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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往后的几天,每當康達沒有駕車載主人出去時,就會用整個早上和下午的時間把馬車上油擦亮。這樣,沒有人會說他再次把自己孤立起來。同時,可以看到他工作忙碌得使他無法与提琴手和老園丁聊天,對于他們兩人,康達仍气憤著他們說他与蓓爾的事。
  獨處也能給他更多的時間來解決他對蓓爾的情感。當他想及蓓爾的缺點時,就會怒不可遏地沾上油狠狠地把皮革弄髒;但當他對她的感覺不錯時,就會輕柔地擦著坐墊,有時還會因內心想著她不具警戒心的特質而停下手邊的工作。無論她的缺點為何,他必須承認這么多年來她為他做了不少事。他很肯定主人在挑選車夫時,她扮演了一個重要的幕后功臣。毫無疑問那是她個人的巧妙手段,或許整個農場上她對主人的影響力比其他人都大,甚至所有人的影響力加起來都沒她大。一連串的瑣碎的事情開始浮現在康達的腦海里:他憶起以前當他還在做園丁對,蓓爾注意到他時常揉眼睛——那使他痒得几乎要發狂。有天早上,她一言不發地拿著盛有露水的葉子到菜園來,然后把露水滴到他的眼睛里,而那种痒竟然停止了。
  當康達拿著碎布加快速度地上油時,他提醒自己他亦強烈地反對某些蓓爾所做的事——特別是她那令人作嘔的抽煙斗習慣。令人更反感的是,每當一有慶宴時,她在黑人群中大肆狂舞的模樣。他不是認為女人不應該跳舞,而是不該跳得那般狂熱。令他困扰的是蓓爾似乎用某种特殊的方式為所欲為地使她的臀部擺動,他猜想這大概是提琴手和老園丁會那樣說她的原因吧!當然啦,蓓爾的臀部是与他無關,他只是希望她能自重自愛一點——也能尊重他和其他男人一點。對康達而言,蓓爾的那張嘴似乎比尼歐婆婆更尖酸、更不饒人。他并不在意她愛批評,好議人非,只要她能把那些話留在自己心底,或是像嘉福村的婦女一樣只在女人堆中說出她的批評和不滿。
  當康達擦完車時,他開始清理皮鞍和上油。如此做是有原因的,這使他回想起嘉福村的老人們從像他現在所坐的山胡桃厚板之類的木材上刻下東西。他想著他們在動用手斧和刀子之前,首先如何謹慎細心地挑選和細究這些完全合時宜的木材。
  康達起身把這塊山胡桃木塊推到一邊,使依附在下面的虫子急忙爬開。在仔細地檢查木頭兩端后,他來回地滾動那木頭,并用一塊鐵片在不同處敲敲打打,而他總是听到相同結實的聲音。對他而言,把這塊絕好木頭靜擱在那儿是沒什么實質意義的。它會在那里,很明顯地只是因為以前有人曾把它放在那里,而長久以來沒人想過要把它移走。四處張望确定沒人在看時,康達快速地把木頭滾回茅屋中。他把它挺立在牆角邊,關上門后就又回去工作。
  當晚,在康達迫不急待地把主人從郡政府接回農庄后,在沒再見到他的山胡桃木塊前他無法好好地吃完那頓晚餐,因此他帶著食物回到他的屋內。康達甚至沒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就徑自坐在地板上,借著桌上明滅不定的燭光仔細地研究那塊木頭。在他內心里頭,他好像看到歐瑪若為嬪塔雕刻的杆与日,因嬪塔常用來磨玉米而變得相當光滑。
  當華勒主人不外出時,康達開始用一把銳利的手斧在木頭上敲鑿,做出一個磨玉米的缽臼那粗略的外形,他告訴自己那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第三天時,他用一把鐵錘和鑿刀把缽臼挖成中空——也是粗略地,然后開始用刀子雕刻。一星期后,康達的手指頭讓他惊訝地意識到自己手藝仍是那么靈活矯捷,因為他已二十多年沒看到村中的老人雕刻物品了。
