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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二天早上九點到九點半之間,他們又坐火車返回基督堂,兩個人占了三等車廂的一個隔間。阿拉貝拉因為要赶火車,草草梳洗了一下,樣子有點邋遢,臉比起頭天晚上在酒吧時候容光煥發。生气盎然,簡直判若兩人。出站時,她才知道离酒吧上班還有半個鐘頭。他們不言不語走了一段路,到了市外。路是通到阿爾夫瑞頓的,裘德朝著遠處的大道張望。

  “哎……我這個沒用處的可怜東西喲!”他看完了嘴里直嘟囔。

  “怎么回事?”她問。

  “我當初上基督堂就走的這條路,還滿腦子宏圖大略呢!”

  “算了吧,管它什么路不路,我得十一點到酒吧上班呢,這會儿快到了。我跟你說過了,我不會請假跟你一塊儿去看你姑婆。我看咱們頂好就在這儿散了。反正什么也沒商量好,我這會儿得赶快离開你,別一塊儿往大成街那邊走。”

  “那好吧。不過早上起床的時候,你不是有點事想在我走之前跟我說嗎?”

  “我是要說——兩件事——一件得特別說說。不過你是不會答應替我守秘密的。我這會儿就說,你答應不答應守秘密?因為我是個老實巴交的女人,才想著告訴你這件事。昨儿個晚上我已經開了個頭了——就是那位在悉尼開旅館的先生。”阿拉貝拉說話顯得比平常有點急。“你嘴能緊嗎?”

  “好啦,好啦——我答應就是啦!”裘德不耐煩地說。“我當然不想把你的秘密捅出去。”

  “這么說吧,我跟他一約著到外頭散步,他就老是說我模樣長得俊,把他迷住啦,死盯著要我嫁他。我壓根儿沒想回英國,可我人遠在澳洲,离開我爸爸之后,又沒個自個儿的家,最后我還是答應嫁給他啦。”

  “什么——嫁給他啦?”

  “對啦。”

  “在教堂里頭,按正式手續,按法律規定嫁給他嗎?”

  “對啦。我回來之前一直跟他一塊儿過。這事儿辦得有點稀里糊涂,我也知道。哪,我全告訴你啦。你可別給抖露出去呀!他說他要回英國呢,可怜的老不死的。他要是真回來,也不大能找著我。”

  裘德怔怔地站著,臉發白。

  “見鬼嘍!你昨晚上干嗎不講呀?”他說。

  “唉——我沒……那你不打算跟我擺擺平嘍?”

  “這么說你跟酒吧客人說的‘你男人’就是指他嘍,當然——不是指我。”

  “當然不指你。……得啦,別這么大惊小怪的。”

  “我還有什么可說的!”裘德回嘴說。“你招認了這個——罪——我還有什么可說呀!”

  “罪!呸!他們那邊才不把這個當回事呢!……好吧,你要是這么個看法,我干脆就回他那儿去。他才喜歡我呢,我們過得体面极了,跟殖民地別的明媒正娶的夫妻一樣,人家才看得起哪!再說我怎么知道你先前在哪儿?”

  “我用不著訓你啦。我要是說,有一大堆話要說呢。不過說了也許全是對牛彈琴。你希望我干什么?”

  “什么也不叫你干。本來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可我覺著咱們見這回面已經夠了。你也講了你這會儿的情形,我要考慮考慮,以后告訴你吧。”

  他們就這樣散了。裘德看著她往旅館的那個方向消失以后,就進了旁邊的火車站,看看還得等三刻鐘,回阿爾夫瑞頓的火車才能開過來,于是茫茫然晃悠到城里,一直晃到四路口,跟從前常佇立它前面一樣,又站住諦視向前延展的大成街,但見街旁學院林立,美輪美奐,如臨畫境,普天下也只有熱內亞宮苑大街的大陸風的景色差堪媲美。那些崇樓杰閣在清晨的空气中,線條分外明晰,宛如繪好了的建筑底圖。但是看歸看,裘德其實對它們視而不見,心里也沒什么批評的意思。因為他還讓半夜里同阿拉貝拉的肌膚之歡以及黎明時看到她橫陳大睡的姿態的那种說不出的感覺糾纏著,因而不由得產生了自甘墮落之恨,而正是這种感覺把那些實在的建筑物遮擋起來了。他臉上木然,顯出負罪的表情。如果他能把一切都歸罪于她,倒也罷了,可以少難受點。怎奈他此時不只瞧不起她,他還怜憫她。

  裘德掉頭往回走,快到車站的時候,忽然听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大吃一惊——惊的不只是有人喊他名字,更是喊他名字的那個聲音。果然不錯,真是個蘇啊,他是太意外了,只見她如幻影般站在他面前——神情猶如夢中身臨險境,又惊慌又焦急,雙唇微顫,眼睛睜得大大的,分明表現出既有怨意,又有責難。

