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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還有一段來歷呢:那是從加佳奇來的斯杰潘·伊凡諾維奇·庫羅奇卡講給我們听的。你們要知道,我的記性簡直沒法說有多糟了:對我說了還是沒說,反正一樣。就好像篩子過水一樣全是白搭。我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所以特地請他把故事寫在一本練習本里。噢,上帝保佑他身体康泰,他總是待我十分仁慈,二話沒說就給寫下來了。我把本子放在一張小桌的抽屜里;我想,你們都很清楚,就在那個角落里,當你們走進門時……噢,我倒忘了,你們還從來沒登過我的門呢。我那老伴,跟我一起過了二十來年了,一輩子目不識丁;這倒用不著遮掩的。我倒也留意到了:她總是要用一張紙儿烤餡餅。親愛的讀者,她烤的餡餅可真叫絕哩:你們在別的地方可吃不到比這更好的餡餅。有一回,我瞧了瞧一個餡餅的底皮儿,上面有寫著的字儿哪。就好像我的心早有預感似的,我走到小桌旁——只見那本練習本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撕下的紙頁陸續拿去烤餡餅了。你有什么法子呢? 老夫老妻還能打架不成! 去年我有机會路過加佳奇。還沒有進城,我就特意使著勁儿牢記著,免得忘了再煩勞斯杰潘·伊凡諾維奇一回。這還不算:我又許了愿——在城里只要一打噴嚏,就立刻想起這事儿來。全都不頂用。路過了城里,也打了噴嚏,還用手帕擤了鼻涕呢,可是卻忘了個一干二淨;等到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遠离城門六、七俄里啦。沒有辦法,只好有頭無尾地付印了。話又說回來,要是有人一定要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如何,那么他不妨特地去加佳奇一趟,再煩勞一下斯杰潘·伊凡諾維奇。他會很樂意地講給人听,說不定還會從頭至尾再細講一遍呢。他就住在离磚石砌成的教堂不遠的地方。如今那里有一條小巷子:只要拐進那條巷子,找到第二或者第三家大門就是了。要不,還有一個好法子:只要看到院子里有一根大杆子,上面挂著一只鵪鶉,有一個穿著綠裙子的胖婦人朝你迎出來(不妨說說,他過著獨身日子呢),那就是他的家了。話又說回來,你也可以在集市上碰到他,每天早晨九點鐘以前,他總要到那儿去買點魚腥和菜蔬,跟安季普神父或者猶太承包商聊聊天。你立刻就可以認出他來,因為除了他以外,別人都不穿那种帶色印花布的褲子和黃棉布的常禮服了。還告訴你一個明顯的特征是:他走起路來總是兩條胳膊使勁擺動。已故的當地陪審官杰尼斯·彼得羅維奇遠遠地一看見他來了,總是說:“你們瞧瞧,你們瞧瞧,那架風磨又轉起來啦!” 伊凡·費多羅維奇·什邦卡退伍歸來,住在自己的田庄維特列賓基里,已經四個年頭了。當他年紀還小,名叫瓦紐沙1的時候,就在加佳奇縣立中學讀書,應當說,他是一個品學兼优的孩子。俄文文法教員尼基福爾·季莫菲耶維奇·杰耶普里恰斯契常說,要是所有的學生都像什邦卡那樣用功讀書,那么他就用不著帶槭木戒尺到教室去,正如他本人所說,他對于用戒尺去打那些懶虫和頑童的手心已經厭倦了。什邦卡的作業本總是十分整洁,四邊划著格線,沒有一點墨汁。他總是坐得規規矩矩,兩手抄在身后,兩眼盯著老師,從來沒有把小紙條粘在前排同學的背上,也不曾用刀子去刻划過凳子,也從不在老師到來之前去跟人“擠老米”2。如果有誰需要用小刀削鵝毛筆尖的話,那就准可以找伊凡·費多羅維奇去借,因為他隨身總是帶著這樣的刀子的,而伊凡·費多羅維奇,那時大家還叫他瓦紐沙,就從系在灰上衣的鈕扣眼里的那只不大的羊皮小袋里掏出來,只是叮嚀一句別用鋒刃把鵝毛筆尖削坏了,交代說還有不大鋒利那一面可以用來削筆。他的端正品行很快就引起了拉丁文教員的注意,這位拉丁文教師那穿著面絨粗毛外套的身影和布滿麻瘢的面孔還沒有在門口出現,只要听到他在過道里一聲咳嗽,全班立刻嚇得戰戰兢兢。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教師總是在講台上放著兩把打人的樹條,有一半的學生被罰跪,唯獨對伊凡·費多羅維奇寵愛有加,指定他為監課生,雖說班級里比他才華出眾的學生大有人在。 -------- 1瓦紐沙是伊凡的愛稱的昵稱。 2一种儿童游戲,一群孩子坐在長凳上,互相用力擠,把坐在另一端的人擠下去。 說到這里,切不可把那件影響他一生的事情漏掉了。一個受他監管的同學本來對功課一竅不通,可是為了買通這位監課生在成績報表上寫一個“良好”1,便把一塊涂著奶油的煎餅包在紙里,帶到教室來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雖說立身守正,但這時肚子正餓得慌,于是抵擋不住誘惑:他接過煎餅,拿一本書擋在前面,便吃了起來。他專心吃著煎餅,甚至沒有留意到教室里忽然變得死一樣的寂靜。就在這時,一只可怕的大手從面絨粗毛呢的外套里伸了出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教室中間,他才悚然一惊,豁然明白過來。 -------- 1原文為拉丁語——譯者注。 “把煎餅交出來!交出來,听見沒有,你這坏蛋!”森嚴可畏的老師說道,用指頭拎著油漬漬的煎餅,使勁扔出窗外,而且嚴厲禁止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的學生再撿起來。隨后他狠狠地打了一頓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手心。事情不是明擺的么:都怪兩只手的不是,干嗎要接受那煎餅呢,所以這就不關身体其他部位的事。不管怎么說,打那以后,他那本來就与生俱來的膽小怕事的毛病便越發不可收拾了。或許,這件事就成了他日后不愿去干文職差使的緣由,因為他從經驗中知道,銷贓滅跡有朝一日總會露餡的。 他升入二年級的時候,已經快滿十五歲了,那時他已學過簡易教義問答和算術四則運算,開始學習詳解教義問答、公民修身和分數了。可是,他看到“入林愈深,柴薪愈多”1,又獲悉老爹去世的消息,在那里又待了兩年,然后征得母親的同意,便轉入a步兵團去服股了。 -------- 1俄羅斯諺語,這里借用來表示:越學得深,就會越麻煩。 a步兵團跟許多別的步兵團不大一樣;雖說它多半駐扎在鄉間,但是它所處的地位并不在其他步兵團和騎兵團之下。它的大多數軍官都喝凍酒1,揪起猶太人的長鬢發來并不比騾騎兵遜色;其中有几個人甚至會跳瑪祖卡舞2,a步兵團的團長在社交場合跟人閒談時從來不放過机會說到這事。