  當他完成缽臼的內部和外部時,他發現了一塊很合适的山胡桃枝干,厚度和平直度都恰到好處。于是他很快地把它做成一根搗杵,然后開始磨平手把上部;他先用鋸刀來刮削,再用刀子,最后再用一片玻璃。
  完成后,他把搗杵和缽臼在牆角邊擱了兩個星期。他有時會去望一望這兩件東西,但卻沒主意該如何來處置它們。然后有一天清早,當他要去問蓓爾主人今天是否要用馬車時,他沒有真正想清楚他為何要如此做,就帶著這兩件東西一同前去。當蓓爾從紗門后給了他一個簡短冷漠的答案說主人當天早上沒有外出的計划時,他等到蓓爾完全轉身過去后,竟然不自主地把搗件和缽臼放在台階上,然后飛也似地掉頭离去。當蓓爾的耳朵听到輕輕的碰撞聲而口過頭來時,她先看到康達破著腳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离去,然后她的目光注意到台階上的那兩件東西。
  她走到門口,向外窺望著康達直到他完全消失,然后打開紗門,往下望著那兩件東西,頓時她惊愕得說不出話來!她拾起那兩件東西,把它們帶到屋內,詫异地檢視著他精心費力的雕刻。然后她開始放聲哭泣。
  這是她到華勒農庄二十二個年頭以來第一次有人親手為她做東西。想起她平日對他的態度,蓓爾的內心立刻涌起了一股罪惡感。同時她記起最近當她向提琴手和老園丁抱怨康達時,他們倆怪异的舉止和神情。他們一定早就知道了——但她不敢确定,因為她知道康達仍具有那种非洲人緘默和含蓄保守的習性。
  蓓爾感到很困惑,不知該如何來想這件事——或是當康達于午餐后再來問主人是否要外出時,她該如何表現。她很慶幸自己仍有一整個早上的時間可用來好好地深思熟慮。就在此時,康達坐在自己的小屋內,感覺自己宛若兩人,其中一人正為另一人剛才所做的愚蠢荒唐事感到羞愧,但同時又感到狂亂和興奮。究竟是什么動机使得他如此做呢?蓓爾會怎么想呢?他開始擔憂午餐后又得回到廚房去。
  時刻終于來到了,康達拖著沉重的步伐,像是要去遠征。當他看到后院台階上的搗故地和缽臼都不見了時,他的一顆心直砰砰跳,同時也一直往下沉。走到紗門時,他看到蓓爾把那兩件東西放在里面的地板上,好像不是很确定為何康達要把它們留在階上。當康達敲門時,她正好轉身——好像沒听到康達進來似的——當她去開門時,臉上表現得很冷靜。康達想那是個凶兆,因為她已有好几個月不為他開門了。他想要進來,但是似乎舉不起第一步。他果若木雞地站在那儿,好像腳底釘了鐵釘似的。他例行公事地問了主人的旅程計划,而蓓爾隱藏了受到傷害的情感和內心的疑惑,也勉強地例行公事般回答他說主人今天下午不用馬車。當康達轉身要走時,她為他點亮一點希望地加一句:“他一整天都在寫信。”所有蓓爾滿腦子事先想好要說的話全都已忘到九霄云外去。當康達再度要轉身离去時,她听到自己嘴邊不由自主地溜出:“那是什么?”同時指著地上的搗杵和缽臼。
  康達真希望自己現在是在地表上的任何一個角落,而不是這里。但他終于回答道,而且几乎是以很生气的口吻:“給你搗玉米用的!”蓓爾望著他,臉上很清楚地流露出錯綜复雜的情緒。康達抓住兩人陷于沉默的尷尬要离去,于是二話不說就匆匆掉頭离開,留下蓓爾像個傻子似地呆站在那里。
