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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

作者:伊迪絲·華頓


                蒲隆 譯

                  一

  “你這個白痴!”他老婆說著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
  我急忙扭過頭去,避免看見海利·德萊恩的臉;不過為什么我想避免看見那張臉,我可不能告訴你,就更不可能告訴你為什么我竟然會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話)像他這樣年紀的一個顯要人物會注意到我這樣一個完全無足輕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我扭轉頭去為的是不讓他看到听見他被人叫白痴時我是怎樣的傷心,即使是開玩笑——噢,至少是半開玩笑;可是我自己往往認為他就是個白痴。盡管我自己的牌很糟糕,我卻深諳牌道,完全可以斷定他的牌——趁他不留神時——充分說明他老婆如此沖動是有道理的。為什么她發火搞得我心煩意亂,我可不能說,也不可能說為什么在她的“最新搭檔”小博爾頓·伯恩對她的話報以一聲尖笑時,我真想給這小無賴一記耳光;也不可能說為什么海利,德萊恩(他總是一下子听不明白人家在取笑他,然而肯定慢慢會明白)最后發出他那表示欣賞的低沉丰厚的笑聲——那么為什么我偏偏要從記憶中完全抹掉這一幕呢。為什么呢?
  他們坐在那儿,就像我經常看到的一樣,坐在杰克·阿爾斯特羅普的豪華的沒有書的書房里(我肯定那玻璃門后一排排華麗的擱架都是空的),窗外,蒼茫的暮色聚攏成一片藍色,籠罩著長島的草地、樹木,籠罩著月光閃閃的大海。誰也不看一眼窗外的景象,除了推測一下第二天去打馬球、打獵、賽馬,或者這個季節需要對自然界的面貌派什么用場時天气會怎么樣;誰也意識不到暮色、月亮或藍色的的陰影——海利·德萊恩更是渾然不覺。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一動不動地坐在別人的牌桌旁心不在焉地摸著人家的牌……
  是的,此人就是這樣。他甚至不知道(正如曾經有人說到一個紋章學權威那樣)自己做的蠢事;他的事情就是跟在者婆屁股后面打轉儿,和她的朋友一起打牌,對老婆和朋友們的胡扯八道報以傻笑。難怪德萊恩夫人有時十分生气。正如她所說,她就沒有要他來娶她!一根本沒有:他們所有的同齡人可能還記得,對他來說,這是一件多么意想不到的事啊!他第一次見到她——在劇院里,我想,“那是誰?那邊——長著濃密頭發的那個?”——“呃,莉拉·格雷西?怎么,她其實并不漂亮……”“嗯,我要跟她結婚——”“跟她結婚?可她父親就是那個老無賴比爾·格雷西……那個……”“我要跟她結婚……”“那個不得不從他所有的俱樂部引退下來的人……”“我要跟她結婚……”于是他娶了她;你說怪不怪,竟然是她讓他的心一直懸著,她一會儿愿意,一會儿又不愿意,一直等到當時正在打她的主意的某個狂妄的年輕人最后作出了否定的決定。
  這就是海利·德萊恩的婚姻;我想這也是他處理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的一生中大部分事務的方式……。心血來潮——像暴風驟雨他無法控制——接著便是長時間的沉寂。不知怎么的,我似乎覺得在這种沉寂中,昔日的悔恨和自責在他天性的懶洋洋的表面下蘇醒騷動。然而,難道我只是用浪漫手法描寫一件平常的事情嗎?我從窗口回過身來注視著這伙人。拿來放在牌桌上的蜡燭把片片光明洒向陰暗的房間;在通明的燭光下,德萊恩毛糙的腦袋像鮮花爛漫的平原上冒出的一座峭壁。也許這僅僅是因為他塊頭大,舉止笨,皮膚黑——也許是因為他年齡大,因為他至少比他的老婆和她的大多數朋友年長十五歲;反正,我一看到他便產生這樣的感覺:他另有歸屬,与其說屬于另一個社會,不如說屬于另一個時代。毫無疑問,他所生活的社會跟他很般配。他樂呵呵地与他的一小撮人共同娛樂——跟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一起騎馬,打馬球,打獵,駕四馬馬車(按最后一點,你會看到我們仍然處在老式的九十年代)。如果讓他去選擇,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職業他愿意從事。盡管我十分仰慕他,但我不可能讓自己認為是莉拉·格雷西迫使他勉為其難。假如那天晚上看戲時他沒有遇見她,他會做出什么選擇呢?不過,我倒認為他會遇見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女人,并与她結婚。不;他身上的差异不是他的趣味——而是他身上的某种更深層的東西。然而,比一個男人的趣味更深層的東西又是什么呢?
  要是換了一個時代,他很可能干著与現在干的相當的事情:閒游閒逛,搞很多非常劇烈的運動,飲食無度,听了同一類胡扯八道就哈哈大笑,以同樣枯燥的、例行公事般的崇拜態度崇拜同一類女人,不管她穿圈環裙,穿撐箍裙,穿褶襞短裙,還是身披獸皮——人們把她歸入哪种消費階層那倒并不十分重要。只是換了一個時代就可能有顯露另外一些才能的渠道,這些才能現在蟄伏著,甚至也許萎縮了,然而它肯定——是的,确實肯定——与那寬廣友善的前額的造型、那紀念碑似的鼻子,以及在燈光下不時弄皺他臉頰的深深的酒窩有關。難道那酒窩只不過跟莉拉·格雷西意義相當?
  唉,也許那白痴恰恰就是我,假如她了解情況的話;一個信賴她的丈夫、對他著了迷、受他的壓迫的白痴,因為三十年來只不過一直是那個人人都認為是理所當然、很高興見到而又立刻忘掉的海利·德萊恩而已。我不再對那顆碩大的腦袋出神,轉而注視他的妻子。她的腦袋仍然像是成長中的某种東西,剛剛開花的某种東西,一顆光圈環繞的少女的腦袋。甚至柔和的燭光也顯露出她面部的線條,她嘴上的唇膏,她那藥品染成的金發;但它不能減損她輪廓的流線,不能抹去隱現在她雙眸里像受惊的泉水女神那樣從眼底泛起的少女气質。她渾身散發著一种無法消減的天真爛漫,就像那些長期積累情感經驗的女人經常表現出的那樣。我瞅著這對夫婦從紙牌上方對視著,我越發吃惊了,原來做主的是她,而低頭的是他。你由此可以看出我還是多么幼稚。
  真是太幼稚了,我竟然在上學那會儿認為海利·德萊恩是個既成的事實,一座竣工了的紀念碑;就像三一教堂、紐約水庫或尼克博克俱樂部那樣。就像這些可敬的机构一樣,我那一代紐約人簡直無法想象他會改變或者离開。所以我仍然認為他是理所當然的,一直到我從哈佛畢業,在周游世界之后回到紐約定居,他雖給我耳月一新的感覺,但仍然難以徹底名狀,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了。
  我不是說這件事總是叫我十分警覺。我有自己的工作(在市中心的一間辦公室里),還有我那個年齡的樂趣;我极力在發現紐約。但時不時海利·德萊恩這個謎就會突然橫插在我和我的其它興趣之間,就像今晚那樣,僅僅是因為她妻子譏諷他,而他卻大笑著認為她可笑。在這种時刻,我發現自己激動得跟我了解的他的情況、觀察到的他身上的東西完全极不相稱,就為了證明那种感情是順理成章的。
  牌打完了,更衣鈴響過了。此刻它又謹慎而執著地響起來。雖然阿爾斯特羅普在其他所有方面很隨便,但喜歡他的客人吃飯遲到不超過半小時。
  “哎呀——莉拉!”他終于提出抗議了。
  金黃色的鬈發垂在她的賭注上。“好了——好了,稍等一會儿。海利,你得給我付帳。——瞧,我要走了!”她笑著把她的椅子往后一推。
  德萊恩同樣一邊笑一邊懶懶地站起身。伯恩飛快地去給德萊恩夫人開門;其他女人和她魚貫而出。德萊恩在付清她的欠款后,撿起她的金色网眼包和香煙盒,跟隨其后。
  我轉向一扇朝草坪開的窗戶。趁正屋里正忙于燙發修整、涂脂抹粉之際,我卻正好可以舒展舒展筋骨。阿爾斯特羅普來到我身邊,我倆站著抬頭仰望濕潤而亂云紛紛的天空,最早露臉的星星時隱時現。
  “該死——看樣子明天的比賽又泡湯了!”
  “是啊——不過一下雨万物就會散發出好聞的气息!”
  他大聲笑了。“你是個樂夭派——像老海利。”
  我們信步穿過草坪走向樹林。
  “怎么像老海利?”
  “哦,他是個十足的達觀派。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發過火,你見過嗎?”
  “沒有。正因為如此他看上去那樣傷心,”我大聲說道。
  “傷心?海利?嗨,我只不過是說——”
  “是的,我知道。但是只有那些從不發火的人,才是一些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什么都不在乎簡直是天下最可悲的事。我倒想看他大發一通脾气。”
  我的主人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說道:“啊,我看風向在向北轉,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潤濕手指,把它豎了起來。
  我知道跟阿爾斯特羅普講道理沒有用;然而我又試了一种手法。“德萊恩這些年究竟是怎么過的?”我問道。阿爾斯特羅普四十歲上下,而且經過這許多年,比我更有能力回顧這個問題。
  然而這件事似乎是他力不能及的。“嗯——哪些年?”
  “嘿——自他离開大學以后唄。”
  “天哪!我怎么知道?我那時不在那儿。海利肯定五十好几了。”
  對我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這听起來有點可怕,几乎像一個地質代。而這正投他的牌味。從某种意義上說——我能夠想象他在以一個世紀一毫米的速度漂流或者沉積,或者是用億万年來測量的某种東西。
  “他結婚多長時間了?”我問道。
  “那我也不知道,我該說差不多二十年了吧。孩子們都長大了,兩個男孩子都在格羅頓,莉拉看上去并不像,我得說——在某些方面。”
  “那么,自結婚以來他一直都在干什么呢?”
  “嗨,他應當干什么呢?他有的是錢,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唄。當然在銀行里他有合伙人。他們說他那無懶老岳丈,盡管他拒不見他,卻從他身上敲了一大筆錢。你知道他心腸好軟。但他什么都玩得轉,我認為。他又是許多董事會的成員——盲人收容所呀,儿童救濟院呀,防止虐待動物協會呀,等等,再沒有更好玩的了。”
  “但是我指的不是這种事,”我堅持說。
  阿爾斯特羅普在黑暗中望著我。“你指的不是女人吧?我從未听說過——不過說不定有一個人不會那樣做的。他是個關起來的人。”
  我們轉回去換衣服准備吃飯。是啊,那正是我想要說的話,他是個關起來的人。就連尚未成熟的阿爾斯特羅普也感覺到了。但是自覺地關起來,故意地關起來——或者僅僅是本能地、先天地關起來?神秘就神秘在這里。

