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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從里塔河上的布魯克城到蘇考爾


  盧卡施中尉在第十一先遣隊的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心神十分不定。這是本連營舍里的一間陰暗的斗室,是用木板子從過道隔成的。里邊只放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鐵罐煤油,一條床墊子。
  給養軍士万尼克臉朝著盧卡施中尉站在那里,他成天都在編制發餉名單,登記士兵配給的賬目。他實際上是全連的財政部長,整天都待在這個陰暗而窄小的斗室里,晚上也睡在那里。
  把門站著一個胖胖的步兵,他留著長而濃密的胡子。這是中尉的新傳令兵巴倫。入伍以前,他本是個開磨坊的。
  “唉,我必得承認你替我找了個好馬弁,”盧卡施中尉對給養軍士說道。“謝謝你叫我喜出望外。頭一天我派他到軍官食堂去替我取午飯,他給吃掉一半。”
  “對不起,長官,我沒吃,是洒掉了,”那個留著胡子的彪形大漢說道。
  “好吧,那么就算你洒了吧。湯或肉汁你可能洒了,但是你不可能把烤肉也洒了吧。你帶回的那塊肉大得夠蓋住我的指甲了。而且你把布丁搞到哪儿去啦?”
  “我……”
  “你吃掉啦。你說沒吃也不成。你吃掉啦。”
  盧卡施中尉說最后那句話的時候,神色是那樣嚴厲認真,巴倫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我到廚房問過了,我已經知道今天午飯我們有些什么。先是湯加面團。你把面團弄到哪儿去啦?你半道上把它撈了出來,對不對?另外,還有牛肉和小黃瓜。你把它弄到哪儿去啦?那也給你吃掉了。兩片烤肉,你只給我帶來了半片,對不對?還有兩塊布丁,哪儿去了呢?你也吞下去啦,你,你這個饞豬!說吧,你把布丁弄到哪儿去啦?什么,掉到泥里去了?你這個可詛咒的瞎話簍!你指給我那個地方,看泥里掉沒掉布丁。什么?沒容你撿,一條狗把它叼去啦?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通,揍得叫你的親娘也認不出你來。吃完東西,你還想來騙我,哦,你這個下流鬼!你知道誰瞅見你了嗎?就是這里的給養軍士万尼克。他跑來告訴我說:‘報告長官,巴倫那個饞豬在吃您的午飯哪。我從窗口朝外面一望,看見他正拼命往嘴里塞,直好像一個星期什么也沒下肚似的。’我說,軍士,你實在可以替我物色一個比這個癩貨好些的家伙。”
  “報告長官,看起來巴倫是咱們先遣隊里最叫人滿意的一個了。他是個笨頭笨腦的白痴,剛學完的操法就忘個干干淨淨。要是交給他一杆槍使的話,他會闖出更大的亂子來。上回練習空彈射擊的時候,他差一點儿把旁邊一個人的眼睛射掉。我想他總可以當個傳令兵。”
  “把軍官的午飯吃掉,”盧卡施中尉說,“直像他自己那份配給不夠他吃的。你大概現在要對我說,你餓了吧,呃?”
  “那么,軍士,”他轉過來接著對給養軍士万尼克說,“你把這個人帶到衛登赫弗下士那里去,叫他把這家伙綁在廚房靠門的地方。綁上他兩個鐘頭,直到今天晚上的炖肉發完了為止。叫他把他綁好了,只許腳尖著地。這樣,好讓他眼巴巴望著肉在鍋里炖著,廚房里發炖肉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混蛋綁在那里,好叫他嘴里流口水,就像個餓著肚皮的鄉巴佬在肉舖門外頭聞味儿一樣。叫他們把他那份炖肉分給旁人。”
  “是長官。巴倫,來吧。”
  給養軍士万尼克轉來報告巴倫已經綁好了的時候,盧卡施中尉說:
  “我覺得你是個酒鬼。一看到你的酒糟鼻子我就把你打量透了。”
  “長官,那是在喀爾巴阡山上得來的。在那里,我們拿到的配給總是涼的。戰壕是在雪里挖成的,又不准我們弄個火,我們只好靠甜酒過日子。要不是我,大家一定會落得跟別的連一樣,吃不到甜酒,土兵都凍坏了。甜酒把我們的鼻子都弄紅了。唯一的缺點是營里下了命令,只有紅鼻子的才派出去偵察。”
  “啊,不過冬天差不多完了,”中尉故意這樣說。
  “長官,不論什么季節,陣地上沒有甜酒可不成。甜酒可以保持士气。一個人肚子里要是有一點子甜酒,他誰都敢打,喂,誰在敲門哪?傻瓜,他難道不認得門上寫著的‘勿敲直入’那几個字嗎?”