  往后的兩個星期,除了彼此打招呼外,兩人誰也沒對誰說出只言片語。然后有一天,就在廚房門口,蓓爾給了康達一個圓玉米面包。康達喃喃地道謝后,就把面包拿回屋內,趁熱還滲著奶油時把它吃了。他深深地為蓓爾此舉所感動。很顯然地,她是用他送的搗杆來磨玉米粉的。但在此事之前,他早就決定要与蓓爾好好地談談。當他于午餐后再去找她時,他強迫自己說——就如他事先已謹慎地演練過一般——“晚餐后我有話想与你談。”蓓爾毫不考慮地立刻回答道:“這對我來說沒什么不方便的。”她說得太快,以致很后悔自己的失言。
  晚餐前,康達心亂如麻。為何蓓爾要說那句話呢?她真如外表那樣漠然嗎?假如是的話,她為何要做玉米面包給他?他要找她解決此事。但他和蓓爾兩人竟都忘記說要在何時何地會面,她一定希望自己到她的木屋去見她,康達終于這樣決定。但他卻又一廂情愿地希望會有緊急出診來把華勒主人找去。當事与愿違,沒有任何出診來時,他知道他無法再拖延了。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開了自己的屋門,若無其事地踱到馬廄去,出來時手邊晃著一套馬具,他料想如此一來,就可除去那些看到他在外頭徘徊的人心中的好奇心和猜疑。他慢慢地沿著奴隸排房走到蓓爾的木屋——在左顧右盼确定沒人在附近時——輕輕地敲著她的門。
  几乎就在他的手關節碰触到門時,門開啟了。此時蓓爾立刻走到外頭來,她的目光向下望著馬鞍,然后再看看康達,她什么也沒說——而當康達也沒開口說話時,她就開始慢慢地往后篱牆走去,而康達立刻跟到她身旁。半個弦月已開始緩緩上升,而在這蒼白的月光下他倆一語不發地走著。當地藤纏住康達的左腳時,他几乎被絆倒——而肩膀微撞到蓓爾——他立刻跳開。當他絞盡腦汁搜索著話題——任何話題都可——要說時,他竟胡亂地希望此時走在他身旁的是老園丁或提琴手,或任何除了蓓爾以外的人。
  最后,是蓓爾打破了僵局。她突然開口說:“白人們已選華盛頓將軍為總統。”康達本來要問“總統”是什么意思,但立刻又放棄此念頭,希望蓓爾繼續說下去。“另外一個名叫約翰·亞當的農庄主人被選為副總統。”她繼續說道。
  內心一直翻騰掙扎的康達覺得他必須說些話來使這話題繼續下去。他終于說道:“我昨天駕車載主人去看他弟弟的女儿。”說完立刻覺得很愚蠢,因為他相當清楚蓓爾早已知道此事。
  “天啊!他真的相當喜歡那女孩!”蓓爾說道,同時也覺得此話說得很愚蠢,因為每當一提到安小姐,她總會說這句話。沉默了一會儿她又繼續說道:“不知道你對主人的弟弟了解多不多。他是斯波特瑟爾維尼亞政府內的一名雇員,但他的生意頭腦不及我們主人。”蓓爾沉默地走了几步路又說:“我的耳朵很靈,我知道許多別人認為我不知道的事。”
  她口頭瞥了康達一眼說道:“我不習慣約翰主人的態度——我相信你也不習慣——但有件事情你必須要明白:砍掉你的腳并不是他的主意。事實上,他還怒罵了那兩個低級下流的白人垃圾。他雇用他們帶兩只狗去追蹤你,但他們說他們那樣做是因為你想用石頭砸死他們。”蓓爾停了一下又說:“我記得那宛若昨日,布洛克警長把你拖到我們主人這里來。”借著月光,蓓爾看著康達說道:“主人說你頻于死亡邊緣。當約翰主人說你的腳被砍掉,他不要你時,主人變得相當憤怒。他發誓要從他弟弟那儿把你買來,而他真的做到了。他接收一塊相當不錯的田地加上你來抵消他弟弟欠他的錢。那地方就在大路轉彎處,你經常經過的那塊有池塘的大田地。”
