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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房子只好算城區里的舊棚戶房子,她坐在那儿,瞧著什么也沒舖的光地板,然后又從沒挂窗帘的窗戶,仔細看外邊的情景。近在對面的是石棺學院的不出聲音、沒有窗戶的黑糊糊外牆。它們夜晚擋住月光,白天擋住陽光,把積了四百年之久的幽晦陰凄、頑梗偏執和老邁昏饋一古腦儿傾倒在她屋里。再往前是丹書學院,再遠點是另一所學院的塔樓,它們的外形都清晰可辨。她不禁喟然感歎,主宰一個心地單純的男人的激情會產生多么不可思議的作用,就像裘德那樣把她們娘几個放在心窩里愛的人,由于始終未能忘情于昔日的夢想,竟然不惜把他們安置在這么叫人覺得喪气的地方。哪怕到了現在這光景,他還是沒听清楚那些沾滿學究气味的牆壁對他的愿望發出的回響是何等冷酷無情的否定。

  找房子一再失敗,加上現在的房子也沒有父親容身之處,在大孩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有一种無影無形。不可名狀的恐怖緊緊地扼住了他。屋里的沉寂因為他開口說話而打破了:“媽,明几個咱們可怎么辦哪?”

  “我也不知道!”蘇懶懶地說。“我擔心又要讓你爸爸發愁啦。”

  “我真盼爸爸棒棒的,有個屋子住喲!那一來就沒多大關系啦!”

  “是啊,那就沒多大關系啦!”

  “還有事儿叫我干嗎?”

  “沒有!反正咱們万事只有煩心、倒霉、受罪的份儿!”

  “爸爸走是為我們孩子有地方住,對不對?”

  “這也有關系。”

  “呆在這世界上還不如离開好,對不對?”

  “有這么一點,親愛的。”

  “你們找不到好地方住,就因為有我們這些孩子,對不對?”

  “呃——大人有時候也嫌孩子累贅。”

  “那,孩子要是惹這么多麻煩,干嗎還要生孩子啊?”

  “哦——那是個自然法則。”

  “可我們自個儿沒要生,是吧?”

  “對,是這么回事。”

  “可我比別的孩子還糟哪,因為你不是我親媽;你要是不喜歡我,就用不著留我。我就不該上你這儿來——這可一點都不錯。我在澳洲麻煩人,上這儿來還麻煩人。但愿我沒生下地喲!”

  “這你辦不到啊,親愛的!”

  “我覺著,孩子生下來了,又沒人想要,那就趁他魂儿沒長起來,干脆把他掐死,不讓他往大里長,到處跑!”

  蘇沒答話。她心里嘀咕著,拿不定主意怎么對待這個异想天開的孩子。

  后來她總算想定了:凡是像老朋友一樣愿意和她分憂的人,只要情況許可,她一定對他實心實意,決不藏藏掖掖。

  “咱們家又要添個孩子啦。”她含混不清地說。

  “什么?”

  “又要有個小寶寶啦。”

  “怎么?”孩子發了瘋似地跳起來。“哦,上帝喲,媽呀,你可千万別再弄一個來喲,你現在夠麻煩啦!”

  “是啊,是夠麻煩啦,我也不好意思說啊,”她嘟囔著,因為忍住淚,眼睛亮晶晶的。

  孩子一下子哭了。“哦,你沒心沒肺,你沒心沒肺!”他喊起來,毫不留情地責怪她。“媽呀,你怎么這么坏,這么狠心,你就不能等家里好點,爸爸身体好了,再這么干嗎?你這不是把咱們家搞得更麻煩嗎?咱們沒家沒業的,爸爸只好到外頭住,明儿個咱們又讓人赶出去啦;可你還要給咱們家再添口人!……你這是存心哪——存心哪,存心哪!”他哭著,走來走去的。

  “小裘德喲,你、你可得原諒我呀!”她央告著,她的胸脯這會儿也像孩子的胸脯那樣起伏。“我這會儿說不清啊——你長大了,我一定告訴你。現在咱們困難到這個份儿上,真像我是存心要這樣哪!我沒法說清楚,親愛的!可是我實在不是存心——我也沒辦法啊!”