  盧卡施中尉把椅子朝門轉去,望到門慢慢地、輕輕地打開了,好兵帥克也同樣慢慢地、輕輕地走進第十一先遣隊的辦公室來。
  盧卡施中尉望到好兵帥克,立刻閉上眼,帥克卻凝望著中尉,高興得就像一個浪子回家,看到他父親為他宰那養肥了的牛犢一樣。1
  “報告長官,我回來啦,”帥克站在門口大聲說,盧卡施中尉望到他那坦率的隨隨便便的態度,猛然意識到他吃過的苦頭。自從史羅德爾上校通知他又把帥克送回來折磨他的那天起,盧卡施中尉一直就盼望著這個倒楣的時刻可以無限期地延緩下去。每天早晨他都對自己說:“今天他不會來的。也許他又出了亂子,因而也許他們把他扣留了。”可是現在帥克帶著溫厚謙遜的神情這么一照面,就打亂了中尉那些想頭。
  這時候,帥克定睛瞅著給養軍士万尼克,轉過身來,從軍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些證件,笑嘻嘻地遞給他。
  “報告軍士,”他說,“這些聯隊辦公室里簽的證件必須都交給您,是關于我的餉金和配給的。”
  帥克在第十一先遣隊辦公室里的舉止動作隨便得直像給養軍士万尼克跟他是老朋友。可是給養軍士回答得很簡慢:
  “擺在桌上吧。”
  “軍士,”盧卡施中尉歎了口气說,“我想你最好讓我單獨跟帥克談一談。”
  万尼克走出去了。他站在門外听著,看他們倆說些什么。起初,他什么也沒听到,因為帥克和盧卡施中尉都不吭聲。他們互相望了好半天,仔細打量著。
  盧卡施中尉沖破這陣叫人難過的沉默,話里有意帶著強烈的諷刺說道:
  “哦,我很高興看到你,帥克。謝謝你來看望我。想想看,你是多么可愛的一位客人啊!”
  可是他控制不住感情了。他把壓制多時的气憤一下子發泄了出來:用拳頭捶著桌子,結果墨水瓶震動了一下,墨水洒在領調名單上了。他又跳起來,臉緊逼著帥克,向他嚷道:
  “你這混蛋!”
  說完了,他就在這窄長的辦公室里大跨步來回走著,每從帥克身邊走過就啐一口唾沫。
  “報告長官,”帥克說道。這時候,盧卡施中尉繼續來回踱著,走近桌子時就抓些紙團子,气沖沖地把它們朝一個角落丟去。“我就照您吩咐的把那封信送去了。我看嘎古尼太大還不錯,老實說,她是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雖然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哭哪……”
  盧卡施中尉在給養軍士的褥子上坐下來,嗄聲嚷道:
  “帥克,你這股瘋勁儿要鬧到哪天為止呀?”
  帥克真像沒听到中尉嚷的話一樣,繼續說道:
  “后來的确發生了一點儿不愉快,可是我把錯儿全攬到自己身上啦。自然他們不會相信是我寫信給那位太太的,所以在審訊的時候,我想我最好把那封信吞下去,好叫他們追不出底來。后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發生的,除非是交了坏運——我又卷到小小一場糾紛里去,那實在是不值一提的。那場官司我總算也了啦,他們承認錯儿不在我,把我打發到警衛室,就不再審問了。我在聯隊辦公室等了几分鐘上校才來。他訓了我一通,叫我作連部傳令兵,向您報到,并且叫我告訴您,請你馬上去見他,是關于這個先遣隊的事。這是半個多鐘頭以前的事了,可是上校不曉得他們還得把我帶到聯隊辦公室去,也不曉得我在那儿還得等上一刻鐘,因為還要補發我這陣子的餉;我得向聯隊領,而不是向先遣隊,因為照單子上開的,我是歸聯隊禁閉的。”
  盧卡施中尉听說他應該在半個鐘頭以前就去見史羅德爾上校,赶緊穿上軍便服,說道:
  “帥克,你又替我做了件好事!”