“在敝人的團里,”他通常這樣說道,每說完一句話就要輕輕地拍一下自己的肚皮,“很多人會跳瑪祖卡舞;相當之多,非常之多。”為了讓讀者們更多地知道一些a步兵團的文明教養情況,我們不妨作點補充說明,團里有兩個軍官是狂熱的賭徒,經常把制報、帽子、大衣、刀穗乃至貼身的內衣都輸得精光,而這在別處和騎兵團里可不是司空見慣的現象。 -------- 1一种經冷凍脫水的酒。 2波蘭的一种民間舞蹈。 然而,跟這樣的同事長期相處卻一點也沒有減少伊凡·費多羅維奇那膽小怕事的毛病。因為他不去喝凍酒而宁愿在午餐和晚餐前喝一杯伏特加,不去跳瑪祖卡舞,也不玩牌賭博,那么當然啦,他就總是落得形單影只。這樣一來,別人都騎著村民的馬去四處串門,拜訪小地主的時候,他就坐在自己的房里,干些适合于溫順而善良的人做的雜事:擦擦銅鈕扣,讀讀占卦的書,把捕鼠器安放在屋角里,然后脫掉制服,躺到床上。然而,團里卻找不出任何一個比伊凡·費多羅維奇更盡心盡責的人來了。他把自己的排管理得井井有條,連長總是拿他做榜樣。所以,過了不久,在他獲得准尉官階十一年之后,他又榮升為少尉了。 在這期間,他又獲悉母親故去的消息;而姨媽,母親的親妹妹,——他知道這個姨媽,是因為小時候她常常給他捎東西,以后她又常常把梨干和親手做的十分好吃的蜜餞郵寄到加佳奇來(她跟母親不和,所以伊凡·費多羅維奇一直沒有見到她)——因為天生一副好心腸,便承擔起掌管他那份不大的家產的責任,并及時寫信通知了他。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信賴姨媽的通達明智,也就繼續在軍隊服役。要是別的人處在他的地位,獲得了這樣的官階,早就得意忘形了,可是他卻不知驕矜為何物,在榮升少尉之后,他仍然還是當准尉時的那個伊凡·費多羅維奇。晉升官階對他來說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大事,在這之后,他在團里又過了四年,正准備跟步兵團一道從莫基列夫省開赴大俄羅斯去的時候,忽然接到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外甥伊凡·費多羅維奇: 茲寄去線織短襪五雙、細麻布襯衫四件;還有一事与你相商:你在軍隊所獲官階已是不小,我想,這事你也該清楚,你已到了該掌管家業的年齡,也就犯不著留在軍隊服役。我已年邁,掌管家事無法照應周全;而且有諸多家事須与你面談。瓦紐沙,望你見信速歸,不胜企盼之至。 十分疼愛你的姨媽 瓦西麗莎·楚普切芙西卡 我們家的園子里長了一只奇妙的蘿卜:不像是蘿卜,倒像是土豆。又及。 接到此信一個星期后,伊凡·費多羅維奇寫了一封回信: 仁慈的姨母大人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 惠寄日用衣物,十分感激。尤其是我原有之短襪早已破舊,經勤務兵四次織補,變得又小又窄。您對我在軍隊服役表示的意見,我完全贊同,并于前日遞上了辭呈。一俟獲准,我當雇車返歸故里。前囑購買西伯利亞硬粒春小麥种籽一事,未能照辦,因莫基列夫省境內均無此麥种。此地多半以家釀酒糟摻和少量發酵之啤酒喂豬。 謹以至敬至誠之心即頌 仁慈的姨母大人安康! 愚外甥伊凡·什邦卡敬上 伊凡·費多羅維奇終于以少尉的官階獲允退伍,花了四十盧布雇了一個猶太車夫,乘坐一輛馬車,從莫基列夫省返回加佳奇。其時樹木已披上稀疏的嫩葉,整個大地繡上了一層青翠欲滴的綠茵,曠野里洋溢著春天的气息。 一路上沒有發生值得一提的事情。走了兩個多星期。或許,伊凡·費多羅維奇本來可以早些抵家的,可是虔誠的猶太人每逢禮拜日要過安息日,他蒙上蓋布,做一整天的禱告。不過呢,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伊凡·費多羅維奇是一個從不讓自己閒得煩悶的人。這個時候他打開行李箱,翻出日用衣物,仔細瞧來瞧去:洗得是不是干淨,疊得是不是整齊,小心翼翼拈去那已沒有肩章的新制服上的一小片絨毛,然后又把它們疊得整整齊齊,放回箱子里。一般來說,他不大喜歡看書;如果說他有時也翻翻占卦用的書,那也只是喜歡再看看那些早已熟悉、讀過好几遍的東西。就像城里的人每天都往俱樂部跑,不是想在那里听到什么新鮮事儿,只是去見見那些多年來早就習慣在俱樂部里一塊閒聊的老朋友。要不就像政府官員每天津津有味地讀著高官要員的職名錄,一天要翻閱好几遍,可不是為了什么外交上的考慮,而是看著這些姓名印成了鉛字而感到怡然自得。“啊!這就是伊凡·加夫里洛維奇呀!”他悶聲悶气地念叨著。“啊!這里還有我哪!咳!……”下一次呢,他重新翻看職名錄時又是一迭連聲的惊歎聲。 經過兩個星期的長途跋涉之后,伊凡·費多羅維奇抵達了离加佳奇一百俄里開外的一個小村庄。這一天是禮拜五。當他坐著馬車和猶太人走進旅館時,夕陽早已西沉了。 這家旅店跟一路上小村庄里開設的旅店沒有什么兩樣。它們平日里總是十分殷勤地給旅客提供干草和燕麥,宛如客人是一匹驛馬似的。然而,你若想象正人君子那樣吃一頓像樣的早餐的話,那么你要想不倒胃口那就留待以后再吃吧。伊凡·費多羅維奇早就心里有數,事先帶著兩串面包圈和一根腊腸,要了一杯任何一家旅店都少不了的伏特加酒,在一張埋在泥地上搬不動的橡木桌子前面的長凳上坐下來,便吃起晚餐來了。 這時,傳來了一陣四輪輕便馬車的轔轔聲。大門嘎吱嘎歧地響個不停;可是,馬車好一陣子也沒有駛進院子里來。一個大嗓門跟開店的老太婆吵嚷起來。“我這車要進店里來,”一個聲音傳到伊凡·費多羅維奇的耳朵里,“但是,只要這屋里有一只臭虫咬了我,我就要把你這老妖婆狠狠揍一頓,非揍個半死不可!干草錢就一個子儿也不給”! 一會儿,門開了,一個身穿綠色常禮服的胖子走了進來,噢,不如說是擠了進來。他的腦袋一動不動地安放在粗短的脖頸上,而那脖頸由于雙下巴的緣故,看上去就更顯得粗壯。從外表看,他似乎是那种從來不為生活瑣事勞心費神而一生都順順當當的人。 “您好啊,閻下!”他一見伊凡·費多羅維奇便招呼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默默地鞠了一躬。 “請問您尊姓大名?”初來乍到的胖子繼續問道。 伊凡·費多羅維奇听到這句問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挺直身子,一如上校問他什么事情時他習慣的做法那樣。 “退伍少尉伊凡·費多羅維奇·什邦卡,”他答道。 “請問,閣下前往何處?” “到自己的田庄維特列賓基去。” “維特列賓基!”這位緊追不舍的客人大聲嚷了起來。“勞駕,閣下,勞駕!”他開始走近前去,揮動著胳膊,宛如有人不讓他走過,或者說他是從人群中擠過去似的,一走到跟前,便把伊凡·費多羅維奇擁抱起來,先親他的右臉頰,然后是左臉頰,又再親右臉頰,一連吻了三次。