  “你就是存心——准是存心!你要是不答應,不是行嗎?因為這樣的事,誰也沒法在咱們家里插一手!我決不原諒你,永遠不原諒!我以后再也不信你心里記挂我,記挂爸爸,家里哪一個你也不記挂著喲!”

  他站定了,轉身走到連著她屋子的套間,那儿地板上臨時搭了個舖。她听見他在那儿說:“要是我們孩子都走了,不是沒了麻煩嗎?”

  “別胡思亂想的,親愛的。”她大聲說,口气很嚴厲。“好好睡覺吧!”

  第二大早晨六點過一點,她醒了,決定立刻起床,在早飯前按裘德告訴她的地點,赶到他住的客店,把他走后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她輕手輕腳地起來,免得惊醒孩子,她知道他們昨天一天都挺吃力,一定累得很。

  她看見裘德正在那個不起眼的小酒館吃早飯,他是為省下錢好墊上她住處的房租,才選上那么個地方。她把現在又要無可為家的情形跟他說了。他說他整夜都替她著急。好在現在已經到了早上,房東要她离開那個住處,就不像頭天晚上那么叫人無可奈何了,就算她后來沒找成住的地方,也不像原先那么緊迫。裘德同意她的想法,犯不上為住一個禮拜的權利糾纏下去,他們要立刻采取步驟,搬走了事。

  “你們先得在這個客店待一兩天。”裘德說。“這地方雜得很,對孩子們不合适,可是咱們就有時間,東西南北找地方住啦。我從前住在別是巴,郊區一帶出租的房子多得很呢。你就在這儿跟我吃早飯,我的小鳥儿。你是不是覺得身子還好?時間充裕得很,他們沒醒之前,夠你回去做早飯。反正我跟你一塊儿走。”

  她跟裘德胡亂吃完飯,一刻鐘之后,兩人就動身了,決定從蘇住的架子老大的那家立刻一走了之。他們一到就上樓,蘇發現孩子屋里悄沒聲的。她怯怯地喊女房東把茶壺和早飯用具送上來。女房東敷衍了事給她辦了。蘇把自己帶來的兩個雞蛋放到水正開著的壺里,喊裘德看著給孩子吃的雞蛋,她自己去喊他們起來,時間大概是八點半。

  裘德彎著腰站在那儿,拿著表,背對著孩子睡的小套間。突地蘇一聲尖叫,他不由得轉過身來,只見套間門開了。原來她推門時候,覺得門扣得很緊,她一進去,就一下子癱到地板上了。他赶緊過去把她扶起來,轉眼往地上床舖看時,孩子們都不在了。他大惑不解,往屋子四下里找,卻見門背后原來挂衣服用的鉤子上挂著兩個小孩子的身体,脖子上各拴著一根捆箱子的繩子,几碼以外的一個釘子上也同樣吊著小裘德的身体,旁邊有個翻了的椅子,他的玻璃一樣的眼珠對著屋里張望,而那個小女孩和還在怀抱的小男孩的眼睛卻閉上了。

  這怪异得無以复加的恐怖景象嚇得他魂不附体,他只好讓蘇先躺下來,再拿小刀割斷繩子,把三個孩子都扔到了床上;在這短促的動作中間,他摸了摸他們的身体,心里想他們大概都死了。他一把抱起昏厥的蘇,把她放到外間屋床上,跟著透不過气地喊女房東上來,然后跑出去找醫生。

  他回來時,蘇已蘇醒;兩個手足無措的女人,彎著腰,拼命想叫孩子活過來,這情景加上小尸体三個一排躺在床上的慘象,把他所有自制能力全都摧垮了。离得最近的一位外科醫生到了,但正像裘德先已料到的,他在場也無濟于事,把孩子救活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他們的身体雖然沒全涼,但估計那會儿离上吊時間總有一個鐘頭。后來兩個做父母的理智恢复了,他們推究慘劇發生的前因后果時,認為大致情況是:大孩子醒了,朝外間看看蘇,一瞧見她人不在,他本來就因為頭天晚上的見聞心情非常惡劣,那會儿就變本加厲,于是誘發了他的病態心理,才干出那樣的事情;他們還在地上找到一個紙條,是孩子的筆跡,他用身上帶的鉛筆寫著:

