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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八八七年 美國
  費伯倫把信放在桃花心術書桌上,然后起身。他雙手背在身后,走向窗口,沉思的眼神掠過法茲渥庄的草坪和花園,直到看見他祖父為止。
  老人坐在輪椅上,膝頭蓋著毯子,肩上披條棕色的披肩,以抵御春寒料峭。他的發絲已全白,因中風而麻痹的雙手打顫。伯倫望著的時候,老人忽然一陣猛咳。一名看護立即現身,過去照顧他。
  伯倫轉身背對窗口,他無法忍受看見祖父這种脆弱的模樣。他記憶中的費洛斯是個老當益壯、性好冒險、精力充沛的男人。這個病痛纏身的白發老頭對他而言是陌生的,不過卻讓他痛苦地了解到,祖孫倆能共度的時光已所剩無几了。
  伯倫的父親費彼得加入北軍的時候,他才五歲,留在家中的祖父繼續經營法茲渥鐵工厂,使費家的財富更為增加。伯倫的父親到南方去作戰之后就沒再回來,于是祖父洛斯便身兼父職。伯倫深愛這老人。
  他深棕的眼眸又瞥向書桌上的白色信箋。如果還有什么能夠讓祖父活下去,那就是這個了。要是他們靜待由律師、調查員和法院來解決,費洛斯絕對撐不到那一天。
  你的代理人已和我聯系……只想要還你們公道……好歹是一家人……避免費氏蒙羞……保護我們的女儿……代理婚姻……
  隨后他瞪視信末的署名良久。
  法茲渥公爵費海頓。
  這是騙人的,真正的法茲渥公爵就坐在伯倫的窗外。將近五十九年前,費洛斯被可恨的堂弟費仕達騙去了頭銜。如今伯倫終于有机會在老人撒手西歸前替他把頭銜爭回來。他自己并不在乎能不能繼承爵位。繼續待在紐約經營鐵工厂他也照樣心滿意足,不過要是他能替祖父了結這樁心事……
  他咒罵著把信扔到一旁。沒錯,海頓不是簡單的人物。他知道真相大白后自己絕無胜算,但是他同時也知道費洛斯已病弱不堪。籌碼握在他手上,他正盡量加以利用。
  伯倫又從椅子上站起來,踱向窗口。看護推著他祖父的輪椅,要送他回房。
  如果我不赶快采取行動,他就再也看不到霍克林府邸了。
  這時他開始尋思那即將被硬塞給他的費家女儿,不知是何模樣。她想必很丑,或是很肥,要不就是有別的毛病,否則早就該嫁給某個有錢的貴族了。不過可沒人說他得和她長相廝守。畢竟費洛斯已經七十九歲了。在老人有限的余日,伯倫可以忍耐和那女孩一同生活,無論她究竟有何缺陷。他愿意不惜一切讓祖父快樂地過完最后的歲月。
  洛斯褪色的棕眸盯著爐火,然而他心中看見的卻是過去,他經常回想起發現仕達的欺騙的那一天。
  世琛和平常一樣生龍活虎地走進書房。“祖父,我回來了,而且還替你帶來一個惊喜,一個你的英國同胞。他是我同學,我帶他回家度假。”
  洛斯縱容地對小孫子微笑,然后起身向客人伸出手。
  “祖父,這是皮諾尼。諾尼,這是我祖父費洛斯。”
  “幸會,先生。”諾尼說道,握握老人的手。
  “你姓皮?我年輕時在英國也認識一個姓皮的。”
  諾尼抬頭看看他,說道:“說不定我認識你的家人,先生。我覺得您有點像老法茲我公爵。你知道嗎?這里和那棟府邸也有些相似,只不過小了些。”
  洛斯僵住了。
  “當然了,我在想你們可能是親戚,這里叫做法茲渥庄,您又姓費。您和公爵是親戚嗎?”