伊凡·費多羅維奇居然覺得這樣的親吻挺舒服的,因為他的嘴唇触著這陌生人的胖臉頰簡直就像是挨著軟綿綿的枕頭一樣。 “勞駕,閣下,咱們就認個親吧!”胖子接著說道。“我也是加佳奇縣的一個地主,是您的近鄰。就住在离您的田庄維特列賓基不到五俄里遠的霍爾狄希村,我叫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斯托爾欽柯。閣下,您一定,一定要來霍爾狄希村作客,要不然我就不認您啦。我眼下有件急事要辦……這是怎么回事?”他用一种柔和的聲調對進來的仆人說道,那是一個穿著肘部打了補丁的哥薩克長袍子的童仆,帶著困惑不解的神色把一些包袱和箱子放在桌上。“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嘛?”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的聲音陡然變得越來越嚴厲了。“難道我吩咐你放在這儿的嗎,親愛的,難道我要你放在這儿的嗎,下流胚?難道我預先沒有告訴你要把這只雞熱一熱嗎,痞子?滾開!”他一跺腳,大聲嚷開了。“等一等,丑鬼!那個裝有酒瓶的食品箱在哪儿?伊凡·費多羅維奇!”他把浸酒倒在杯子里說道,“恭請您干一杯藥用浸酒吧!” “真的,我不能再……我已經喝過……”伊凡·費多羅維奇有點結巴地說。 “我不想听這話,閣下!”地主提高了嗓門說,“我不想听! 您不喝這杯酒,我就不走啦……” 伊凡·費多羅維奇看推辭不了,也就痛痛快快地一飲而盡。 “這是一只母雞,閣下,”胖子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繼續說道,一邊用刀子在木箱子里把雞切成塊。“我得對您說,我家的女廚娘雅芙多哈平時喜歡喝兩杯,所以常常把東西烤得太焦。喂,混小子!”這時他轉過臉對著那個身穿哥薩克長袍的童仆說,這時他抱來了羽毛褥子和枕頭。“給我把床舖在屋子中間的地板上!你用心點儿,把枕頭底下的干草墊高點儿!到老娘們那儿扯一團麻絨來,我得塞上耳朵過夜。我得對您說,閣下,有一回我在俄羅斯佬開的小旅店里住下了,一只蟑螂竟鑽進了我的左耳里,自從出了這么一件倒霉事之后,我就有了塞著耳朵過夜的習慣。我后來才知道,那些該死的俄羅斯佬還喝飄著蟑螂的菜湯呢。真是沒法形容我那難受的勁儿:耳朵里一直痒痒的,痒痒的……唉,簡直要痒得發狂了!倒是我們那地方的一個村婆子給我治好了。您猜用什么法子治好的?她就念了几句咒語。閣下,您對醫生怎么看的?依我看哪,他們不過是哄弄人,把人當猴耍罷了。有的老婆子還比這些醫生強二十倍呢。” “的确,您老說得一點不錯。可不,有的老婆子……”說到這里,他打住了話頭,似乎沒有找到合适的字眼。 這里我不妨說明一下,伊凡·費多羅維奇平時就不擅辭令。這也許是因為他天性膽怯,也許是想要說得更為動听的緣故。 “好好抖一抖,好好地把干草抖干淨!”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對仆人說。“這儿的干草糟透了,說不定還會夾有小樹枝呢。閣下,請允許我向您道晚安吧。明天咱們就不能再碰面了:我得赶早上路。您雇的猶太人要過安息日,因為明儿是禮拜六,所以您用不著早早起來。可別忘了我請您的事儿:如果您不來霍爾狄希村作客,那我就不認您啦。” 這時,侍仆已從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身上脫下了常禮服和長統靴子,換上睡袍,接著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一頭倒在床舖上,恰似一床大褥子壓到另一床褥子上。 “喂,混小子!你到哪儿去了,下流胚?到這儿來呀,給我把被子掖掖!喂,混小子,給我枕頭下面再墊些干草!還有,給馬飲水沒有?再墊點干草!這儿,往這邊!把被子掖好,下流胚!就這樣,再掖掖!噢!……” 隨后,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還歎息了兩聲,發出一陣怕人的鼻嘯聲,滿屋子都听見了,時而又鼾聲如雷,弄得那睡在暖炕上的老太婆忽然惊醒過來,睜著大眼四面張望,看看沒事儿,才又安下心來,沉沉睡去。 第二天伊凡·費多里維奇醒來時,那位胖地主已經早出門走了。這就是旅途上發生的唯一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此后的第三天,他就快要抵達自己的田庄了。 當那座風磨抖動著翼片映入眼帘的時候,當猶太人把瘦馬赶上山坡而悠然見到谷底那一行柳樹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心開始怦怦地跳動起來。在柳樹的掩映中,池塘閃爍著耀眼的光點,散發著習習涼意。想當年他曾在這里游過水;在這口池塘里,他曾同小伙伴們一起下到齊脖子深的水里抓過蝦。馬車走上了堤埂,伊凡·費多羅維奇一眼看見了那座蓋著蘆葦的老式房子,也看見了他當年偷偷爬過的苹果樹和櫻桃樹。馬車剛剛駛進院子,各式各樣的狗——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花斑的——便從四面八方躥了過來。好几只狗汪汪直叫著躥到馬的腿下,另外几只狗就追在車后在奔跑著,因為嗅出了車軸上涂的脂油味儿;一只狗站在廚房旁邊,用一只爪子扑在一根骨頭上,扯著嗓門狂吠著;還有一只狗從遠處直叫著,跑前跑后,搖著尾巴,仿佛在嘮叨說:“基督徒們,你們來瞧瞧,我多么年輕和漂亮啊!”衣著肮髒的男孩子們跑過來看熱鬧。一頭母豬帶著十六只豬崽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這時端著一副審視的樣子,抬起拱嘴,嗷嗷地叫得比平時更歡。院子的地上擺著許多粗麻布片儿,上面晾晒著小麥、谷子和大麥。屋頂上也晾晒著各种各樣的藥草:有菊萵苣、車前草等等。 伊凡·費多羅維奇專心致志地察看著這一切,直到一只花斑狗把從馭手台上爬下來的猶太車夫的小腿肚子咬了一口,才豁然回過神來。一群仆人,其中有女廚娘、一個婆子和兩個穿著毛紡襯裙的姑娘跑了過來,一迭連聲地喊道:“少爺回來了”!她們說,姨媽帶著女仆帕拉什卡和兼做園丁和守夜人的馬車夫奧麥利卡正在園子里栽种玉蜀黍。不過,姨媽遠遠望見蓋著粗蓆的輕便馬車駛來,早就跑過來了。姨媽几乎一下子便把他抱了起來,伊凡·費多羅維奇不由地感到惊訝,并且覺得難以置信的是,這就是一再寫信給他訴說自己已經年邁和多病的姨媽。 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姨媽如今已五十開外。她從未嫁過人,所以她老挂在嘴上說,處女的生活對她來說比什么都珍貴。不過,据我所知,沒有人向她求過婚。這是因為所有的男人在她面前都感到膽怯,不敢向她表白感情的緣故。