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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費樂生回老家沙氏頓當小學教員這件事,當地居民很感興趣,由此也喚醒他們對往日的回憶。他們對他博聞廣取、旁搜遠紹的治學成就固然不像外地那樣敬佩,但對他本人卻不乏真切的關注之忱。他歸來沒多少天就攜回一位美貌夫人——他們說,如果他不小心,這美貌就很扎手——見她既能在他們中間住下來,确實覺得高興。

  蘇棄家出走后開頭一段時間,大家雖沒大看見她人,卻也沒怎么議論過。她本來在學校當小先生,离職后几天就由一位年輕婦女接替了。因為她的工作是臨時性質,所以也沒誰過問。不料一個月后,費樂生無意中對一位熟人透露他對妻子現居何處并不了解,于是引起眾人的好奇心;最后竟貿然下了結論,毫無根据地栽她不安于室,背夫潛逃。而小學教師工作起來也日漸馬虎懈怠,無精打采,這更足證明此說不虛。

  雖然費樂生只對他的朋友季令安說過,對其他人一直守口如瓶,但一當有關蘇的讕言四起,以他為人那樣誠實梗直,就不能繼續緘默了。一個禮拜一的上午,小學董事會主席來找他,談完公事,就把費樂生拉到一邊,以免學生听見他們談話的內容。

  “費樂生,別見怪,我想問問,因為現在人人議論,說你夫人外出不是探親訪友,是跟情人偷偷私奔了——你家里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儿?要真是這樣,我真替你難過。”

  “你用不著為我難過,”費樂生說,“這里頭沒什么不可告人的。”

  “那她是看望朋友去啦?”

  “不是。”

  “那又是出了什么事呢?”

  “她走的前前后后難免叫做丈夫的難過,不過都經過我同意。”

  董事會主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的是大實話。”費樂生繼續說,顯得焦躁。“她要我答應她去找她的情人,我答應了。我干嗎非不讓她走呢。她是個成年女人,她干什么憑她自己的良心——用不著我來說。我又不是監視她的看守。不必多說啦。我可不愿意讓人家刨根問底的。”

  孩子們看得出來兩位大人表情都很嚴肅,回家后告訴爹媽,說費樂生太太出了新鮮事儿。費樂生的小女仆,原來是剛畢業的小學女生,跟人說費樂生怎樣幫太太打點行李,還問她用不用錢,又寫了封態度友好的信給她的小伙子,要他好好待她。主席把這事仔細盤算以后,跟別的校董談了談,然后邀費樂生同他們私下會面。會面時間很長,完了以后,費樂生就回家去了,臉上同平常一樣蒼白而且憔悴。季令安正坐在他家里等他。

  “唉,你所料果真不虛啊。”費樂生說,疲憊不堪,往椅子上一靠。“他們叫我遞辭呈,就為我給了活受罪的妻子自由,或者是照他們說法,我听任她跟人通奸,我的行為實屬無恥之尤。可是我決不辭職!”

  “要是我,我就辭了。”

  “我不辭。這事跟他們沒一點關系,根本不影響我從事公務的資格。他們要是想開除我,開除好啦。”

  “你要是把事鬧開了,一登報,你就別想哪個學校再聘你啦。你也知道,他們不得不考慮你這個做老師的,應該是青少年的人倫表率——影響所及關系到全鎮的道德風尚至深且巨哪。何況按普通的看法,你這种立場是沒法辯解的。你得好好听我說。”

  可是對這個忠告,費樂生卻充耳不聞。

  “我才不在乎呢。”他說。“不開除我,我決不走。再說這算什么道理,我為這個辭職,不是等于說我為她做過的事全錯了嘛;可是我是一天比一天堅信,上帝看也罷,所有單純爽直的人看也罷,我做得就是對。”