                  二

  馬球大賽第二天舉行。這是該賽季的首場比賽,晴雨表尊重這一事實,所以下了一夜的陣雨后,便跳回到晴。
  五馬路傾巢而出去看紐約隊對亨普斯特德隊的比賽。平整得美麗如畫的草坪和新漆過的俱樂部看台上是彩色紛呈的春裝,星羅棋布的陽傘,不可胜數的四輪馬車和其它車輛將球場的那一邊圍得水泄不通。
  海利·德萊恩仍然打馬球,盡管他身体非常笨重,給他提供坐騎的費用肯定相當大。當然,人們不再把他看作第一流的賽手;事實上到了后來,這种比賽已經成了一門精湛的技藝,我簡直不明白一個像他這樣笨重的身体還能派上什么用場。不過,他在引進和确立這項運動中起的作用仍然為人敬重,除此之外,他在這項運動初創階段表現出的擊球的穩健和敏捷使他仍被人看作一名有用的后衛。
  我不大記得比賽開始時的情景了。它跟我見過的其它許多比賽相仿。我從未打過馬球,我也沒錢玩;對我來說,這种場景的主要情趣在于五月的天气,草坪上春裝的波動,青春快樂的意識以及少男少女們在縱容的天空下編織他們永恒的圖案的意識。不時,突然“噢”的一聲,于是東張西望的”目光都轉向同一個方向,這時兩股眩目的人馬沖過綠色的草坪,直向那些星光般燦爛的人們閃射過來,旋即又卷地而回。然而這僅僅是一瞬間的功夫——隨后他們的目光又游移不定,又開始嘮嗑儿,青春和性誘惑開始放任自己,直到下一次沖擊將他們從痴迷中惊醒。
  我是零散觀眾中的一員。馬球作為一种表演好久以來已不再使我感興趣了,我對它冷眼相觀,就像冷眼相觀倚在馬車頂上或是俱樂部看台上求愛者身上的那些漂亮的姑娘們一樣。然而,我信步闡蕩到那些白色的圍欄附近,那里有一群看客,我從中看見了莉拉·德萊恩。
  就在向她靠近時,我惊訝地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她身邊擦肩走開。人們仍然常常在大賽馬道外邊看到老比爾‘格雷西;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鑽進這個時髦的馬球俱樂部的圍牆的。可是,他明白無誤地就在那儿;誰能忘得了他那寒酸的時髦賽馬服下面高高隆起的胸膛,那頂灰色的大禮帽總是推到后腦勺上,露出他那稀稀拉拉的赤褐色的鬈發,鬼鬼祟祟与大搖大擺的神態混為一体,使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顯得可怜巴巴的。在老紐約体面的死寂的地平線上像告誡性的廢墟那樣隨處聳立的人物中間,沒有比比爾·格雷西更典型的了;當他拖著腳步從他女儿身邊走開時,我的目光好奇地追隨著他。“想辦法要從他女儿那里搞出些錢來,”我斷言;同時想起了阿爾斯特羅普說過德萊恩慷慨大方的話。
  “哼,如果我是德萊恩,”我想,“我就給上一大筆錢讓那老無賴永不露面。”
  德萊恩夫人轉過頭來瞅著她父退避,這時看見了我,便點了點頭。与此同時德萊恩騎著一匹高大的、胸肌發達的矮馬緩緩跑過賽場,球棍搭在肩上。他就這樣沉重而有力地騎著馬,身穿紅黑相間的球衫和白色馬褲,他的腦袋在草皮的襯托下就像一尊青銅像一樣醒目。這時我异想天開,回想起那位著名的外國雇佣兵福利尼奧的圭多里奇奧的形象來,他騎著馬以緩慢而有力的步伐在錫耶納的市政大廳繪有堡壘的壁畫上跨步。為什么這樣一位騎著矮种馬緩步穿越長島的一個馬球場的身体過重、已過中年的紐約銀行家會使我想起一位騎著鎧甲護身的戰馬的軍人形象,我覺得難以解釋。就我所知,德萊恩的背景中就根本找不到有角樓的堡壘;而且他那少年气十足的球帽和俗艷的球衫替代圭多里奇奧的鎧甲顯得不倫不類。但那是這個人一直在玩的一种游戲,以他那种懶散遲鈍的方式使我想起了比他所能知道的更為偉大的時代、場景和人物。正因為如此,他總是叫我興味十足。
  1錫耶納:意大利中部的一個城市。
  正是這种興味使我在德萊恩夫人旁邊駐足,在一般情況下我總是躲著她的、她隱隱約約地笑了一下,早已把目光轉向球場。
  “你在欣賞你的丈夫嗎?”當德萊恩已策馬趨步跑到我們的視線之外時我問道。
  她滿腹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我想你覺得他胖得打不成馬球,是不是?”她有點惡聲惡气地反唇相譏。
  “我覺得他是場上最棒的人物。他看起來像個大將軍,像一位偉大的雇佣兵——我指的是一幅古老的壁畫上的。”
  她瞪著眼睛,也許覺得這話里有刺,凡是她難以理解的東西,她總是這樣對待。
  “啊,他為他的馬想花多少就花多少!”她咕噥著;然后不著邊際地大笑—聲補充道:“你這話是一种恭維?我可以把你的話告訴他嗎?”
  “希望你告訴他。”
  然而她的視線又移開了,這一次是轉向球場對面那一邊。當然了——博爾頓·伯恩正在那一邊打球呢!一個愚蠢的女人總是那樣——沉浸在她最近的一次奇遇中。可是已經有了這么多奇遇,現在她一定深信更多的奇遇還在后頭呢!然而在每次奇遇中,她又重新生出了少女的情怀;她臉紅、心跳,坐著挨到舞會結束,策划幽會,把花夾在(我敢打賭)她那本《魯拜集》中,只要這書在,總有白姑娘和野玫瑰。這時伯恩熱正處于高峰期。
  馬上离開她好像不大禮貌,于是我就一直呆在她旁邊望著球場。“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得分机會了,”她突然對我說,留給我去琢磨那個意義含糊的代詞的意思,此后我們就一直沉默著。
  這場比賽一直勢均力敵,雙方各得五分,欄杆周圍的觀眾在最后几分鐘全都屏住了呼吸。拼搏迅猛异常,富于戲劇性,就連馬車頂上那些調情的人們也被吸引住了。有一次我偷偷瞥了德萊恩夫人一眼,看見她臉頰上涌起一抹紅云。伯恩正在沖過球場,他蜷伏在他那有些瘦弱的坐騎的脖子上,球棍像長矛一樣揮舞——這幅景象煞是好看,這是由于他年紀輕,有韌性。在馬鞍上顯得非常輕盈的緣故。
  “他們要贏了!”她高興地喘著气叫了聲。
  就在這時,伯恩的馬由于跟不上比賽的速度,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失了前蹄。騎手從馬鞍上摔了下來,他拽著那畜生站起身來,迷迷瞪瞪地站了一會儿,然后又爬上馬去,就在這片刻功夫,局勢發生了突變,給了對方一個机會。人馬緊緊結成一團,波動了一番,逐漸松開,最后像亂箭似的飛散開來,突然一個球——是德萊恩的——飛速進了對方的球門,制胜的一球。歡呼聲響了起來:“老海利;干得好!”人們齊聲喊道。德萊恩夫人尖笑一聲。“那——那匹該死的馬;我警告過他那匹馬不中用——而且地面又那么滑,”她叫嚷起來。
  “那匹矮馬嗎?咦,它是沖鋒陷陣的能手。一般的馬是承受不住德萊恩的重量的,”我說。她不當回事地瞪了我一眼,嘴唇抽搐著轉過身去。我看著她快步向圍欄走去。
  我急忙限過去,想去看看獲胜時的德萊恩。我知道他把這些小小的体育胜利認得很真,簡直到了荒唐的程度,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似乎它們是他前生夢想的或者取得的更加實質性的成就的影子。或許作為長者同年輕人一比高低的虛榮心也是他滿足的一個因素;一個那樣簡單得出奇的頭腦,如何說得清呢?
  當我來到給馬上鞍的圍欄時,我并未馬上發現他;相反我看到一幕令人不快的景象。博爾頓·伯恩,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我認為他那張臉絕像一張老太婆的臉——縱馬穿過空空的場地,怒气沖沖地用鞭子抽打著他的矮馬的兩肋。他滑到了地上,就在他下滑的當儿,還沖著那戰果的動物的頭部抽了最后一鞭。一幕令人不快的景象——
  但報應從天而降。它像晴天霹靂一樣打到這個坏蛋頭上。德萊恩抓住他的衣領,用馬鞭在他的肩膀上抽了一頓,然后一把將他甩開,仿佛是一件齷齪得不屑一顧的東西似的。這一切在喘口气的一瞬間結束——接著,人們哄地一下圍攏過來,伯恩趁机溜走,仿佛他一下子變成了個看不見的人,我看見大塊頭德萊恩逐漸平靜下來,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向白矮馬轉過身去。一只手撫摸它的脖子。
