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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只有木板的船艙門軋軋地開啟時,康達才知道當時是白天或夜晚。一听到門栓聲,他會猛地抬起頭——這是在上鏈套枷后唯一能做的自由動作。四個“土霸”的黑影走下來,其中兩個手持閃爍不定的燈和鞭子,護衛著另兩個沿著狹窄的走道推進一桶食物。他們常把食物盤丟到兩俘虜間的糞便穢物上。直至目前,每次食物一送來,康達就緊閉下巴,宁愿餓死。然而,空腹所引起的饑餓絞痛和身上被鞭答的傷痕一樣難忍。當康達這一層的已喂過后,燈光領著“土霸”帶著剩余的食物再往下一層去。
  偶爾,通常是夜晚時分,“土霸”會帶進來一些新的俘虜,他們常惊恐得尖叫、哀號,然后任人推到地上,被銬在硬木板架間的空隙處。
  有一天,就在喂食過后不久,康達無意間听到頭頂上傳來一陣奇怪微弱的震動聲。有些人也听到了,于是突然停止了呻吟。康達躺著仔細听,听起來好像上面有許多腳在疾走。然后又是一种新聲音,在黑暗里顯得更接近,好像是某重物被慢慢地向上輾軋。
  康達裸露的背可以感覺到他所躺的粗糙硬舖板下傳來奇异的振動。他覺得胸中忽緊忽脹,嚇得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里。他听到附近有碰擊聲,顯然有人正要掙脫鏈銬向上躍起。他覺得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已沖到鼓脹的頭部,而且恐懼涌進了他的所有器官,因他意識到這個地方在動,要把他們帶走。他周圍的人開始叫喊,求救于阿拉神,用他們的頭去撞舖板,而且瘋狂地拍打著他們的枷鎖。“阿拉神啊!我以后每天至少會向您祈禱五次!”康達几近精神失常地狂叫,“救我啊!救救我啊!”
  痛苦的叫喊、悲泣和祈禱持續著,直到大家一個接一個地癱瘓倒地,在惡臭的黑暗中喘息不已才平息下來。康達知道他永遠無法再看到非洲了。透過躺在舖板上的身体,他現在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一陣緩慢的搖動,有時他的肩膀、手臂或臀部會稍微碰到与他鏈在一起的人。他一直叫得太用力,以至于現在已失聲,因此只能在內心吶喊:“殺死‘土霸’和那些黑人叛徒。”
  當他正沉默地啜泣時,船艙的門打開了,四個“土霸”抬著一桶食物“砰!”“砰!”地踏了下來,他又再度忍住饑餓的抽搐,狠狠地把頭別過去,緊閉下巴拒絕進食。但他突然想到“金剛哥”曾說過的一些話——戰士和獵人必須吃得好,才能比別人有更多的体力。挨餓只意味著虛弱使他無法殺死“土霸”。因此這一次,當盤子被推到他与下一位俘虜之間時,康達的手指也去抓了一把濃粥泥,那嘗起來像是玉米粉和上棕櫚油一起煮的。每吞下一口,以前因不吃飯而喉嚨被勒的傷痕就痛得難受,但他還是一直吞到盤中空無一物。他可以感到這些食物在肚子里像是一團疙瘩,所以一下子就涌上喉頭。他制止不了,不一會儿,所有的粥泥穢物又再度吐到舖板上。在自己的作嘔聲中,他听到其他人的情況也和他一樣。
  當燈光前進到此層的尾端時,突然間他听到鐵鏈卡嗒地響著。有個頭“砰!”的一聲倒地,然后一位男人歇斯底里地用曼丁喀族語和听起來像是“土霸”語的奇怪語言高聲叫喊。一陣喧囂的笑聲來自抬著飯桶的“土霸”,然后鞭條又再度不斷地落下,直到那個人的叫喊轉變成胡言亂語和抽噎。這是事實嗎?他听到非洲人說的是“土霸”語?會有黑人走狗也在俘虜當中?康達曾听說“土霸”常常背叛他們的黑人幫手,也把他們鎖起來。
