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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裘德在一個周末從阿爾夫瑞頓的住處回馬利格林姑婆家。這段路程如今對他的吸引力,迎非昔日他一心回去給脾气不好的老親戚請安可比了。他先往北岔過去,然后上了山,目的就是一個,在平常安排好的約會之處,再看看阿拉貝拉。快到小庄院時候,他處處留神,只見園篱高頭她的頭頂很快地晃來晃去;進了篱笆門,才看到三頭還沒喂肥的小豬干淨利落地跳過豬圈牆,跑出來了,阿拉貝拉一個人正拼命想把它們從她開了的圈門赶回去。她剛一瞧見裘德,臉上那份干正經事的死板樣儿就一變而為愛情的柔媚,脈脈含情地盯著他。不料那几個畜牲卻鑽了這個空子,跑得更快,一下子跑開了。

  “今儿早上才把它們關起來的。”她喊著,顧不得情人還在面前,撒腿就追。“爸爸昨几個把它們從斯帕多農場赶回來的,那儿要价可高啦。它們要回家,這些豬崽子!你把園門關上,幫我把它們弄回來好不好?家里頭就有媽,沒男人。要是咱們不當心,豬就丟啦。”

  他赶忙上前相助,在土豆地和苞菜地里頭東一腳西一腳。有時候兩個人跑到一塊儿,他就拉住她,親她。他們把第一頭豬很快弄進了豬圈;第二頭費了點事;第三頭是個長腿家伙,更不听話,也更利索。它鑽過園門上的窟窿,跑上有邊篱的小路。

  “要不去追它,准得丟了!”她說。“跟我來呀。”她跑出園門,全力沖刺。裘德在旁邊跟著,不過他們只能看見這個逃犯的影儿了。有時候碰上個男孩儿,他們就大聲喊他把豬攔住,可是它總有辦法東竄西拐繞過去,照樣往前跑。

  “我拉著你手吧,親愛的,”裘德說,“你气都喘不過來啦。”她把跑熱了的手遞給他,顯然心里挺愿意這樣,兩個人就拉著手一塊儿往前跑。

  “這全得怪把它們赶回來,”她認真地說,“你要是把它們赶回來,它們准認得回去的道儿。該拿車裝回來嘛。”

  豬那會儿已經跑到一扇對著空闊的丘陵地開的、沒上栓的篱笆門,剛一穿過門,它就憑小腿子的利索勁儿,加速奔跑。兩個追豬的進了篱笆門,跑到高地頂上面,立刻就明白了,要想追上它的話,那只好把全程跑完,直到農場主家。從最高點上望去,豬像個黑點,順著一條准确無誤的路線往老家奔。

  “沒辦法啦!”阿拉貝拉喊著。“它老早在我們前頭到那儿啦!這倒沒關系了,它不會在路上丟了,也不會讓人偷走了。他們知道是咱們的,會把它送回來。哎,親愛的,我熱死啦!”

  她沒松開裘德的手,就歪到一邊,一下子倒在了一棵長不起來的荊棘下邊的草皮上,同時猛一用勁,把裘德拉得跪到了地上。

  “哎,對不起喲——我簡直把你拽倒啦,真是的!我可真累呀!”

  她在山頂斜坡草地上仰面朝天躺著,身子伸直得像箭杆,凝視著浩渺的藍天。她仍然熱烘烘地握著裘德的手。他在她旁邊拿胳臂肘撐著,歪著身子。

  “咱們這一大趟算白跑啦。”她說下去,胸脯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丰滿的嘴唇微微張開,臉發紅,皮膚上汗涔涔的。“喂——你干嗎不說話呀,親愛的?”

  “我也沒勁啦。都是跑著爬坡累的。”

  他們這會儿置身于絕對的空寂——這是達到了极致的空寂,是四野蒼茫、极望寥廓的空寂。一個人要是离他們一英里之內,他們就能看得見。他們實際上是在那個郡的諸峰之一的极頂上,從他們歇著的地方望去,基督堂周圍的遙遠的景色盡收眼底。不過裘德這會儿沒有這樣的心思。

  “哎呀,我可在這樹高頭瞧見這么個好看玩意儿啦。”阿拉貝拉說。“一种——毛毛虫啊,我真沒見過這么綠、這么黃的,太可愛啦!”

  “在哪儿呀?”裘德說,坐直了。

  “你在那儿瞧不見——要到這邊儿來。”

  他彎下身子,近了點,腦袋放在她腦袋前邊。“不行,我瞧不見。”

  “哪,就在那個大枝子分出來的小權上——离搖擺的葉子挺近,就在那儿哪!”她輕輕地把他拉到身邊。

  “還是瞧不見。”他又說了一遍,他的黑頭發的腦袋挨著她的臉蛋。

  “你真笨啊!”她气惱地說,把臉扭開。

  “我不一定要看呀,親愛的,我干嗎非看不可呢?”他低頭看著她。“起來吧,阿貝。”

  “干嗎?”

  “我想吻你,叫我吻吧。我等得太長啦!”

  她把臉轉過來,有一會儿還是繃著臉斜著看他。接著嘴撤了撇,一下子蹦起來,突然大聲說:“我得走啦!”立刻朝回家的道上快走。裘德跟著她,走到一塊儿。

  “就吻一回行不行?”裘德哄她。

  “不行!”她說。

  他,吃惊了:“怎么回事呀?”