  我心血來潮,想按一按那只手,便向前擠過去,這時,他的妻子走到他跟前。盡管我离他們不遠,我卻听不見她說的話;如今人們不再大聲喧嘩,不再“當場出彩”了,從德萊恩夫人嘴里吐出的兩三個字除了她丈夫,一定沒有人能听見。德萊恩的黑臉突然刷地一下紅了;他揮了一下閒著的那只胳膊(另一只手仍搭在馬的脖子上),好像要赶開一個糾纏不休的孩子;然后摸了摸口袋,從中抽出一根煙來把它點燃。德萊恩夫人蒼白得像幽靈一樣,急忙回到阿爾斯特羅普的馬車前。
  我正要轉身离去時,看到又有人向她的丈夫喝彩。這次是比爾·格雷西,他的辦法是推推搡搡,卻并不引人注意。他走上前去,眼睫毛上挂有一滴召之即來的眼淚,笑容半是膽怯,半是挑釁,伸出了一只戴有黃色手套的手。
  “上帝保佑你獲胜,海利——上帝保佑你,我的寶貝孩子!”
  德萊恩很不情愿地將手從馬脖子上拿開。它遲疑了一會儿,剛剛碰到對方的掌心,立即被攥住了。然后德萊恩沒說一句話,轉身向刷洗他的馬匹的棚屋走去,而他岳父則大搖大擺地离開了賽場。
  我答應在回家時順便去一個朋友家喝茶。他的家就在馬球俱樂部和阿爾斯特羅普家之間。另一個也要去那里的朋友讓我搭了他的車,后來還把我送到了阿爾斯特羅普家。
  在路上,在茶桌旁,話題總离不開博爾頓·伯恩鞭馬那件尷尬事。女人們由于各自性情不同,有的深惡痛絕,有的無限欽佩;而男人們卻一致認為,那事是再自然不過的了。他們說,盡管海利在公眾場合泄憤有些愚蠢,但在那种情況下,任何借口都是說得通的。不過他确實蠢——這是大家一致的看法。如果有一种做需要做的事情的蠢辦法,他准會碰端!至于后來,每個人提到他時都語含深情,一致認為莉拉是個傻瓜……而沒有人特別喜歡伯恩,認為他是個靠厚臉皮和賣弄騎術而臍身于社交界的“圈外人”。而莉拉呢,人們一致認為她總是特別喜歡“圈外人”,這可能是因為他們老是向她獻殷勤,從而滿足了她那极想被認為是“圈內人”的愿望。
  “不知道那伙人還剩下多少了——這件事引起的震動肯定不小!”當我在阿爾斯特羅普家門口下車時,我的朋友對我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伯恩肯定是走了;德萊恩和莉拉也無疑朝另一個方向走了。但我希望我能有机會握握海利那只笨手……
  門廳与客廳里空無一人,更衣鈴肯定不止一次地發出了慎重的請求。知道人們已注意到了鈴聲,我才松了口气。在見到主人之前,我不想撞見任何同來做客的人,當我飛奔上樓時,听見主人在書房里喊我,于是我便轉過身來。
  “別急——飯推遲到九點才開,”他高興地說;并帶著難以言表的解脫語气補充道:“這可是件難辦的事——唉!”
  從房間里的樣子看,他們好像遇到了難辦的事:牌桌沒有碰過,安樂椅怪机密地擠成几團,好像仍在討論那個難題。我注意到,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大量的威士忌和汽水被消耗掉了。
  “發生什么事了?伯恩走了嗎?”
  “伯恩?沒有——謝天謝地!”阿爾斯特羅普几乎以責備的目光看著我,“他干嗎要走呢?我們可不希望出現這种事。”
  “我不明白,你不會是說他還呆著,德萊恩夫婦卻走了吧?”
  “但愿上帝別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為什么他們也該走呢?海利已道過歉了啊!”
  我惊訝得張開了嘴巴,跟我的主人面面相覷。
  “道歉?給那個卑鄙小人?為什么?”
  阿爾斯特羅普不耐煩地聳了聳肩,好像在說:“噢,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再問這該死的問題了。”他大聲重复:“為什么?嗨,畢竟人家有權打自己的馬,是不是?當然,這未免有失運動員身份——但如果伯恩硬要做那种小人的話,也并不關別人什么事——這一點,是海利冷靜下來后才明白的。”
  “他冷靜下來了,那就太遺憾了。”
  阿爾斯特羅普看樣子顯然是生气了。“我可不這么想。我們夠費勁的了。你說過你巴不得看他發一次火;但你不想壯他再讓自己出洋相,對吧?”
  “我覺得他接伯恩一頓算不上出洋相。”
  “那么在整個長島張揚他們夫妻之間的爭吵,屁股后面跟上一大堆記者又算什么?”
  我站在那儿,一聲不吭,感到疑惑不解。“我相信他想都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不明白是誰先向他挑明這一點的?”
  阿爾斯特羅普在用手指捻弄著他那支未點燃的香煙。“我們都說了——盡可能含蓄。但最終還是莉拉讓他信服了。我得說莉拉可有手腕。”
  我仍在思索;圍場上的那一幕又閃現在我眼前,那痛苦地顫栗著的動物,以及德萊恩的大手撫摸它的脖子的那副樣子。
  “胡說!我一個字也不相信!”我宣稱。”
  “我說過的話里的一個字?”
  “噢,官方對這件事的說法。”
  令我惊异的是,阿爾斯特羅普用一种既說不上是困惑,又說不上是气憤的眼神回答我的注視。他誠實的臉上似乎浮現出一層陰影。
  “你相信什么?”他問道。
  “唔,德萊恩揍了那下流痞,因為他虐待那匹小馬,而絕不是因為他對德萊恩夫人獻殷勤的緣故。我在場,我告訴你——我看見他了”。
  阿爾斯特羅普眉頭上的愁云消散了。“對這种觀點還有說頭,”他一邊把火柴往煙上湊過去,一邊笑著附和我。
  “那么,還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啊,就為了那個——在伯恩和他的馬中間插了一杠子,你不明白嗎?你這個小白痴!如果海利沒有道歉,是非肯定就會落在他老婆身上。人人都會說爭吵是因為她的緣故。這是禿于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他再沒有別的辦法。她說了几句話,他就看明白了——”
  “我不知道是几句什么話,”我喃喃地說。
  “不知道。他跟她一起下的樓。他看上去足有一百歲,可怜的老頭儿啊。‘那太殘忍,太殘忍,’他一直說:‘我恨的就是殘忍!’我倒認為他知道我們都站在他一邊。不管怎么著,一切都彌補了,都彌補好了;我已讓人把我的最后一壇八四年的喬治·古萊酒拿來吃晚飯時喝。我本來打算把它留著當我自己的喜酒的,但從今天下午起我已對這种喜慶完全失去了興趣;”阿爾斯特羅普帶著一种抱定獨身主義的苦笑最后說。
  “唉,”我重复道,仿佛要一吐為快似的,“我可以打賭他那樣做完全是為了馬的緣故”
  “嗯,我也可以。”我們一同上樓時,我的主人表示同意。
  在我的房門口,他拉住我的胳膊,跟我進了屋,我注意到他仍然心事重重。
  “喂,老弟——你說那事發生時你在場?”
  “是啊,就在跟前——”
  “好,”他打斷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今晚再別提這事了,行嗎?”
  “那還用說。”
  “多謝。事實是,這事可真險,我不由得要佩服莉拉的手腕。她對海利生气极了;但馬上控制住了自己,而且表現得很得体。她私下里對我說,他經常是那樣——像個瘋子一樣突然發作。你想不到吧?他那樣子不聲不響?她說她以為那是由于他的舊傷。”
  “什么舊傷?”
  “難道你還不知道他受過傷——在哪儿來著?我想是布爾溪。傷在頭部——”
  不,我還不知道,甚至還沒有听說過、或者想到過德萊恩參加過內戰,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海利·德萊恩?參加了內戰?”
  “啊,沒錯,從頭到尾都參加了。”
  “可是布爾溪——布爾溪戰斗僅僅是開始。”我打住話頭,心里迅速盤算了一下。“你看,杰克,這不可能;他超不過五十二歲,你親口給我講的,如果他從一開始就參加了內戰,他還是一個小學生呢。”
  “嗯,一點也不錯,他逃了學當了自愿兵。直到他受了傷他家的人才知他的音訊。我記得听我家的人談過此事。了不起的老朋友,海利。我本該想點辦法不要讓這种事情發生;無論如何不能在我這儿發生;但這已經發生了,也就沒有什么辦法了。我說,你得發誓你不提這事行不行?別的人我已經安頓好了。如果你要支持我們,我們將會有一個十足的“快樂之家晚會”。赶快換衣服——快九點了。”