    我們太多了,算了吧。

  蘇看了紙條,再也撐不住了;原來她同孩子的一席談竟是導致慘劇發生的种因。這個可怕的想法使她渾身痙攣,劇烈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著她。他們也不管她怎么哀求,硬把她抬到下面一層的屋里,她躺在那儿,張著嘴拼命喘气,纖弱的身子隨著一抽一抽的。兩眼直勾勾對著天花板,女房東怎么勸慰也沒用。

  他們在這間臥室里听得見上面的人走動,她央告大家讓她回到樓上;大家一再勸說,如果孩子還有一線希望,她去了反倒坏事,還提醒她,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否則會害了還沒生的孩子。如此這般,她才沒鬧下去。她沒完沒了地問孩子的情況,最后裘德從樓上下來,告訴她已經毫無希望。等她后來能正常說話了,她就把頭天跟孩子說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裘德,認為自己就是這場禍事的根子。

  “不是那么回事儿,”裘德說,“他這是天性使然,所以才干得出來。大夫講了,這樣的孩子正在咱們這一輩里頭冒出來——這樣的孩子,上一輩還聞所未聞呢,他們是种种新人生觀帶來的后果。他們還沒長到堅忍不拔到足以抗拒這類思想影響的程度似乎就已經看穿了人生的險惡凶殘了。他講,這种現象表明厭世之想行將在人們中間普遍開始。大夫的思想很前進,不過他也沒法去開導——”

  1引自《新約·哥林多前書》。
  為了她的緣故,裘德一直強抑悲痛,現在他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激發了蘇對他的同情,這轉而緩和了几分她對自己的嚴酷的譴責。來人散了之后,裘德答應她去看孩子。

  他們經歷的一切拂逆在大孩子臉上分明表現出來。使裘德第一次婚姻陷于不幸的所有惡兆和陰影,他在第二次結合中發生的所有變故、錯誤、憂懼和過失,通通匯集到這個小小的形体上。他就是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縮影,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焦點,并且是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的獨一無二的象征。他已經為先前的父母的混賬行為而呻吟,為他們的惡劣結合而顫栗,又為現在的父母噩運當頭而送了命。

  整個房子靜下來了,他們也無事可做,只候著驗尸組來驗尸,忽然間學院那邊一陣宏大低沉的聲音,連它后身的厚厚圍牆也沒擋住,傳到了他們的屋里。

  “這是什么?”蘇說,她的快慢不勻的呼吸驟然停了一下。

  “是學院禮拜堂的風琴聲音。我想是風琴師在練琴吧。他奏的是《詩篇》第七十三章的一段《頌歌》:‘上帝實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

  她又嗚咽起來。“嗚,嗚,我的寶貝儿喲!他們沒干過坏事!干嗎不把我帶走,把他們帶走了喲!”

  又是一陣寂靜——后來又讓外面什么地方兩個人說話聲打破了。

  “他們議論咱們呢,沒錯儿!”蘇哭著說。“‘我們成了一台戲,給世人和天使都看過了。’

  1基督教做禮拜等,主持者應面東方,此事曾引起過不同意見。
  裘德听了听——“他們不是議論咱們。”他說。“是兩位觀點不一致的牧師,正辯論東向位置。天哪——什么東向位置不東向位置,眾生都苦苦呻吟著哪!”

  1古代希腊作家埃斯庫洛斯的一出悲劇。
  又一陣沉寂,直到她又因悲不自胜而開口。“咱們身外有個東西說,‘你別干啦!’它先說,‘你別學習啦!’接著說,‘你別做工啦!’現在說,‘你別愛啦!’”

  他想寬慰她,就說,“你心里太苦才這樣啊,親親!”

  他們還是往下等。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頂小的孩子的連衣裙、鞋和襪子在他死時候都放在椅上,到現在她也不把它們拿開。裘德雖然不想再讓她瞧見,可每逢他一動這些東西,她就央告他還是讓它們放在那儿。女房東也想把它們拿開,她簡直發了瘋一樣,跟她大哭大鬧。

  裘德固然擔心她的陣發性抽搐,可是更害怕她把痛苦悶在心里,不言不語地麻木下去。“你干嗎不理我,裘德?”沉默一會儿之后,她高聲喊出來。“你別對我不管不顧的,你要不在我身邊,那么孤單,我可受不了。”

  “你看,親愛的,我不是在這儿嗎?”他說,同時臉挨近她的臉。

  “對啦!……哦,我的同志,咱們這完美的結合——咱們這二合一整体,現在沾上了鮮血啦!”