  “是的。”他突兀地答道。洛斯背向年輕人,朝椅子示意。“坐下,孩子們。”
  不可能的,當然。皮諾尼和泰迪不可能有任何關系。泰迪是獨生子,他死時他父母都已上了年紀。可是這男孩顯然和霍克林府邸的費家人相識,或者至少听說過。
  洛斯再度在安樂椅上就坐。“告訴我一些你家人的事吧,諾尼。我想看看我是不是記得你家的人。”
  “我家的人可多了,費先生。我祖父有十三個孩子,每一個都尚在人世,我自己又有七個兄弟姊妹。”
  “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皮泰迪,第六任林登伯爵。”
  洛斯感到額頭一陣刺痛。“泰迪?”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皮泰迪?”
  “沒錯。”諾尼笑了。“那么你真的認識他?太好了!這讓我覺得好像回到家一樣。”
  “你祖父還健在?”
  “請原諒我這么說,先生,我想那老戰馬大概永遠也死不了的,他已經八十歲了,身体還和小伙子一樣好。要他別騎馬他都不肯。我伯父查理很怀疑自己是否會有繼位為伯爵的一天,泰迪似乎打算比我們大家活得更久。”
  他眼底的刺痛加劇。這一定是誤會,泰迪不可能還活著……
  伯倫看見他弟弟在馬廄附近騎馬。他一直等到世深注意到自己之后,才開口喚道:“我有話要跟你說,能不能借用你一分鐘?”
  “當然可以,伯倫。”他弟弟說著手一揮,勒住矯健的黑馬。“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山姆。”他對候在馬廄門口的馬夫說道。“替我好好給它刷刷毛。”
  “是的,世琛少爺。”
  費世琛俐落、优雅地跳下馬背。他注意到伯倫臉上嚴肅的表情,皺起眉頭。“怎么了?伯倫,祖父還好吧?”
  “他沒事。”
  世琛躍過篱笆。
  “我有來自英國的消息,費海頓寫信來了。”
  世琛揚起一道濃眉。
  “他提出一個盡量不引人注意,庭外和解的辦法。”
  “什么辦法?”
  伯倫走開,世琛跟上去。他偷瞄弟弟一眼。這孩子還年輕,今年才二十三,但是他很聰明,而且熱情,讓伯倫覺得很像是當年的自己。其實除了頭發和眼睛的顏色——世琛黑發黑眸,而伯倫則像祖父,有棕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頭發——兩人著實很像。他們都修長、勁瘦,肩膀寬而有力。兩人共同的喜好是美食、駿馬和漂亮的女人。
  “他要我娶他女儿。”
  “他什么?”世深叫道。“他一定是在開玩笑。”
  “不,他不是開玩笑。”
  世琛猛地停下腳步,抓住伯倫的手臂,將他扳過身來。“老天爺!你還真的在考慮這么做。”
  伯倫點頭。
  “可是他根本站不住腳。現在我們已有足夠的證据證明祖父當初是受騙离開英國的。只要真相大白,姓皮的可能要坐牢,費海頓一家自然也只有滾蛋,爵位還是祖父的。”
  “我知道。”伯倫又舉步前行。他的視線在這片土地上游移,這是他的家,他祖父根据記憶中的霍克林府邸所建造的家。
  兩百畝由高聳磚牆和黑鐵門所護衛的林園,環繞著位于長島的費家大宅。房子本身是三層的磚造建筑,雖有寬敞的房間和所有最現代化的設備,但仍然保存著古老优雅的風味。宅邸四周的花園照料得很好,院子除了嚴冬以外,花開不斷。
  伯倫的視線回到他弟弟身上,再度開口。“但是那可能要等上几個月,甚至好几年。祖父活不了那么久的。如果我和那女孩結婚,我馬上就可以動身到英國去。我們可以住在霍克林府邸,等頭銜的事情解決。”
  “祖父知道這事嗎?”
  “還不知道。”
  “他不會喜歡的,伯倫。”
  “也許不會。”伯倫聳聳肩。“不過等他明白我有多堅決,他會同意的。你知道,世琛,我們离開以后,這里的一切就要由你負責了。”
  世琛臉上忽然露出笑容。“我會的,或許會是一項有趣的挑戰。我能不能幫你收拾行李,伯倫?”