                  三

  這不是一個講故事的人的故事,甚至也不是那种能夠串成一個故事的片斷。如果它是個故事,在這起馬球俱樂部的事件中,我就該達到我的高潮,或者無論如何達到它的初級階段,而剩下的可能是那起事件對有關的三個人的生活的影響了。
  它不是一個故事,也不是類似于故事的任何東西,而僅僅是一种嘗試,想給你描述——這樣做的過程中,可能也讓我自己更加清楚——一個多年來我莫名其妙地但又忠心耿耿地熱愛著的男人的神態和性格。因此,對于博爾頓·伯恩在以后的篇章中不再出現,我沒什么歉可道,不過,他的邪惡的陰影還是應該貫穿到底的;我最后一次見他(為了我的目的)是在杰克·阿爾斯特羅普家的那天晚上,在我們的那次令人過于歡樂甚至是喧鬧的晚宴后,我注意到他和海利·德萊恩握手時,嘴唇焦枯,帶著假聲假气的熱情宣稱:“怀有惡意?嘿,不會的——嘿,多荒唐!玩一玩馬球,公平競爭嘛,對吧?應當如此?對了——明天的第一件事就是開路。估計你要繼續和杰克呆到把星期日過了?我真希望我沒有答應吉爾德米爾家——”從此以后他就消失了,在海利·德萊恩性格的暮色中閃了一下燈光,算是達到了他的目的。
  我一直覺得重要的并不是博爾頓·伯恩。盡管俱樂部和客廳里喊喊喳喳地議論這段插曲,朋友們逐漸令人惊訝地竭力表現出渾然不覺的樣子,還說:“我不懂你的意思,”兩眼懇求著要你說話,如果你比他們知道得多的話,而我已經把這件事完全丟在腦后,因為我确信德萊恩早已忘了。“那是馬的緣故,不關別的事,”我暗自發笑,高興得好像我早就對德萊恩夫人怀恨在心,現在還為她幸災樂禍似的;然而我心里還是念念不忘,阿爾斯特羅普說德萊恩曾不斷重复的一句話:“太殘忍了——太殘忍了,我恨的就是殘忍。”
  現在,這是多么符合我的主人無意中說露嘴的另一個事實——德萊恩從頭至尾參加了內戰!我對這件事竟感到意外,我竟然忘記了、或者也許根本不知他的這段歷史,似乎有點難以置信。然而,像我這樣剛跨出九十年代大學校門的年輕人身上,這种無知過去比起現在更可能得到諒解。
  那是我國覺醒之前我們民族麻木不仁的黑暗時代;毫無疑問,戰爭似乎离我們比离當今的年輕人更遠,更別說它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反正,在老紐約情況就是這樣,或許在我成長于其中的富裕而懶惰的老紐約人的小家族里情況更是如此。他們中的一些人的确英勇作戰了整整四年,在這一長期的斗爭中,紐約盡了她的一份力,難以忘怀的一份力,可是我記得當我第一次明白這一事實時,我是多么茫然不解——那時我在上學——如果我父親的一些親屬和同時代的人在打仗,而其他人——真不少!——卻袖手旁觀。尤其我回憶起在上學時我听到一個男同學講述他父親腿跛的原因時,我是多么震惊:“在錢瑟勒斯維爾他的腿挨了一槍子儿,他再也好不了啦。”
  我惊呆了;因為我朋友的父親正好是我父親的年紀。當時(正值學校足球賽)這兩個人正并排站著,我們看得清清楚楚——他父親彎腰駝背,腿瘸著,很蒼老,而我父親,甚至在晚輩眼里,看上去身板筆直,充滿朝气。僅僅在一二小時前,我還一直對我的朋友夸耀父親是個神槍手(圣誕節他把我帶到他的北卡羅來納射擊場去了);可是現在我卻站在那里顯得十分尷尬。
  后來我回家度假。一天只有母親和我,我對母親說:“媽媽,為什么爸爸那時沒有去打仗?”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我想她一定看出了我的激動不安而感到震惊。可是,她卻把她那張平靜的臉從刺繡活儿上抬起來。
  “你父親,是嗎?怎么,因為他那時已經結了婚。”她臉上帶著一种緬怀往事的微笑。“莫莉已經出生了——薩姆特堡淪陷時她有六個月了。我記得我正在給她喂奶,爸爸進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們真是無法相信。”她停下來不慌不忙地拼配一塊絲綢。“結了婚的男人是不被召去打仗的。”她解釋說。
  “可是他們去了,媽媽!佩森·格雷的父親打過仗。在錢瑟勒斯維爾受了重傷,自那以后他只好拄著拐杖行走。”
  “好啦,親愛的,我想你不愿意讓你爸爸成那個樣子,對吧?”她又停下,發現我沒應聲,很可能覺得這樣譴責我沒有心肝刺痛了我,她好像減輕了指責的口吻,補充說:“你父親的兩個堂兄弟倒是去打仗了:他的堂弟叫哈羅德和詹姆斯。他們是小伙子,沒有家庭義務,可怜的詹姆斯被打死了、你要記住。”
  我一聲不響地听著,再也沒有跟母親提起過那場戰爭。其實對任何人也沒有再提過——甚至對我自己。我把整個事情埋在我認為看不見、听不著的地方。畢竟戰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出生時它就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現在沒有人再談起它。當然在一個人長大的過程中,仍然會碰到年長一些的人,人們說起他們時便說:“不錯,某某參加過戰爭。”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就是因為退伍時有軍銜而為人所知,魯斯科特上校啊,德特蘭西少校啊,斯科爾老將軍啊。人們不覺莞爾,不過也承認:如果保留他們的軍銜使他們高興,那是他們贏得的權利,然而海利·德萊恩的想法似乎与眾不同。他從不讓人叫他“少校”或“上校”(我想他退伍時是上校人此外他比那些老兵要年輕几歲。得知他曾和他們并肩作戰就像看見一個人能記起的曾和自己一起玩耍的老奶奶由保姆舉起看華盛頓將軍一樣。我總認為海利·德萊恩跟我是一代人,而不是我的父輩;盡管我知道他比我大得多,而且偶爾還管他叫“先生”,但是我覺得我和他是平等的,這种平等來自我們有共同的娛樂,而且談起它們用的也是同樣的俚語。他肯定比我認識的那几個參過戰的人小十歲或十五歲,然而我敢肯定,他們當中沒有人是逃了學自愿去當兵的。因此,我忘記了(甚至有可能是根本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是不可原諒的。
  布羅德一德萊恩銀行經營了兩三代人,一直是紐約一家可靠而守舊的私人銀行。我的朋友海利在他事業的初期就被認定為合伙人;這個位置在他家中差不多是世襲的。湊巧的是,阿爾斯特羅普家的那一幕發生后不久,我在該行里得到了一個職位。聘書來了,不是經德萊恩之手,而是經過弗雷德里克一布羅德先生之手來的,他是個資深的會員,我父親的老朋友。這是一個相當有利的机會,讓人無法推辭,于是我把自己平庸的能力和竭盡全力的迫切愿望搬到了布羅德一德萊恩銀行的一張辦公桌前。正是由于這偶然的變化,我和海利·德萊恩之間慢慢產生了一种感情,我簡直像他的儿子,而他卻像我的哥哥——因為人們几乎不能稱他為父親,甚至連他自己的子女也是這樣。
  我的工作不可能使我按他的方式辦事,因為他的業務工作十分輕松,他在銀行上班時間不長,也不正規。不過,他好像喜歡我,不久就開始叫我處理很多瑣碎事務,在商界,年輕人是可以為長者效勞的。商業信函的寫作是他的一大困惑。他知道他想要說什么;他用詞准确明了,不拖泥帶水;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比他對模糊的冗詞贅語更不耐煩的了——美國的初等教育正是用這种東西敗坏了我們的語言。他常常立即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艱澀不准的詞語,气沖沖地說:“看在上帝的份上,把它翻譯成英語——”然而當他要寫信,更糟的是口授時,他那友善的前額和一雙大手就發潮了。他常常喃喃地說,一半是問他自己,一半是問我:“我倒底該怎么說呢?‘大函昨B收悉。建議考慮再三,我還是不喜歡它的式樣?’——“唔,就這么說,”我通常回答。然而他總是搖頭反對:“小伙子,你和我一樣糟。你不知道怎樣寫好的英文。”在他的腦海里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之間有一條固定的鴻溝。我從來沒有辦法讓他的想像力跨過這條鴻溝,讓他看到他脫口而出的語句比起寫在紙上的是“更好的英文”。寫在紙上的是絞盡腦汁、咬著筆杆制作出來的,其中包括把同樣的說法翻譯成諸如此類的語言:“上月卅日惠函收悉,抱歉之至,無奈复函相告,思之再三,本人對該事實難苟同”——常常在“該事”上大筆一划,看作“站柜台的行話”,然后就抱怨自己無能,找不出一個更加約翰生式的詞語來替代它。
  1約翰生(1709—1787),英國文學家,喜用典雅和拉丁語源概括性強的詞。
  “我的麻煩就是,”他常說,“我父母在語法方面要求很嚴,從來不讓我們這些孩子使用粗俗的語言,一旦使用,必須予以糾正。”(他所說的“粗俗”是指隨便的或不准确的。)“我們是讀最好的書長大的——司各特呀,華盛頓·歐文呀,寫了《旁觀者》的那個我忘了他的名字的老作家呀,還有吉朋呀等等;我雖不是一個文人,而且從來沒有以文人自居,但我不會忘記我早期接受的訓練。我看到孩子們讀像吉卜林這樣的新聞記者寫的東西時,我恨不得從他們手里扯掉那种勞什子。一文不值的新聞——大多數時髦書都是這些玩藝儿。你會原諒我這种說法,孩子,就連你也太年輕了,不知道英文應該怎樣寫。”實際上——雖然一開始我發現很難相信——德萊恩曾經肯定是個讀書人。有一天晚上,我們參加過宴會后,步行回家,月亮惊魂不定地從“天憩”閣后起身,他對著月亮吟誦道:“她像夜色在美中行走,”我大吃一惊。另外,他喜歡這樣來描述馬球賽中的一次胜利的猛攻:“告訴你,我們像亞述人一樣壓倒了他們。”拜倫不是他唯一的精神食糧。有一段時間,很明顯他把格雷的《挽歌》全詩背了下來,一個秋天的晚上,當我們一起站在他鄉間別墅的陽台上時,我曾听見他低吟著:”

