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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兩天后,蘇的信到了,猶如一陣摧毀万物的惡風猛撼著裘德。

  他還沒看信的內容,先一眼瞧見了她的簽字,是她一本正經寫的姓名全稱,不簡不縮,她從頭一封信起,向來沒這樣用過。

  我的親愛的裘德:現有一事奉告,諒你得悉后當不為意外,不過你難免頓生速度加快(鐵路公司的火車用語)之感。費樂生先生和我很快就要結婚,約在三四個禮拜之后。你當然知道,我們原意是先要等我完成進修,領到文憑,并且如有必要,能以協助他教學,此后再辦結婚之事。但是他慷慨表示,既然我已不在進修學校就讀,似無再等下去之理。這實屬他的美意,因為我确實由于一時不慎,致遭開除,處境十分困難。

  給我道喜吧。務必記住我要你這樣做,不得拒絕!你的親愛的表親

                   蘇珊娜·弗洛侖·馬利·柏瑞和

  這個消息對他真是五雷轟頂;他吃不下飯,口干舌燥,拼命喝茶。過了會儿,他就去上班了,也跟所有碰到這類情況的人一樣,大聲發出苦笑。万事万物似乎都在跟他作對。然而他又自問:可怜的姑娘不這樣,又能怎么辦?他覺得自己就是痛哭流涕,也于事無補。

  “唉,蘇珊娜·弗洛侖·馬利呀!”他一邊干活一邊說。“你可不知道結婚是什么滋味喲!”

  上回他醉醺醺跑到她那儿去,逼得她訂了婚,難道這一回因為他對她講了自己結婚的事,又逼得她走這一步嗎?不錯,說不定還有實際的和社會的因素促成她的決定。不過蘇才不是個重實際、使心眼的人哪。他不能不認為,是他吐露的秘密對她是如此意外,因而她才在盛怒之下,給費樂生的并無把握的請求開了方便之門,并且要證明學校當局的讕言純屬無稽之談,像一般履行婚約那樣,跟費樂生倉卒結婚是頂好的辦法。實際上,蘇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可怜的蘇呀!

  他決心扮演俠客角色;為給她撐腰,一定要演得淋漓盡致。不過他還是有一兩天沒法接她的請求寫信表示良好的祝愿。而這會儿,他那可愛的小寶貝儿卻耐不住了,又來了一封信:

  裘德:你愿不愿為我主婚?我在此地別無他人能像你辦這樣的事那么方便合适,因為你是我在此地的唯一已婚親屬。即使我父親的態度好了起來,有這么個意思,實際上他也不肯辦。我在祈禱書里看過結婚儀式中一節,無論如何總得有主婚人在場,我覺得真是出洋相。据那上面印的儀文說,我的新郎是按他的意愿和愛好選中了我,可我不是選中他。是某個人替我做主,把我交給了他,我就跟一頭母驢或一頭母羊,或者別的什么家畜一樣。啊,教會的使者喲,敬祝你對人的見解那么超群邁眾喲!可是我又忘了,我無權再返你玩啦!——永久的

                   蘇珊娜·弗洛侖·馬利·柏瑞和

  裘德一咬牙,亮出了英雄气概,回信說:

  我的親愛的蘇,我當然給你道喜,當然也當你的主婚人。我提個建議,你現在既然沒你的住所,你就從我的住所,而不是你的朋友的地方,出門子吧。我認為這樣做比較恰當,因為如你所說,我是你在世界上這塊地方最近的親人哪。

  我不懂何以你在信末簽名用那么一种又新鮮而又鄭重得肉麻的方式?的确你至少還想著我一點點呢。——永遠是你的親愛的

                               裘德

  其實他感到尤為刺心的倒不僅僅是她的署名方式,而是他對之保持緘默的所謂“已婚的親屬”的說法——她把他這人這么一形容,弄得他簡直像個二百五了。如果她這樣寫是意在諷刺,他很難原諒她;如果是因為苦惱不堪——那又當別論啦!

  他提出用他的住所無論如何博得了費樂生的贊許,因為小學教師寄來一封短簡,對他熱烈地表示謝意,接受了這個權宜辦法。蘇也向他道謝。裘德立即遷人一個比較寬敞的公寓,他之所以換地方是為避開那位疑神疑鬼的房東太太的窺伺,因為她正是造成蘇的倒霉的經歷的起因。

  接著蘇來信告訴她婚禮日期已定。經過打听,裘德決定要她下禮拜六來住那個地方,也就可以在婚禮前在鎮內居留十天。對法定婚前應居留十五天的期限,名義上完全可以馬虎充數了。