  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气完全是沮喪絕望的。正當他奔出門口的時候,帥克用句好話安慰他說:
  “長官,叫上校等等他不會在乎的,反正他也沒事可干。”
  中尉走后沒多久,給養軍士万尼克進來了。
  帥克坐在一把椅子上,小鐵爐子的火門正開著,他一塊塊地往里邊丟著煤。爐子冒起煙來,臭气熏人。帥克沒理會給養軍士在望著他,繼續往里頭丟著煤。給養軍士看了一陣,然后猛地把爐門一踢,叫帥克滾出友,
  “對不起,軍士,”帥克威風凜凜地說,“不過我得告訴你,盡管我很愿意听你的命令,可是辦不到,因為我是歸上一級管的。”
  “你看,軍士,是這樣,”他口气里含著些驕傲補充說,“我是連部傳令兵。史羅德爾上校把我安插到第十一先遣隊盧卡施中尉這里來的,我給盧卡施中尉當過馬弁。但是由于我的天分,他們把我提升作傳令兵了。我跟中尉是很老的朋友。”
  電話鈴響了。給養軍士赶忙抓起耳机,然后使勁往下一摔,气惱地說:
  “我得到聯隊辦公室。總是這樣匆匆忙忙地叫人,豈有此理。”
  房里又剩下帥克一個人了。
  不久,電話鈴又響了。
  帥克拿起耳机來,對著听筒嚷道:
  “喂,你是誰呀?我是第十一先遣隊的傳令兵帥克。”
  隨后,帥克听到盧卡施中尉的聲音回答說:
  “你們都在搗什么鬼?万尼克哪儿去啦?叫万尼克馬上來听電話。”
  “報告長官,電話鈴剛才響過……”
  “听我說,帥克,我沒空儿跟你閒扯,在軍隊里,打電話說話得簡單,不許講廢話。而且打電話的時候你不要報出那套‘報告長官’來。現在我問你:万尼克究竟在不在房里。他得馬上來听電話。”
  “報告長官,他不在這儿。剛才不到一刻鐘以前,他給叫到聯隊辦公室里去了。”
  “帥克,你記住,回來我要跟你算賬。你的話不能簡單點儿嗎?好,仔細听我說。你听得清楚嗎?事后可不要用電話里有雜音來搪塞。那么,你一挂上電話,馬上就……”
  停了一會儿,電話鈴又響了。帥克拿起耳机來,隨后就听到一頓臭罵:
  “你這下流、蠢笨、昏頭昏腦、投錯了胎的渾虫:你這嚇人的白痴,你這鄉巴佬,你這粗漢,你這流氓!你到底在搗什么鬼?你為什么把電話挂上了?”
  “報告長官,是您說,叫我挂上電話的。”
  “我一個鐘頭之內就回來。帥克,回來我一定給你點儿厲害嘗嘗。那么,現在你打起精神來,給我找一個中士來——找弗克斯吧,要是你找得到的話,——告訴他馬上帶十個人到聯隊貯藏所去領配給罐頭。好,重說一遍他應當干什么。”
  “他應當帶十個人到聯隊貯藏所去領本連的配給罐頭。”
  “好,這回你總算沒胡扯。現在我就要往聯隊辦公室打電話給万尼克,叫他到聯隊貯藏所去辦事。要是這時候他回來了,叫他一定把別的事都放下,赶快到聯隊貯藏所去。現在挂上吧。”
  帥克不但找了半天弗克斯中士,其他所有的軍士也都找遍了,但是誰也沒找到。他們都在廚房里啃著骨頭上的肉屑,一面望著巴倫——按照所指示的,他已經給綁起來了。一個廚子給他帶了塊排骨來,往他嘴里塞。這個留胡子的大漢不能動手,就小心翼翼地把骨頭叼在嘴里,用牙和牙床托平了它,同時帶著森林里的野人那种表情啃著上面的肉。
  “你們哪個是弗克斯中士呀?”帥克終于找到了軍士們,就問他們說。
  弗克斯中士看見不過是個傳令兵在叫他,就連自己的姓名都不屑去報。
  “听著,”帥克說,“我得問到哪年哪月才答應啊?哪個是弗克斯中士?”