  “是讓死亡的陰影籠罩啦——應該這么看。”

  “啊,可的确是我把他引得那樣啊,雖然我當時沒想到把他引錯了。我跟他說話,就跟同懂事的成年人說話一樣。我說這世界就是跟咱們作對,花這樣的代价活在這世界上還不如死了好。他把這些話都當真啦。我還跟他說又要生孩子了。他一听就慌了神啦。哦,他把我熊得好厲害喲!”

  “你干嗎跟他說這個呢,蘇?”

  “我也說不上來。我是想做到誠實無欺。我實在不忍對他隱瞞真相。可是我并沒有誠實無欺,因為我當時是轉彎抹角跟他說的。我怎么比別的女人都笨,沒點心眼哪?簡直笨透啦!我干嗎不跟他說叫他高興的一套,假的也行啊,何必用半真半假的一套?這是因為我沒自制能力,所以我遮掩不了,也說不明白。”

  “碰到大多數情形,你這個辦法或許是個頂用的;只是咱們的情形太特別,碰巧用了一下,就糟糕了。他要是不死的話,早晚還是會明白過來的。”

  “再說我正給小寶貝儿做新連衣裙哪,我可永遠看不見他穿著啦,永遠沒法跟他說話啦……我眼睛脹得很,簡直看不出東西啦;可是就在一年前,我還覺得自己幸福呢!咱們未免太卿卿我我嘍——兩個人淨顧自個儿,完全落到了自私自利的地步。咱們說過——你記得吧——咱們要做到真心快樂,叫人羡慕。我說過這就是自然的意向、自然的法則和自然之所以為自然,按自然賦予我們的本能,我們要真真得到快樂——文明已經一手把這些本能扼殺了。我說的這些話夠多造孽呀!好啦,現在咱們就為蠢得把自然的法則信以為真,命運女神才在咱們背上狠狠捅了一刀!”

  蘇沉默下來,陷入深思,過了會儿又說:

  “也許他們走了是件大好事——是呀,我看是這樣,与其以后看著他們令人傷心地枯萎下去,倒不如趁著他們新鮮勁儿采摘下來還好些吧。”

  “是這樣啊。”裘德回答說。“有人說總有那么一天,長輩看著孩子在襁褓中死掉,心里會高興呢。”

  “但是他們實際不理解啊!……哦,我的寶貝儿,寶貝儿啊,你們這會儿活著夠多好呀!你可以說大孩子想死,要不然他就不會干那樣的事。他這樣死不算情理之外,多少跟他治不好的天生悲觀有關系,可怜的小東西!但是那兩個呢——我自己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那可不一樣啊!”

  蘇又望著挂著的連衣裙,望著襪子和鞋,渾身哆嗦得像根弦。“我是個可怜虫啊!”她說。“天不留地不要啦!真把我逼瘋啦!該怎么辦哪!”她盯著裘德,緊緊握著他的手。

  “沒有辦法啦。”他回答說。“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也只能這樣收場了。”

  她停了一下。“不錯!這話誰說的?”她難過地問。

  “這話是《阿迦門農》合唱里的一句。打事情一出來,我就一直念叨著這句話。”

  1《舊約·創世記》中說:上帝造了亞當和夏娃,配成一對;因他們偷吃了禁果,看見彼此赤身露体,上帝就把他們逐出伊甸園,讓他們在地上受罪。
  “我的可怜的裘德——你真是妙手空空啊——你比我還苦啊,因為我總算還有你哪!可怜你一無依傍,全靠苦讀,學有所成,到頭來還是窮愁潦倒,前途無望,真叫人想不通呀!”