  康達立刻想起那塊土地。他在內心可以看到那池塘和周圍的田園。“但他們的交易有与沒有都一樣,因華勒家族的人都很親近。”停了一下她又繼續說道,“他們是弗吉尼亞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事實上,甚至在他們遠從大海那邊過來之前,在英格蘭就已是個古老的家族,全是‘爵士’之類地位的人士,也都屬于英國國教。其中有個名叫艾德蒙·華勒的主人還會寫詩,他的弟弟約翰·華勒主人是最早來此的人。我听主人說他弟弟當時只有十八歲,英王查理二世就把現在肯特郡的一塊大土地賜給他作為獎賞。”
  當蓓爾說話時,他們的腳步放得越來越慢。雖然康達已听過華勒家族的其他廚娘談過此事,但他對蓓爾現在沉穩的說話態度再滿意不過了。
  “總而言之,老約翰主人娶了一個名叫瑪麗·濟的小姐,他們在恩菲爾德蓋了一間大房子。他們有三個男孩,特別是小儿子約翰少爺成就非凡——他邊當警長邊讀法律,然后在移民議會內做事,他協助創建腓特烈斯堡,整頓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就是他和桃樂絲夫人一起建立組波特,他們有六個小孩。于是由他們起,華勒家族的小孩開始遍布各地,長大結婚后,又繁衍自己的后代。我們的主人和其他住在附近的華勒家族成員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們都有相當受人敬重的職業,如警長、牧師、政府官員、移民議會議員和像主人一樣的醫生。他們之中有許多人參加過革命,只是我不知道是哪几個。”
  康達一直很專心在聆听蓓爾說話,以致當蓓爾停下腳步時,他怔了一下。“我們最好回去,”她說道,“在雜草堆里走几個鐘頭,明天就會睡過頭。”于是他們轉身往回走。當蓓爾沉寂了一會儿而康達又不說話時,她意識到康達不准備將他心里的話告訴她,于是她又天南地北地胡扯。直到他們走到她的木屋時,她轉身面對康達,停止了說話。康達站在那里望著她好久終于開口說話:“嗯,如你所說的,天色已愈來愈晚了。咱們明天見。”于是他帶著馬具快速地离去,蓓爾此時才意識到康達尚未告訴她他要對她說的話。好吧!她告訴自己——很怕去想及他的話有可能是她所預料中的——時机成熟了,他自然會說。
  雖然康達開始花許多時間待在蓓爾的廚房里,但蓓爾發現大部分的時間——如往常地——都是她在說話,但她喜歡康達在一旁聆听。“我發現——”有一天她告訴康達,“主人已立下了遺囑說假如他沒再結婚,所有的奴隸在他死后都歸于安小姐。可是假如他結婚了,他的妻子就繼承接管我們這些奴隸。”縱使如此,蓓爾似乎并不在意此事。“這儿附近有許多女士想攀上我們主人,但他不會再結婚。”她停了一下又說,“就好像我不想再結婚一樣。”
  康達手中的叉子几乎掉到地上去,他很肯定自己很清楚地听到蓓爾所說的話。他很震惊地知道蓓爾以前曾結婚過,因為他無法想象一個他希望得到的妻子竟然不是個處女。康達很快地沖出廚房回到他自己的屋子去。他知道自己必須再慎重地考慮此事。
  兩個星期的沉默過去后,有天蓓爾突然邀請康達与她在屋內共進晚餐。他受寵若惊地不知道該說什么!除了自己的母親和祖母外,他從未單獨与其他女人共處一屋。這似乎不太好,但當他找不到适當的字句來表達時,蓓爾就已告訴他何時來到,然后就這樣決定了。
  他用一條粗布和一塊鹼肥皂從頭到腳猛搓猛洗,全身上下洗三遍后才擦干身子。當他穿上衣服時,他發現自己嘴邊不由地輕柔哼著家鄉的一首歌:“曼達美,你的頸部好長好美——”蓓爾的頸部不長,而且她也不美,但他必須承認當她在他身旁時,的确有股不錯的感覺。而且他知道蓓爾也有相同的感覺。