  “哦,裘德呀——這樣見到你,我真高興啊!”她急促地說,聲音起伏不定,如泣如訴。打她婚后,他們從未見過面,這會儿她要看他思想有什么變化,不期然而臉紅了。

  他們倆都朝別處看,好把自己的感情掩藏。他們相互拉著手,沒再說別的;等到往前走了會儿,她才惴惴不安地偷看了他一眼。“我按你說的,昨天晚上到了阿爾夫瑞頓,可那儿沒人接我呀!不過我還是一個人到了馬利格林,人家跟我說姑婆的病稍微見好點。我坐著陪了她一夜;因為你沒來,我一直不放心——我當時想你又回到那個呆過的城市,不免想到——我結婚了——心里頭就怪亂的;我人不在那地方,你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這么著,你又想借酒澆愁吧——跟上回你因為當不上大學生失了望一樣,也就把從前答應我決不再犯的話忘光啦……我當時想這一定是你沒來接我的緣故啊。”

  “所以你就像心慈的天使,想方設法來找我,要把我救出來!”

  “我當時就想坐早班車來,要想法把你找到——怕万一——万一……”

  “親愛的,我答應你的話,我始終沒忘啊!我現在敢保我決不會再跟從前一樣突然犯毛病啦。比那還好的事,我大概也做不到,可是那樣的事也不會再干啦——一想到它,我就惡心极啦。”

  “你呆在城里,沒干那樣事,我才高興呢。不過,”她說,話里捎帶著點難以察覺的不快,“你昨晚上沒按約好的回來接我呀!”

  “我沒做到——真對不起。晚上九點我跟人有個約會——太晚了,想赶上那趟車接你,要么直接回馬利格林,都不行啦。”

  他看著他所愛的女人這會儿的樣子,在他的溫柔的心中把她這個人世間對他來說最甜蜜、最無私。D的人引為同志,而她主要生活在一個充滿靈性的幻想世界中。她有如天仙化人,純淨明洁,她的靈魂就在自己肢体上顫動。一想到他自己竟然同阿拉貝拉同床共枕,那么齷齪下流,不由得羞愧難當。他要是把他剛剛所做所為直戳進她心里,他就是十足的恬不知恥的惡棍啦。她這人擯絕歡愛,脫棄凡俗,有時看起來殆難嫁与常人,做個通達人情的妻子,然而她又的的确确是費樂生的妻子。她怎么會成了這個樣?而她成了這個樣又怎么生活下去?他瞧著此時此刻的她,對個中奧妙殊難索解。

  “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他說,“火車等等就到了。我還不知道姑婆這會儿怎么樣。……蘇呀,你是為我跑了這么多路啊。你得起多早動身啊,可怜的孩子!”

  “是喲。一個人坐在那儿看姑婆,我一心都想著你怎么啦。我根本沒睡過,天一亮就動身了。以后你不會再平白無故地亂來,弄得我擔惊害怕吧!”

  裘德倒不一定認為她所以擔惊害怕,完全是因為他平白無故地亂來。上車之前,他才把她的手松開——他先前跟另外那個人好像也坐的這節車箱。他們并排坐著,蘇坐在他和車窗之間。他打量著她的側影,線條是那么精致优雅。她穿的是緊身衣,胸部繃得緊緊的,凸起的部分小小的,像是苹果,同阿拉貝拉丰滿碩大的胸部大异其趣。他看著她,她卻沒轉過臉來,眼睛一直朝前看,仿佛怕一跟他四目相對,就免不了惹起一番令人煩惱的爭端。

  “蘇啊——你這會儿跟我一樣結了婚啦,可咱們一直忙手忙腳的,這件事咱們還沒顧得上談哪!”

  “沒有談的必要!”她很快頂回去。

  “哦,呵——也許沒……可是我希望——”

  “裘德——別談我好吧——我希望你別提啦!”她懇求著。“一提這事,我就難受。我不該說這個話,你就擔待著吧!……,你昨天在哪儿過的夜呀?”