  伯倫笑著擁住他弟弟的肩頭。“那么你是不介意在我們不在的時候負起責任了?我知道以前我們向來都計划在你离開學校之后一同經營,但是……”“別擔心。”世琛向他保證,笑容轉為嚴肅。“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把這里照管得有聲有色,直到你回來為止。只要你別忘了回來就好,伯倫。”
  洛斯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盹。半睡半醒間作的夢,將他一生的點點滴滴拼湊起來。
  二十歲,在惊濤駭浪中航向美國,接下來的几個月錢很快就花掉了,然而對英國的情況毫無頭緒。仕達來信解釋說,唯一能拯救他的方法,就是讓世人以為他已葬身大海,連尸体也找不回來。第十一任法茲握公爵費洛斯死了,但是費洛斯這個人還活在世上。
  二十二歲,在鐵工厂工作,三餐不繼,但是意志堅強。他和毫無感情可言的老板的女儿結了婚。包伊莎是個尖酸且無味的女人。
  二十四歲,他的獨生子彼得出生。他對這儿子几乎毫無了解,因為他們父子倆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少了。他主要的心思花在建立已改名為法茲渥的鐵工厂上。他決心再也不要嘗到貧窮的滋味。
  三十三歲,伊莎去世,興建長島的法茲渥庄,生活空虛,尋思當初皮泰迪假若未墜馬,一切將如何不同。在拚命賺錢中尋找快樂,但終歸徒勞。
  四十六歲,彼得与善良、美麗的黛安結婚。黛安為法茲渥庄帶來了生气,教會他把握現在,不再追悔過往的也是黛安。
  五十二歲,他的長孫伯倫誕生,帶給他真正的快樂。
  五十七歲,世琛出世,而黛安卻死于產褥熱。同年,彼得也在亞特蘭大之役中陣亡。繼之而來的美好歲月,撫養孫儿,教他們騎射,訓練他們成為紳士——英國紳士,最后,等他倆年紀夠大了,將自己如何失去爵銜的前因后果說出來,并警告他們酗酒的害處。
  然而當時他的話中并不帶苦澀,苦澀終究消失了。
  直到皮諾尼粉碎了他內心的平靜為止。
  “我不能讓你這么做。”
  伯倫坐在椅子上,面對祖父。“這不是你讓不讓我做的問題,我已經決定了。”
  洛斯緩緩搖頭,他抬起顫巍巍的手,指著伯倫。“你不認識那女孩,也不愛她,千万別為了兩人相愛以外的理由而結婚,孩子。否則你會后悔一輩子。”
  “听我說,祖父。我已經二十八歲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就等你到了英國以后再說吧,先和她見見面。”
  伯倫頑固地搖頭。“海頓也是個很精的人,祖父。代理婚姻是我們所達成的協議。所以等我見到那女孩之后,便絕不可能臨陣脫逃。”他傾身將一手放在祖父膝頭。“听我說,我們做好法律方面的安排,并且舉行婚禮。然后等這里一切就緒,你就前往英國。我要帶你回家,祖父,回到格勞塞斯特郡和霍克林府。真正的霍克林府,而不是美國的复制品,你馬上就可以回家了,祖父。”
  伯倫听見洛斯低語著“家”時,便知道自己贏了。
  “夫人在小客廳等著您。”鮑曼說著,接過公爵的騎帽和衣服。
  費海頓無言地對管家點點頭,隨即穿越大廳,馬靴的跟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尖銳的響聲。“今天可真是個騎馬的好天气,莎拉。”他走進小客廳時說道。
  費莎拉很快地站了起來。她年已四十一,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他們兩夫妻是同類的人,都酷嗜享樂,從不放過尋歡作樂的机會。這八成是這些年來兩人相處融洽的原因。
  “海頓,你上哪儿去了?”她厲聲問道。
  他訝然地揚起眉毛。“怎么,當然是去騎馬。我跟你說過的,出了什么差錯嗎?”
