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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裘德和他的妻子秋天在自己的豬圈里養肥的那頭豬到了該宰的時候了,他們定好天一亮就動手,這樣裘德到阿爾夫瑞頓干活,頂多誤上一天的四分之一工。

  夜晚似乎靜得出奇。天亮前,裘德朝窗外一瞧,只見滿地都是雪——按節气說,雪似乎積得太深了,半天空還飄著雪花。

  “我看宰豬的八成來不了啦。”他對阿拉貝拉說。

  “哦,會來的。你要是叫查六刮豬毛,就起來把水燒開好啦。我可頂喜歡燙豬毛。”

  “我就起來,”裘德說,“我喜歡咱們這個郡宰豬的辦法。”

  他到樓下,把銅鍋底下的火點著,開始往里頭塞豆秸,因為沒點蜡燭,火苗一往上躥,照得滿屋子通亮,叫人覺著歡暢;可是他一想到火光熊熊的原因——水燒熱了就是為給那個還活著的畜牲刮毛,這會儿卻還听得見它在豬圈角上咕嚕咕嚕沒個完,他的歡暢之感就差多了。到了六點半,也就是跟宰豬的約好的鐘點,水開了,裘德的妻子來到樓下。

  “查六來了嗎?”

  “還沒來。”

  他們等著,天亮了點,這是由于下雪天黎明時分才有的陰凄的光。她走到門外,朝大路盯著,然后回來說:“他來不了啦,昨儿晚上大概喝醉了。雪不大,擋不住,沒錯儿!”

  “那就算了吧。就當水算自燒了。低谷里的雪大概夠深的。”

  “不能算了。豬食沒啦。大麥拌的料,昨儿早上它把剩下的都吃啦。”

  “昨儿早上。那它后來靠什么呀?”

  “什么也沒有。”

  “那——它一直餓著?”

  “對。頭一兩天,都這么干,省得搗騰內髒時候麻煩。你真不開竅,連這個都不懂!”

  “怪不得它這么嚎嘍,可怜的東西!”

  “好啦——咱們得自個儿給它一刀,沒人幫忙啦。我做給你看,要不然我自個儿來也行——我看我辦得到。這么一頭大肥豬,我真想查六來宰它呢。反正裝他的刀什么的簍子送過來啦,咱們就用他的。”

  “你千万別干,”裘德說,“要干,那就由我來。”

  他出了屋子,往豬圈去,把那儿的雪鏟開,留出兩碼多一塊空地,把凳子放到靠前的地方,拿起繩子和刀。一只知更鳥在頂近的樹上偷偷瞧著他的准備工作,因為厭惡這喪气的場面,飛走了。阿拉貝拉這時到了丈夫身邊。福來拿著繩子進了豬圈,套上又惊又怕的豬的脖子,那畜牲起先嚇得吱吱叫,后來不斷發出狂怒的吼聲。阿拉貝拉打開圈門,兩個人把那個受難者抬起來,放到凳子上,四腳朝天,阿拉貝拉乘著裘德把它按住,順勢把它綁死在凳子上,再用繩子把腿拴住,省得它亂踢亂動。

  那畜牲的聲音漸漸變了調,不是狂怒的吼聲了,而是絕望的叫喊,拖得很長,挺慢,表示完全沒指望了。

  “我拿命起誓,要這么干,倒還不如當初沒養它呢!”裘德說,“這家伙是我親手喂大了喲。”

  “別充什么心慈面軟的二百五吧!這儿就是尖刀——上邊有個尖儿。不管你怎么扎,可就是別扎得深。”

  “我要一刀見效,省得它多受罪。這才要緊呢。”

  “不許你這樣!”她大聲喊著。“肉里頭的血一定得好好流出來,要這樣,它就得死得慢。肉要是紅顏色,還帶血,那二十磅肉,咱們就損失一先令啦!要整整扎在血管上頭,千万別出錯。我看宰豬長大的,我知道。宰豬的好把式,哪個都想法叫它血流得工夫長。至少得八九分鐘之后死才行呢?”