  她這樣問純屬無心,無非想借此換個話題。他心里明白,所以另說了句,“在客店里過的。”按說他要是把意外遇到另外那個人的事告訴她,心里倒要舒坦些,但是那個人既然最后已經講明白在澳洲結了婚,他反而覺著為難,唯恐他無論怎么說,都不免對他那個無知無識的妻子有所損害。

  他們一路談著,就到了阿爾夫瑞頓,不過談來談去總是不自然。蘇非复過去可比了,她的名字冠上了“費樂生”這個標簽,即使他一心想把她當成獨立的個人跟她談談心,這一來,也叫他泄了气,難以啟齒。然而她似乎依然故我,沒有變化——不過對這他也講不出個所以然。現在還剩下往鄉下走的五英里路,大部分是上坡路,走起來跟坐車一樣不方便。裘德這輩子是頭一回跟蘇一塊儿走這條路,從前他是跟另外那個人一塊儿走的。這會儿他仿佛舉著一盞明燈,暫時把陰暗的過去驅散了。

  她還在說話;但是裘德注意到她仍然設法避免提到她自己。最后他就問她的丈夫情況如何。

  “哦,是啊。”她說。“他成天价拴在學校里頭,脫不開身,要不然就跟我一塊儿來啦。他這人心才好哪,老替人家想,為著陪我來,連他自己立的規矩也顧不得了,只好請回假——因為他一向是堅決反對請假,還是我把他勸住了。我覺著一個人來倒好些。多喜姑婆這個人我知道,脾气特古怪。她等于不認識他,那就把兩邊都弄得別別扭扭的。既然她神志不清,我倒高興他沒來啊。”

  裘德一邊听著這番對費樂生的夸獎,一邊悶悶不樂地往前走。“費樂生先生凡是該為你想的,處處都替你想周到啦。”他說。

  “可不是嘛。”

  “你准是位快活的太太嘍。”

  “那還用說嘛。”

  “新娘子呀,到現在,我大概還該這么稱呼吧。我把你交給他到現在還沒几個禮拜吧,再說——”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她臉上那股子神气跟她剛說出來的理直气壯的話不太搭配,因為她剛才說得那么有板有眼,那么于干巴巴,就如同把《家庭主婦指南》里的模范語言照本宣科了一遍。裘德深知蘇說話聲音每一點顫動都有其含義,他能解讀她心清變化的每一點跡象。她結婚固然不到一個月,但她是不快活的,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不過單憑她倉促离家,遠道而來,同這輩子几乎不相識的親戚訣別,也證明不了什么道理;因為她做起這樣的事來自自然然,也跟做別的事一樣。

  “好啦,費樂生太太,請你接受我這會儿是、也永遠是對你的良好祝愿吧。”

  她瞪了他一眼,表示責怪。

  “不是呀,你不是費樂生太太。”裘德嘟囔著。“你是親愛的、獨立不羈的蘇·柏瑞和呀,你自己還沒明白呢!相夫持家之道好比其大無比的牛胃,還沒把你這個微不足道的東西吞噬消化,臨了讓你沒了自己的個性呢。”

  蘇裝出气惱的樣子,然后她回答說:“照我看,當家作主的為夫之道也沒把你——”

  “可是它的确弄得我沒個性啦!”他說,傷心地搖搖頭。

  他們走到了棕房子和馬利格林之間冷杉下,裘德和阿拉貝拉一同生活過、爭吵過的孤零零的小房子,他這時掉過頭來看它。那儿住著一個挺窮苦的人家。他忍不住對蘇說:“我跟妻子一塊儿過的那陣子,一直住那個房子里頭。我從她家把她帶過來的。”

  她瞧著房子。“那房子跟你的關系如同小學校舍跟我的關系。”

  “那倒是不錯,不過我當初住在那儿,可不像你這會儿在家里那么快活!”

  她閉著嘴,以沉默表示不以為然。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這時她又對他看著,想弄明白他對她這樣的態度有什么反應。“當然我也許把你這會儿的快活說得過分了——這誰又知道呢。”他淡淡地說下去。

  “裘德,就算你說這樣的話是刺我,你也別再往這上頭想好吧。他對我不錯,凡是按男人該做的,他都做到了,也給了我充分的活動自由——年紀大的男人一般做不到這地步。……要是你認為他年紀太大,對我不合适,我就不快活,那你就錯啦。”

  “親愛的,我可沒想說他什么坏話——沒想對你說呀。”

  “那你就別再說叫我難過的事好吧,行不行?”

  他沒再說什么,不過他知道,總是有什么原因讓蘇感到她選擇費樂生做丈夫,是做了件不該做的事動

  他們下降到低洼處的麥田,它的一側上面就是馬利格林村——裘德多年前就在這塊麥田里讓庄稼漢陶大抽打過。他們爬上坡子,朝村里走,快到姑婆家的時候,看見艾林太太站在門口。她一瞧見他們,就把手舉起來,似乎表示他們來得不合時宜。“她下樓啦,信不信你們看就是了!”寡婦嚷嚷著。“她硬是下了床,怎么勸也不行。我真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哪!”