  “出了什么差錯?沒有一件事情對勁!”她在空中揮揮手。“要是你那個……那個堂侄不肯娶伊蓮怎么辦?要是他們已得知真相了,那該怎么辦?你馬上就會失去爵銜,我們快要一文不名了。我們的女儿是個瘋子。而你卻出去騎你那匹天殺的馬,好像天塌下來有人頂似的。”
  “莎拉,莎拉。”海頓走過去用手圈住她,好言相勸。“你不用擔心成這樣。皺眉會讓你眼睛四周起皺紋的。”他吻吻她的前額。
  她掙開他。“說真的。海頓,有時候你真讓人受不了。”
  他笑著從一旁桌上的水晶酒瓶替自己斟了杯白蘭地。“假如你擔心的是費伯倫不會接受我們的條件,那么大可不必。他會接受的,据我所知,老洛斯沒多少日子好活了。如果他想再見到霍克林府邸,并且恢复頭銜,那年輕人就非接受不可。花點小錢,娶了我們的女儿就可以馬上解決這件家務事,并不算過分嘛,是吧?”
  “等他見到伊蓮呢?到時候怎么辦?”莎拉質問道。
  海頓轉身斜倚在桌上躡酒。“這是什么?莎拉,為人母的關怀嗎?得了吧!到時候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和我們一樣,把她和那個老婆娘關在一起。她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同的。”
  “你把我們說得這么殘忍,海頓。”
  “我們是很殘忍啊!親愛的莎拉。難道你從前沒注意到嗎?”
  她被火焰所包圍,死神的灼熱手指即將把她燒焦。有力的手臂伸向她,抱住她。有人快死了。她尖叫起來。
  “好了,伊蓮,親愛的。好了,茉莉在這儿呢!你的茉莉在這里。”
  她在打轉,打轉。
  “來吧,醒醒,親愛的,醒醒。”
  一只手触摸著她的臉頰,將她從可怖的黑色深淵中拉回。慢慢地,她睜開了眼睛。
  “好了,這樣才對。你該吃藥了,親愛的。”
  房中燈光暗淡,而且似乎緩緩轉動著。房里好像沒有人,一陣惊惶攫住了她。她伸出手去摸索,想要找到一直在和自己說話的那個女人。
  “別動,伊蓮。你病得很重。”
  她迅速在枕頭上轉過頭,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她翻身俯臥,頭垂在床邊,把胃里的東西朝痰盂里吐了個干淨。
  撫慰的雙手輕拍著她的背。“可怜的女孩!”一個聲音柔聲表示。“我可怜的女孩,我可怜的伊蓮。”
  她試著清楚地思考。跟自己說話的這個女人是誰?她在哪里?可是一切都毫無意義,所有的事物都遙遠而模糊。
  “伊蓮小姐?”
  一條濕巾触著她的唇,她用無力的手指抓住它,拭去嘔吐的痕跡,隨后又慢慢翻身平躺。這回她的視線找到那女人了。
  她身穿黑灰的條紋長衫,還有一條白圍裙。一頭既灰且卷的紅發,大部分都藏在一頂白帽下。滿是皺紋而慈祥的臉上有一雙深綠的眼睛。“好了,舒服些了嗎?小姐。”
  她張口欲言,方才覺得喉嚨沙啞且酸痛。她默不作聲地又閉上了嘴。
  “這樣才對,親愛的,你不可以說話。大夫說你一定要讓喉嚨好好休息。你生了場大病,伊蓮小姐。”
  誰是伊蓮小姐?是她自己嗎?這女人又是誰?茉莉。她听見她自己這么說嗎?茉莉在這里。茉莉是不是她的看護?她的頭好痛、好昏。她會不會再吐?