    昏蒙的四景已從眼前消盡,
    肅靜的寰空之中万籟無聲……

  盡管我對德萊恩夫人不怀好感,但我不能相信是德萊恩的婚姻制止了他對書籍的興趣。從他极有限的典故和引文來判斷,他的閱讀好像是在他第一次碰到莉拉·格雷西之前很久就停止了。我像一個地質學家那樣探測他,發現莉拉的地層下有好几層都沒有任何文學興趣的痕跡。因此,我得出結論,像其他我所認識的人一樣,他的腦海只能接受某一個時代,一旦得到,就“啪”地一聲關閉了,就像一個吃飽了的甲殼動物,再來一個潮頭永遠打不著它;這時我終于發現,人們在某一個時代就停止生活,不管他們還能再活多少年;我認為德萊恩在十九歲左右就停止了生活。那個時間大概剛好是內戰結束,他也恢复了以前從未偏离過的普通生活。這四年顯然已經塞滿了他身心的每一個縫隙。因為我不能相信他是毫無知覺地度過這四年的,像有些著名人物,命運的玩偶那樣,從人生經歷的頂峰跌入深淵,卻對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一無所知——由于堅持規定的儀式,或是由于逃跑時帶了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梳妝盒而丟了王位。
  不,海利·德萊恩感受過戰爭,并為戰爭所改變;我把他和別的“老兵”相比時我發現他們真有天壤之別;他們,以前我認為是我父親的食客中最無聊的一些家伙,現在都成了意趣盎然的人物。那時,每當母親宣布斯科爾將軍或德特蘭西少校要來吃飯,我總是找借們躲開;現在,如果我知道要請這些人,我主要的目標就是說服她也把德萊恩請來。
  “可是他年齡小得多——他只喜愛熱衷于運動的那一幫人。請他來和老先生們呆在一起,他是不會高興的,”我母親笑眯眯地再加上一句:“如果海科有弱點,那就是他希望別人認為他比實際年齡更年輕——這是由于他妻子的緣故,我想。”
  然而,有一次,她真的請了他,而且他也接受了邀請,我們也不必請德萊恩夫人(毫無疑問她會厭煩的),因為我們沒有請斯科爾夫人和魯斯科特夫人,要使它成為那种老式的“男士宴會”,有烤鴨肉,一罐潘趣酒,我母親是唯一在場的女士——這樣的夜晚我父親仍然特別喜歡。
  我記得,在飯桌上,我是怎樣地留心觀察斯科爾將軍、老德特蘭西和德萊恩的不同,又想努力找出他們的相似之處。德特蘭西少校嘴上總是挂著戰爭——布爾溪和安德森維爾的軼事呀,林肯、西沃德和麥克萊倫的趣聞呀,尤其是在潘趣酒下肚以后。“如果一個人經過了戰爭,”無論說到什么,從發表對上星期日布道的觀點到贊美烤鴨肉的味道,這一句總是他的開場白,斯科爾將軍卻不是這樣。沒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為什么晉升到他擁有的那個軍階,他雖然從未提到這個話題,卻無言地表明了他對這個軍階的權利。他是一個高大而又沉默的老紳士,長著一頭濃密好看的白發,半睜半閉的眼睛在靜脈隱現的眼皮間煙焰閃動,還有一副威嚴筆挺的姿勢。他的風度無可挑剔——完美得到代替語言的程度,過后人們就會說他只要躬身微笑,以及起立又坐下就多么討人喜歡,他把這种困難的技藝運用得爐火純青。据說他是鑒別馬和馬德拉白葡萄酒的行家,但他從沒騎過馬,還傳說他在歐文街陰森森的老宅子里給他的稀客遞上的是很一般的葡萄酒。
  1威廉·亨利·西沃德(1801—1872),美國國務卿(1861—1869),美國內戰前輝格党和共和党內反對奴隸制的領袖。
  2喬治·布林頓·麥克萊倫(1862—1885),美國內戰時北方軍隊的著名將領。
  他和德特蘭西少校有一個共同特點——老紐約人的极端謹慎。他們帶著本能上的不信任注視著有可能扰亂他們的習慣、減弱他們的舒适或者強加給他們不習慣的義務(無論是公民的還是社會的)的任何事物,盡管在別的思想過程中他們十分遲緩,然而當一個貌似無害的談話可能會引導他們“簽署一份文件”,哪怕是支持市政改革的最溫和的嘗試,或者請他們擁護不管規模多小的一項新的不熟悉的事業,他們在揣測方面總表現出超凡的机敏。
  按其宗旨,紳士們總是盡其可能慷慨地捐錢給慈善組織協會、元老舞會、儿童救濟院和他們自己教區的慈善机构。一切不帶“政治”色彩的事,奮興布道會,或者卑鄙小人賄選的企圖,甚至一個新近的組織——防止虐待動物協會,一個個看上去實在值得怀疑,他們認為這由于某些神職人員的輕率而被人借用了名義,正如德特蘭西少校所說:“然而,在這個喧囂的年代,有些人會不擇手段地引人注意。”于是他們一齊為他們青年時代的已逝的“老紐約”歎息,魯比尼和珍尼·林德前來演唱過、薩克雷先生來講過學的那個排外的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紐約,那個拒絕接納查爾斯·狄更斯、又被他出于報复誹謗和嘲弄過的紐約。
  1珍妮·林德(1820—1887),瑞典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然而德特蘭西少校和斯科爾將軍內戰中從頭打到尾,親身參与過不能言傳的恐怖与痛苦,忍受過形形色色的艱難和匾乏,遭受了嚴寒、酷暑、饑餓、疾病和創傷的磨難;而這一切已經消失,像消化不良的症狀,在舒舒服服地睡過一覺后蕩然無存一樣,使他們极其平凡又無限快活。
  除了一點區別,魯斯科特上校也是這樣。盡管按出身他跟他們不是一路人,但很久以前就被他們接納入伙了,一方面因為他是一個戰友,另一方面因為他娶了海利的一個親戚。我現在仍然能想得出魯斯科特上校:一個机靈英俊的小家伙,這兩個特征都极為顯著,波浪型的頭發很有光澤(要不難道是假發不成?),上好的麻紗衣服上有一股太濃的科隆香水味。他年輕時參加過紐約民兵,曾跟偉大的第七團“出征”;第七團,從那時起就成了他生命的源泉和中心,就如同對于某些耄耋之年的人來說,他們的大學宴會仍然是他們生命的源泉和中心一樣。
  魯斯科特上校長于騎士精神。對他來說這場戰爭就是“藍軍与灰軍”,就是營救可愛的南方姑娘,就是關于“星條光榮”的軼事和越過敵軍防線送重要急件。對許多人來說乏味而凄涼的四年生活在他的道路上似乎充滿了魅力,而潘趣酒(使我們年輕人很開心,因為我們心甘情愿招引他)總是從他的記憶中喚起無數次情景:通過快捷、恭敬而殷勤的行動,在某顆驕傲的南方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同時他又發現了杰克遜游擊隊的駐地、或者可以涉水過河的地點。
  那儿坐著海利·德萊恩,比別的人年輕許多,然而在這种場合好像是他們的長者,所以我不禁想道:“如果他十九歲就不再往大長,那么他們現在還裹在褪褓里呢。”然而他僅僅在道德上一個勁儿地長。但在智力上,他們處于同一水平。這時他們開始討論沃拉克劇院最新上演的戲劇,要不就是母親試探著提到《羅伯特·埃爾斯米爾》的作者的新作(她的看法是:在男人的宴會上,只要女主人在場,她就該讓談話保持到最高水平上),德萊恩的話并不比他的鄰座的更深刻——而且他几乎肯定沒讀過這本小說。
  1即瑪麗·奧古斯塔·沃德(漢弗萊·沃德夫人,1851—1920)。
  每當談起一些社會問題的時候:有關俱樂部管理啦,慈善事業啦,或者“紳士”与社區的關系啦,他才突然顯得与眾不同,他的態度与其說是反對,不如說是冷漠。
  他常常坐在那儿一邊听,一邊撫弄著我姐姐的大斯凱犬更狗(這條狗無視一切規矩,竟然在吃甜食時跳上了他的膝頭),他那憂郁的臉上帶著一种嚴肅而略微心不在焉的表情;正當我母親(我知道)在想這個人有多么乏味時,他便滿面笑容,亮出他的酒窩;而且常常帶著十足的膽怯表明他對長輩的尊重,卻決不隨聲附和,說道,“畢竟,誰率先行動又有什么關系呢?要緊的是把事情做了。”
  這總是問題的實質。對其他所有的人來說,包括我父親,一切事情——從教區會議到元老舞會——的關鍵,恰好是德萊恩所忽視的:即那些組成委員會或領導運動的人們的等級地位。對德萊恩來說,重要的只是運動本身;如果事情值得做,他以其慢吞吞、懶洋洋的方式宣布道,無論如何也要設法做,哪怕它的支持者是循道宗信徒或公理會教友,或者是那些在中午吃正餐的人。
  ”即便他們是新新監獄來的囚犯,我也不在乎。”他肯定地說,他的手懶洋洋地撫弄著狗脖子,我看見他安撫伯恩的受惊的小馬時也是那個樣子。
  “或者是布盧明代爾出來的瘋子——因為這些‘改革家’總是那個樣子,”我父親進而說道,他寬容的微笑使他的話顯得柔和了。
  “噢,好吧,”德萊恩嘟囔著,他的情緒開始低落了,我敢說我們現在這日子已經過得相當不錯了。”
  “尤其是,”德蘭特西少校以一种開玩笑的口气補充道,“我看,潘趣酒就要上桌了。”
  潘趣酒表明我母親要退席了。她羞怯含蓄地微笑著站起身來。而這些紳士們,都站了起來,對她的退場表示殷勤的抗議。
  “拋開我們回艾爾斯米爾先生那儿去了——我們都要吃這位先生的醋了!”羅斯科特上校宣稱,帶著騎士風度第一個赶到門口;他開門時我父親說,仍然帶著他寬容的微笑:“啊,我妻子——她書可讀得不少。”
  這時,潘趣酒端上來了。