年輕男子都說:“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太要強了!”這話一點不假,因為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總有辦法把任何人都弄得俯首貼耳的。比如說酗酒成性的磨坊主人吧,那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窩囊廢,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每天都伸出那不講情面的手去揪他的額發,不用別的辦法就把他調教成了金不換,變了個人樣儿。她個子高大,身体粗壯,也就有一身好力气。仿佛是造化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讓她平日里老是穿一身帶一圈小皺邊的深褐色的長外衣,每逢复活節的禮拜日和命名日才又加一條紅色開司米的披巾,其實,她要是長著兩撇龍騎兵式的胡髭和穿著一雙長長的高筒皮靴,那就再合适不過了。不過,她喜歡干的事情跟她的外表卻十分相稱:她划船搖槳比任何一個漁夫都更在行;又常去射獵野禽;還形影不离地監管著刈草人;瓜田地里有多少香瓜和西瓜,她全都記得一清二楚;如果有大車經過她的塘堤,五戈比的過路費是照收不誤的;還會爬到樹上,使勁搖落梨子,用她那令人生畏的手痛打好吃懶做的仆人,又用這可怕的手給應得獎賞的佣人遞上一杯伏特加。几乎在同一時刻,她又罵人,又染線,又跑廚房,又制克瓦斯1,又熬蜜餞,一整天忙里忙外,事事都赶得上趟。所以,据最近一次稽核登記,伊凡·費多羅維奇只有十八個農奴的小小家業,居然興旺發達起來了。而且她又十分疼愛自己的外甥,精打細算地為他積攢每一分錢。 -------- 1一种用麥芽和面包屑制成的清涼飲料。 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回到家里,生活便全然變了樣,納入了完全不同的軌道。仿佛他天生就是來掌管這十八個農奴的家業的。姨媽本人也看出來了,他會是一個好當家人,雖然眼下并沒有讓他參与一切家政。“他還太嫩了,”她常常念叨說,雖然伊凡·費多羅維奇已經快四十歲的人了,“他哪能全都弄得清楚!” 然而,他也常常到地里去,寸步不离地守著割麥和刈草的人,而這樣做可以給他的溫厚的心靈帶來莫名的愉悅。十几把閃亮的鐮刀齊聲合韻地揮動著;一排排牧草沙沙地倒下;刈草的姑娘有時唱起響亮的歌來,時而像迎接貴賓一般熱烈歡快,時而像生离死別一樣凄涼悲切;宁靜、晴朗的黃昏,多么迷人的黃昏!曠野的空气多么的清新宜人!這時一切都活躍起來:草原時而發紅,時而發藍,一片繁花似錦;鵪鶉、地鵏、鷗鳥、螽斯和成千上万只昆虫或婉轉啁啾,或嗡嗡營營,或唧唧而鳴,或高聲啼叫,一剎那間匯成了一曲協調悅耳的合奏和鳴,而且一刻也不停歇。夕陽已經西垂,漸漸隱沒。啊!多么心曠神怡!田野里四處燃起了堆堆篝火,架上了鐵鍋,周圍坐著胡子拉碴的刈草人;面疙瘩的熱气飄散開來。暮色沉沉,愈來愈濃……很難說伊凡·費多羅維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來到刈草人群里,忘記了品嘗一下他非常愛吃的面疙瘩的味道,在一個地方呆立不動,眺望著一只漸漸消失在天邊的鷗鳥,要不就在數著遍布田地里的收割下來的堆堆庄稼。 事過不久,到處都有人說伊凡·費多羅維奇是一個了不起的當家人。姨媽听了歡喜得不得了,一有机會便大肆夸獎他一番。有一天,——那是庄稼收割完了,正好是六月末,——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帶著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把伊凡·費多羅維奇拉到一邊,她想跟他談談很久以來擱在心里的事儿。 “親愛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她開口說道,“你知道,你這田庄里有十八個農奴;但是,這是稽核登記的數字,其實呢,不止這些,要多些,大概有二十四個吧。不過,現在不說這個事儿。你知道咱們家庄園后的那片小樹林,你也准知道那片樹林后邊有好大一塊草場:有將近二十俄畝1大呢;那儿的牧草每年可以收入一百多盧布,要是像人家傳說的那樣,加佳奇還要駐防一個騎兵團,那就更能賣到好价錢啦。” “當然,姨媽,我知道:那儿的牧草很不錯。” “那儿牧草好,這個我清楚;可是你知道那一大片土地真的是歸你所有嗎?你干嗎把眼瞪得鼓鼓的?你听我說,伊凡·費多羅維奇!你記得斯杰潘·庫茲米奇嗎?我說什么來著:記不記得!那時你還小,連他的名字還說不全呢;哪能記得!我清楚記得,我是在圣菲利普齋期2之前來你們家的,剛把你抱在手上,你差一點把我的一身衣服尿髒了;幸虧我讓奶媽瑪特廖娜抱過去了。瞧你那個時候有多坏!……不過,現在不說這個事儿。咱們家庄園后面的那一大片地連同霍爾狄希村都是斯杰潘·庫茲米奇的。我得向你說明,在你還沒有出生之前,他就經常來找你媽;當然,那都是趁你父親不在家的當儿。話又說回來,我說這話可不是排揎她。愿天主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息!——雖然她生前一直待我不好。不過,現在不說這個事儿。不管怎么說,我跟你說到的那塊地,斯杰潘·庫茲米奇是給你立下過贈与字据的。這話只是在咱娘儿倆之間說說,你那故世的媽媽脾气可古怪了。就是魔鬼——上帝寬恕我用了這個不吉利的字眼——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她把那字据塞到哪儿去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想,明擺著的是落到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斯托爾欽柯這個老光棍的手里了。這個大肚皮的騙子手把整個田庄都弄到手了。隨便賭什么都行,准是他把字据瞞起來了。” -------- 1一俄畝約合1.09公頃。 2東正教習俗,從俄歷十一月十四日開始算起,共四十天齋戒期。 “姨媽,我想問問,是我在驛站上認識的那個斯托爾欽柯么?” 于是,伊凡·費多羅維奇講述了跟他不期而遇的經過。 “誰知道呢!”姨媽略作沉吟答道。“興許他并不是一個坏蛋。可不是,他搬到咱們這儿來總共才半年時間;一下子也看不透一個人。我听說,他的老母親倒是個通達明理的女人,人家都說她是腌黃瓜的好手。她的隨身女仆們會織一手好地毯。既然你說他對你不錯,那就去找他一趟吧!興許,做了虧心事的人會良心發現,把不該得的東西退出來。