  “來吧,把藥吃了,小姐。要是公爵夫人看見你沒吃,她會很不高興的。”茉莉將一根湯匙伸向她。
  大火,那么她并不是做夢了。曾經有過一場大火,所以她才會生病,她的喉嚨才會痛。
  “大火……”她沙啞地低語。“大火里……有……一個人。”
  茉莉把她還沒碰過的湯匙又收回去。她搖頭。“什么大火啊?小姐。”
  她摸摸喉嚨。“火……”
  茉莉蒼老的手又去摸她的臉。她的語气溫柔,滿含關切。“是你夢到起火了。拜托你,親愛的,你一定得把它忘記,你一定要好起來。”
  只是夢?可是……她困惑地閉上眼睛。
  “現在來吧,伊蓮小姐,把藥吃下去。”
  她逼著自己把眼皮張開。茉莉把湯匙又送到她唇邊了。她听話地張開嘴,咽下那苦澀的液体。
  “現在好了,沒事了。”茉莉輕聲說道。
  她抬眼望向那婦人。“我是……伊蓮?”她問道。
  茉莉眼中含淚,淚水隨即奪眶而出。她掀起圍裙角擦臉時,逸出一聲低泣。“是啊,小姐。你是我的伊蓮,你一直都是我的伊蓮。”
  “我不……”她的眼皮合上,她覺得自己好像飄走了。“……不覺得……自己……是伊蓮。”
  通往霍克林府邸的車道,在高大的林木間蜿蜒將近一英里。陽光和陰影交錯在車篷上閃過,几乎使伯倫為之目眩,他掉頭去注視他祖父。他可以感覺到老人期待看見闊別六十年的祖宅時的緊張和焦慮。
  遠渡重洋的旅程對老人而言是不小的折磨,伯倫不時疑心他祖父是否能撐到英格蘭,更別說恢复頭銜了。緊張雖使洛斯的皺紋加深不少,不過這一年多以來,從未見他的精神如此好過。他的手不再發抖,也不再成天垂頭喪气。他的棕眸中出現新的光芒。回到英國似乎讓費洛斯整個人年輕起來。
  “伯倫,現在它隨時都可能出現在你眼前。”
  他听話地將視線轉向窗外。森林倏地開展,他們就此置身于八月的艷陽下,藍天里沒有一絲云。這時,伯倫看見了霍克林府邸。
  三層的灰石巨宅傲然矗立在如茵的草坪間。霍克林府邸超過一百個的房間,足足媲美國的費家大宅大了五倍有余。但是兩者之間相似之處實在太明顯,伯倫几几乎要以為自己并未离開長島的家。
  “真是太奇妙了,祖父。看起來和法茲渥庄簡直一樣,就連花園也不例外。”
  洛斯的棕眼閃著光芒。“是啊,确實是這樣。”他答道,口气有一絲惊歎的意味。“有時候我也不能确定。這么久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不過并沒有,不是嗎?”惊歎轉為自豪。
  伯倫含笑靠回椅背上。無論接下來的一小時或數星期會發生什么事,此刻他祖父臉上的表情就讓一切都值得了。就連他“妻子”這檔事也沒使他的心情變坏。事實上,自從代理婚禮在紐約完成以后,伯倫早就把伊蓮小姐拋在腦后。不過要不了多久,就得被迫想到她了。
  馬車在正門的列柱前停下。
  “我不需要坐輪椅。”洛斯堅決地表示。“我要用自己的兩條腿來面對他們。”
  立刻有兩名司閻打開馬車門,把洛斯扶下車。伯倫隨后下車,視線再度掃向眼前的巨邸。他不禁納悶一家人要那么多房間做什么。
  一名臉色正經,一看便知是宅中總管的紳士已在門口恭候多時。“公爵和夫人在大廳里,洛斯大人。”他點點頭。“請隨我來。”
  “你這家伙叫什么名字?”洛斯厲聲問道,使總管停下腳步。
  “鮑曼,大人。”
  “好,鮑曼,你用不著替我帶路。我知道大廳在哪里。”
  “遵命,大人。”鮑曼再次點頭,臉上毫無表情。
  洛斯朝孫子笑笑。“這邊走,伯倫。”
  伯倫跟在洛斯身后穿過門廳,繞過大扶梯,又經過一處內庭,老人腳底下似乎裝了彈簧一樣。
  洛斯在大廳門外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孫子。“你准備好了嗎?孩子。”
