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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來到梅田車站,阿梅正在人口東張西望,我從出租車里朝她招了招手。
  “咦,是夫人哪。”她見到我很吃惊。
  “你在等光子吧。現在發生了一件事,光子讓我馬上去接她,你上車,咱們一起去吧。”
  “真的?”她有些猶豫,我把她拉上車,簡要地說了一下光子來電話的事,然后問道:
  “和光子在一起的男人是誰,阿梅一定知道吧?”
  阿梅沒回答,好像很為難。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我不會說是你告訴我的,我會謝謝你的。”說著我拿出了十元錢。
  “不,不,我不能要。”
  “現在沒工夫推讓了。”我把錢塞進她的腰帶里,“他們是什么時候好起來的?”
  “有一段時間了,……大概是四月份吧。我也不太清楚……”
  “那個男人是誰?”
  “我不知道。小姐常給我零花錢,讓我來梅田等他們。我也不知道小姐去哪儿了。我以為是和夫人一起去玩呢。每次回家晚了,小姐都說是和柿內夫人在一起……”
  “他們見過多少次了?”
  “這可說不清。小姐有時說是去學茶道,有時說是去找柿內夫人,我就跟著她出來,結果又說我有點事要辦,一個人不知上哪儿去了,而且特別興奮的樣子。”
  “真是這樣嗎?”
  “我為什么要說謊呀?——夫人難道一點儿沒意識到嗎?從沒有怀疑過嗎?”
  “我可真傻,被人這么當成工具一樣利用,卻還蒙在鼓里,這叫什么事啊。……”
  “是啊,我家小姐真是個可怕的人哪。……我每次見到您都覺得很對不住您,非常非常地同情您,……”
  阿梅十分同情地說道。我明知跟這個女佣說什么也是沒用,可是滿肚子的怨恨無處發泄,就一股腦地跟她訴說起來。
  “阿梅,你早就覺察到了吧。我可是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有這种事,前几天還和丈夫吵架維護她,我竟然愚蠢到這個地步,她一定認為我是個缺心眼的人。這也就算了,像今天晚上這樣打來電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准是實在沒辦法了。”
  “即使是這樣,和喜歡的男人去旅館,還好意思來找我,你說是不是?”
  “說的也是,可是衣服被人偷了光著身子回不了家呀。……”
  “要是我的話就光著回家。与其打那個沒有廉恥的電話,還不如光著回家。”
  “這种時候偏偏遇上小偷,真夠倒霉的。”
  “這是報應。”
  “是啊,是啊,是報應。”
  “啊,啊,她准是為了這一天才跟我做那套一樣的和服的,……
  我真是愚蠢透頂了。”
  “小姐今天穿那套和服去算是運气呀。要是太太不管她,她可怎么辦哪。”
  “我起初真是這么想的,可是她在電話里哭起來,我非常吃惊,怎么也從心里對她很不起來,眼前浮現出她光著身子哆哆咦咦的情景,就覺得可怜得不得了。…二所以阿梅,別人看我跟傻瓜似的。”
  “您別這么說……”
  “而且不光要她自己的衣服,還讓我把那個男人的衣服也拿來,還在電話里卿卿咕咕商量,好像是故意做給我看的似的,臉皮真厚。嘴里說‘除了姐姐外,我沒讓任何人見過我的裸体’,這回卻讓我看他們兩人的裸体。”
  我只顧說話了,車開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听司机問道:
  “已經到笠屋叮了,具体在什么地方?”
  “這一帶有個叫做井筒的旅館嗎?”
  問了問路邊的行人,說是就在前面的胡同里,那是個很背靜的胡同,排列著不少藝妓館,小旅店,小飯館,這些地方的入口處都很素雅。終于找到了“井筒旅館”的燈籠,我對阿梅說:“你在這等著。”我自己進了旅店。
  打開旅店的拉門,听見有人在廚房打電話。我大聲喊了好几聲“晚上好”,半天才有個女招待出來,一見我就知道我的來意似地說了聲“請進。”領著我上了二樓。
  “來接您的人來了。”
  一邊說一邊拉開隔扇,我進去一看,一個二十七八歲的膚色白皙的男人坐在屋里。
  “請問,夫人是光子的朋友嗎?”
  “是的。”
  他立刻伏下身子向我施了一禮,說道:
  “今晚的事真不知怎么向您解釋才好。光子本來早就想把我們的事告訴夫人的,可是她實在張不了這個口。不好意思,先讓她把衣服換上再來見您好嗎?”