  蓓爾的木屋在農場中最大也最接近大房子,門前种著一片花卉。看過大房子的廚房后,蓓爾屋子內洁淨的程度和康達所預期的一樣。當蓓爾一開門,康達就有股舒适安樣的感覺。牆壁是由泥土和圓木所建成,自制的磚頭所砌成的煙囪從大壁爐上直通屋頂,旁邊有著發亮的廚具。康達注意到蓓爾的大屋有兩房兩扇窗,不像一般人只有一間開著一扇窗的房間——就像他的。而且兩扇窗都有這板,以便下雨或天冷時可以拉下來。用帘幕遮著的后房間很顯然就是她睡覺的地方,于是康達把眼光移開那房間。在他所待的房間中央有個長方形桌子,上面有個瓶子插著刀、叉和湯匙,另一個瓶子插著花園里剪來的花,還有一盞點亮的蜡燭架在粘土燭架上,桌子兩端各有一把高椅背的藤椅。
  蓓爾請康達坐在壁爐旁的搖椅上。他照做而且是小心翼翼地坐下,因為他從未坐過這樣設計的奇怪椅子。但對此次的拜訪他要盡量表現得很自然。
  “我竟忙得沒時間點上壁爐火。”她說道,此時康達赶忙從椅上躍起,很慶幸自己的一只手終于有得忙。他很敏捷地用打火石敲擊著鐵片,點著了蓓爾事先放在橡木下毛絨絨的棉球。
  “我不知道為何要請你來,這里亂七八糟,而且我什么也沒准備好。”蓓爾邊說邊慌亂地忙著她鍋里的食物。
  “我不急。”康達強迫自己這樣回答。但她已下鍋的雞肉和團子——她相當清楚那是康達最喜愛的食物——正沸騰著。當她端給康達吃時,嘴里一直責備他竟然那樣囫圇吞食。但康達一直吃到第三盤才停下來,蓓爾還很殷勤地說鍋里還有一些。
  “我現在必須駕車上路。”康達很坦誠地說。因此閒聊了几分鐘后,他起身說他必須先口屋子一趟。兩人走到門口時,面面相覷,你望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沒說話。然后蓓爾把眼睛轉往別處。康達則沿著奴隸排房慢慢地破回他自己的木屋。
  翌日醒來,他感到自從离開非洲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松自在——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為何他變得如此活躍和外向。事實上,他也不需要去說。風聲開始不脛而走地說最近經常看到康達在蓓爾的廚房里有說有笑。起先几乎每個星期,然后一星期兩次,蓓爾開始邀請康達到家里來吃晚餐。雖然康達想過偶爾應該找個借口辭謝,但他永遠無法使自己說出“不”字。此外,蓓爾總是烹煮一些康達曾告訴過她岡比亞也有栽种的食物,如黑眼豆、秋葵、燉花生或是奶油焙山薯。
  他們大部分的對話都是單邊的,但兩人似乎都不在意。蓓爾最喜愛的話題當然是華勒主人,但康達經常很惊訝蓓爾對他常跟隨的主人竟了解得比他多。
  “主人對許多事情的做法很奇怪。”蓓爾說道,“像他相信銀行,但卻把錢藏起來;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他藏在何處。他對自己黑奴的作風也很荒誕。他會為他們做任何事,但一旦有人搗亂,他就會把他賣掉,就像賣掉路德一樣。”
  “主人另一點怪异的作風是,”蓓爾繼續道,“他從不用褐皮膚的奴隸。不知你是否注意過這儿除了提琴手外,哪一個不是黑人?主人也告訴過別人他對此事的看法。我曾經听過他告訴郡中一些有地位的重要人士——我意思是說那些擁有眾多揭皮膚奴隸的大戶人家——說許多白人和黑人生下褐皮膚的小孩,他們只是在買賣自己的親骨肉,所以這類的事應該要加以禁止。”