要不,你就坐了那輛四輪馬車去,只是那些該死的混小子把背后的釘子全拔掉了。你得吩咐馬車夫奧麥利卡把各處的皮子釘牢些。” “何必呢,姨媽?我就坐您平日出外打鳥乘坐的那輛兩輪馬車去好了。” 這場談話就到此結束。 午餐時刻,伊凡·費多羅維奇驅車進了霍爾狄希村,當他走近地主宅院時,心里多少有點畏怯。這是一幢長長的宅子,木頭的屋頂,而不像附近許多地主的宅子那樣是蘆葦蓋的。庭院里的兩座糧倉也是木頭的屋頂;兩扇大門是橡木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宛如一位花花公子來到舞會上,環顧四周,卻看見所有的人都比他穿戴考究。為了表示尊敬的意思,他把馬車停在糧倉附近,徒步走到台階跟前去。 “啊!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呀!”胖子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高聲嚷嚷說,這時他正好在院子里踏步,穿著一件常禮服,沒有系領帶,也沒有穿背心和系背帶。然而,即使這樣一副裝束似乎也使他那膘肥体壯的身子備受折磨,因為汗珠從他的臉上紛紛滾落下來。“你說什么來著,一見到姨媽,就馬上到我這里來,為什么到這時候才來呀?”接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嘴唇便触到了那一對早已熟悉的軟綿綿的“枕頭”了。 “我一多半時間在忙家務……我來拜望您,只打扰一會儿,僅僅為一件要緊的事……” “只一會儿?那可不行。喂,混小子!”胖主人大聲喊道,那個身穿哥薩克長袍的童仆從廚房跑了出來。“去告訴卡西揚,把大門馬上鎖上,听見嗎,好好鎖上!把這位老爺的馬立刻卸下來!請到房里坐;這里太熱,我的襯衫全濕透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進了房間,不想白白浪費時間,雖說他生性膽怯,這回也開門見山了。 “我姨媽有幸……告訴我,已故的斯杰潘·庫茲米奇立下過一份贈与字据……” 實在難以描述此時此刻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听了這話之后,那寬大的胖臉上露出了一副多少難看的表情。 “說真的,我一點也听不清!”他應付說。“我得向您說明,我的左耳叫蟑螂爬進去過。該死的俄羅斯佬屋子里到處是蟑螂。受的那份罪,簡直無法用筆墨來形容。一直痒痒的,痒痒的。幸虧一個老太婆用十分簡單的法子給治好了……” “我是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冒昧地打斷他的話說,因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顯然是故意把話岔開的,“在已故的斯杰潘·庫茲米奇的遺囑里提到過,這么說吧,立下過贈与字据的事……根据這份字据我理應……” “我知道,這都是您的姨媽對您胡說八道的。這是無中生有,真的,無中生有!叔父根本沒有立過什么贈与字据。不錯,遺囑里是提到一張什么字据的事;可是,這字据在哪儿?誰也拿不出來。我對您說這話,是因為真心實意為您好。真的,這是無中生有!” 伊凡·費多羅維奇不再作聲,心里暗想也許真的是姨媽這么揣測的。 “我的媽媽和妹妹就要過來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說,“這么說,午飯准備好了。我們去吧!”于是,他拽起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手,走進了另一間屋子,那儿桌上已擺好了伏特加酒和几樣冷盤。 這時,先進來一個老太太,矮小的身材,活像一把戴著包發帽的咖啡壺,隨后進來的是兩位小姐——一個滿頭淺發,一個一頭黑發。伊凡·費多羅維奇就像一個极有教養的騎士,走到她們跟前,先吻吻老太太的手,然后又吻吻兩位小姐的手。 “媽媽,這是我們的鄰居,伊凡·費多羅維奇·什邦卡!” 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介紹說。 老太太凝神地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或者說,只是讓人覺得她是在望著而已。然而,她儼然像是善良的化身。仿佛她一直想問伊凡·費多羅維奇:您打算腌多少黃瓜過冬? “您喝過伏特加酒了么?”老太太問道。 “媽媽,您大概沒有睡醒吧,”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說,“有誰問客人喝過酒沒有?您請人家喝就行了;我們喝了還是沒喝,您別管就是。伊凡·費多羅維奇!請吧,是喝百金花浸酒還是特羅希莫夫牌的白酒,您喜歡喝哪种酒?伊凡·伊凡諾維奇,你干嗎還站著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轉過頭去對另一個人說道,這時伊凡·費多羅維奇看見那個名叫伊凡·伊凡諾維奇的人走過去拿酒——他身穿一件帶大豎領的長襟常禮服,那大領子把他的整個后腦勺都遮得嚴嚴的,所以他的腦袋待在領子中間,活像是端坐在輕便馬車里的人一樣。 伊凡·伊凡諾維奇走到伏特加酒跟前,搓了搓手,仔細地端詳酒杯,斟滿了酒,端到燈光底下照了照,一滿杯酒全倒進嘴里,卻并不咽下,而是呼嚕嚕地含漱了一陣子,然后才咽了下去;他吃了一點夾有腌菌的面包片,然后轉身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起話來。 “我有幸与之交談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什邦卡先生吧?” “正是,”伊凡·費多羅維奇答道。 “我早就認識您,您可是變多了。當然,”伊凡·伊凡諾維奇接著說,“我記得您只有這么一點高!”說時,他用手掌在离地一俄尺1的地方比了比。“已去世的令尊,——上帝讓他早進天國——可是少有的人。他种的西瓜和香瓜真是絕了,如今是任何地方也找不著。比方說這里吧,”他把伊凡·費多羅維奇拉到一旁,接下去說道,“就只會款待您吃香瓜。這是什么香瓜呀?——簡直瞧不上眼!先生,您相信么,令尊种的西瓜,”他帶著一副神秘的樣子說,張開兩手,仿佛想要抱住一棵粗壯的大樹一樣,“真的,有這么大!” -------- 1舊俄長度單位,約合0.71公尺。 “我們就座吧!”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拉起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手說。 