  “我准備好了,閣下。”他答道,露齒而笑。
  “看哪!”茉莉叫道,退后一步。“這几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看見你這么漂亮,小姐。”
  “我……我想今天我的精神比較好。頭沒那么昏了,謝謝你替我洗頭。”
  茉莉把女孩背后的靠枕拍松。“你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伊蓮小姐。我說過今天大家要給你一個惊喜。”
  “茉莉,你能不能叫我巧琪?這個名字很好听,我……我想做巧琪。”
  “哦,小姐。”紅發婦人說著歎了口气。“你也知道每當你假裝別人的時候,公爵有多不高興,尤其是今天,小姐。”
  一如往常,她的思緒混亂。她似乎已昏昏沉沉地過了好几個禮拜,在她清醒的時候,會試著把現實与夢境分開,但是好難。除了房間里的四面牆壁以外,她好像什么也記不起來。就連她的雙親,法茲渥公爵夫婦,對她而言也像是陌生人。
  “可是,茉莉,我跟你說過我覺得己不是伊蓮。我覺得我是巧琪。”她堅稱。“你叫我伊蓮的時候我……我總是以為你在和別人說話。”
  茉莉又歎了口气,在床沿坐下,執起女孩的手。“小姐,伊蓮小姐從小就由我帶大的。我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疼。”她眼中出現淚水。她清清嗓子,抹去眼淚。“好了,你就是她,不管你覺不覺得都一樣,千万不要假裝是別人,惹公爵和夫人生气。不然他們又會去把大夫找來,逼你吃更多那种藥。你也知道吃那么多藥總是會讓你覺得很難過,小姐。自從每天只需要吃兩次以后,你就覺得好多了。”
  “好吧,茉莉。”她捏捏保姆的手。“我保證什么也不說。”她笑了。“可是如果我心里想自己是巧棋,應該沒關系吧?這個名字真的很好听,讓我覺得自在多了。”
  茉莉眼中再次涌上淚水,她俯身親吻女孩的額頭。“是的,親愛的,如果你覺得那樣比較好,茉莉不會反對。你高興叫什么名字都可以。只要你覺得好,你可以把自己想成是維多利亞女王陛下。我只想要你好起來,親愛的。”
  洛斯推開大廳的門大剌剌地走進去。老人在房中停下時,伯倫急忙在他身邊站定。
  費海頓和費莎拉坐在盡頭處的椅子上。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隨即起身。四人默默互視,室內寂靜無聲。
  伯倫的目光首先轉向海頓。他有費家人的身高和長直的鼻梁,然而他的下巴軟弱,前額的發線也已后退。他胖胖的身体裹在厚絨外套里,前襟有絲質鑲邊。他的背心領口開得很低,以便露出絲領巾和其上的漿挺高領。背心口袋外面還挂了一截金表鏈。
  莎拉也穿著同樣高雅的紅色巴黎式長衫。長衫的式樣強調出她起伏有致的曲線,朱紅則為她象牙般白皙的容顏增添顏色。金發梳成高聳卷曲的式樣,以鑲紅寶石的珍珠發梳固定。她無疑是個美女,年齡并未使她的美減色。
  伯倫确信他倆這一身打扮花的是法茲渥鐵工厂的錢。他知道霍克林府邸只不過是個富麗堂皇的空殼子,法茲渥公爵名下的財產已接近零。難怪他們會迫不及待地對流亡海外的富有親戚敞臂相迎。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海頓。“洛斯堂伯,您的樣子一點也沒變。”他上前伸出一只歡迎的手。“真高興您平安回到英國,我們一直在期待您回來。”
  “想必如此。”洛斯冷然說道,和他握了手。