  談話把她的悲苦心情暫時岔開了一會儿,可是她又猛然傷痛起來。

  恰好驗尸組如時到了,他們看了尸体,按規定驗了尸;隨后就到了凄慘的送葬的清晨。經過報上一傳,愛看熱鬧的閒人都給引到了出事現場,他們站著沒事,就數窗戶上有多少塊玻璃、牆上有多少塊石頭。裘德夫婦不明不白的關系更給他們的好奇心添油加醋。蘇說過了,她要送兩個小的到墳地,但是臨走之前,她撐不住了,只好躺下來,趁這時候,他們把棺材悄悄抬出了房子。裘德一上運尸車,就把它赶走了。房東于是大大松了口气,眼下他只剩下蘇和她的行李要處理掉,他希望到下半天房子就一切恢复原狀。他老婆因為不走運,招進來這家子,這禮拜弄得他的房子聲名狼藉,這下子完全可以洗清了。下午他偷偷跟房子的產權人商量了一番,兩人都同意,要是因為房子里發生過慘劇,社會上對它有成見,敬而遠之,他們就要想方設法把它的門牌號數換一個。

  裘德看著兩個小棺材——一個裝小裘德,一個裝兩個小點的孩子——放到墓穴里,跟著赶快往回奔去看蘇,她還在自己屋里躺著,他也就沒惊動她。可是他老是放心不下,四點鐘光景又回去了。房東太太還當她還在屋里,可是看了一下,就下來告訴裘德她不在屋里。她的帽子跟上衣也沒了,這說明她出去了。裘德急忙跑到他住的那家客店,她也不在那儿。他琢磨可能發生的情況之后,就順著大路,直奔公墓,一進門就橫插過去,徑直到棺材下葬的地方。那些因為出了慘劇而跟著來看熱鬧的人已經散了。一個人拿著鐵鍬正朝埋三個孩子的墳里填土,但是在填了一半的坑旁邊,有個女人抓著他胳臂不放,求他別填。那正是蘇。她根本就沒想到把她的帶顏色的衣服脫下來,換上裘德替她買的喪服,可是即便她跟一般喪失子女的人一樣從俗換上喪服,那也不像她穿著現在這樣的衣服把她的悲痛表現得如此之深。

  “他要把他們埋了,這不行啊,我還要看我的孩子!”她一看見裘德就瘋了似地哭喊著。“我要再看一遍。哦,裘德,開開恩吧,我要看他們。我不知道你趁我睡著了,就叫人把他們抬走啦!你說過,他們的棺材沒上釘的時候,我還可以再看一遍,可你說話不算數,你把他們抬走啦!哦,裘德呀,你對我也忍心哪!”

  “她要我把棺材再挖出來,讓她撬開棺材。”拿鐵鍬的人說。“瞧她這樣儿,你得把她弄回家才行。可怜的東西,她這簡直是胡來嘛。太太,棺材可不能再挖出來。你還是跟你丈夫回家吧,忍著點吧,感謝上帝,你又快有孩子啦,那就別管多傷心也都沖掉啦。”

  但是蘇苦苦哀求沒個完:“讓我看一遍吧——就一遍喲,行不行啊?就那么一丁點工夫,裘德呀?沒一會儿就行啦!那我也就安下心啦,裘德!裘德,你要是再讓我看,我以后什么都好說好辦,什么都听你的。一看了,我就跟沒事儿一樣回家啦,以后再也不想啦,行不行呀?干嗎不行哪!”

  她沒完沒了地央告,裘德心痛如割,他几乎要那個工人答應再把棺材起出來。但是那樣一來,不單毫無好處,還可能叫她的情形更糟下去。他明白他得當机立斷,先把她立刻弄回家。于是耐下心,勸她,哄她,溫存体貼地跟她悄悄說話,抱著她,好讓她有個依靠;后來她也鬧不下去了,听他的話,离開了公墓。

  他想找輛輕便馬車送她,可是他們的境況如此之窘,她不許他這樣。兩個人就一路慢慢走回去,裘德一身黑,她一身褐加紅。他們要在下午搬到新住處,但是裘德覺得眼下不大行得通,于是他們就不經意地走進了他們現在打心里憎惡的房子。蘇立刻躺下來,裘德出去請大夫。

  裘德整晚上都在樓下等著。很晚了,人家才告訴他,胎儿早產,成了死胎,是跟前面三個孩子一樣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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