大家來到了餐廳里。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在餐桌的一頭平日常坐的位置上坐下,圍上一塊大餐巾,那樣子恰似理發匠招牌上畫的人物。伊凡·費多羅維奇紅著臉坐到給他指定的坐位上,正好在兩位小姐的對面;而伊凡·伊凡諾維奇則赶緊在他的旁邊落了座,打心眼里感到高興,因為有了一個可以向他炫耀學識的對象。 “您別吃這雞尾,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是火雞肉!”老太太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這時一個呆頭呆腦的侍者,身上穿的是打著黑色補丁的燕尾服,端著一盤菜來到了他的跟前。“您吃那背脊肉吧!” “媽媽!誰要您多嘴多舌的!”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插話說。“您放心,客人自己知道吃什么!伊凡·費多羅維奇,您吃個翅膀吧,那個帶沙囊的!您怎么吃得這么少?那就吃個雞腿吧!你干嗎端著盤子咧著大嘴呀?請客人吃呀!跪下來,下流胚!快說:‘伊凡·費多羅維奇,您吃個雞腿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您吃個雞腿吧!”侍者端著盤子,跪了下來,高聲喊道。 “哼!這是什么火雞肉!”伊凡·伊凡諾維奇裝出一副不屑的神气,低聲對鄰座的客人說。“火雞肉哪里會是這個樣子!您去看看我家養的火雞!我敢擔保說,一只火雞的雞油就比這樣的十只還要多。您信不信,先生,我的那些火雞在院子里搖搖晃晃地走著,看著怪難受的,太肥啦!……” “伊凡·伊凡諾維奇,你盡騙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留心听著他說的話。 “我告訴您,”伊凡·伊凡諾維奇仍然只跟鄰座的客人說話,裝出沒有听見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說的話的樣子,“去年我把那些火雞運到加佳奇去,人家給我五十戈比一只,我還不肯賣哩。” “伊凡·伊凡諾維奇,我說你在騙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說,為了听得分明起見,一字一頓,又提高了嗓門。 然而,伊凡·伊凡諾維奇仍然裝著這話与他無關的樣子,繼續說下去,只是聲音小多了。 “先生,我真的不肯賣呢。在加佳奇沒有一家地主……” “伊凡·伊凡諾維奇!你真愚蠢,再沒有別的好說,”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大聲嚷嚷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這些事儿比你更清楚,肯定不會相信你的話。” 這一下,伊凡·伊凡諾維奇真的生气了,悶聲不響,埋頭吃起火雞來了,雖說這雞肉不如他看著難受的火雞那樣肥。 刀叉、湯勺和盤子叮噹作響,談話聲暫時沉寂了;可是,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使勁地吮吸羊骨髓的呼嚕聲卻越來越啊。 “您讀過《柯羅別伊尼科夫圣地游記》么?”伊凡·伊凡諾維奇沉默片刻之后,又從豎衣領中探出腦袋來,向伊凡·費多羅維奇發問道,“那是一种真正的心靈的寬慰。如今是不會出這樣的書啦。可惜我沒有看清楚是哪一年出版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听見他說起一本書的事,一個勁地給食品澆上調味汁。 “真叫人難以相信,先生,一個普通的小市民居然走過了這許多地方。先生,走了三千多俄里!三千多俄里呢!真的,多虧上帝保佑,他才能到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去朝圣。” “您是說,”伊凡·費多羅維奇還是從自己的勤務兵嘴里听到過不少有關耶路撒冷的故事,“他還到過耶路撒冷? ……” “你們在說什么呀,伊凡·費多羅維奇?”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從餐桌的另一頭問道。 “我是說,剛才說的是,這人世間天南地北有多遠啊!”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因為他居然一口气說出了這么一長串繞口的話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別信他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沒有仔細听清他的話,便說道,“他盡撒謊!” 這時,午餐已經用過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到自己的房間去了,照例要稍睡片刻;而客人們就跟隨著年老的女主人和兩位小姐來到客廳里,剛才他們午餐前曾喝過酒的桌子上,仿佛變戲法似的,擺上了一碟碟各式果醬和一盤盤西瓜、櫻桃和香瓜。 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不在場,處處可以看出一些微妙的變化。年老的女主人變得話也多了,沒人請教她,她就把制作水果軟糕和梨干的許多訣竅都和盤托出。就是兩位千金小姐也開了金口;不過,那位淺頭發的小姐看樣子要比姐姐小五、六歲,大約二十四、五歲,還是比較沉靜些。 而最饒舌和活躍的就要數伊凡·伊凡諾維奇了。他相信眼下再不會有人打斷和攪亂他的話了,便侃侃談起黃瓜、种土豆之類的事儿,又說到早先的時候人們是多么的賢明——現在的人哪能比呀!——以及世道是變得越來越聰明了,居然發明出种种稀奇古怪的東西來了。總之,他是一個樂于用閒談來寬慰別人的心靈的人,一個喜歡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的人。如果涉及意義重大和篤信宗教的話題,那么,伊凡·伊凡諾維奇每說一句,便長吁短歎,微微點頭;一旦談及家事,那么,他又從豎衣領中探出頭來,扮出各种臉相,從中似乎可以看出梨汁克瓦斯是怎么釀制出來的,他提到過的香瓜有多大和在他家的庭院里跑來跑去的家鵝有多肥。 天已入暮,伊凡·費多羅維奇好不容易才跟主人道別;雖說他生性隨和,而主人又一再強留他過夜,他還是執意要走,終于告辭走了。 “喂,怎么樣?你從老惡棍手里把字据要回來了嗎?”姨媽一見伊凡·費多羅維奇回來,迎面便問道,她早就站在台階上急不可耐地等了好几小時,終于忍不住跑到大門外來了。 “沒有,姨媽!”