  她那天乘上午十點鐘火車到達,根据她的要求,他沒去車站接她,因為她說他不必因此白白誤半天工,少拿半天工資(假定她這個理由果真),但是他此時此刻對蘇了解如此之深,知道她這是由于前一陣感情糾葛的危机所引起的相互之間的過敏反應,在她是記憶猶新,影響猶在,只好出此一策。他到家吃飯的時候,看見她已經在自己的居室安頓就緒。

  她同他住同一所房子,但樓層不同,彼此极少見面,偶然在∼塊儿吃晚飯,僅此而已。蘇的神情像一個受惊的孩子。他不了解她心里什么感覺;他們的談話純屬敷衍性質;不過她臉色并不蒼白,也不像不舒服。費樂生常來,大多乘裘德不在家的時候。婚禮那天,裘德給自己放了一天假,蘇和她的表親,在這個希奇的短暫過渡期,頭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在一塊儿吃早飯。飯是在他的屋子(小起坐室)里吃的,他是因為蘇住在這儿,才臨時租了這間屋子。跟所有女人一樣,她一眼就看出來,要把它收拾得舒舒服服,他是無能為力的,于是她風風火火地給他整理了一番。

  “你怎么啦,裘德?”她突然說。

  他胳臂肘支在桌子上,手托著下巴頦,眼盯著桌布,仿佛上面畫出來一幅飄渺的未來景象。

  “哦——沒事儿!”

  “你知道,你現在是‘爸爸’啦。凡是主婚人,人家都這么叫他。”

  裘德本想說“費樂生的年紀才夠格讓人叫爸爸呢!”可是他不想這么庸俗地抵她。

  她話說得沒完沒了,好像她生怕裘德一味陷入沉思。飯沒吃完,兩個人都覺得在這新局面下裝得那么安之若素太沒意思,于是各到一邊去吃了。裘德心里倍感沉重,因為他不斷在想自己當初做過這類錯事,如今他不單沒懇求她、警告她別干這樣的事,反而幫助和鼓勵自己愛的人做同樣的錯事。他欲言又止,“你真是拿定了主意嗎?”

  早飯后,他們一塊儿外出,他們的心也想到一塊儿了,因為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能隨心所欲,不因俗禮而拘泥的相伴活動的机會。既是命運的捉弄,也因為蘇天性愛在嚴重的轉折關頭,開點玩笑,侮慢神明,所以她就挽起了裘德的胳臂一路走過泥泞的街道——她這樣做還是這輩子頭一回呢——轉過街角,他們發現走到了一座屋頂緩斜的灰色垂直式教堂——圣·托馬斯教堂前面。

  “就是那座教堂。”裘德說。

  “我就在那儿結婚?”

  “對。”

  “真是呀!”她由于好奇心驅使大聲喊叫出來。“我可真想進去開開眼,瞧瞧我待會儿就跪下來行禮的地方什么樣。”

  他再次對自己說,“她還不知道結婚什么滋味呢!”

  他莫奈何只好順從她要進去的愿望,就從教堂西門進去了。教堂內部光線暗淡,只有一個女工在打掃。她仍然挽著他,簡直跟愛他一樣。那個早晨,她對他那么甜蜜,而甜蜜中含有殘酷意味。他想到她終將有后悔的一天,不禁心痛難忍,更覺不堪:

    ……我無從感受也無從驗證
    落在男人頭上的打擊,一旦降臨
    你們女子身上,是何等樣沉重!

  他們毫無表情地緩步走向中殿,到了圣壇欄杆旁,憑倚欄杆,在一片沉寂中站著,然后轉身從中殿走回來。她的手仍然挽著他的胳臂,儼然剛成婚的夫婦。這個活動全由她一手操持,其中有太多的暗示意味,令裘德差不多撐不下去了。

  “我喜歡來這么一遍。”她說,因為情感上得到了充分的滿足,聲音是那么宛轉、嬌柔,而她的話是真情,那是絕對無疑的。

  “我知道你喜歡啊!”裘德說。

  “這倒怪有意思呢,因為別人從前都沒這么來過呀。大概過兩個鐘頭,我就跟我丈夫這樣走過教堂吧,不是嗎?”

  “一定這樣,毫無疑問!”

  “你結婚時候就這樣?”

  “天哪,蘇啊——你可別厲害到這么歹毒啊!……唉,親愛的,我本來是不想這么說喲!”

  “哦,你气啦!”她帶著悔意說,一邊眨眨眼,不讓眼淚掉下來。“我不是答應再不叫你生气嗎?……我想我真不該叫你把我帶到這里邊來。哦,我太不該啦!我這會儿明白過來啦。我的好奇心老叫我找刺激,結果就弄得自己下不了台啦。原諒我吧!……裘德呀,你原諒還是不原諒呢?”