  季令安料到他這位脾气倔強的朋友斷乎難把這樣的立場堅持到底;不過他也沒再說什么。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實際上也才一刻鐘——正式的解聘公函送到了,原來校董們等費樂生一走就把它寫好了。后者的答复是他決不同意解聘。接著召集了公眾大會,盡管他顯得虛弱有病,他的朋友也勸他呆在家里,他還是去參加了。他站起來列舉自己的理由,振振有詞,內容不外乎他跟朋友說的話;不僅如此,他申明此事純屬家事,与他們無關。校董們則嗤之以鼻,硬說教師個人行為乖僻反常全屬他們管轄范圍,因為這直接影響他教的學生的品德狀況。費樂生則聲言他不懂一項出自善心的很單純的行動怎么會有傷學生的品德。

  全鎮所有衣冠人物和小康市民一致反對費樂生。但是有十几位屬于社會下層的好漢挺身而出,為他辯護,他倒頗感意外。

  前面說過,沙氏頓本是大群流動商販打尖的地方,他們好管閒事,很有意思。春秋兩季,他們經常到維塞克斯郡各處赶廟會、跑集市。雖然費樂生一向跟這些先生里邊哪一位都沒有過話,他們這會儿卻不惜孤注一擲,為他仗義執言。其中有兩個賣賴貨的小販,一個開汽槍棚的老板,兩個給汽槍裝鉛彈的婦女,兩名練武賣藝的大力士,兩個自稱寡婦走街串巷扎笤帚的,一個擺姜汁餅攤子的,一個出租搖船的,還有一個做“你試試力气”生意的。

  這個由豪邁大眾組成的支持費樂生的陣容,加上几位自己家庭歷經變化、持有獨立見解的人,一齊走到費樂生身邊,同他熱烈握手。他們對大會表達意見用了那么強有力的方式,以致雙方交起手來,結果是一場全武行混戰。一塊黑板劈開了,教室三塊玻璃打碎了,一瓶墨水潑在了一位鎮議員的襯衫前胸上,一位議員竟然叫巴勒斯坦地圖扣到了頭上,腦袋從撒馬利亞頂出來。好多人眼睛青了,鼻子淌血,其中一位是年高德劭的教區長,他是讓費樂生派最大膽的那位掃煙囪工人一片熱心搞的,看得人人真害怕。費樂生一看血直從教區長臉上淌下來,為這個一塌糊涂、丟人現眼的場面痛心得直哼哼,后悔不該沒按人家的要求辭職,回家以后就發了病,到第二天早晨厲害到起不來床了。

  這場既令人噴飯又叫人懊喪的鬧劇是他染患一場重病的開端;他孤單單躺在床上,感到人到中年特有的傷痛,終于醒悟到他的治學活動和家庭生活都瀕于毀滅,前途暗淡。季令安常在晚上來看望他,有一回提到蘇的名字。

  “她還管我什么呢?”費樂生說。“她干嗎要管我呢?”

  “她不知道你生病了。”

  “那對我們倆不是更好嗎?”

  “她情人跟她住在哪儿?”

  “麥爾切斯特吧——我想是;至少前一段他住在那儿。”

  季令安回家之后,坐著思來想去,最后給蘇寫了封匿名信,裝進信封,寄給主教轄區首府的裘德,無非碰碰運气,寄希望她收到于万一而已。信到當地以后又轉發北維塞克斯的馬利格林,那儿只有一個人了解他目前的住址,就是服侍她姑婆的那位寡婦,她把信轉到奧爾布里肯。

  三天后傍晚,夕陽西下,霞光万道,正在布萊摩低地上方,把沙氏頓的窗戶映得火舌一般,平谷里的庄稼令人覺得耀眼,病人昏昏沉沉地覺著似乎有人進了家,几分鐘以后果然听到臥室門卡嗒一聲。費樂生沒吱聲。門被人輕手躡腳地推開,有個人進來了——原來是蘇。

  她身穿輕倩的春裝,恰像蛾子般輕盈,翩躚而入。他轉過身看她,不禁臉紅了,但是他好像把原來想說話的沖動抑制住了。

  “我本來不必上這儿來。”她一邊說,一邊把她惊慌失色的臉對著他低下來。“不過我听說你病了——挺厲害的;再——再說我也知道你承認男女之間肉体之愛以外,還可以有別的感情,所以我就來了。”

  “我病得不厲害,我的親愛的朋友,就是覺著不舒服,沒別的。”

  “我并不知道你這樣;我自己想,真要是病得厲害,我來不能算什么不對!”