伊凡·費多羅維奇一邊爬下馬車,一邊答道,“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那儿沒有什么字据。” “你就信他說的!這該死的家伙,盡撒謊!有朝一日,我要是碰到他,我要親手揍死他。哼,我會要他掉下几斤肉的!不過,這事儿得先跟助理法官合計合計,看能不能打場官司從他手里要回來……現在不談這個事儿。唔,怎么樣,午飯還吃得好吧?” “很好……可不是,挺丰盛的,姨媽。” “那么,吃了些什么好東西呀?說說看。我知道,那老太婆可是掌勺弄瓢的好手。” “乳渣餡餅澆上了酸奶油,姨媽。還有紅燒鴿子填餡的……” “吃了李子燉雞么?”姨媽問道,因為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菜。 “還吃了火雞!……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的兩個妹妹——兩位千金小姐長得挺漂亮的,特別是那個淺頭發的!” “噢!”姨媽說了一句,定睛去看伊凡·費多羅維奇,羞得他一臉通紅,垂下眼睛望著地上。這時,一個新的想法在她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喂,怎么樣?”她好奇而又急切地問道,“她的眉毛長得怎么樣?” 不妨說明一下,姨媽一向認為女人的美貌首先要看眉毛長得好不好。 “姨媽,她的眉毛就跟您說過的那樣,跟您年輕時一模一樣。還有臉上滿是小雀斑。” “噢!”姨媽說了一聲,對伊凡·費多羅維奇的評語覺得滿意,可是他這么說壓根儿沒有恭維的意思。“她穿的什么衣服呀?不過,這會儿也難找得到像我這件外衣這樣結實的料子了。現在不說這個事儿。喂,你總跟她說過什么話儿吧?” “那怎么會呢?……我,姨媽?您大概以為……” “怎么啦?這有什么奇怪的?那是上帝的意思!興許是你跟她今世有緣唄。” “姨媽,我不知道您怎么能這么說。這證明您一點也不了解我……” “瞧你的,就生气啦!”姨媽說道。“真是太嫩了,”她暗暗忖道,“還什么都不懂!得把他倆撮合在一起,讓他們互相熟識熟識!” 接著,姨媽徑自到廚房去了,沒有再理會伊凡·費多羅維奇。然而,從此之后,她一心盼的就是外甥盡快結婚成家,好讓她早些抱上小外孫。她滿腦子想的盡是操辦喜事的各項准備,看得出來,她比先前更加忙忙碌碌,百事上心,可就是越忙越亂,越忙越糟。比如說做甜點心吧——她是從來不肯讓廚娘動手的,她常常想事走神,恍惚有一個小外孫就站在她的身邊要吃大蛋糕,便心不在焉地伸過手去給他一塊好吃的點心,而一只看門狗卻乘机叼了去,直到它吧嗒吧嗒地大嚼大吃起來,她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然后抄起火鉤子將它一頓好打。她甚至撇下了自己的樂趣,不再去打獵,特別是有一回,她錯把烏鴉當作山鶉打下來之后,因為這种事儿先前是根本不曾有過的。 大約過了四天,大家終于看見一輛四輪輕便馬車從板棚里推到了院子里。那個兼做園丁和看門人的馬車夫奧麥利卡從大清早起,便掄起小錘子敲敲打打,把車皮釘緊,同時不停地把那些舔舐車輪的饞狗轟開。我認為有責任事先奉告讀者諸君:這就是亞當1當年乘坐過的四輪輕便馬車;如果有人要把另一輛馬車硬說或是亞當的馬車,那么保准是彌天大謊,那肯定是仿制品。這輛馬車是怎么躲過了大洪水2那場災難的,那就無從查考了。可以沒想那諾亞方舟上一定有特別為它蓋的板棚屋。十分遺憾,我無法向讀者諸君將它的形狀真切地描述出來。只要說明一點就夠了: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對它的式樣是十分滿意的,她對年代久遠的馬車已不時興總是喟然長歎。這輛輕便馬車造得有些歪斜,就是說它的右邊要比左邊高出不少,這樣倒是很合她的心意,因為正如她所說的那樣,矮小個子可以從這一邊爬上車,而高大個子的人則可以從另一邊坐上去。話又說回來,這輛馬車足足可以坐得下五個身材矮小的人和三個象姨媽一樣人高馬大的人。 -------- 1舊約圣經稱他為人類的始祖。 2据圣經故事說,那次大洪水几乎淹沒了整個世界,只剩下諾亞方舟上的人和動物。 奧麥利卡在馬車旁邊忙乎了大半天,時近中午,才從馬廄里牽出只比馬車年輕几歲的三匹馬來,然后用繩子緊緊拴在那輛堂而皇之的馬車上。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姨媽,一個從左邊,另一個從右邊,分別爬上了馬車,便開始上路了。路上碰見的庄稼漢看見這輛華貴的馬車(姨媽是很少乘坐它出門的),都畢恭畢敬地停下腳步,脫掉帽子,彎腰鞠躬。大約過了兩個鐘頭,馬車便停在台階前面了——我想,不用多說,准是停在斯托爾欽柯家的台階跟前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不在家。老太太跟兩位小姐迎了出來,把客人讓進餐廳里。姨媽邁著庄重的步子走上前去,又十分靈巧地向前伸出一只腳,大聲說道: “我真高興,夫人,有幸親自來向您表示敬意。同時也深切地向您致謝,您那么熱情款待了我的外甥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回去后對您的熱情好客贊不絕口。夫人,您這里的蕎麥長得真好!我乘馬車來村里時,一路上親眼瞧見了。我想問問,您一俄畝地能收多少麥捆?” 一番寒暄之后,大家彼此擁抱親吻。等到在客廳里坐定之后,年老的女主人才開口說: “蕎麥的事儿,我可說不上怎么樣:那是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維奇管的事情。我早就不管農事了,再說也管不了:人老不中用啦!我記得早先的時候,蕎麥長得齊腰高,如今天曉得長成了什么樣儿。不過呢,大家又都說眼下什么都比先前的好。”說到這里,老太太禁不住歎起气來;任何一個細心的旁觀者都能從這一聲長吁短歎中听出古老的十八世紀的傷感。 “我听說,夫人,您的隨身侍仆織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地毯,”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說,這句話真是触動了老太太那十分靈敏的心弦。听了這句話,她仿佛一下子神采飛揚起來,滔滔不絕地談起了如何染紗,怎樣搓線。話題很快又從地毯轉到腌黃瓜和制梨干上去。總之,不到一個鐘頭,兩位太太便彼此交談得十分投合,仿佛是一輩子相知的老朋友似的。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跟女主人竊竊私語了好一陣子,可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卻一句也沒有听明白。 “去看看好不好?”年老的女主人站起身來說道。 兩位小姐和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也隨著起身,大家魚貫而行,朝女仆的房間走去。但是,姨媽做了個手勢,讓伊凡·費多羅維奇留下來,又悄聲地跟老太太說了句什么話。 “瑪申卡,”老太太轉身對淺頭發的小姐說,“你留下陪陪客人,跟他說說話儿,別讓客人悶著啊!” 淺頭發的小姐留下來了,坐到沙發上。伊凡·費多羅維奇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一樣,滿臉通紅,垂著眼睛,而小姐好像一點也沒有留意似的,無動于衷地坐在沙發上,一個勁地察看窗戶和牆壁,要不就緊盯著那只貓膽怯地在椅子底下鑽來鑽去。 伊凡·費多羅維奇稍稍振作精神,本想開口交談;可是,他似乎把原先想好的話全都忘在路上了。腦子里什么也想不起來。 兩人沉默不語,又過了一刻鐘左右。小姐仍然坐著不動。 最后,伊凡·費多羅維奇鼓起了勇气。 “夏天蒼蠅真多,小姐!”他聲音略帶顫抖地說。 “是多极了!”小姐答道。“我哥哥用媽媽的舊鞋掌做了蒼蠅拍子;可蒼蠅還是多得不得了。” 交談到此又中斷了。伊凡·費多羅維奇無論如何找不到足資談助的話來了。 女主人終于帶著姨媽和黑頭發的小姐返回來了。瓦西麗莎·卡什波羅芙娜又交談了一會儿,便起身跟老太太和小姐們告辭,雖然她們异口同聲地要他們留下住上一宿。老太太和兩位小姐走到台階前去送別客人,還一直向著從馬車里探頭出來的姨甥兩人鞠躬致意。 “喂,伊凡·費多羅維奇!你和那位小姐兩人待在一起時談了些什么呀?”姨媽在路上問道。 “瑪麗婭·格里戈利耶芙娜是個溫文爾雅和品行端庄的姑娘!”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听著,伊凡·費多羅維奇!我想跟你正經地談談。老天爺在上,你都快三十八歲了。官階也不算小了。也該想想生儿育女的事。你得要娶妻成家才行……” “那怎么行,姨媽!”伊凡·費多羅維奇嚇得大聲嚷道。 “娶妻?那怎么行!不行,姨媽,您行行好吧……您把我羞死了……我還從來沒有成過家……我根本就不知道拿她怎么辦!” “你會知道的,伊凡·費多羅維奇,會知道的,“姨媽滿臉含笑地說,同時心里又嘀咕著:“這怎么行呢!實在太嫩气了,什么也不懂!”她接著又說:“真的,伊凡·費多羅維奇! 你再也找不著比瑪麗婭·格里戈利耶芙娜更好的人做妻子了。你不是喜歡她嗎?我跟老太太已經仔細商量過這件事了:她很樂意你做她的女婿;當然,還不知道那個老惡棍格里戈利耶維奇會說什么。不過,我們不必理會他,就算他會賴著不給嫁妝,我們可以去告他……” 說著話儿,馬車拐進了院子,年老的几匹駑馬聞到馬廄近在咫尺了,也都精神起來。 “喂,奧麥利卡!先讓馬儿好好歇會儿,別一卸下套就牽去飲水!它們的身子還熱著呢。喂,伊凡·費多羅維奇,”姨媽一邊爬下車,一邊接著說,“我勸你好好想一想這件事。我得先到廚房去一趟,我忘記吩咐索羅哈預備晚餐了,我估摸這個老廢物自己是不會想到的。” 然而,伊凡·費多羅維奇卻像遭了雷擊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儿。誠然,瑪麗婭·格里戈利耶芙娜是個長得很不錯的小姐;可是,要娶妻!……他覺得這件事實在怪誕,不可想象,他一想起來就不免膽戰心惊。跟一個女人住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議!他再不能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里,去哪儿都得兩人一塊儿!……他越往深處想下去,臉上的汗珠便越是往外冒。 他一反平日的習慣,早早地躺下睡了,可是想盡了法子還是怎么也睡不著。最后,那万應的安撫使者——翹首以待的睡夢終于來造訪他了;可是,那是什么樣的夢啊!他從來不曾做過比這更紛亂如麻的噩夢。忽而他夢見四周一片呼嘯之聲,全都紛紛亂轉,他跑呀,跑呀,身子像飛了起來一樣……跑得精疲力盡了……冷不防有人揪住他的耳朵。“哎喲!是誰呀?”“是我,你的女人!”——一個聲音大聲地嚷道。于是他悚然醒了。忽而他又覺得已經成家了,小屋子里的一切擺設稀奇而又古怪:房間里不見了單人床,卻擺著一張雙人床。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他感到納悶;他不知道怎么對待她,跟她說什么才好,而且他發現那女人長著一張鵝臉。他偶而轉過臉,又看見另一個女人,也長著一張鵝臉。再轉過身去看看另一邊——又站著第三個女人。回頭一看——還有一個女人哪。這一下他可發愁了。他拔腿朝花園跑去;可是花園里熱烘烘的。他脫掉帽子,只見帽子里又蹲著一個女人。汗珠又在臉上滲了出來。他伸手去口袋里取手帕——口袋里有一個女人;他從耳朵里取出塞耳的棉絮——那儿也蹲著一個女人……忽而他又單腿跳著,姨媽卻在一旁望著他,鄭重其事地說:“可不,你就該這么跳著,因為如今你是已經成家的人了。”他朝她走去——可是姨媽已經不是姨媽了,變成了一座鐘樓。他覺得有人用繩索拉著他上鐘樓去。“這是誰在拉我呀?”——伊凡·費多羅維奇一臉愁苦地說道。“是我,你的女人在拉你呢,因為你是一口鐘嘛。”——“不,我不是鐘,我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大聲喊道。——“不,你是一口鐘,”a步兵團的上校在一旁走過時說道。忽而他又夢見屋里的女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塊毛料子;他在莫基列夫城里走到一家小店的買賣人跟前。“您要什么樣的料子?”買賣人問道。“您把這女人買去吧,這是最時興的料子!非常結實呢!眼下大家都用這种料子做常禮服。”買賣人量了那女人,然后剪了下來。伊凡·費多羅維奇夾在腋下,去找猶太裁縫。“不行,”猶太裁縫說,“這料子太差勁!沒有人用這种料子做常禮服了……” 在一陣惊恐和昏迷中,伊凡·費多羅維奇倏然醒來了。渾身冷汗淋漓。 他清晨一起床,立刻便翻著占卦的書,一位樂善好施的書商出于少有的慈悲和無私之心,居然在卷末印上了簡略的詳夢問答。可是,書里一點也找不到与這亂七八糟的噩夢多少相似的夢解。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新的計謀在姨媽的腦子里醞釀成熟了,讀者諸君欲知后事如何,就得要看下文了。 (1832年)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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