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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戰爭一直未被當作博物學家觀察的一個領域。我們有了已故的威·亨·哈得孫1對巴塔哥尼亞2的植物群和動物群的生動而翔實的敘述,吉爾伯特·怀特大師3引人入胜地寫下了戴胜鳥對塞爾伯恩村4不定期而決非尋常的光顧,斯坦利主教5給我們寫下了一部雖然通俗卻很寶貴的《鳥類馴服史》。難道我們不能期望給讀者提供一些有關死者的合情合理,生動有趣的事實嗎?但愿能吧。 -- 1威廉·亨利·哈得孫(1841-1922):英國博物學家,散文家及小說家。 2巴塔哥尼亞:南美洲地區,在阿根廷和智利南部。 3吉爾伯特·怀特(1740-1793):英國博物學家,牧師,所著《塞爾伯恩博物志及古跡》為英國第一部有關博物學的著作。 4塞爾伯恩村:英國罕布什爾一個村子,是吉爾伯特·怀特的故鄉,該地不時有顏色鮮艷,長喙尖銳,冠呈扇形的戴胜鳥栖息。 5阿瑟·斯坦利(1815-1881):英國教士,作家,1864年為西敏寺大教堂主教,著有多部博物學論著。 -- 當年那個百折不撓的旅行家芒戈·派克1途中一度昏倒在廣袤無垠的非洲沙漠里,精光赤條,單身一人,想想來日屈指可數,看來沒什么事好做,只好躺下等死,一种有特异美的小青苔花映入他眼帘。他說,"雖然整棵花還沒我一個手指那么大,我端詳著花根、花葉和花莢就不得不惊歎气微妙之證明。難道上帝在這部分荒貧的世界里种植,灌溉,培育成熟一种似乎微不足道的東西,對根据他自己形象創造出來的生靈的處境和苦難竟會熟視無睹嗎?當然不會。一想到這些,就不容自己灰心絕望了;我跳起身,不顧饑餓和疲勞,勇往直前,深信解脫在望;我沒有失望。" -- 1芒戈·派克(1771-1806):蘇格蘭著名非洲探險家。下文一段話引自他的著作《非洲腹地旅行記》。 -- 誠如斯坦利主教所說,有意同樣以惊歎和崇敬的態度研究任何學科的博物學,必能增強那种信心、愛心和希望,這些信心、愛心和希望也正是我們每一個人在穿越人生的荒野途中所需要的呢。因此,讓我們看看我們從死者上面可以得到什么靈感吧。 在戰爭中死者往往是人類中的男性,雖然這說法就畜類而論并不正确,我就經常在馬尸堆中看見母馬。戰爭令人感興趣的一面就是只有在戰爭中博物學家才有觀察死騾子的机會。在二十年平民生涯的觀察中,我從沒看見過一頭死騾子,不免開始對這些牲口是否真正會死抱著怀疑態度了,我偶爾也看見過自己當做死騾的牲口,可是湊近一看,結果總看到原來是活騾,因為完全睡著了才看上去象死的。可是在戰爭中,這些牲口几乎同更普通而不耐勞的馬一樣送命。 我看到的那些騾子多半死在山路一帶,或者躺在陡峭的斜坡腳下,那是人們為了不讓道堵塞,把它們從坡上推下來的。在死騾屢見不鮮的山里這种景象似乎倒也相稱,比后來在士麥那1看到它們的遭遇更協調些,在士麥那,希腊人把全部輜重牲口的腿都打斷,再把它們從碼頭上推下淺水去淹死。大批淹死在淺水里的斷腿騾馬需要一個戈雅2來描繪它們。雖然,真正說起來,也說不上需要一個戈雅,因為只有一個戈雅,早已死了,而且即使這些牲口能開口的話,它們會不會要求人家用繪畫來表現它們的苦難還大大值得怀疑呢。不過,如果它們會說話,十之八九會要求人家減輕它們的痛苦吧。 -- 1參見《在士麥那碼頭上》一文。 2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作品大多控訴侵略者的凶殘,對歐洲19世紀繪畫有很大影響,以版畫集《戰爭的災難》聞名于世。 -- 關于死者的性別問題,事實上是你見慣了死者都是男人,所以見到死了一個女人就万分震惊。我第一次看見死者性別顛倒是座落在意大利米蘭近郊的一家軍火厂爆炸之后。