  “不錯……不錯。可是我但愿你沒來才好呢!這樣未免顯得太急了點——我是這個意思。不過,咱們還是好好利用利用這個机會吧。我想你沒听說過學校什么情況吧?”

  “沒有——什么事?”

  “大不了是要我离開這地方,到別處去。校董跟我意見不合,這樣就得各干各的啦。——就是這么回事。”

  無論當時或以后,蘇一時一刻也沒料到他因為讓她走掉,給自己招惹了多大麻煩;她壓根儿沒往這邊想過,沙氏頓的新聞,她毫無所知。他們聊了聊沒多大意思的小事。他的茶點送來的時候,他就叫吃惊的小女仆給蘇也送個茶杯來。他們可沒想到,小丫頭對他們的歷史的興趣才濃厚呢。她一邊下樓,一邊眼往上一抬,手望上一伸,裝出來受了惊的怪樣。喝茶中間,蘇走到窗邊,思緒万端地說,“現在落日才美哪,里查。”

  “這是因為陽光透過平谷的薄霧,所以從這儿看,落日總是很美。不過我享受不到啦,因為它照不到我躺著的這個光線暗的角落。”

  “這個落日特別不一樣,你想不想看?簡直是天國開啟啦。”

  “唉,是這樣嘛!我可沒法看哪。”

  “我來幫你看就是啦。”

  “不行,床太重,沒法挪。”

  她走到放鏡子的地方,拿起它走到窗戶邊一點上,在那儿它能接受陽光,再把它來回移動,最后光線就折射到費樂生臉上了。

  “哪——這會儿你就看得見紅彤彤的大太陽啦!”她說。“我相信,你一看,心里就高興起來啦——我真希望這樣啊!”她這樣說,就像因為她沒能給他做到該做的事,心里有愧,話里透出孩子般過意不去的親切。

  費樂生凄然一笑。“你是個怪人哪!”太陽在他眼睛里發亮,他咕噥著。“經過那一段,你還想來看我!”

  “咱們別舊事重提!”她說得很快。“我得赶上坐接火車的公共馬車,因為我來這儿,裘德不知道,我動身時候他不在家,所以我得差不多一气到家才行。里查,看見你好些了,我非常高興。你不恨我,是吧?你一直是好心待我的朋友。”

  “你這么想,我才高興呢。”費樂生嗓子帶啞地說,“對,我不恨你!”

  在他們斷斷續續閒聊過程中,本來光線很暗的屋子很快黑下來了,小女仆把蜡燭端進來。她要走了,就把手放在他手里,不如說她讓自己的手挨了挨他的手;因為她只是有意如此地輕輕一触而已。她剛要關上門,他就喊“蘇!”他已經注意到她轉身离開他那一刻,臉上有淚,嘴唇微顫。

  再把她喊回來無疑不是個好主意。就在他极力想做的那一刻,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無如他實在忍不住。她回來了。

  “蘇,”他咕噥著,“你想不想重歸于好啊?想不想留下來不走啊?我會原諒你,既往不咎!”

  “哦,辦不到啦,辦不到啦!”她急忙說。“你這會儿想既往不咎,也辦不到啦!”

  “你這意思是他現在實際上是你丈夫嗎?一定是這么回事吧?”

  “你要這么想也可以。他正忙著跟他妻子辦离婚哪。”

  “他的妻子!他也有妻子,這可真是條新聞。”

  “他們的婚姻才糟糕哪。”

  “跟你的一樣嘍。”

  “跟我的一樣。他辦离婚一大半是為她,為他自己倒很少。她寫信跟他說,离了婚對她是大恩大德,因為她可以再嫁人,過上体面的生活。裘德也就同意了。”

  “妻子……對她是大恩大德。唉,是啊,大恩大德,給她徹底松了綁啦。……可是這么個說法,我不喜歡听,蘇,我也能原諒你呀。”

  “不行,不行!你沒法再把我弄回來。我已經這么坏啦——覆水難收,挽不回來啦!”