                  四

  德萊恩夫人反對我說:“你會承認海利是完美無缺的。”
  不要以為你把德萊恩夫人已經了解得像德萊恩或者我一樣完全了。迄今為止,我對你只展示了她的一個方面,或者不如說一個階段;也就是說在這一階段由于一些顯而易見的理由,海利成了一种障礙或者一個包袱。在她大發脾气的間歇期,當有人非要占据她心中的空位時,她丈夫總是恢复了原位;在這段空白期里,他和孩子是她談話的主要內容。要是你第一次看見她,你會認為她是一個十足的賢妻良母,而且心里納悶海利是不是有一天不在家的情況;要是你猜測他很少這樣,你也不會錯得太离譜。
  只是這些間歇期相距甚遠,而且持續時間通常很短;有時,他妻子別處有事,德萊恩就像老大哥似的照看他的大男孩子們和他們的小妹妹。有時,在這些場合——德萊恩太太出國,或去紐波特時——德萊恩常把我帶到新澤西山上安靜的老屋去過一個星期,屋里到處是海利和德萊恩兩族人的畫像,到處都是笨重的紅木家具,到處都是薰衣草荷包和皮革制品——皮靴啦,皮手套啦,皮箱啦——的混合气味,所有這些芳香气味都從一座住著結實的騎手們的房子的食櫥和走廊里散發出來。
  他妻子在家時,他似乎從不注意這些家庭畫像和古老的家具。莉拉一般對祖先表示一种民主性的輕蔑,從而淡化了自己令人遺憾的出身。有一天,我問起她書房牆上挂的—個面孔嚴肅、身穿護胸甲和黃皮緊身大衣的老祖宗的名字,她說:“我知道的活著的討厭鬼就夠多的了,哪還有心思去記這些死了的討厭鬼。”德萊恩很善于虛應故事,沖著孩子們快活地眨眼睛,好像說:“孩子們,這就是給你們的正統的美國精神!那是我們大家都應該感覺到的。”
  然而,或許他覺察出了我的神情有點儿不耐煩,就在那天晚上,莉拉打著呵欠上床去后,我們坐在爐火邊,他抬頭看了一眼身穿盔甲的畫像說道:“那是老杜沃德·海利——小哈里·范內爵士這一類人的朋友,我在一個地方藏有一些不同尋常的信件……不過莉拉是對的,你也知道,”他誠懇地加上一句。
  1哈里·范內(1613—1662),英國清教徒,長期國會議員,曾任馬薩諸塞總督,后任英國下院領袖,反對查理一世和克倫威爾的護國政体,王政复辟后以叛國罪處死。
  “在不感興趣這一點上嗎?”

  “在把所有古老的過去都看成死東西這一點上。它是死的。它在我們這里沒有用,這正是那個華盛頓的怪人老跟我說的話……”
  “華盛頓的什么怪人?”
  “哦,一個大個子鄉下佬,我在醫院時,這家伙對我出奇地好……布爾溪之后……”
  我猛然坐起來。這是德萊恩第一次談起他戰爭期間的生活。我想我已經摸到了蛛絲馬跡,然而它不是。
  “你在華盛頓住院了?”
  “是的,住了挺長時間。那時候他們不大知道有關傷口消毒的事……可是莉拉,”他帶著笑眯眯的固執接上說,“莉拉完全正确,你也知道。現在的世界好些了,想一想從那以后為了減輕痛苦做了多少事啊!”他說到“痛苦”這兩個字時,前額上豎起的皺紋加深了,仿佛他感覺到了舊傷的疼痛似的。“哦,我跟她一樣相信每一點每一滴的進步——我相信我們正朝著某种更好的東西邁進,如果我們沒有……”他聳了聳寬大的肩膀,懶洋洋地伸手去拿手邊的盤子,把威士忌和汽水混合斟到我的杯子里。
  “可是戰爭——你在布爾溪受了傷?”
  “是的。”他看了看表。“我現在要去睡了。我答應孩子們明天一早上課前帶他們去跑步,我得睡七八個小時才感到舒服。你看,我上年紀了,你上來時把燈熄了。”
  不;他不愿談那次戰爭。

  不久之后,德萊恩太太請我證實海利十全十美。她剛剛出門歸來——在紐波特飄蕩了六個星期——看起來情緒低落,形容憔悴。我第一次看見她嘴角茸拉下來,這是中年人特有的現象,与掉了牙并無關系。“過不了几年她就沒有一點彩了!”我幸災樂禍地想。
  “十全十美——十全十美,”她堅持說;然后憂愁地說:“不過——”
  我冷冷地應了聲:“不過什么?”
  “比如和孩子們在一起。對孩子們來說,他就是一切。他把我和我自己的孩子拆開了。”她半開玩笑半抽泣著說。
  不一會儿,她又偷偷瞄了我一眼說:“有時他很硬。”
  “德萊恩?”
  “哦,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不過在商務上——你從沒有注意到嗎?我想你不會承認的。但有時候一個人就是打動不了他。”我們在書房里,她抬頭看了一眼身穿護胸甲的祖先。“他就像那東西一樣碰上去很硬。”她指著那凸起的鐵東西說。
  “不是我知道的那個德萊恩,”她喃喃地說,被這信任搞得很尷尬。
  “啊,你以為你了解他?”她半譏諷地說;然后,她又用一种本分的口气說:“我老說他是個十全十美的父親——他已經使孩子們都這么認為。不過——”
  他走進來,而她對他丟下一絲淡淡的微笑就飄然而去,去喊孩子們了。
  我心想:“她上年紀了,紐波特有些事使她知道了這种現象。可怜的東西!”
  德萊恩著上去和她一樣心事重重;然而那天晚上一直到她离開我們,他什么也沒說。然后他突然轉向我。
  “你看,你是我們的好朋友,你愿意幫我考慮一個煩人的問題嗎?”
  “我,先生?”我說,對“我們的”這一說法感到吃惊。又立即被我的長輩做出的如此嚴肅的請求鎮服了。
  他做了一個有气無力的怪相。“哦,別叫我‘先生’;在這次談話中別這樣叫。”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你一直記得我們的年齡差別。好吧,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問你。我想征求一個還沒來得及僵化的人的意見——他跟我的大多數同齡人不一樣。事實是這樣的,我想辦法要讓我妻子明白,我們得讓她父親來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那張嘴結舌的惊訝樣子一定非常惹眼,所以完全可以刺穿他的陰云,因為他發出了一聲輕輕的笑聲。“哦,是嗎——”
  我目瞪口呆地坐著。全紐約的人都知道德萊恩對他文縐縐的岳父的想法。他不顧莉拉的家世而娶了她;然而比爾·格雷西一開始就給講好他不能住在德萊恩家里,老先生可以定期收到一筆數目可觀的補貼從而得到些許安慰;他含著淚水常給熟人講他本人并不責怪自己的女婿。“我們只是興趣不同,沒有別的。海利心底里倒不算坏;說實話他人還不坏。”熟人們為他這种豁達的气度所感動,常常用他最近一筆匯款買來的香檳酒為海利干杯。
  由于我仍然不吭聲,德萊恩便開始解釋起來。“你知道,得有人去照顧比爾·格雷西——還有誰呢?”
  “可是——”我吞吞吐吐地說道。
  “你要說他一直需要照顧?嘿,我已盡了全力;就差沒有把他接到這儿了。很久以來這件事似乎是不可能的;我非常同意莉拉的觀點——”(原來,‘是莉拉不要她父親!)“可是現在,”德萊恩接著說,“情況不同了。可怜的老頭儿年紀越來越大,過去這一年他老得很快。一個吸血鬼似的女人抓住了他的把柄,威脅說要兜出昔日賽馬場上的爭吵,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假如我們不接他回家的話,他一定會完蛋。這是他最后的机會——他能感覺得到。他害怕极了;他想來。”
  我仍然不吭聲,德萊恩便接著說下去,“我猜,你會想這有什么用?為什么不讓他自作自受去呢?當然,還有一筆數目不小的津貼。唉,我說不清……我給你講不清楚……我只是覺得這樣決不行……”
  “德萊恩夫人呢?”
  “噢,我明白她的意思。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卻几乎認不得他們的外祖父。而且他住在家里同一個頭戴便帽的慈祥老太太坐在爐火邊織毛衣的情形可不一樣。他要占地方,格雷西當然要這樣了;情況就會變得很不愉快。莉拉認為我們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孩子們。可我不同意。這個世界真是個丑陋的所在,為什么每個人長大時應該認為他是一座花園呢?讓他們利用自己的机會吧。……還有,”——他有些猶豫,似乎覺得難為情——“對了,你了解她;她喜歡社交,干嗎她不該喜歡呢?她就是為社交場造就的那种人。當然,那樣會割斷我們的聯系,妨礙我們邀請人來做客。莉拉不會喜歡這种做法,不過她并不承認這件事与她的反對有什么關系。”
  畢竟他對自己仍然崇拜的妻子作了一番評判!我開始明白他怎么會有那么碩大的頭顱,有那些不聲不響的大動作。是有些問題——
  “德萊恩夫人提出什么變通的辦法了?”
  德萊恩的臉紅了。“不外乎再給他一些錢唄。有時我在想,”他說話的聲音几乎是在喃喃耳語,“她認為我建議把他接到這里來是因為我不愿意再多給錢。你知道,她是不會理解錢越多事也就越多的道理。”
  我的臉也紅了,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就算她不理解;難道使她堅持下去的不就是她的睿智嗎?倘若她的父親注定要完蛋,為什么要拖延這個過程呢?我現在無法斷定德萊恩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并且留有余地。顯而易見,他留的余地是沒有限度的。
  “你永遠也不會僵化的,”我笑著調侃他。
  “也許不會僵化,可是會陷得很深。我已經成這個樣子了。拉我一把好嗎!”他回答了我的微笑。
  我依然處在一种過分自信的時期。如果距离較遠,毫無疑問我對這种問題可以應付自如。然而,距离這樣近,又在那雙憂郁的眼睛的注視下,我覺得自己未經世事,十分難堪。
  “你不愿意告訴我你的想法?”他几乎以責備的口吻說。
  “噢,不是的……我正准備先告訴你。可是這件事如此——如此具有福音教會的色彩,”我總算說了出來——因為我們中的一些人已經開始在看俄國人的書了。
  “是嗎?那倒有意思。我想我是從一個异教徒那儿听來的,還有另外一些事情,我給你講過關于那老頭儿的事,在華盛頓的那會子他時常來和我交談。”
  我的興趣又上來了。“華盛頓的那個老頭儿——是個异教徒嗎?”
  “對,他從不去教堂。”德萊恩則經常領著他的孩子們去,用總是比別人低半音的粗放的男中音唱贊美詩,而莉拉卻在睡覺‘,要消除前一晚打牌的倦意。
  他似乎猜到我覺得他答非所問,于是無可奈何地補充了一句:“你知道,我不是個學者,我不曉得你要如何稱呼他。”他又壓低聲音說道:“我認為他不信我們的上帝,不過他給我傳授過基督教的博愛精神。”
  “他一定是那种与眾不同的人,所以會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他叫什么?”
  “可惜就可惜在這里!我肯定听到過他的名字,只是由于我大部分時間在發燒,腦子迷迷糊糊,記不起來了。把他的下落也忘了。有一天他沒有露面——這就是我所能想起的一切。過了不久,我也离開了,許多年來再沒有想到他。后來。有一天我要處理一些自己的事情,天哪,他就在那儿給我講了那事的是非曲直!奇怪——他總是隔很長一段時間才來,我想,在一些轉折點上。”他皺著眉頭,笨重的腦袋向前耷拉著,眼睛望著遠方,追尋那种情景。
  “那么——這次他不來了嗎?”
  “當然要來!這是我的麻煩——除了他的方法我無法用任何方法看待事物。我還需要一只眼睛幫助我。”
  我的心狂跳起來。仿佛在別人嚴肅地交換秘密時間了進來似的,我感到自己渺小卑微,格格不入。
  我試圖拖延自己的回答,同時又要滿足另外一個好奇心。“你告訴過德萊恩太太關于——關于他的事嗎?”
  德萊恩清醒了一下,轉過頭看著我。他微微抬了抬濃密的眉毛,噘起了下嘴唇,再次陷入心不在焉的境地。
  “好吧,先生,”我說,回望了他一眼,“我相信他。”
  血色涌上他黝黑的面頰。他又一次轉向我,有秒把鐘,那酒窩在他的陰云中閃亮。“那是你的回答?”
  我屏住气點點頭。
  他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端,又折回來停在我面前。“他剛剛消失了。我竟然從不知道他的名字……”