  在土霸往下一層走去后,康達這層的人一直等到他們抬著空桶爬上來走出去,關上船艙門后才敢作聲。就在那一刻,許多不同的語言開始气憤地交談起來,像群集的蜜蜂。然后,在康達下一層的地方傳來一陣鐵鏈的重擊聲,用相同的曼丁喀族語歇斯底里地喊痛和詛咒。康達听到那個人悲鳴道:“你們認為我是‘土霸’嗎?”然后又是一陣更暴烈的毆打和無助的尖叫。毆打停止后,在漆黑的牢籠里傳來一聲尖聲的啼哭——接著是一陣可怕的咳嗽聲,好像他的呼吸被嗆住了似的。又是另一陣鐵鏈卡嗒聲,一陣赤腳敲擊木板聲,然后一切沉靜下來。
  當康達周圍的聲音開始尖叫“走狗!走狗去死!”時,他的頭在顫動,心在悸動。于是當他也隨著其他人瘋狂地錘著鐵鏈大聲叫時,船艙門突然開啟,射進來一道光線,一群“土霸”帶著燈光和鞭子進來。很顯然,他們已听到船艙里傳出的騷亂聲。縱使現在整個牢籠里已一片寂靜,“土霸”們還是涌到走道來大聲怒叱,并拿著鞭子左右地甩打。當他們离去時,并未發現任何死尸,整個牢籠沉寂了好一會儿。此時,在寂靜無聲之際,康達听到從此層的末端,躺著黑人走狗尸体的旁邊傳來一聲陰郁的笑聲。
  下次的喂飯是令人神經緊繃的一次。“土霸”好像感覺出事有蹊蹺,他們的鞭子抽得比以往更勤快。當一陣疼痛倏地划過康達的腳時,他全身搐動而且大聲尖叫。他已明白如果被打后沒有尖叫,就會遭到更嚴厲的鞭答直到尖叫為止。他抓起食物,吞下那全然無味的粥泥,目光隨著燈光移往下面去。
  當一個“土霸”對著其他“土霸”怒叱時,牢籠內的每個人都在注意听。他們看到一堆爭先恐后的燈,接著听到更多的叫囂、謾罵和詛咒。其中一個“土霸”沖下走道,再爬上船艙,他很快地又另帶著兩人回來。康達听到鐵銬和鐵鏈被解開的聲音,然后兩個“土霸”半拖半拉地把一具尸体拖過走道拉向船艙,而其他的“土霸’則繼續沿著走道發放食物盤。
  當發放食物的人移到下一層,另外四個“土霸”從船艙爬下來,徑直到那個黑人走狗被銬鏈的地方。康達也把頭轉向那儿,看到燈舉得高高的,其中兩個‘土霸”激憤地詛咒,鞭子不斷地抽在大家的皮肉上。無論誰被抽到,起先都忍著不叫;雖然光听到抽鞭子的猛力聲就足以讓康達癱瘓得四肢無力,但他仍可听到被抽打的那個人因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憤怒地猛擊自己的鐵鏈,而且咬緊牙關絕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此時,“土霸”气瘋了,他滿嘴的詛咒和髒話,把燈交給另一人后又繼續抽打。那位被打的人終于開始哀叫。首先是富拉族語的咒罵,然后是一些無人能懂的話語,雖然仍是富拉族語。康達的腦際立刻浮現出為曼丁喀族人牧羊的富拉族人詳靜、溫和的樣子。鞭抽聲仍持續不斷,直到那個人几乎奄奄一息地抽噎起來后,四個“土霸”才邊罵邊喘息地离開那惡臭的地方。
  那位富拉族人的呻吟聲使得暗無天日的牢籠里顯得更凄涼。過了一會儿,一個清晰的聲音以曼丁喀語叫出:“共同分擔他的痛苦吧!我們必須与他站在同一陣線,待他如同自己的村人!”那聲音來自一位長者。他是對的!富拉族人的創痛一直也是曼丁喀族人的。他覺得自己憤怒得快爆裂開來,也無名地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一股似乎從骨髓內散開來的恐懼。他部分的意志想去死,想脫离苦海;可是不行,他必須活著報仇。他強迫自己完全地躺直,這需花好長一段工夫,但他終于覺得整個緊張、疑惑,甚至身上的創痛開始化解開來——除了兩府間被熱鐵烙印的地方。他發現現在的心志較能集中去想著眼前唯一的選擇:不是大家都死在這夢魔般的可怕地方,就是“土霸”會被征服而且全部被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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