  他們進門的時候,老太婆的确坐在壁爐邊上,身上裹著毯子,臉掉過來對著他們看,那張臉活像塞巴斯蒂亞諾畫的拉薩路的臉。他們准是露出惊訝的神气,因為她用虛弱的聲音說:

  1指吉本,引語出自他的《羅馬帝國衰亡史》。
  “唉——我把你們嚇著啦!我可要在這儿呆長了,才不想讓人家心里高興哪!我可不想找個不懂事的,知道的還沒你一半多,把你折騰來折騰去的,哪個身子骨吃得消喲!唉,你就要跟他一樣后悔這個婚姻啦!”她轉過臉來,對蘇接著說,“咱們家的人全這樣——別的人也差不多喲!你就得像我這么著才行哪,你這個傻丫頭!何況你又是那么百里挑一地找了那個小學老師費樂生!你嫁給他倒是圖什么呀?”

  “姑婆,難道大多數女人嫁人都是為圖什么?”

  “唉!你這是想說你愛那個男人!”

  “我什么明明白白的話都沒說。”

  “那你是愛他嘍?”

  “別問我啦,姑婆。”

  “那男人我記得挺清楚。是個挺斯文、也挺体面的人物;不過老天爺喲!——我不是要傷你的感情,不過到處都有那么些男人,什么討人疼的女人都吃不消。我本來想說他就是一個。我這會儿就不說啦,因為你大概知道得比我清楚啦——不過這也是我早該說的呀!”

  她跳起來,跑出了屋子。裘德跟著她出去,在披子里找到她,她哭了。

  “別哭啦,親愛的!”裘德痛苦地說,“她本意還是好的,不過她這會儿粗里粗气、怪里怪气就是啦,你知道。”

  “哦,不是——不是那么回事。”蘇說,想擦干眼淚。“她粗不粗,我一點不在乎。”

  “那又為什么呢?”

  “因為她說的是實話!”

  “上帝啊——怎么——你不喜歡他?”裘德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脫口而出。“我頂好——也許頂好沒結婚!”

  他怀疑她原來是不是真想說出這樣的話。他們回到屋子里,原來談的事算過去了。姑婆對蘇相當親熱,對她說,剛結婚的年輕女人難得像她這么老遠地來看一個生了病的討厭的老家伙。蘇要在下午离開,裘德便找了一位鄰居赶車送她到阿爾夫瑞頓。

  “要是你愿意,我跟你一塊儿到車站好吧?”他說。

  她不愿他去。鄰居赶著馬車過來了,裘德扶她上了車,也許這樣顯得過分熱心吧,因為她看看他,示意他不該這樣。

  “我打算——我回麥爾切斯特以后,哪天去看看你,你看行吧?”他悻悻地說。

  她俯下身來,溫柔地說:“不行,親愛的——你想來,可還不是時候。我覺得你現在心情不怎么好。”

  “就是啦。”裘德說。“再見!”

  “再見!”她搖搖手就走了。

  “她說得不錯!我不該去!”他嘟囔著。

  那天晚上和以后几大,他死命壓制自己要想去看她的愿望。為了存心扼殺使他神魂顛倒的愛情,把這种愿望消滅于無形中,他差點沒把自己餓垮。他誦讀自律訓條,還專門撿出教會史講述第二世紀苦行主義的篇章來學習。他還沒從馬利格林回麥爾切斯特,就收到阿拉貝拉的一封信。他一看到信,就為自己裹進了她那個世界而良心受到譴責,要比他因戀戀于蘇而自責更為強烈。

  他一眼看出來信上蓋的不是基督堂郵戳,而是倫敦的。阿拉貝拉告訴他,他們倆那天早晨在基督堂分手后沒几天,她很意外地收到先前在悉尼一家旅館當經理的澳洲丈夫的親切的來信。他是專門到英國來找她的,在蘭貝斯地方開了家有全份營業執照、便于經營的酒館,盼望她到他那儿,一塊儿做生意,以后酒館大概會生意興隆,因為它地處人煙稠密,愛喝金酒的頭等居民區,現在一個月生意已經做到兩百鎊,往后不用費勁就能加一倍。

  因為那個人說他至今還非常愛她,求她告訴他她在什么地方,再說他們分手不過因為小吵小鬧,而她在基督堂干的活儿也不過臨時性質,所以經他一勸,就上他那儿去了。她總不免覺得她跟他的關系比跟裘德的近乎多了,因為她是明媒正娶嫁他的,在一塊儿過的日子也比跟頭一個丈夫長得多。她這樣向裘德表示各奔前程,決不是對他抱有惡感,也完全相信他不會跟她這軟弱無能的女人過不去,不會給她到處宣揚,不會在她現在剛有個机會改善境遇,過上体面生活的時候,把她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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