 契列維克沒有答話,鼓起腮幫子,揮動兩手,模仿著打鼓的樣子。 “真是瘋子!”她嚷著說,一邊躲開他揮動著的手,因為他的手差一點就挨著她的臉了。 契列維克站起身來,揉揉眼睛,朝周圍望了望。 “親愛的,要是我沒夢見你的丑臉像一面鼓似的,就讓魔鬼把我勾了去,那些豬臉妖魔還逼著我在你那臉盤上像狠揍俄羅斯佬那樣擂著點名鼓,像干親家說的那樣,那些豬臉…… “得啦,別胡說八道了。快把母馬牽去賣了吧。真的,會惹人笑話的:來赶了一趟集,只賣掉一捆麻繩……” “那還用說,屋里的,”索洛比接過話說,“眼下人家是會要笑話咱們的。” “快走!快走!人家早就在笑話你了。” “你瞧,我還沒有洗臉呢,”契列維克繼續說道,一面打著哈欠,搔搔背脊,同時也想再偷偷懶。 “這個時候了,你倒講究起干淨來了!什么時候你有了這個講究?給你手巾,去擦擦你那髒臉……” 說著,她抓住一個卷成一團的東西——立刻惊恐地扔了: 那是紅袍子的一只袖子啊! “快去干你的正經事儿吧,”她又說了一遍,鼓起勇气對丈夫說;她看得出來,丈夫已經嚇得兩腿不能動彈,牙齒不停地在磕碰著。 “這下可有好買賣做了!”他自個儿嘟噥著,解開母馬的韁繩,牽到廣場上去。“怪不得我到這個倒霉的集市上來的時候,心里沉重得好難受,就像是誰讓我背上一條死牛似的;拉車的犍牛也兩次掉頭往家里跑。我現在倒想起來了,我們好像是禮拜一出門的。唔,准是凶多吉少!……這該死的魔鬼就是不安份:穿著缺了一只袖子的長袍子也就算了嘛;可是不,他偏要讓好心的人也不得安宁。比如說吧,要是我成了一個魔鬼,——老天爺保佑,——我會深更半夜四處游蕩去找那該死的破布片子嗎?” 契列維克正在高談闊論之際,忽然冒出一個低沉而粗魯的說話聲。他面前站著一個高個子的茨岡人。 “你賣什么呀,好心的人?” 賣主沉默不語,從頭到腳打量了對方一眼,松開手里的韁繩,平靜地說: “我賣什么東西,你不是看見了嘛!” “賣皮帶?”茨岡人問道,眼瞅著他手里的韁繩。 “不錯,如果你是把母馬當作皮帶的話。” “不過,真見鬼,老鄉,你興許是用麥秸把它喂大的吧!” “用麥秸?” 說到這里,契列維克本想猛拉一下韁繩,讓母馬朝前奔去,揭穿對方的無恥的詆毀,但是,他的手卻以一种异常輕捷的動作反彈回來,打在自己的下巴頦上。他定睛一看——手里拽著一截斷了的韁繩,而繩子上——真可怕!他頭發根子都豎起來了!——系著一塊紅袖子!……他啐了一口唾沫,畫著十字,兩手搖晃著,扔掉這突如其來的禮物,撒腿就跑,比年輕的小伙子還跑得快,立時消失在人群里。 我种庄稼反挨打。1 ——諺語 -------- 1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抓住他!抓住他!”几個小伙子在狹窄的街道盡頭吆喝著,契列維克覺得忽然之間被几雙有力的手抓住了。 “把他捆起來!他就是偷馬的賊,坑騙老實人!” “老天爺在上!你們干嗎要捆我?” “他還有臉問呢!你干嗎要偷一個外來的庄稼人契列維克的馬?” “小伙子們,你們是發了瘋不成!哪儿听說過自個儿偷自個儿東西的?” “一套老花招!一套老花招!那你干嗎像惡魔追你似的拼命跑呀?” “你也會身不由己地跑呀,要是有妖魔的衣服……” “嗨,親愛的!你還拿這個來騙人;陪審官會叫你好受的,免得你老是拿妖魔鬼怪來嚇人。” “抓住他!抓住他!”在街道的另一端傳來喊叫聲。“就是他!想逃跑呢!” 于是,契列維克便看見干親家怪可怜的,反剪著雙手,被几個小伙子押著來到了跟前。 “真是怪事!”其中一個小伙子說。“你們听听這個騙子手編的故事吧,只要看看他那副樣子,就知道他是個偷儿;你問他干嗎要那么瘋跑,他說是想聞聞鼻煙,就伸手到口袋里拿煙盒,沒成想摸出來一塊魔鬼的袍子,還突然冒出了紅火,他才拔腿跑了起來!” “嘿嘿——嘿!這是一個巢里的兩只鳥!把他們綁在一塊吧!” “好心人,我到底犯了什么 錯?你們為什么折磨我?”可怜 的人說。“你們為什么捉弄我? 為什么?到底為什么?”他捧著 肚子說,傷心的淚水如珠似 線。