我們乘坐卡車沿著白楊樹蔭遮蓋的公路,赶到出事現場,公路兩邊的壕溝里有不少細小的動物生態,可我無法觀察清楚,因為卡車揚起漫天塵土。一赶到原來的軍火厂,我們有几個人就奉命在那些不知什么原因并沒爆炸的大堆軍火四下巡邏,其他人就奉命去扑滅已經蔓延到鄰近田野草地的大火;滅火任務完成后,我們就受命在附近和周圍田野里搜尋尸体。我們找到了大批尸体,抬到臨時停尸所,必須承認,老實說,看到這些死者男的少,女的多,我還真大為震惊呢。在當時,女人還沒開始剪短發,如歐美近來几年時興的那樣,而最令人不安的事是看到死者留這种長發,也許因為這事最令人不習慣吧,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死者中難得有不留長發的。我記得我們徹徹底底搜尋全尸之后又搜集殘骸。這些殘骸有許多都是從軍火厂四周重重圍著的鐵絲篱上取下來的,還有一些是從軍火厂的殘存部分上取下來的,我們撿到許多這种斷肢殘体,無非充分證明烈性炸藥無比強大的威力。不少殘骸還是在老遠的田野里找到的呢,都是被自身体重拋得這么老遠。 記得我們重返米蘭的途中,我們有一兩個人在討論這場事故,一致同意事故性質不現實,而且事實上竟沒有人受傷,的确大大減少了這場災難的恐怖性,要不這种恐怖可能會大得多呢。再說事實上事故來得如此直接,因此死者搬運和處理起來還絲毫不感到不舒服,使之与其時戰場上的經歷大相徑庭。車子開過風景优美的倫巴第1郊區,雖然一路塵土飛揚,倒也賞心悅目,這也是對我們執行這項煞風景的任務的一個補償吧。在歸途中,我們交換看法時,一致認為這場突然發生的大火正好在我們赶到前迅速得到控制,沒有波及看上去堆積如山的未爆炸的軍火,确實是一大幸事。我們還一致認為四處收集殘骸是件奇特的差使,按說人体理該順著解剖學的原理炸得一塊一塊,誰知在一顆烈性炸藥炮彈的爆炸下,反而隨著彈片任意四分五裂。 -- 1倫巴第,意大利北部區名,近瑞士邊境,首府米蘭。 -- 為了達到觀察的精确性,一個博物學家不妨把觀察局限于一段有限的階段,我將首先把1918年6月,奧地利進攻意大利以后作為一個階段。在此階段,死亡人數极大,意方被迫撤退,后來又大舉進攻以收复失地,這一來戰后局面仍如戰前,只是死者變了樣而已。死者沒埋葬前,每天都多少有些變樣。白种人膚色的變化是從白變成黃,再變成黃綠,最后變成黑色。如果在暑熱下擱置過久,尸体就會變得類似煤焦油色,尤其是皮開肉綻的部分,而且真有明顯的煤焦油似的虹彩。尸体一天比一天脹大,有時脹得太大了,軍服也包不住,脹鼓鼓的象是要繃裂開似的。個別人的腰圍會脹到難以置信的程度,臉部脹得皮膚繃緊,圓滾滾的象气球。除了尸体逐漸脹胖之外,令人吃惊的是死者周圍散布的紙片之多。埋葬前,尸体最終的姿勢全看軍服上口袋的位置而定。在奧地利軍隊里,那些口袋是開在馬褲后面的,過了短短一陣子,死者都必然臉朝下躺著,臀部兩個口袋都給兜底翻了出來,口袋里裝的那些紙片就全都散布在草地上了。暑然,蒼蠅,草地上尸体所呈姿勢,四散的紙片之多,這些都是留下的深刻印象。大熱天戰場上的气味是回想不起來的。你能記得有過這么一股气味,可是從此你沒碰到什么事能叫你再想起這股气味來。不象一個團隊的气味,你在乘坐有軌電車時會突然聞到,你會看看對面,看見把這股气味帶給你的那人。不過另外那股气味就象當初你在戀愛中的味儿一樣完全消失了;你只記得發生的事情,可是回想不起那股興奮感。 不知道那個百折不撓的芒戈·派克在大熱天的戰場上會看到什么恢复信心的景象。六月底,七月里,麥子里總有罌粟花,還有葉茂的桑葚樹,太陽透過重重樹葉屏障,照在槍杆子上,就看得見上面冒著熱气;芥子毒气彈炸出的彈坑邊緣變成晶黃色,一般破房子都比挨過炮轟的房子要好看些,可是旅行的人很少會舒暢地呼吸一下那個初夏的空气,有過芒戈·派克從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造人這方面產生的那种想法。 