  “我要是行好事,就不管肉什么樣儿,用不了半分鐘它就了啦。”裘德果決地說。他按看見過的宰豬法子,先把豬朝上的咽喉部位的鬃毛刮干淨,再開個口子,把里邊的肥膘剔出來,然后用盡全力,一刀猛扎進去。

  “你要死啦!”她大叫,“你气得我胡說啦!你扎得太厲害啦!我一直跟你說——”

  “別急,別急,阿拉貝拉,可怜可怜這個畜牲吧!”

  “快拿桶接血吧,別廢話啦!”

  不管裘德干得多外行,他總算干了件慈悲事。豬血不像她期望那樣涓涓細流,而是洪流洶涌一般。要咽气的畜牲的叫聲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變了音,那是充滿痛苦的撕心裂腑的尖叫,它兩只呆滯無光的眼睛瞪著阿拉貝拉,仿佛那畜牲到了末日才明白過來原先像朋友的那些人居然那么凶狡,因而流露出來叫人望而生畏的強烈的譴責。

  “別讓它再叫啦!”阿拉貝拉說。“這樣叫要把方近左右的人都招來了,我可不愿意人家知道咱們自個儿干這事儿。”她從地上揀起裘德扔下的尖刀,對著刀口往深里一扎,把气管一攪,豬立刻沒聲了,它最后一口气就是從那個窟窿冒出來的。

  “行啦。”她說。

  “這活儿太討厭啦!”他說。

  “豬反正得宰呀。”

  那頭豬最后抽搐時呻吟了一聲,盡管繩子綁得結結實實,它還是盡最后剩下的力气掙扎了一下。有一匙子那么多的黑血塊流了出來,紅血在几秒鐘之前就沒滴滴答答了。

  “好啦,它走啦,”她說,“多刁的東西——只要行,它們總要這樣留一手。”

  豬最后冷不防來的那個猛烈動作,叫裘德打了個趔趄;他剛想穩住,就把裝血的桶踢翻了。

  “你瞧瞧!”她大喊大叫,勃然大怒。“我做不成血腸啦!東西糟蹋啦,全怪你!”

  裘德把桶放正了,但是冒熱气的血只剩下三分之一,大部分潑到雪上面——那情景叫那些平常只知道吃豬肉的人會覺著慘。肮髒、丑惡吧。那畜牲的嘴唇和鼻孔變青了,又變白了,四肢的肉也松弛了。

  “感謝上帝啊!”裘德說。“它死啦!”

  “宰豬這個髒活儿怎么扯得上上帝,我倒要知道知道!”她不屑地說。“窮人得吃飯嘛!”

  忽然他們听見旁邊有說話聲音。

  “干得好呀,你們小兩口儿!就是我干,也比你們好不到哪儿。”

  沙啞的聲音是從園門那邊過來的;他們從宰豬地方抬頭一看,只見查六先生魁梧的身子靠在篱笆門上,用評審的眼光考查他們演的這出戲。

  “你還好意思站在那儿說風涼話呢?”阿拉貝拉說。“你這么一耽誤,肉里頭就留了血啦,一半肉不值錢啦!要二十磅賺一先令,就沒那么多啦!”

  查六表示了歉意。“你本來可以多等會儿嘛。”他說,搖搖頭。“用不著急嘛——再說你這會儿是重身子,才嬌貴哪,太太。你可太大意啦。”

  “這就用不著你操這份心啦。”阿拉貝拉說,笑起來了,裘德也笑了,听他這么說,既覺得逗樂,又感到強烈的苦澀味儿。

  查六既然耽誤了宰豬活儿,為彌補起見,刮剔起豬毛來就格外賣勁。裘德自以為堂堂男子漢,不該于剛才那樣腌臢勾當,感到很不适意;不過他心里也明白,他這么想實在有悖一般情理,何況他不干,也會有人替他于,還不是一樣嘛。那個跟他同屬天地万物的東西,已經血染白雪了,令他這個自命主持公道的人,姑且不提他這個基督徒吧,感到极端的悖謬。可是他對這類事情也想不出來什么補救之良方,糾正之善策。他妻子稱他為心慈面軟的二百五,無疑是說對了。