  雖然康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當蓓爾在說話時他一直不斷地發出“嗯!嗯!”的聲響。他偶爾也會只用一耳來聆听,另一耳則關注著其他的事。有次當蓓爾用康達為她做的搗杆和缽臼磨粉來為他烘焙玉米餅時,她站在爐子旁告訴康達:“玉米餅原名為鋤餅,這名稱是起因于奴隸們在田上工作時,在鋤片上烤此种餅來吃而得名的。”康達一直站在一旁用內心的那雙眼端詳揣摩著她在非洲村落搗粗麥做早餐的樣子。
  蓓爾甚至偶爾也會要康達帶一些特別的餐點給提琴手和老園丁。康達去見他們的次數似乎比以前少,但他們似乎很能体諒,而且他們分開的時間愈久似乎愈能增進再見面時的樂趣和歡愉。雖然康達從未向他們提及蓓爾——他們也從沒把她挖出來當話題——但從他們的表情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他們知道康達和蓓爾兩人現在正在戀愛,好像他們的幽會就在前草坪一樣。康達覺得這有些令人尷尬,但既然他對此事一籌莫展,他也不去刻意在乎它。
  康達比較在乎一些郁積在他心里的事。他想和蓓爾談談,但這話題似乎從未繞到他們身上。其中一件是蓓爾的前房牆上一直挂著一幅黃頭發的“耶穌”像——他似乎是他們异教的“哦,主啊!”的一個親戚。但當他終于設法提及時,蓓爾很快地答道:“人死后只往兩個地方去,一是天堂,一是地獄。你要往哪里那是你的事!”然后她沒再多說。每次康達想起蓓爾的回答就讓他覺得很狼狽,但他終于決定蓓爾有權利擁有她的信仰——無論那宗教多么地誤導她——就像他有權利堅持自己的信仰一樣。他對阿拉神堅信不移,因為他出生便与阿拉神在一起,死時也要和他一道——雖然自從他開始与蓓爾約會,就极少定時地向阿拉神禱告。他斷然地下定決心要改過,并希望阿拉神能夠原諒他。
  無論如何,他不能對人太吹毛求疵,特別是對一個仍對信仰其他宗教的人如此好意善良的基督徒。事實上,蓓爾待康達之好,好得令康過想為她做點特別的事情——至少要与搗杵和缽臼一樣特別的東西。因此,有天在到約翰主人農庄去接安小姐來与華勒主人共度周末的路上康達停在一片他經常注意到的蘆葦田旁,并采了几叢最好的蘆葦。往后几天,他用這些蘆葦編了一塊中央有純曼丁喀族圖案的复雜草席,編出來的樣子甚至比他預期的好,而且就在下次蓓爾請他過去吃晚餐時送給了她。她望了望草席,然后抬頭看著康達。“誰也不准踩它!”她突然尖叫,轉身跑進她的臥房內。几分鐘之后她出來了,一手放在身后,她說:“這本來是給你的圣誕禮物,但我又為你做了其他的東西。”
  她伸出她的手,那是一雙用手工織得很細的羊毛襪——其中一只只有半只腳大,前半段塞滿了羊毛墊。他和蓓爾兩人頓時都不知該說何話。
  他可以聞到她已燉好且准備要上桌的食物飄來的陣陣香味,但當他們持續地彼此望著時,一股奇怪的感覺掃過康達的內心。蓓爾的手突然握住他的手,而且一口气快速地吹熄桌上的兩盞蜡燭,康達感覺自己好像一片在湍流上的葉子。他們雙雙走過有門帘的房門,進到另一間房間內,面對面地躺到床上去。蓓爾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當她伸手去摸康達時,他們倆突然擁抱在一起。在康達三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把女人擁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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