  弗克斯中士走過來,神气十足地申斥了帥克一通,告訴他對中士說話應當懂些規矩。在他那個班里,誰對他說話要是像帥克那樣不分上下,他早就給他個嘴巴啦……
  “嗨,慢點儿,”帥克正顏厲色地說,“別耽擱時間了,打起精神來,馬上帶十個人到聯隊貯藏所去,要你去領配給罐頭。”
  弗克斯中士听了這話惊訝得說不出話來了,嘴里只能嘟囔道:
  “什么?”
  “嗨,嗨,沒問你話,不許還嘴,”帥克回答道。“我是第十一先遣隊的傳令兵,我剛跟盧卡施中尉通過電話。他吩咐說:‘馬上帶十個人到聯隊貯藏所去。’弗克斯中士,要是你不去的話,我立刻就去報告。盧卡施中尉特別指定要你去的。走吧,沒旁的可講,盧卡施中尉說,電話里說話得簡單明瞭。他說:‘通知弗克斯中士去,他就得去。在軍隊上浪費時間就是犯罪,特別在打仗的時候。你通知了弗克斯中士以后,要是那小子不去的話,那好辦,給我打個電話來,我馬上跟他算賬。我要把這個弗克斯中士碾成碎肉。’好家伙,你可不曉得盧卡施中尉有多么凶。”
  軍士們听了都一楞,并且被他的態度弄得很懊惱。帥克得意揚揚地定睛望著他們。弗克斯中士咕噥了几句沒人能听懂的話,就匆匆地走了。這時候帥克向他喊道:
  “我可以打電話報告盧卡施中尉說,事情就這么辦了嗎?”
  “我馬上就帶十個人到聯隊貯藏所去,”中士隨走隨說著。帥克听了一聲沒響,就走開了。別的軍士們同剛才弗克斯中士一樣惊訝。
  “熱鬧起來了,”小個子布拉茲克下士說,“我們快要開拔啦。”
  帥克回到第十一先遣隊辦公室以后,還沒來得及點上煙斗,電話鈴就又響了。又是盧卡施中尉跟他講話。
  “帥克,你上哪儿去啦?我打了兩回電話都沒有人接。”
  “我去辦了那檔子小差事,長官。”
  “他們都去了嗎?”
  “噢,他們去是去了,長官,可是我不敢說他們到了沒有,我再去看看好不好?”
  “你找到弗克斯中士了嗎?”
  “找到了,長官。起初他還隨隨便便地跟我頂嘴,可是等我告訴他在電話里說話得簡單……”
  “別胡扯啦,帥克。万尼克回來了嗎?”
  “還沒有,長官。”
  “別對著耳机嚷。你可曉得這個討厭的万尼克大概到哪儿去啦?”
  “我說不清這個討厭的万尼克大概到哪儿去啦,長官。”
  “他到過聯隊辦公室,后來他又到別處去啦。他也可能在軍營里的酒吧間。帥克,你就到那儿去找找他看,叫他馬上到聯隊貯藏所去。還有一件事,馬上找到布拉茲克下士,叫他立刻給巴倫松開綁。然后叫巴倫到我這儿來。挂上吧。”
  帥克找到了布拉茲克下士,親眼看他松開巴倫的綁,又陪巴倫一道走,因為他還得到軍營里的酒吧間去找給養軍士万尼克,剛好順路。巴倫把帥克看作他的救命恩人,答應以后每逢家里寄到吃的來,都跟帥克平分。
  帥克到軍營里的酒吧間去,走的是栽滿高大菩提樹的那條古老的林蔭路。
  給養軍士万尼克正在軍營里的酒吧間里舒舒坦坦地坐著,喝得有點迷迷糊糊的。可是興致很好,也很和气。
  “長官,您得馬上到聯隊貯藏所去,”帥克說。“弗克斯中士帶著十個人在那儿等著您哪,他們去領配給罐頭。您得赶快去。中尉打過兩回電話啦。”
  給養軍士万尼克大聲笑了起來。
  “老伙計,沒什么可忙的。有的是時間,小子,有的是時間。聯隊貯藏所不會長腿跑掉的。等盧卡施中尉管過像我管的那么多先遣隊的時候,他才能說東道西哪。可是那時候他也不會再提他那套‘馬上去’的話啦。那都是不必要的著急,我這是實話。嘿,聯隊辦公室几次下命令說,咱們第二天開拔,要我立刻去領配給。我呢,卻不慌不忙到這儿來舒舒服服喝他一盅。配給罐頭不會長腿跑掉的。聯隊貯藏所的事我比中尉清楚,軍官們跟上校在這儿一聊天,我就知道他們聊些什么。不說別的,咱們聯隊貯藏所根本什么罐頭也沒有,而且從來就沒有過。咱們的罐頭全在上校的腦袋殼里哪。每逢咱們需要罐頭,就總是從旅部弄個一星半點儿來,或是向別的聯隊去借點儿,如果咱們跟他們有交往的話。僅僅一個聯隊咱們就欠著二百多听罐頭。我是拿定主意了!隨他們在會議上扯些什么,可是他們不用打算唬我。”