                  五

  德萊恩說得對,讓比爾·格雷西寄居在家可不像收留一位慈祥的老太太。我觀望著我們談話的后果,感到惊奇。
  紐約——德萊恩家的紐約——毫不猶豫地站在莉拉一邊。當時社會對酗酒和不忠的態度仍舊是堅定不移的;一個不得不從俱樂部引退的人就等于跌入了很可能是無底的深淵。兩三個認為德萊恩的行為“挺好”的人急忙又追加上一句:“但是他應該在鄉下某個安靜的地方為老人買一幢房子。”把比爾·格雷西禁銅在鄉下的一個安靜的去處!不到一個禮拜他就會鬧得鄰里雞犬不宁。他根本不是他人能管得住的;這一點德萊恩明白,因此就面對現實。
  在整個前所未有的境況中,沒有比格雷西先生自己對這一點的洞察更奇特、更出人意料、更有趣的了。他也逐漸意識到了他的處境別無選擇。
  “他們是不得已讓我呆在這儿的,天哪;我自己也明白。像我這樣的老禍害……不可能受人的信任!海利一開始就清楚——好小子,我的女婿。他直言不諱地給我講。說:我是信任不過你的,父親,……直截了當說給我听。天哪,如果早几年他像那樣跟我說話,我就顧不得后果了!不過現在我可由不得自己了……我只好忍受著讓人家像對待嬰儿似的對待我……當即我就原諒了他,先生——當即。”他漂亮的眼睛充滿了淚水,把一只又軟又老、布滿青筋和黑斑的手從桌子的那邊向我伸過來。
  他的到來實際上造成了德萊恩与世隔絕的狀況,我是他們家仍然能見到的屈指可數的几個朋友之一。我知道莉拉感激我的到來。但我并不需要那种鼓勵。即使我能給德萊恩一個消极的支持,那也足夠了。開始的几個月真是可怕,但是他顯然在對自己說:“事情會慢慢安頓下來的,”便只是聳起他寬闊的肩膀去迎接暴風雨。
  事情并沒有安頓下來;因為怀現到比爾·格雷西身上,事情就繼續處在一种沸沸揚揚的狀態中。晚輩的孝敬,上好的食品,以及早睡早起使這個惹事者的健康得到了一定的恢复;他變得精力旺盛、傲慢而狡黠。幸好他的第一次放肆導致了舊病复發,連他自己也惊恐不已。他知道自己的抵抗力完了,由于對自己的困境過分敏感,他再次背上了傷心的包袱。然而他從來不是個被動的人。他總得扮演某种角色,通常給別人造成禍害。
  一天一位穿著耀眼的女士強行闖進門來找他,房子里回響著她的斥責聲。莉拉不讓孩子們插手這种場面,而且當圣誕節儿子們回家時,她把他們送到了加拿大的一個家庭教師那儿,自己則和小女儿去了佛羅里達。只剩下德萊恩、格雷西和我享用我們的圣誕火雞,我不知道德萊恩在華盛頓醫院的那個古怪的朋友對這樣過節會怎么看。格雷西先生百感交集,他用一种誨人不倦的絮叨來回首往事。“畢竟,女人和孩子總還是喜歡我的,”他總結道,一顆淚珠挂在睫毛上。“但我是你和莉拉的禍根,這我知道,海利。這是我唯一的長處。我想——這我的确知道!好吧,從現在起改過自新吧……”如此這般,不一而足。
  過了几個月,有一天,公司的頭儿布羅德先生打發人來叫我,我對這次召見既感到吃惊又感到焦慮,因為我并不被常常喚去目睹他的威儀。
  “德萊恩先生對你的能力評价甚高,”他開始親切地說。
  我鞠了個躬,想到這可能是個晉升的暗示,有點飄飄然;然而布羅德先生接著說:“我知道你常在他家。常听他說你是他的忘年交。”晉升的希望破滅了,但我并不懊悔。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樣反而更好。我又鞠了一躬。
  布羅德先生有點尷尬了。“你常在威廉·格雷西先生的女婿那里見到他嗎?”
  “他就住在那儿,”我直截了當地回答。
  布羅德先生歎了口气。“是啊,德萊恩先生做了件好事……但是他真地意識到后果了嗎?他自家的成員都站在他妻子一邊。你會對我如此坦率地講話感到奇怪……但是我被問及……据說……”
  “如果他不住在那儿,就得進排污溝了。”
  布羅德先生更深地歎了口气。“哎,問題就在這里,也許你會間我為什么不直接跟德萊恩先生說……然而這太微妙了,他這個人又不太愛說話。再說,還有些慈善机构嘛……你不認為那儿有辦法可想嗎?”
  我默不作聲,他握著手喃喃地說:“這個你要保密,”他示意讓我走。我回到我的辦公桌旁,感到既然布羅德先生通過与我商談來強調此事,情況一定很嚴重。