1 ——阿爾捷莫夫斯基·古拉克《老爺和狗》 -------- 1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要不,大哥,你真的是拿了人家什么東西吧?”契列維克手腳捆綁著,跟干親家一起躺在麥秸蓋頂的貨棚里,問道。 “連你也這么說,老弟!要是我偷過什么東西,就叫我的手腳全爛掉!我就只偷吃過一回母親做的酸奶油餡的餃子,那時我還不到十歲吶。” “大哥,這种倒霉的事儿怎么總落到我們的頭上?你還算好:至少還有個怪罪你偷了人家東西的罪名;可我這個倒霉鬼憑什么受這樣的誣陷:說我偷了自家養的馬?大哥,看來我們兩人都是命中注定沒有福份的人。” “我們真冤哪,都是無依無靠的可怜虫!” 說到這里,兩個干親家便哽噎著啜泣起來。 “你怎么啦,索洛比?”這時,格里茨柯走了進來,說道。 “是誰把你捆起來的?” “噢!戈洛普平柯,戈洛普平柯!”索洛比高興起來,嚷嚷說。“大哥,這就是我對你提起過的小伙子。嘿,是個棒小子!他當著我的面,一口气喝下了差不多跟你的腦袋一般大的一瓦罐酒,要是皺過一下眉頭,老天爺就叫我死在這里。” “老弟,你怎么還看不上這么一個好小伙子呢?” “唔,你知道,”契列維克轉臉向著格里茨柯,接著說道,“老天爺懲罰我了,看得出來,是因為我對不起你。饒恕我吧,好人儿!真的,無論做什么,我都樂意……有什么事要我做嗎?我那老太婆是鬼迷了心竅!” “我是不記仇的,索洛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你走!”說著,他朝小伙子們使了個眼色,那些看守他的人便跑過來解開了繩子。“你就好好操辦吧:要辦喜事了!我們都來宴飲一場,猛跳戈帕克舞1,讓兩條腿痛它一年。” -------- 1一种活潑、粗獷的烏克蘭民間舞蹈。 “行哪!行哪!”索洛比兩手一拍,說道。“眼下我可真高興,就好比俄羅斯佬把我的老太婆拐跑了一樣。干嗎還去左想右想:合适還是不合适——今儿個就把喜事辦了,也就万事大吉!” “喂,索洛比,我再過一個鐘頭就到你那儿去;現在你回家去吧:有人在那儿等著要買你的母馬和小麥!” “真的!未必馬沒有丟?” “沒有丟!” 契列維克頓時高興起來,呆然不動,凝望著格里茨柯逐漸遠去的背影。 “怎么樣,格里茨柯?這事儿我們干得不錯吧?”高個子的茨岡人對急忙走著的年輕人說道。“犍牛現在歸我了吧?” “那當然!那當然!” 別怕,親愛的,別怕, 穿上紅靴子吧。 把敵人踩在腳下; 讓你的鐵鞋掌 鏗鏘作響! 讓你的敵人 有口難言!1 ——婚禮曲 -------- 1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帕拉斯卡用胳膊肘支著漂亮的下巴頦,獨自坐在屋子里想心事。許多的夢幻縈繞在她那長著一頭淡褐色秀發的腦袋里。有時,一絲淡淡的笑意掠過她的櫻唇,一縷喜悅之情爬上她那烏黑的眉梢,而有的時候,心事重重的陰云又使她的柳眉低垂在明亮的褐色眸子之上。 “要是他說了不算呢?”她面帶疑惑的表情喃喃地說。“要是不讓我出嫁怎么辦?要是……不,不會;這不可能!繼母是恣意妄為的;難道我就不能做我想要做的事么?我的脾气也是夠倔強的。他多好啊!那雙烏溜溜的眸子閃著多么奇妙的神采!“帕拉霞1,寶貝!”他說話多么好听!他穿的那件白袍子多么合身!只是那根腰帶要色彩鮮艷些才好……不要緊,真的,等我們搬進了新房子,我會給他另織一條。想起來也真開心,”她繼續說道,從怀里掏出一面集市上買來的貼著紅紙的小鏡子,暗怀欣喜的心情照著,“到那時我若碰見了繼母怎么著,——說什么也不給她行禮,她就是气炸了肺也活該。不,你這個當繼母的,再不能任意打罵不是親骨肉的女儿了。哪怕是沙子在石頭上發芽,橡樹變成垂柳低垂水面,我也決不會在你面前彎腰低頭!噢,我倒忘了……讓我試試那頂彩帽,雖說是繼母的,我戴上也挺合适!”說著,她站了起來,手里拿著鏡子,低頭對著它看,忐忑不安地在房里走著,好像擔心會摔倒似的,因為她看到的不是腳下的地板,而是天花板的擱板,不久之前神父的儿子就是從那里跌落下來的,又堆放著瓦缸。