你在死者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打得真夠慘的,竟死得象畜生。有的受了點輕傷,這點傷連兔子受了都不會送命。他們受了點輕傷就象兔子有時中了三四粒似乎連皮膚都擦不破的霰彈微粒那樣送了命。另外一些人象貓那樣死去;腦袋開了花,腦子里有鐵片,還活活躺了兩天,象腦子里挨了顆槍子的貓一樣,蜷縮在煤箱里,等到你割下它們的腦袋后才死。也許那時貓還死不了,据說貓有九條命呢,我也說不清,不過大多數人死得象畜生一般,不象人。我從來沒看見過一件所謂自然死亡的事例,所以我就把這歸罪于戰爭,正如那個百折不撓的旅行家芒戈·派克一樣,知道一定還有其他什么事例。而且總是少了點其他什么,后來我總算看到了一件。 我見到過唯一一件自然死亡事例除了并不嚴重的失血之外,是死于大流感1的。得了這病就渾身黏液濕淋淋,憋住气,要知道這种病人是怎么死的:臨終縱有一身力气,還是變成個小孩子,人去了,被單卻象小孩尿布那樣濕透,一大片黃濁的黏液瀑布似的流著,淌著。所以如今我倒要看看哪位自詡的人道主義者的死亡情況,因為一個象芒戈·派克1那樣百折不撓的旅行家,或我,就是靠眼看這种文學流派的成員真正死亡,觀察他們体面下場而活著,而且還要活下去看看。我作為一個博物學家,在沉思中不由想到雖然講究体統是一件大好事,可是如果人類繼續繁衍下去的話,必然有些事是不成体統的,因為傳宗接代的姿勢就是不成体統的,大大不成体統的,我不由又想到這些人也許是,或曾經是:不失体統同居生下的子女。可是不管他們如何出世,我倒希望看到一小撮人的結局,思索一下寄生虫如何解決那個長期保留的不育問題;因為他們奇特的小冊子已蕩然無存,他們的一切肉欲都成為次要問題。 -- 1指1917-1918年蔓延全世界的流行性感冒,是一种病毒性急性傳染病,死者無數。 -- 雖然,在一篇有關死者的博物學論著中涉及這些自封的公民也許是正當的,盡管在本著作發表的時候這种封號可能一文不值,然而,這對你在大熱天下所看見的原來的嘴巴上有半條脫蛆虫在忙著的其他死者是不公正的,他們年紀輕輕就死去并非自愿,他們也不辦雜志,其中許多人無疑連一篇評論文章也從來沒看過。死者也并非老是碰到大熱天,多半時間是碰到下雨,他們時躺在雨水里,雨水就把他們沖洗干淨了,雨水還在他們入土的候把泥土化軟,有時還接連不斷下著,把泥土變成泥漿,把尸体沖洗出來,你只得把尸体再埋葬下去。冬天在山里,你就得把尸体放在雪地里,等到開春積雪化掉,再得由別人來掩埋。這些死者在山里的墳地是很美的,山地戰爭是所有戰爭中最美的,其中一回,在一個叫波科爾的地方,他們埋葬了一個頭部給放冷槍的打穿的將軍。那些撰寫書名叫《將軍死于病床上》的作家錯了,因為這位將軍就死在高踞山上的雪地戰壕里,戴著一頂登山帽,帽上插著一支鷹翎,正面的彈孔小得插不進小手指;后面的彈孔卻大得塞得進拳頭,如果拳頭小,你想要塞的話准塞得進,雪地里有好多血。他是個极好的將軍,在卡波雷托戰役1中指揮巴伐利亞阿爾卑斯軍團的馮貝爾將軍就是這么一位好將軍,他是乘坐在參謀的汽車里,身先士卒,開進烏迪內2市時,遭意大利后衛部隊打死的,如果我們要對這類事情講究什么精确性的話,那么所有這類書應改名為《將軍通常死于病床上》。 -- 1卡波雷托戰役:卡波雷托原為意大利邊境城市,在伊松佐河畔,烏迪內東北。第一次世界大戰時,1917年秋,馮貝爾將軍率領新成立的德奧聯軍巴伐利亞阿爾庫斯軍團,大舉進攻,企圖吞并意大利東北,意軍被迫于11月7日撤至皮阿維河。 2烏迪內:意大利東北部城市,位于阿爾卑斯山脈南麓。 -- 有時在山里,設在靠山那邊挨不到炮轟的包扎站外面的死者,身上也下到了雪。他們都給抬到在地面封凍前就在山坡上挖好的洞里。就是在這洞里,有個人的腦袋破得象摔得粉碎的花盆,雖然腦袋由薄膜裹在一起,外面還精心扎著現已浸濕發硬的繃帶,但腦組織給里面一塊碎鋼片破坏了,他躺了一天一夜,又躺了一天。