  “你最好什么都不必操心,”給養軍士万尼克接著說。“隨他們愛怎么搞就怎么搞。要是他們在聯隊辦公室說咱們明天開拔,他們是在信口開河。鐵路上一輛車皮也沒有,咱們開什么拔?他們給火車站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站上,連一輛可以調動的車皮也沒有。別忙,小子,放從容些。樣樣都會水到渠成的,可就是用不著忙。這么辦沒錯儿。你要是听我的勸,就該坐下來……”
  “不成,”好兵帥克費了不小的勁儿說,“我得回辦公室去,万一有人來電話呢。”
  “要是你一定要去,就去吧,老伙計。可是去了你算不得漂亮,這是實情。你太急著奔回去工作啦。”
  可是帥克已經走出大門,朝著先遣隊的方向跑。
  剩下給養軍士万尼克一個人了。他不時地咂一口酒,一面想著有個中士正帶著十個人在聯隊貯藏所等著他哪。一想到這個,他就自己微笑著,很神气地揮著手。
  很晚了,才回到第十一先遣隊,看見帥克正守在電話旁邊。他悄悄爬到他的褥子上,立刻就和衣倒頭大睡了。
  可是帥克依然守在電話旁邊,因為兩個鐘頭以前盧卡施中尉曾經來過電話說,他還在跟上校商議著事情。可是他忘記告訴帥克不用在電話旁邊守著了。隨后弗克斯中士來電話說,他帶著十個人等了好几個鐘頭,可是給養軍士万尼克還沒照面。不但這樣,而且聯隊貯藏所的門也根本是鎖著的。終于他看事情吹了,也就放棄了,十個人一個個都乖乖回到他們自己的營舍去。
  帥克不時地拿起耳机來,偷听別人的電話來尋開心。電話是個新發明,軍隊上剛剛才使用,它的好處是在線上誰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別人說的話。
  輜重兵詛咒著炮兵,工兵對軍郵所罵爹罵娘。射擊訓練班又跟机槍小組發著脾气。
  而帥克依然守在電話旁邊坐著。
  中尉跟上校的商議又延長了。史羅德爾上校正在暢談著關于戰地勤務最新的理論,特別提到迫擊炮。他沒完沒了地談著,談到兩個月以前戰線還偏東南,談到各個戰斗單位之間建立明确的聯絡線的必要性,談到毒瓦斯,談到防空設備,談到戰壕里士兵的配給,然后他又講起軍隊內部的情況。隨著他又扯到軍官和士兵、士兵和軍士之間的關系問題,以及臨陣投敵的問題。談到這一點,他順便指出捷克軍隊有一半是靠不住的。大部分軍官一面听著一面肚子里都在納悶這個老糊涂蛋究竟要扯到哪年哪月才算了。可是史羅德爾上校繼續東拉西扯下去,講起新成立的先遣隊的新的責任,講起陣亡了的聯隊軍官,講起飛艇,講起鐵蒺藜,講起軍人的宣誓。
  講到后一個問題的時候,盧卡施中尉想起整個先遣隊的人都宣過誓了,就差帥克沒宣,他那天不在師部指揮部。于是,他忽然咯咯笑起來了。這是一种神經質的笑,對几位靠他坐著的軍官很有傳染的力量,因而引起了上校的注意。這時候上校剛要講到德軍從阿登2撤退中所得的經驗。他把這件事情的經過說得亂七八糟,然后說道:
  “諸位,這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
  于是他們就都到軍官俱樂部去,因為史羅德爾上校曾打電話給旅部指揮部。
  帥克正守在電話旁邊打盹。電話鈴一響,把他吵醒了。
  “喂,”他听到耳机里說,“這是聯隊辦公室。”
  “喂,”帥克回答說,“這是第十一先遣隊。”
  “別挂上,”耳机里的聲音說,“拿杆鉛筆來,把這段話記下來。”
  “第十一先遣隊。”
  接著,下面是一連串混雜不清的句子,因為第十二和第十三先遣隊的電話聲音也都夾了進來,聯隊辦公室的通報就全部消失在一片嘈雜的聲音里了。帥克一個字也沒听懂。但是后來耳机里聲音小了一些。隨后,帥克听到里面說道:
  “喂,喂,別挂上!把剛才記下來的話重念一遍。”
  “重念什么呀?”