  她因為生气,嘴鬧得緊緊的,裘德跟著她,就像听話的寵物小羊羔,后來她步子慢了,就跟他并排走,跟沒事一樣跟他瞎聊。他要是想拉她手,摟她腰,她總把他攔住。就這樣,他們從丘陵地下來,走到她父親的庄院邊上。阿拉貝拉進了院子,跟他點點頭,表示再見,神气十足,仿佛她高人一等,降格俯就,而他卻不知好歹,腆著臉高攀。

  “我大概跟她太隨便啦。”裘德心里想,一面歎口气,掉頭回馬利格林去了。

  逢禮拜天,阿拉貝拉家里是一片大擺宴席的派頭,專門准備禮拜天用的正餐。他父親正對著挂在窗欞上的鏡子刮臉,她媽跟她在旁邊一個勁儿剝豆子。有個鄰居在緊靠這儿的教堂做完禮拜,正朝家里走,一眼瞧見老鄧恩正在窗底下拿著刮臉刀,點點頭,就進來了。

  她立刻擠眉弄眼地跟阿拉貝拉說話:“我瞧見你跟他一塊儿跑哪——嘻嘻!我看有了點眉目吧?”

  阿拉貝拉連眼皮也沒抬,只露出來懂了的意思。

  “我听說他要上基督堂呢,只要一辦到,他就走啦。”

  “你新近听說的——剛剛听說的?”阿拉貝拉問,因為吃醋、冒火,咽住一口气。

  “那倒不是。听說他老早就有這個打算哩,他呆在這儿就是等走的那天。哎嗨,我看他大概相中了什么人啦。小伙子這年頭什么都不在乎呀。一會儿這個,一會儿那個的。我那時候才不這樣呢。”

  那個貧嘴惡舌的女人走后,阿拉貝拉突然對她媽說:“今儿晚上吃了茶點,我想你跟爸爸就上艾林家玩玩吧。哦,不必啦——芬司屋那儿做晚禮拜,你們就到那儿好啦。”

  “啊?晚上有事儿嗎?”

  “沒事儿。我就是晚上要呆在家里頭。他這人靦腆,你們在家,我不好讓他來。我要是一大意,可就要雞飛蛋打啦,光他喜歡有什么用呢!”

  “既然你愿意這樣,天好,我們就出去。”

  下午阿拉貝拉跟裘德見面,還一塊儿散步。裘德已經几個禮拜沒摸過什么希腊文、拉丁文或者別的文字的書了。他們在山坡上慢慢悠悠地逛蕩,一直逛到長滿青草的古道,又從古道走到同它連著的環形的不列顛古土堤,裘德不禁想到從前那條土路上牲口販子經年熙來攘往的偉大時代,恐怕羅馬人那時候還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呢。教堂眾鐘和鳴,從他們腳下的平地飄上來了,等會儿就成了一鐘獨嗚,節奏漸快,終于停止。

  “咱們該回去啦。”阿拉貝拉說,剛才她對鐘聲很注意。

  裘德也愿意回去。反正能挨著她,他到哪儿都行。到了她家門口,他猶猶豫豫地說,“我不進去了,今天晚上你干嗎這么個忙勁儿,天還沒黑哪。”

  “你先等等。”她說。她試了試門把手,發現鎖上了。

  “哦——他們做禮拜去啦。”她又說了一句。接著在刮泥板后邊摸了一陣子,找到了鑰匙,把門打開了。“你進來呆會儿吧,好不好?”她柔聲問道。“就咱們倆呀。”

  “行啊。”裘德答應得挺干脆,因為情勢意外地大為改觀,正合心意。

  他們進了屋里。他要不要來點茶點?不要,已經太晚啦;他就想坐坐,跟她聊會儿。她脫了上衣,摘下帽子——兩個人很自然地挨著坐在一塊儿。

  “你可千万別沾我,”她和婉地說,“我身上帶著蛋哪。我還是頂好把它放在碰不著的地方吧。”說著就動手解長袍的領子。

  “怎么回事呀?”她的情人說。

  “是個——交趾雞的蛋。我正孵個怪少見的蛋呢。我上哪儿都帶著它,用不了三個禮拜就孵出來了。”

  “你帶在哪儿呢?”

  “就在這儿。”她把手伸進怀里頭,把蛋掏出來,蛋用一塊呢子裹著,外邊再拿豬尿泡包起來,免得擠碎了。給他開了眼之后,她又放回去,“你千万別到我這邊儿來。我可不想把它弄破了,要不然還得再孵一個。”

  “你干嗎干這樣怪事儿呢?”

  “這可是老風俗喲。我看哪個女人家不想給世上添個活物儿,還不是挺自然的。”

  “你這會儿這么著,可真是跟我過不去呀。”他說,笑起來了。

  “那才活該呢。這儿——全是你的!”

  她把椅子掉了個圈,身子高出了椅背,慢吞吞地把臉送到他面前。

  “你真能折騰人啊!”

  “剛才我掏蛋時候,你就該逮住我啊!瞧這儿吧!”她故意撩他。“我蛋沒啦!”她第二次很快把蛋掏出來,可是他剛要伸出手夠到她,她很快放回去了,因為自己的擒縱術那么有效,興奮得大笑起來。接著他們兩個你爭我奪了一會儿,裘德冷不防把手一下子插到她怀里,成功地把蛋抓到手。她臉紅了;裘德忽然明白過來,臉也紅了。

  他們倆對看著,直喘气。“親一下吧,這會儿我親你,傷不著寶貝啦;親完了,我就走啦。”

  可是她乘這時候又蹦起來。“你可得抓得著我才行哪。”

  她往后退,她的情人就往前跟。屋里已經挺黑了,因為窗子很小,他好一陣沒法找著她,她笑了一聲,這才露了餡,原來她已經往樓上跑啦,裘德不容分說,緊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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