擔架手請醫生進去看看他。他們每回去都看見他,甚至沒朝他看都听到他在呼吸。醫生的眼睛通紅,眼皮腫脹,給催淚瓦斯熏得几乎睜不開來。他看了那人兩回,一回在大白天里,一回用手電筒照。我意思是說,用手電筒照一遍也會給戈雅留下一個深刻印象,醫生第二回看他才相信擔架手說他還活著這話。 "你們要我拿這怎么辦?"他問。 他們提不出什么辦法。可是過了一會儿他們就要求把他抬出去跟重傷員安頓在一起。 "不。不。不!"正忙著的醫生說。"怎么啦?你們怕他?" "我們不愿意听到他跟死者留在洞里。" "那就別听他好了。如果你們把他搬出來,又得馬上把他抬回去了。" "我們不在乎,上尉大夫。" "不行,"醫生說。"不行。難道你們沒听到我說不行嗎?" "你為什么不給他打一針大劑量嗎啡?"一個在等候包軋臂部傷處的炮兵軍官問。 "你以為我的嗎啡就只派這一個用處嗎?你愿意我不用嗎啡就做手術嗎?你有手槍,出去親手把他打死啊。" "他已經中了槍,"那軍官說。“如果你們有些大夫中了槍,你就另眼相待了。" "多謝多謝,"醫生對空揮舞一把鑷子說。"千謝万謝。這雙眼睛怎么樣了?"他用鑷子指指眼睛。"你覺得怎么樣?" "催淚瓦斯。如果是催淚瓦斯就算走運了。" "因為你离開前線,"醫生說。"因為你跑到這儿來說要清除你眼睛里的催淚瓦斯。你就把蔥頭揉進你眼睛里了。" "你失常了。我對你的侮辱并不在意。你瘋了。" 擔架手進來了。 "上尉大夫,"其中一個說。 "滾出去!"醫生說。 他們出去了。 "我要開槍打死這個可怜的家伙,"炮兵軍官說。"我是個講人道的人。我決不讓他受折磨。" "那就打死他吧,"醫生說。"打死他啊。承擔責任。我要寫份報告。傷員被炮兵中尉在急救站打死。打死他啊。盡管去打啊。" "你不是人。" "我的職責是治療傷員,不是打死他們。打死人是炮兵軍官老爺干的勾當。" "那你干嗎不護理他?" "我已經護理過了。凡是可以盡力做的我都盡力做到了。" "你干嗎不用纜車道把他送下山去?" "你算老几,配來責問我?你是我上級軍官嗎?你是這個包扎站的指揮官嗎?請你回答。" 炮兵中尉啞口無言。屋里其他人都是士兵,沒有其他軍官在場。 "回答我啊,"醫生用鑷子鉗起一個針頭說。"給我個答复啊。" "操你,"炮兵軍官說。 "好,"醫生說,"好,這話你說了。很好,很好。咱們走著瞧吧。" 炮兵中尉站起身,向他迎面走去。 "操你,"他說,"操你。操你媽。操你妹子......" 醫生把盛滿碘酒的碟子朝他臉上扔去。中尉眼睛看不出了,向他迎面走來,掏著手槍。醫生赶快溜到他背后,把他絆倒,他一倒在地板上,醫生就對他踢了几腳,戴著橡皮手套的手撿起那把槍。中尉坐在地板上,那只沒受傷的好手捂住眼睛。 "我要殺了你!"他說。"我眼睛一看得見就殺了你。” "我是頭儿,"醫生說。"既然你知道我是頭儿,我就原諒一切。你不能殺我,因為你的槍在我手里。中士!副官!副官!" "副官在纜車道那儿,"中士說。 "用酒精和水清洗這位軍官的眼睛。他眼睛里沾到碘酒了。拿個盆子讓我洗手。我下一個就看這位軍官。" "不要你碰我。" "緊緊抓住他。他有點精神錯亂了。" 一個擔架手進來了。 "上尉大夫。" "你要什么?" "太期間里那人--" "滾出去。" "死了,上尉大夫。我還以為你听到了會高興呢。" "瞧,可怜的中尉?咱們白白爭了一場。在戰爭時期咱們白白爭了一場。" "操你,"炮兵中尉說。他眼睛仍然看不見。"你把我弄瞎了。" "沒事,"醫生說。"你眼睛回頭就沒事了。沒事。白白爭論。" "哎唷!哎唷!哎唷!"中尉突然尖聲叫喚。"你把我眼睛弄瞎了!你把我眼睛弄瞎了!" "緊緊抓住他!"醫生說。"他痛得厲害了。緊緊抓住他。" 陳良廷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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