  這個男人長得眉清目秀,正是光子喜歡的那种類型。我第一眼見到他就感歎到“真是個美男子啊”。他身上穿著單衣,后來知道是跟店里的伙計借來的。我把包袱遞給他,他說:“實在對不起。”接過包袱,拉開內屋的隔扇塞了進去,我掃了一眼,看見一個枕屏風……
  長話短說吧。我心想該送來的已經送到了,又有這個男人在,我見不見光子都沒有意義,就拿出三十元錢交給他說:“我先回去了,這錢請轉交光子。”
  “您再稍等一下吧,光子一會儿就出來。”
  他一個勁儿挽留我,并端正姿勢面對著我說:“其實這話應該由光子跟您說,不過我想從我的角度跟您解釋一下。”
  ——看來光子自己不好意思跟我說,借著換衣服,讓男人替她說。
  “我的衣服被人偷了,名片在衣服里。我是住在光子家附近的棉貫榮次郎。”
  ——他說他和光子是去年年底相愛的,甚至私下定了婚約。可是今年春天,M那邊來提親,恰巧因同性愛的風波使婚約告吹。——不過他們絕不是在利用我,一開始好像是利用,但光子漸漸被夫人的熱情所感動,像愛他一樣熱烈地愛起了夫人。他非常嫉妒,感覺自己倒像是被利用了似的。雖然和夫人初次見面,但是常听光子提起夫人。她說同樣是戀愛,但同性和异性性質完全不同,如果不同意她和夫人交往,就不再和他好了,所以最近他已經諒解光子了。
  光子經常說:“姐姐有丈夫,我會和你結婚的。但是夫婦之愛是夫婦之愛,同性之愛是同性之愛,我這一輩子都不會离開姐姐的。”她對夫人完全是真心的。
  盡管我有种受到愚弄的感覺,然而那個男人的話簡直說得天衣無縫。男人知道他們的關系木可能總瞞著我,就讓光子告訴我,求得我的諒解。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光子實在說不出口來,老是說:“等机會吧,等机會吧”,結果拖到了今天。
  至于電話里所說的失竊一事,其實并不單純是失竊。說出來讓夫人笑話,晚上有人在旅店的大客廳里賭博,警察好像早有埋伏,突然沖了進來。他們兩人嚇得跑出了房間,只穿著內衣從房頂上逃到了隔壁的人家,鑽進了晒東西的架子下面。那些賭博的人紛紛逃跑,只剩下一對夫婦沒來得及跑掉,就鑽進了光子他們的房間,結果被警察搜到了,他們就穿著光子他們的衣服被帶走了。因為這對夫婦是穿著浴衣去賭博的。
  就這樣光子他們算是逃脫了,可是回來一看,衣服沒有了,連錢包、手包也不見了。旅店的老板也一起被帶走了,沒人可以商量。加上光子的手包里有吸急的月票,還有男人的名片,警察往家里打電話可就大事不好了,万般無奈之下,只好給夫人打電話。
  男人最后說,既然事已至此,雖不盡情理,還要請夫人把光子送回家,對她家人說今晚一起去看電影了,万一警察來電話,請您想辦法應對一下。
  “夫人,求求您,今天晚上的事您肯定很生气,可是請您無論如何要幫這個忙。”
  男人伏在地上深施一禮。
  “我怎么都沒關系,只是求您把光子平安送回家。您的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我想我已經對你們夠不錯的了,提這种要求太過分了,但是既不好回絕,又不愿意痛痛快快地答應,只是默默地看著男人拼命哀求我。終于我的心救了下來,說了句:“好吧。”那男人听了,像演戲似地歡呼了一聲,又深深施禮道:“您同意了?太感謝您了,這我就放心了。”
  然后他察言觀色地說:“那么現在我就叫光子出來。我還要拜托您一句,光于今天晚上已經受到不小的惊嚇了,請您千万別再說她什么了,行嗎?”沒辦法只好答應他。于是他馬上朝著里面的房間喊道:“光子,出來吧,夫人已經都知道了。”
  過了一會儿,隔扇拉開了,是一寸一寸慢慢拉開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光子出來了。
  我很想看看她是一副什么表情,我們的目光一接触,她慌忙低下頭,躲到男人的后面,一聲不吭地坐下。我注視著光子,想起了做這身和服和穿著和服一起照相時的情景,不由怒從心頭起,恨不能上前去撕爛這件衣服。——如果那男人不在的話,我很可能會這么做。男人感覺到了這一點,不等我們開口,就對我說:
  “我也要去換一下衣服,還要跟旅店結帳,請夫人現在就給您家里和光子家打個電話。”
  我先給家里打了電話,問女佣:“剛才光子家來過電話沒有?”