  “你一定就是伯倫了。老天爺,你簡直就是第九任公爵的翻版。等你看過他的肖像你就知道了。你看看他,莎拉。一看就知道是個費家人,小伙子,歡迎到霍克林府來。”
  “謝謝你,大人。”他拒絕稱呼海頓為“閣下”,這稱謂是專為他祖父而保留的。
  “相信你已收到我的信,這里一切也就緒。”
  海頓似乎對伯倫的直率有點吃惊。他清清嗓子。
  “是啊!一切都已就緒。我們要盡快去和倫敦的律師接洽。依照我們的協議,有關我父親和皮泰迪的部分絕對不公開,只讓新聞界知道失蹤的法茲渥公爵費洛斯回到英國來,將恢复當初誤由他堂弟所繼承的爵銜。”
  海頓緊張地用手順順日漸稀薄的頭發,再次清嗓子。他始終不曾正面迎接伯倫的視線。
  “莎拉和我,當然也會依照協議搬到倫敦去住。我們大部分的東西和家什已經搬過去了,我想日子應該還是可以過得挺舒服。”
  我們給他們的那筆錢,想必能讓他們過得不只是“舒服”而已,伯倫想道,蹙起眉頭。海頓不是把他當白痴,就是以為心腸軟好欺負。
  “我确信你們可以過得‘非常’舒服的,堂叔。”伯倫說道,口气滿是鄙夷。
  “是啊……那么……”海頓結結巴巴地說道。“我說過,這里的一切已就緒。”
  “我的新娘呢?”
  “你們的婚姻已經正式注過冊了,伯倫。”莎拉儀態优雅地朝三位男士走過來。
  伯倫讓視線在客廳繞了一圈,方才回到這位卸任的公爵夫人身上。“那么她為何不在這里?”
  莎拉和海頓在回答伯倫的問題以前,交換了焦慮的目光。海頓說道:“小女已經病了很久,沒辦法下來見客。”
  原來如此。他的新娘有病,他并不覺得意外。他早就知道那女孩一定有問題,否則他們早就替她找到有錢夫婿了。畢竟她已二十一歲。
  “我能不能看看她?”
  他們再度互換眼神,這回開口的仍然是海頓。“我們先坐下來談談好吧?我們想在帶你去見伊蓮之前,先把她的情況告訴你。”
  有人輕敲她的臥室門。茉莉從一張腳凳上起身,過去應門。她掏出圍裙口袋里的鑰匙開鎖,然后把門拉開一條縫。
  “他們已經來了。”一個女聲低語道。“現在和公爵夫婦在一起。”
  “謝謝你了,愛絲。”茉莉輕聲答道。她掩上門,但并未和平常一樣上鎖。她轉身,背抵著門。“他來了,小姐。”
  巧琪納悶自己是否應該知道茉莉說的是誰。今早茉莉在幫她洗過頭之后,是跟她提起過一件事。要是她腦筋清楚的話,應該記得起來才對。每天午睡醒來,她總是會有這种感覺。每次吃過午飯,茉莉就會倒一匙苦藥給她,而她雖然不愿意,還是會乖乖地吃下去。隨后茉莉便坐在一旁和她閒扯,直到她入睡為止。她總是會做些奇怪又不連續的夢。等她醒了以后,經常覺得茫然、害怕。
  “是誰來了?茉莉。”她問道,強迫自己把精神集中在這個問題上面。
  “你的丈夫伯倫爵士,小姐。這就是我們給你的惊喜,他終于來了。”
  “我的丈夫?”她起了戒心。“我有丈夫?”
  “哦,是啊,伊蓮小姐。他是個好人,一直都住在美國,不過他是個真正的英國貴族——是公爵的繼承人。有朝一日你會成為公爵夫人,親愛的。想想看,霍克林府邸的公爵夫人。”
  巧琪感到一陣惊慌。“可是……可是茉莉,我不記得他!”失去記憶實在太可怕了,有許多次她因為記起往事的沮喪和恐懼而尖叫、哭泣。然而這次是最糟的。不記得自己有丈夫。有一個記不起他的長相和名字的丈夫。
  茉莉立刻來到她床邊。“沒關系,小姐。”她勸慰道。“你當然不記得他了,你和他從未見過面。”
  “從未見過面……”她用手指按壓太陽穴,閉上眼睛。一個從未謀面的丈夫?哦,為什么她弄不清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既然我們從未見過,他怎會是我的丈夫?”