  每逢他想把自己由朋友改成她的丈夫,她臉上就一下子露出惊恐万狀,這會儿就這樣,所以她自然而然要用任何辦法擋回他想重續連理的念頭。“我非走不可啦。我還會來——行吧?”

  “我不是要你來,現在也是這樣。我要的是你別走。”

  “謝謝,里查;可是我非走不可。既然你病得不像我想的那么厲害,我可不好留著不走!”

  “她是他的啦——從頭到腳,連皮帶骨都歸他啦!”費樂生說,不過他聲音那么微弱,她關門時候沒听見。她因為害怕小學教師見到她,感情上又來個反彈;或許同時因為從男人角度看,她這次移情別戀算不得一杆子到底,倒是不倫不類,似是而非,所以她有點羞于啟齒,不好跟他說她跟裘德的關系至少到目前還說不上万事俱備呢。費樂生一邊躺著,一邊心里描畫那個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她竟能把同情和嫌惡配成一味,教你服了之后神魂顛倒到發狂程度;她還頂著他的姓,卻又心急火燎地要跑回情人家里。這時他真像掉進了地獄,輾轉反側,嘗盡絕望之苦。

  季令安對費樂生的遭遇時刻在心,而且非常認真地關切他本人的狀況,所以一個禮拜總有兩三回爬山到沙氏頓看望他,一來一去足足有九英里,而且必得在他學校工作辛苦一天之后,茶點与晚飯之間才行。蘇來過之后,他頭一回來,他的朋友正呆在樓下。季令安注意到他的朋友的神色不像往常那樣心清騷亂,而是換了鎮定自若的樣子。

  “你上回來了以后,她來過啦。”費樂生說。

  “不是費樂生太太吧?”

  “是她。”

  “啊,你們又和好啦?”

  “沒有。……她就是用她小白手撫平了枕頭,當了半個鐘頭挺經心的護士就走了。”

  “唉——該死!真有點下賤!”

  “你說什么?”

  “哦——沒說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小娘儿們怎么這么撩人,沒個准稿子!如果她不是你妻子——”

  “她不是啦;除了姓跟法律不算,她是人家的妻子啦。我在這儿想個沒完——是跟她談了才啟發我的。既然要對她仁慈,我就該完全解除法律關系。既然她回來了,我也跟她說過我原諒她,她還是照樣拒絕留下來,你看怪吧。我反而覺著這倒好辦啦。我認為事實本身就造成我辦這件事的机會,雖說我當時沒想到這一點。要是她歸了別人,我死乞白賴地把她拴在身上,又有什么屁用?我知道——也絕對相信——她准歡迎我采取這個步驟,看做是我對她莫大慈悲。因為她拿我當圓顱方趾的同類,同情我,怜憫我,不惜為我掉眼淚,可是一想到我是她丈夫,她就受不了,所以我該把已經做開了頭的事做到底。這就是我該采取的有大丈夫气概,有人格尊嚴,又是慈悲為怀的辦法。……這也是為了對付世俗那套道理,她更容易做到獨行其是。我已經為我的決定斷送了咱們大伙儿眼里极其美好的前程,再也沒什么希望啦,不過她是一無所知;我預見到擺在我前面的是走進墳墓之前要陷進去的可怕的貧困;因為沒人再想聘我當教師。盡管丟了飯碗,我下半輩子大概還有辦法糊口吧,以后我一個人完全有能力支應這一切。我不妨跟你直說,究竟是怎么回事才啟發我讓她走掉,這是因為她給我帶來了消息——福來正干我要干的事。”

  “哦——他也有老婆?這一對真怪啦,這一對情人哪!”

  “呃——我不想你再就此給我提意見。我先前就想說,我讓她自由了,不可能害了她,反而給她提供了机會,使她得到至今做夢也得不到的幸福。那時候他們就能結婚,因為他們本應老早之前就這么辦。”

  季令安沒急于回答。“你的動机,我當然不贊成。”他說,口气溫和,因為他尊重他不便苟同的見解。“但是如果你能這樣實行的話,我認為你下這樣的決心并不錯。不過我怀疑你能否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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