  現在他討厭再走去阿爾夫瑞頓的那條路,因為老覺著那條路嬉皮笑臉地對他不轉眼地瞪著,路兩邊的東西老是叫他回想起當初跟妻子談情說愛時的情況;為了不看它們,他上下工一路上,不論什么時候,只要可能,就一邊走一邊看書。然而他有時也覺得,光泡在書里,既擺脫不了庸俗,也沒法獲得不平凡的思想,何況凡干活的人的趣味現在都是一個樣。他經常走過河邊他跟阿拉貝拉初次相識時那個地點,有一天听見從前跟阿拉貝拉一伙的一個姑娘正在棚子里跟一個朋友聊天,聊的題目正好是他。說不定她們已經從遠處望見他過來了,她們万沒想到因為棚壁太薄,她們聊什么,他路過時候都听見了。

  “不管怎么說吧,反正都是我指點的!‘想做生意,就先別怕賠本儿。’我說。要是我不指點,她可當不了他房里頭的呢。”

  “我可千信万信,她跟他說了她已經怀了……她明知道根本沒那回事儿……”

  那個女人究竟怎么指點阿拉貝拉,他就得要她當“房里頭的”,或者說做他的老婆?往這上面一想真是覺得可憎到了极點,他心里不由得痛楚万分,以至于過草房之門而不人,把工具簍子往園子里頭一扔,決心去看望老站婆,在那儿混頓晚飯。

  這一來他到家就很晚了。不過那會儿阿拉貝拉還忙著用死豬肥膘熬油呢,因為她出去逛了一天,把事耽誤了。他生怕自己因為一時听到那些話,就對她說出不中听的話,所以一直不吱聲。但是阿拉貝拉倒唧唧呱呱沒個完,其中一件事就是她需要點錢;她瞧見他口袋里書鼓著,就又說,他應該多賺點錢才對。

  “一個當學徒的工錢一般是養不起一個老婆啊,我的親愛的。”

  “那你就不該要一個嘛。”

  “得啦吧!你這話太差勁嘍!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嘛。”

  “我要對著老天爺起誓,我那會儿想的,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韋伯大夫也這么想的。沒這宗子事,你倒是稱心如意啦。”

  “我可不是這意思。”他赶緊說。“我指的是以前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錯;可是你那些朋友替你出了坏點子。要是她們沒這樣干,要么你當時沒听她們的,咱們這會儿哪能捆到一塊儿呀,用不著繞著彎儿說啦,這一捆可把咱們倆都害苦啦。這未免叫人太難受啦,可這又一點不假啊。”

  “誰跟你議論我朋友來著?什么點子?你非告訴我不行。”

  “呸!我就不說。”

  “你要說——你該說。你要是不說,就是變著法儿冤枉我。”

  “那好吧。”于是他用很和緩的口气把人家無意中露給他的那些話大致說了說。“不過我決不想為這個糾纏不清。咱們別再說啦。”

  她的守勢一敗涂地了。“這算得了什么,”她說,皮笑肉不笑的。“隨便哪個女人都可以這么干嘛。出了事怪她自個儿就是啦。”

  “你這話,我可決不承認,貝拉。她那么干,要是沒帶累男的一輩子受罪,反過來沒因為男人胡來,帶累她自個儿一輩子受罪,那還說得過去;她那么干,要是出于一時半會儿意志薄弱,把持不住,而且一時半會儿也就過去了,哪怕一年才過去吧,那也還情有可原。可要是男的是個老實人,那么干的結果,影響深遠的話,那她就不應該那么干了,老把他套住不放了。反過來,他要是不老實,她也不應該老把自個儿套住不放啊。”

  “照你看,我從前怎么干才好呢?”

  “你得給我點時間想想……你干嗎晚上緊著熬油呢?算啦,好不好?”

  “那我就得明儿一大早干啦。這東西放不住。”

  “好,好——就這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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