  “自然是念記下來的話呀,你這個傻瓜。”
  “什么話呀?”
  “天哪,你是聾子嗎?念我剛才口授給你的話,你這個混蛋;”
  “我沒听清楚。有人總在攪。”
  “你這個大笨蛋,你以為我閒著沒事,專門來听你胡說八道的嗎?你究竟是記呀,還是不記?紙筆都拿好了吧?什么?沒拿好?你這個糊涂虫!叫我等你找到算數?天哪,這成了什么軍隊啦!好,你究竟要我等多少時候哇?哦,你什么都准備好了,真的嗎?你總算打起精神來啦。也許為這件事你還得換換制服吧。好,听著:第十一先遣隊。記下來嗎?重念一遍。”
  “第十一先遣隊。”
  “連長。記下來了嗎?重念一遍。”
  “Zur Besprechung morgen3記好了嗎?重念一遍。”
  “Zur BesPrechung morgen。”
  “Um neun Uhr.Unterschrift4你知道Unterschrift是什么意思嗎,你這笨貨?是‘署名’的意思。重念一遍!”
  “Um neun Uhr.Unterschrift你知道Unterschrift是什么意思嗎,你這笨貨?是‘署名’的意思。”
  “你這個大笨蛋!底下署名是史羅德爾上校,傻子。你記下來了嗎?重念一遍!”
  “史羅德爾上校,傻子。”
  “好吧,你這蠢貨!接電話的是哪個呀?”
  “我。”
  “真要命,‘我’是誰呀?”
  “帥克。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謝天謝地。”
  帥克挂上耳机,就開始叫醒給養軍士万尼克。給養軍士頑強抵抗起來,當帥克搖撼他的時候,他揍了帥克的鼻子。然后帥克終于使得給養軍士揉揉眼睛,惊慌地問發生了什么事。
  “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生什么事,”帥克回答說。“可是我想跟您談一談。剛才咱們接到一個電話,叫盧卡施中尉明天早晨九點鐘一定要到上校那里再開一次Besprechung5。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是現在去告訴他呢,還是等到明天早上?我猶豫了好半天,不曉得應不應該叫醒您,可是最后我想還是請教請教您的好——”
  “看在老天的面上,讓我睡去吧,”給養軍士哀求著,大大打了個呵欠。“你早上去吧,可是別喊醒我。”
  他翻了個身,馬上又睡著了。
  帥克重新回到電話旁邊,坐下以后也悄悄地睡去。他沒把耳机挂上,所以人家打扰不了他的睡眠。聯隊辦公室的電話員又有話要通知第十一先遣隊,叫他們第二天上午十二點向聯隊軍官報告有多少人還沒打傷寒預防針,可是電話叫不通,气得他罵起來了。
  這時候盧卡施中尉仍然在軍官俱樂部里。他把剩下的黑咖啡喝完,然后回家了。
  他就著桌子坐下,在他當時心境的支配下,開始給他姑姑寫起一封動人的信:
  親愛的姑姑:
  我剛接到命令,我和本先遣隊即將開往前線。前方戰事劇烈,我方傷
  亡慘重,這也許是我寫給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此,在信尾我不便用“再
  見”二字。向你告個永別我想也許更相宜些。
  “明天早晨再把它寫完吧,”盧卡施中尉這樣決定后,就去睡覺了。
  隨著連部各個廚房煮起的一片咖啡精的味道,早晨到來了。帥克醒來,不知不覺地把耳机挂上,直好像他剛打完電話。他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做了一番清晨散步,嘴里很起勁地哼著個調子,把給養軍士万尼克吵醒。他問起几點鐘了。
  “他們剛吹過起床號。”
  “那么我喝點咖啡再起來,”給養軍士這樣決定了。他做什么都是從容不迫的。“而且爬起來他們一定又赶著咱們做這個做那個,到頭都是像昨天的配給罐頭那樣白干。”
  電話鈴響了,給養軍士接的。他听到盧卡施中尉的聲音,問起領配給罐頭的事辦得怎樣了,隨后听到了責備的聲調。
  “他們沒有,長官,我向您保證,”給養軍士万尼克對著電話筒大聲嚷道。“他們哪里會有呢?長官,全是瞎謅的。兵站可以負責。長官,用不著再派人去。我正要打電話向您報告呢。我到軍營里的酒吧間去過沒有?長官,嗯,老實說,我去過一會儿。不,長官,我沒醉。帥克在干么?長官,他在這儿哪。我叫他嗎?”