  她的求恕滿含著悔恨,裘德握緊了她的手,表示原諒,自己的眼睛比她的還濕。

  “咱們這會儿得赶快出去,我不想再這么干啦!”她低聲下气地繼續說。于是他們走出教堂,蘇要到車站接費樂生。可是他們剛走到街上,迎面來的頭一個人恰好是小學教師,他坐的火車比蘇要等的那趟要早些。她靠在裘德膀子上本來無可非議,不過她還是把手抽回來。裘德覺得費樂生一副吃惊的樣子。

  “我們剛干了一件挺好笑的事儿!”她說,笑得那么坦蕩。“我們到教堂去過啦,演習了一下,咱們不是演習過嗎,裘德!”

  “怎么回事呀!”費樂生說,感到莫名其妙。

  裘德心里懊惱,認為她何必這么直言無隱,但是到了這地步,他也不好不解釋,就把經過講了講,告訴他他們怎么齊步走向圣壇的。

  裘德一看費樂生惶恐不安,就盡可能高高興興說,“我還得去給她買件小禮物,你們跟我一塊儿到店里去,好嗎?”

  “不去啦,”蘇說,“我得跟他回住的地方。”她要求她的情人別耽誤太久,隨即同小學教師一塊儿走了。

  裘德很快回到自己家里,跟他們到了一塊儿。過了會儿,他們開始做婚禮的准備。費樂生把頭發刷來刷去,那樣子叫人瞧著受不了。他把襯衫領子漿得那么硬,二十年來都沒見過。不說這些,他外表庄重,富于思想,整個來看,說這個人是位脾气好、善体貼的丈夫,決不會有差池,不對路。他對蘇的崇拜是明顯的,不過看她的神气,倒像她覺著自己不配呢。

  雖然路挺近,裘德還是叫了輛紅獅車行的輕便馬車。他們出來時候,門口圍著六七個女人和孩子。他們不知道小學教師和蘇是何許人,不過他們已經慢慢拿裘德當本鎮人了,又猜測那一對是他的外地來的親戚,誰也料不到蘇不久前還是進修學校學生呢。

  在馬車里,他從衣袋里掏出來特意給她買的小賀禮,原來是兩三碼白紗。他把它整個蒙在她的帽子和身上當婚紗。

  “放在帽子上太怪模怪樣的,”她說,“我要把帽子摘下來。”

  “哦,不必啦——這樣挺好。”費樂生說。她听了他的話。

  他們進了教堂,站到自己的位置上,這時裘德卻想到前面那回演習准把這回儀式的精神沖淡,可是他們行禮如儀到一半的時候,他滿心不愿再充當主婚人角色。蘇怎么會大發奇想叫他干這樣的事呢?這不僅對他是件殘酷事,對她自己何嘗不一樣殘酷。女人在這類事情上就是跟男人不一樣。難道她們并不像公認的那樣比男人更敏感,而是感情更冷,更乏浪漫情趣嗎?否則就是她們比男人還有膽气?莫非蘇生性如此乖僻頑梗,不惜一意孤行,不惜痛徹肺腑,要練習長期受罪,把給她和他造成痛苦,當成一种享受;又因為把他牽進去受罪而于心不忍,對他不胜怜惜?他分明看到她臉上強作無動于衷,卻難掩內心騷亂;及至裘德以主婚人身份把她交給費樂生那折磨人的一刻,她真是失魂落魄,難以支持下去了;但是看上去,這似乎不是她一心為自己著想,倒是因為她深知那位表親心里是怎么一种滋味,而她本來就不該讓他來啊。說不定而今而后因為她反复無常,顛倒錯亂,將會屢屢加給他這樣的痛苦,而她自己也將屢屢為因她而受罪的人悲傷欲絕。

  看來費樂生什么也沒注意,他周圍一層薄霧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到別人的情緒變化。他們一簽好名就离開教堂,裘德不必再提心吊膽,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在他的住處吃飯很簡單,兩點鐘他們就動身了。在走過人行道去上馬車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看,目光露出一絲惊恐。難道蘇就是為了表示她不受他的影響,為了他向她保守秘密而蓄意報复,竟會以難得糊涂而投身前途莫測的生活嗎?也許她對于男人滿不在乎吧,其實她像小孩子一樣無知,不了解男人天性中原來就有蝕耗女人的心靈和生命的那一面。

  她踏上了馬車的踏板,忽然轉過身,說她忘了樣東西。裘德和房東都熱心要替她去拿。

  “不成。”她說完就往回跑。“是我的手絹儿。我知道放在哪儿。”

  裘德跟她回去。她找到手絹,抓在手里,雙目含淚凝視裘德的眼睛,突然丹唇微啟,似欲有所表白。但是她走了,到底有什么難言之隱,終于沒有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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