“怎么,我真的還像個孩子吶,”她笑聲朗朗地喊道,“還怕挪腿邁步呢。”接著,她就用腳踏起拍子來了,越走越大膽;最后她左手平放,叉在腰間,跳起舞來,鐵鞋掌叮噹直響,手擎鏡子在前,低聲唱起了心愛的歌謠: 青翠的長春花, 你爬得低些吧! 黑眉毛的心上人, 你挨得近些吧! 青翠的長春花, 你爬得更低些吧! 黑眉毛的心上人, 你挨得更近些吧!2 -------- 1帕拉斯卡的愛稱和昵稱。 2此處原文為烏克蘭語——譯者注。 這時,契列維克往門里瞧瞧,看見女儿正在照著鏡子跳舞,便停了下來。他看了許久,對女儿家這种不尋常的淘气之舉感到好笑,而她此刻正沉思得出了神,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現;然而,契列維克一听見那熟悉的歌聲,渾身血管便沸騰起來了;他十分神气地挺著身子,兩手叉腰,趨前一步,跳起了蹲步舞1,把要做的事情忘了個一干二淨。直到干親家呵呵一笑,父女倆才悚然一惊。 “真妙哇,老爹跟女儿先在這儿鬧婚禮啦!快到外邊去吧:新郎已經來了!” 帕拉斯卡听到后面一句話,臉上一下子泛起了紅暈,比扎在頭上的紅絲帶還艷麗,而粗心大意的父親這才想起自己要干什么的來著。 “喂,好孩子!我們快走吧!赫芙里婭因為我賣掉了那匹母馬,一時高興跑出門去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擔心地四處張望著,“她跑去給自個儿買厚格子花布和粗麻布了,所以,我們得趁她不在的時候把事儿全辦妥!” 帕拉斯卡剛跨出屋門,便被一個身穿白袍子的年輕人抱在怀里,他和一大群伙伴早就在外面守候她了。 “上帝,祝福他們吧!”契列維克把他倆的手拉在一起說道。“讓他們像花環一樣纏繞在一起,永不分离!2” -------- 1俄羅斯、烏克蘭等地的一种民間舞蹈,跳舞時兩腿蹲下,輪流向前伸出。 2烏克蘭人用來祝賀新婚夫婦幸福美滿的一句用語。 這時人群里傳來一陣喧嚷聲。 “我就是死,也不答應這婚事!”索洛比的妻子大聲地嚷開了,可是,一大群人哄笑著把她推到一旁。 “別鬧!別鬧呀,屋里的!”契列維克看見兩個身強力壯的茨岡人抓住她的兩只手臂,沉靜地對她說道,“生米熟飯,覆水難收,我可不喜歡變來變去的!” “不!不行!這婚事不能辦!”赫芙里婭大叫大嚷,可是誰也不听她的:一對對男女緊緊圍繞在新人的周圍,組成了一道翩翩起舞而闖不進去的人牆。 樂師身著原色粗呢的長袍子,臉上挂著兩撇長而卷曲的胡髭,只見他把弓弦一拉,一种奇妙而難以名狀的感覺便攫住了所有在場的人,不管你樂意還是不樂意,一切都歸于統一与和諧之中。有的人陰沉的臉上似乎一輩子都不曾露過笑容,這會儿也踏著節拍跺起腳來,扭動著肩膀。全都在急速旋轉,全都在手舞足蹈。當你看到那些滿臉皺紋、神情冷漠的老太太也在年輕、歡鬧、活潑的人群中擠來擠去時,你的靈魂深處便會有一种更為奇妙和難以揣度的感覺油然而生。無憂無慮的人們啊!即使沒有童稚的歡樂之情,沒有一絲同情之心,只憑著微微的醉意,就像机械師調度那些沒有生命的机器一樣,也可以使她們做出合乎人情的舉動來;她們微微地搖晃著醉意醒然的腦袋,跟在歡歡笑笑的人群后面邁著整齊的舞步,而對于新人呢,連瞧也不瞧一眼。 轟鳴、哄笑、歌聲逐漸停息下來了。樂師的弓弦漸漸低沉、止息,隱約可聞的音響沉寂在廣漠的空間。有的地方還傳來橐橐的跺腳聲,猶如遠處的大海在絮絮低語,不久便一切都歸于空曠和靜寂了。 喜事——這美麗動人又來去無常的過客,不就這樣离我們而去,只留下孤獨的音響徒然地想要表達出歡樂之情的么?這音響在自己的回聲里已听出凄涼和孤獨,怪异地聆听著。狂放不羈的青春歲月的活潑友人不是一個一個地消失在人間,最后把一個老伙伴孤單單地撇在身后了么?留在人世的人可孤寂啊!心里只覺得難受而凄涼,卻無可救助。 (1831年)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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