  “帥克,來接電話,”給養軍士說,然后又低聲說道:
  “如果他問起我回來的時候什么樣儿,你就說我很好。”
  帥克接電話:
  “報告長官,我是帥克。”
  “喂,帥克,那配給罐頭究竟是怎么一檔子事啊?都領到了嗎?”
  “長官,沒有,連個影子也沒有。”
  “听著,帥克,我們露營一天,我要你每天早上都向我報到。直到我們開拔,你都不許离開我。你昨天晚上干些什么?”
  “我在電話旁邊守了一夜,長官。”
  “有什么消息嗎?”
  “有的,長官。”
  “那么,帥克,別又瞎扯了。有什么人報告什么要緊的事嗎?”
  “有的,長官,可是到九點鐘才來。我不想去打攪您。那我可不愿意做。”
  “那么,看在上帝的面上,告訴我啦!”
  “長官,有一個口信。”
  “呢,說些什么呀?”
  “我都記下來了,長官。大致是這樣:‘記下一個口信來。你是誰呀?記下來了嗎?重念一遍。’”
  “你別搗蛋了,帥克。告訴我口信里講的是什么,要不然,等我抓到你的時候一定狠狠揍你一通。那么,講些什么?”
  “長官,今天早晨九點又要跟上校開Besprechung,夜里我本想把您喊醒,可是后來我又改了主意。”
  “我想你也應該改改。凡是能夠挨到早上再告訴我的,你最好別把我從被窩里拽出來。又一次Besprechung!隨它去!把万尼克叫來听電話。”
  給養軍士万尼克接電話:
  “長官,我是給養軍士万尼克。”
  “万尼克,給我開一張——讓我想想看,開一張什么?喚,對了,開一張軍士的名單,注明他們的軍齡。然后開上連部的配給。要不要按照國籍開名單?要的,那個也開上。今天旗手普里士拿爾在干什么?檢查士兵的裝備?賬目?等配給發完以后我就來簽字。誰也不許進城去。挂上吧。”
  給養軍士万尼克從一只標著“墨水”字樣(為了避免人們誤飲)的瓶子,往他的黑咖啡里倒了點甜洒。他坐在那儿一面呷著他的咖啡,一面望著帥克說道:
  “咱們這位中尉朝著電話大嚷了—通。他每個字我都听懂了。我想,跟他待了這么些日子,你一定對他很了解吧。”
  “那自然嘍,”帥克回答說。“我們親密透了。哦,我們共過不少患難。他們屢次想拆散我們倆,可是我們總想法又湊到一塊儿啦。他芝麻大的事儿也都非我不成。有時候我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那樣。”
  史羅德爾上校所以又召集一次軍官會,實在是為了他自己想表演一番他自己演說的才能。Besprechung開始以后,史羅德爾上校強調軍隊眼看就要開拔,需要多多開會研究。他接到旅長的通知說,他們正在等著師部的命令哪。士兵的斗志要很強才成,連長們一定要注意,一個士兵也別讓溜掉。他又把頭天說過的話重复一遍,把最近的戰局也又講了一通,并且堅持說:任何足以損害士气和斗志的,都是不允許的。
  在他面前的桌上釘著一張戰局地圖,大頭針上標著一面面的小旗。可是小旗都搞亂了。戰線也變了樣子。標著小旗的大頭針散落在桌子底下。
  聯隊辦公室的辦事員養了一只公貓。半夜里,整個戰局都被這只心愛的畜生攪個亂七八糟。這畜生在整個奧匈帝國方面的戰區拉了屎,然后,為了想把它拉的屎掩蓋起來,又把小旗子一面面地扯了下來,弄得陣地下到處盡是屎。隨著,它在火線和橋頭堡下撒滿了尿。把軍團弄得一塌糊涂。
  史羅德爾上校恰巧很近視。先遣隊的軍官們屏息望著史羅德爾上校的手指頭离那一小攤一小攤的屎越來越近。
  “諸位,從這里到布格河上的蘇考爾……”史羅德爾上校帶著預言家的神气開始說道,并且机械地把他的食指朝著喀爾巴阡山伸去,結果,就伸到一攤貓屎上去了——那屎原是公貓為了使戰局地圖凸得像個模型而拉的。
  “長官,看來好像一只貓曾經……”撤格那爾上尉畢恭畢敬地代表在座的軍官們說道。