  “來過了,我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只說兩人去大飯了。”
  “老爺睡了嗎?”
  “還沒有。”
  “你告訴老爺我馬上就回家。”
  然后又給光子家打電話。
  “今晚我們去松竹看電影了,出來后覺得肚子餓,又去鶴屋吃飯。天晚了,我送光子回家。”
  光子的母親說:“是嗎?我見她這么晚還沒回來,剛剛給您家打了電話。”
  看樣子警察沒有打電話來,太好了,得馬上赶回去。10點到的旅店,磨蹭了半天,出來時已經11點了。我這才想起阿梅還在門口等著呢,就出來叫上她找了輛出租車往回赶。
  我和光子坐在后面的座位上,阿梅和棉貫坐在副座上,四個人都默默無語。到了武庫大橋時,男人開口說:“光子,還是換電車回去好吧?”
  其實他是想多和光子呆一會儿。我真想說:“別人看見有男人和我們在一起可不好,差不多你就走吧。要不然我走。”可是阿梅附和他說:“是啊,是啊。”于是,棉貫對司机說,請送我們到皈急車站去。在橋邊我們下了車,沿著黑黑的大境往前走。
  “夫人,天這么黑,沒有男人一起走哪行啊。”他拉著我的胳臂,說起前些日子,在這條路上光子遇見坏人的事。我們倆走在前面。光子和阿梅离我們五六步的距离。我隱約听見她們小聲商量著什么。
  到了車站后,男人回去了,我們三人誰也不說話。叫了輛人力車送光子回了家。
  “哎呀,這么晚才回來。”光子的母親迎了出來。“總是給您添麻煩,太過意不去了。”一再向我表示歉意。我擔心話一說多會露餡,就赶緊告辭出來,又坐皈急到夙川。叫了出租車回到香護園。到家正好12點。
  “您回來了。”女佣迎了出來。
  “老爺睡了嗎?”
  “剛睡下。”
  我舒了口气,他什么都不知道的睡下最好。我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只見床頭柜上放著一瓶白葡萄酒,丈夫蒙著被子,睡得正香。他不能喝酒,臨睡前更是從來不喝的,准是非常擔心我睡不著才喝的。我悄悄地躺到他身邊,可是怎么也睡不著,越想越窩火,心里亂成一團。一定要報复她,我伸手拿起那半瓶葡萄酒,一口气喝干了。我從沒喝過酒,加上太勞累了,很快就醉了。——不是那种很舒服的,暈暈乎乎的感覺,腦袋疼得快要裂開似的,胸口發悶,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頭上,痛苦地喘著气。我心里想“你們把我當傻瓜,等著瞧吧”,差點儿沒把腦子里想的喊叫出來,我感覺自己的。已跳就像從大酒桶里往外倒酒那樣咕嘟咕嘟地響著。猛然間我發現丈夫也和我一樣胸口咕嘟咕嘟地響著,呼呼地喘著熱乎乎的气息,兩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同樣的越來越強,就在二人的心髒都快要破裂的瞬間,丈夫突然伸出胳膊緊緊摟住了我,他那火熱的嘴唇触到了我的耳朵:“你可回來了”。——我听了,不知為什么眼淚刷地涌了出來,“我好難過啊!”
  我顫抖著一邊哭一邊貼緊著他,不停地喃喃說著:“我好難過……”,還使勁搖晃他的身体。“你怎么了?為什么難過?”丈夫极力溫柔地問道。“你說說看,別哭呀,到底怎么了?”說著給我抹去眼淚,不停地安慰我。我更加悲傷了,啊,還是丈夫好,自己受到報應了,我決不再和那种人來往了,我要一生愛我的丈夫,——我感到無比的后悔。“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訴你,你可一定要原諒我呀。”我向丈夫—一講述了至今為止發生的所有事情。
  我徹底換了個心情。第二天我早早起來,到廚房做早飯,給丈夫准備好西裝,這些我一向是交給女佣做的,今天我親自動手干起來了。
  “你今天不去學校嗎?”丈夫站在鏡前一邊系領帶,一邊問我。
  “我不想去上學了。”我幫丈夫穿上西服后,一屁股坐在丈夫脫下來的一堆衣服上。
  “這是為什么?”
  “那种學校學不出什么東西來,……再說我也不想見到討厭的人。”
  “哦,是這樣,那就不要去了。”
  丈夫的眼里充滿了感激。然后又用怜憫的口吻說:
  “不過,不一定非得去這個學校,去研究所學畫畫儿怎么樣?”
  “我哪儿也不想去,到哪儿也學不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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