  “這樁婚事是公爵安排的,親愛的。兩個月以前,代理人替你完成了婚禮。”“我不記得了。”她呻吟道。最后,她終于大聲說出這段日子以來的疑懼。“茉莉?我的病……是我的心智出了問題,對不對?”
  茉莉的臉色發白,沒有作答。
  “我不只虛弱、生病,我……我的心智有問題,所以我才記不起你說的那些事情。所以我才覺得自己是另外一個人,所以我才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認得。”
  “公爵和夫人一向很少來看你,小姐。”茉莉答道,她的口气明白表示出她對怠忽雙親的觀感。“我的女孩沒什么机會認識他們。”
  “他們因我長年臥病而引以為恥。我是不是一直都在生病,茉莉?一輩子都在生病?”
  保姆和往常一樣在巧琪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你會好起來的,只要你努力去試,就可以好起來。”
  “我可以嗎?”巧淇說道。
  “是的,親愛的,你可以。”茉莉答道,隨即欣然補充:“現在讓我替你梳頭。想不想穿一件公爵夫人送來的新衣?新娘和她的新婚夫婿第一次相見,可不是每天都會有的事。”
  費莎拉一派雍容地抬起下巴。“事實上,伯倫,小女從小便為……精神方面的疾病所苦,她從未被引入社交界。這些年來,她一直和負責照顧她的保姆住在霍克林府邸,不出大門一步,有時一連好几個月她都很正常,我們就以為……可是后來……”莎拉住口不言,瞪著自己緊握在膝頭的雙手。
  “什么樣的精神疾病?”伯倫問道,深深皺著眉頭。
  海頓拍拍他妻子的手,然后望向他的新女婿。“通常就是做做夢之類的小事。她生活在持續的茫然狀態中,有時她以為自己是別人,或許也只是她在假裝自己是別人;我們始終無法斷定,可是……”他又望望莎拉,壓低嗓門。“可是現在情況更坏了。几星期前——提醒一下,是在婚事早就安排好之后伊蓮到老育儿室放火。整個東北翼,甚至整座宅邸,都可能付之一炬。幸虧我們好運,只有育儿室被焚毀。不幸有一名仆人在試著救伊蓮的時候喪生。”
  “小女被一根掉下來的屋梁擊中,”莎拉接口道。“差點送命。她對火災和那個女孩之死毫無記憶,事實上,她根本完全失去了記憶。自從那次意外之后,她便臥床不起。”莎拉自胸前抽出一條精細的手絹輕拭眼睛。
  海頓默默凝視妻子一陣,隨后繼續說道:“伊蓮得了所謂的失憶症。她的醫生說這种病是無藥可治的。患病的原因可能是頭部受傷……也可能是她精神失常的一种症狀。如果她……正常的話,就很可能某一天忽然清醒過來,記起一切。可是當然了,她并不正常。她大概永遠也不會恢复記憶了。我們……我們現在把她鎖在自己的房間里,隨時都有人陪著她。這樣對大家比較安全。要是我們早知道伊蓮具有危險性的話,那可怜的女仆或許仍然活著,這將是我們一生無法忘怀的悲劇。”
  伯倫感到祖父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也明白他的想法。洛斯曾警告他,在見到那女孩之前千万不能娶她,如今情況比他原先預料的還糟。不過他曾誓言,只要祖父能得回頭銜,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絕不會讓自己后悔。
  “伯倫,我的孩子,”海頓繼續說道。“我們彼此開誠布公。或許這次安排對你而言并不公平,但是你必須記住,我們即將失去所有,我們必須保護自己的女儿。我們愛她,而她又相當無助。我們無法忍受想到她被關在……關在精神病院里。”
  伯倫很難讓自己相信堂叔和堂嬸會是如此慈愛的雙親。不過,這番話著實無可非難。伯倫起身,以嚴肅的語气表示:“我能諒解,海頓大人。現在,我想見見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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