  史羅德爾上校赶快跑到隔壁辦公室去,隨后听到房里一陣可怕的咆哮。上校猙獰地恫嚇說,要把貓屎抹到他們的鼻子上。
  經過短短一番審訊,才查出那只貓是聯隊年紀最輕的辦事員茲衛比斐士兩個星期以前帶到辦公室來的。這件事證實了以后,茲衛比斐士就卷起行囊,由一個高級辦事員帶到衛兵室去。他得留在那里,靜候上校的發落。
  會議這樣就差不多結束了。上校紅漲著臉回到奉召而來的軍官面前的時候,他簡單說了一句:
  “我希望諸位隨時作好准備,等我的命令和指示。”
  局勢越來越叫人感到迷茫。他們是就要開拔呢,還是不呢?坐在第十一先遣隊辦公室電話旁邊的帥克听到种种不同的意見:有的悲觀,有的樂觀。第十二先遣隊打電話來說,他們辦公室里有人听到說,非等他們訓練好移動目標的射擊,以及把一般的射擊教程都訓練完了才開拔呢。可是第十三先遣隊不同意這個樂觀的看法,他們在電話里說,哈沃立克下士剛剛從城里回來,他在城里听一個鐵路職工說,車皮已經停在站上了。
  帥克坐在電話旁邊,打心坎上喜歡這個接電話的差事。對所有的問詢他一概回答說:他沒有什么明确的消息可以奉告。
  隨后又來了一連串的電話,經過好半天的陰錯陽差帥克才記了下來。特別是頭天晚上有一個他沒能記下來的電話,當時他沒把耳机挂上,自己就倒頭睡了。這就是關于哪些人打了防預針、哪些人沒打的那個電話。
  后來又有一個遲到了的電話,是關于各連各班的配給罐頭的。
  旅部電話第七五六九二號,旅字命令第一二二號。廚房堆棧訂貨時,所需各件應按下列次序排列:一、肉;二、罐頭;三、青菜;四、罐頭青菜;五、白米;六、通心粉;七、燕麥和麩糠;八、土豆。上述兩項次序改變為:四、罐頭青菜;五、青菜。
  后來帥克又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口授得非常之快,記下來有點像密碼了:
  隨后更加接近允許但是已經可是或者因而雖然同樣以后再報告。
  帥克對他自己寫下來的話感到十分惊奇。他大聲連念了三遍。給養軍士万尼克說:“這都是些無聊的廢話。這些話都是瞎扯蛋。自然,這也許是密碼,可是這不是咱們的職務。把它丟開!”
  給養軍士又往他的床上一倒。
  這當儿,盧卡施中尉正在他的斗室里研究著他的部下剛剛遞給他的那份密碼電文,研究著關于密碼譯法的指示,也研究著關于先遣隊開往加里西亞前線時應采取的路線那個密令:
  七二一七一一二三八一四七五一二一二一三五=馬尊尼。
  八九二二一三七五一七二八二=拉伯。
  四四三二一一二三八一七二一七一三五一八九二二一三五=柯馬洛姆。
  七二八二一九二九九一三一○一二七五一七八八一一二九八一四七五
  一七九二九=布達佩斯。
  盧卡施中尉一面翻譯著這套沒頭沒尾的話,一面歎息著嚷了一聲:
  “隨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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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比喻出自《新約·路加福音》第十五章第二十七節。
  2比利時東南部与法蘭西接壤的一片丘陵森林地帶。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聯軍跟德軍在這里曾發生劇烈戰斗。
  3德語,意思是:“明天舉行會議”。
  4德語,意思是:“九點鐘,署名”。
  5德語,意思是“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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