  紐約,為了自己心安理得,最終認定海利,德萊恩有些“异常”。他們兩個都是瘋子,在他家里打得火熱;難怪可怜的莉拉認為這里已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在當時的情況下,那种觀點神秘而又隱蔽地迅速向四處傳播,使我為接著要發生的事做好了准備。
  复活節期間有一天,我去德萊恩家同他們一塊儿吃飯,發現家中只有男主人和老格雷西,我斷定莉拉又帶著孩子們走了。她的确走了,走了一個星期了,而且剛寄了一封信給她的丈夫,說她和小女儿正要從蒙特利爾啟航。儿子們將和一個可靠的仆人一道回格羅頓。由于她不愿意指責他自己的家庭成員与她一致認為的一件輕率的慷慨行為,她也就沒再多寫什么。他知道她被他強加給她的壓力壓跨了,并且愿意理解她想要暫且离開的心情……
  她已經离開他了。
  那時候,這樣的事件可不像后來那樣理所當然。而且我怀疑,對一個像德萊恩這樣的人來說,這种打擊是否本該會輕一些。自然那個晚上是我和他一起度過的最陰沉的一個夜晚。在博爾頓·伯恩受罰的那天我有同樣的印象:覺得德萊恩對輿論毫不在乎。他知道輿論偏袒他的妻子,但我相信這一點也沒有影響他,他妻子自己對他的行為的看法也沒有影響他。這可是我始料不及的。我發現真正使他苦惱的是他的孤獨。他思念妻子,盼她回來——她在跟前婆婆媽媽耍小性儿是他在世界上最不能舍棄的東西。但當他告訴我他妻子的所作所為后,只是加了一句:“我看是沒有法子了,我們倆都有權堅持自己的觀點。”
  我又一次詫异地看著他。似乎有另外一個聲音通過他的嘴在說話,而我嘴里卻說:“這可能就是你華盛頓的朋友告訴你的吧?”就在我們留連的餐廳門口,格雷西先生通紅的面孔、不值得敬重的赤褐色的頭發出現在我們中間。
  “海利,你瞧。我們玩一盤怎么樣?如果想把我像一個頑皮小孩那樣在十點鐘就打發上床睡覺,你起碼得先讓我玩一把牌。”他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就進書房了。他接著補了一句沙啞的旁白:“如果他想像莉拉那樣指揮我,那他就錯了。人心都是肉長的,現在她已經走了,如果我又來受欺負,那就真該死。”。
  那樣的威脅是格雷西先生頑強精神的最后一次閃耀。這种證實他的精神的反抗行為導致了一次嚴重的胸膜炎發作。德萊恩以极大的耐心服侍了老人,經過這場病他萎縮了,干癟了,就連最后一點赤褐色的痕跡都從他那稀疏的鬈發上消失了。昔日的自己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點點無害的閒談了。
  德萊恩教他玩單人牌。他常常在書房的爐火旁一坐就是几個小時,不是望著紙牌出神,就是跟孩子們的鸚鵡說話。他對這只鸚鵡的精心喂養和照料令人感動。他也花了大量的時間為最小的外孫集郵。由于他日益增長的和藹和幽默風趣使他深得佣人們的歡心,以致于一名可靠的女佣由于偷偷把雞尾酒帶進了他的房間而被解雇了。天气晴朗的日子德萊恩從銀行回家早一點,總會帶他出去散散步;有一天,在第五大街,我碰巧看見他們走在前面,我發現這位年紀輕的一個和老的一樣,寬闊的肩膀開始彎曲,而且腳步還沒有比爾·格雷西歡快的蹣跚輕松。他們看上去像兩個老人在陽光燦爛的人行道上走每天規定的一英里路。比爾·格雷西再也不是這個社區的危險分子。莉拉也該回家了。但我從德萊恩那里得知她仍和女儿住在國外。

  社會總是盡快适應一切未經解釋就強加給它的事態。我早就注意到,德萊恩從不解釋;他的主要力量就在于那种消极特性。他大概不太清楚人們開始議論:“可怜的老格雷西——畢竟,他將有一個体面的結局。海利是做對了——他妻子應該回家与他共挑重擔。”在大事上,他對輿論很不在乎,所以不可能注意到它的轉變。他盼望莉拉回家,越來越挂念她們母女二人;然而對他來說,這件事沒有什么“該不該”。
  有一天她回來了。离家使她煥發了青春的活力,她衣著華麗,還結識了一位富有魅力的意大利貴族,此人要乘下班輪船來紐約……她准備原諒丈夫,委曲求全,順從他,甚至喜歡他。頭腦簡單得令人吃惊的德萊恩把這一切看成是理所當然的;她的歸來使他感到倒是自己做錯了事,于是准備享受被她原諒的快樂。使她深得人心的是,她回來時正好赶得上撫慰父親的風燭殘年。這時的格雷西僅僅是一個拿退休金的溫和老人,莉拉經常按時驅車帶他出去,并且拒絕一些無聊的邀請,“因為她要陪爸爸。”總之,人們說她有孝心。她丈夫也這樣想,并對這种信念感到欣喜。當時,德萊恩家的生活雖說沉悶,但還悠閒。遺憾的是老格雷西沒辦法再多活几年。他的存在使一度分裂的家庭奇跡般地得以團圓。然而,這是他無法意識到的,他從一個快樂的老糊涂陷入昏迷,再走向死亡。全紐約都參加了他的葬禮,莉拉的黑面紗長短恰到好處——這在當時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人生自有其淡漠自身成功和掩埋自己失敗的辦法。在進展如此緩慢的一個社會里,德萊恩家的危机在人們難以想象的短時間內被平息了,遺忘了。夫妻之間的相互態度似乎沒發生什么變化,這個小圈子里的其他人對這一對夫婦的態度也沒發生什么變化。如果有什么變化,那就是莉拉由于在父親病榻旁克盡孝道而贏得了人們廣泛的敬重。但作為一個可信的記事人,我必須追加一句,由于在脫掉喪服換上艷妝之前就熱衷于和那位意大利貴族調情,從而減輕了這种敬重的分量。在如此的重大活動中,老紐約仍舊巋然不動。
  至于海利·德萊恩,經歷了這次磨難之后,顯得更蒼老,更笨重,更加彎腰駝背了,除此之外,与往日沒什么不同。我不大清楚,除了我自己,是否還有人意識到他經歷過一場磨難。然而我的信念并不動搖。他妻子的歸來又使他變成了原來的玩牌、跳舞、經常光顧賽馬場的老紳士;然而我也見過海水退潮,花崗岩石從中冒了出來。發生了兩次動亂;每一次都遵照周圍的人莫名其妙的動机。几乎任何人都可以根据他的同胞所奉行的原則選定立場;然而海利·德萊恩的舉動朋友們難以理解,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他做事的理由。這其中的謎仍無法解開。
  這個謎是否留到今天由我來解?我現在已經在銀行出人頭地了,有時候我從銀行走向住宅區時,我往三一教堂墓地的欄杆里面掃一眼,便感慨系之。他在那儿已沉睡了十多年了;妻子改嫁給一所蒸蒸日上的西部大學的校長,而且變得文縐縐的,好吹毛求疵。孩子們四零五散,都已成家立業。是老德萊恩的墓穴掌握著他的秘密?還是有一天我出乎意料地碰到了它,還是我們兩個一起出乎意料地碰到了它?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比爾·格雷西大故后不久。那個周末我沒出城,在中央公園凜冽的藍色的微光中長時間散步之后,我信步走進了自己的小寓所,發現海利·德萊恩寬大的大衣和高頂禮帽挂在門廳里,這使我吃惊不小。過去他常來我家串門,但大都是我們在宴會上碰在一起,在宴會結束后回家的路上他才來坐坐。他在這個時候出現而且又是個星期天,我吃了一惊。然而他抬起剛才還在讀晨報的那張平靜的臉。
  “你沒有料到星期天會有人來吧?說句實話,我辦完了一件差事。像往常一樣,我想去鄉下,但今天下午有場大型音樂會什么的,莉拉已經訂了票;晚上阿爾斯特羅普家有宴會。于是我就順便過來消磨消磨時光。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還有什么好干的?”
  這就是他,還是過去那個平常的老海利。他還是十分無聊,無事可干時,就打打扑克來消磨時光,這次他把我當成了可能的人選,我倒也很高興。我大笑著把我這种想法告訴他。他也大笑起來——我們之間是兄弟般平等的交情——還叫我快看看我外出時送來的几封信。“天哪——你這家伙小小年紀怎么信就像雪片似的飛來!”他抿著嘴笑道。
  我撕開封口,瀏覽這些來信,這時我听到身后一聲惊叫。
  “我的天——他竟然在這儿!”海利·德萊恩喊道。我回頭看看他說的是什么。
  他拿起了一本書——一個不尋常的舉動,而書就在他的胳膊肘旁邊,我猜想他已經把報紙上的水分榨干了。他把書遞給我,沒說什么,而他的食指壓著打開的那頁;他的黝黑的臉上閃著紅光,手有點儿發抖。他的指頭指的那頁上有一個男人的銅雕肖像畫。
  “這真的像他哩——不管走到那儿,我也會認出他穿的這身舊衣服,”德萊恩興奮极了,一下子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我拿過書,先凝視那幅肖像畫,再來注視我的朋友。
  “你在華盛頓的朋友?”
  他激動地點了點頭。“就是我平常跟你說起的那個家伙——一點儿也沒錯!”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那副樣子,笑容閃出來飛到酒窩上。仿佛密密麻麻的酒窩网在他那張快樂的臉上閃光。他的眼睛又出神了,好像在凝視著看不見的景象。最后他的目光又返回到我的身上。
  “那老兄到底是怎么把他的肖像弄到書里去的?有人在寫他嗎?”他那呆滯的好奇心又蘇醒了。于是他伸手要那本書。但我把它縮了回來。
  “有不少人在寫他;可這本書是他自己的。”
  “你是說這書是他寫的?”他半信半疑地笑了笑。“嗨,那窮光蛋可沒受過什么教育呀!”
  “也許他受的教育比你想的要多。讓我再看看這本書,然后讀一點給你听。”
  他表示同意,不過我可以看出他對那一頁產生的疑慮已經遮暗了他的興趣。
  “他寫的是什么事?”
  “就是你的事。現在听著。”
  他重新坐到扶手椅里,擺出一副痛苦的專注神情,我坐下讀了起來:

  灰蒙蒙的黎明時分軍營里的一幅景象。
  我睡不著,一早就走出了帳篷,
  空气清涼,我在醫院帳篷附近的小徑上漫步,
  我看見三個形体躺在擔架上,被抬了出來,卻無人照料。
  每一個人都蓋著毯子,寬大的棕黃色的羊毛毯子,
  灰蒙蒙沉甸甸的毯子,裹住了、蓋住了一切。

  我覺得奇怪,停下腳步,默默地站著:
  然后以輕輕的手指,從最近的一個,第一個的臉上把毯子揭起:
  你是誰,這般憔悻而難看的長者,頭發花白,眼眶深陷?
  你是誰;我親愛的同志?
  接著走近第二個———你又是誰,我的孩子,我的寶貝?
  你是誰,可愛的孩子,雙頰還像花一樣鮮艷?

  再走向第三個——一張臉既不是孩子,又不是老人,非常安詳,宛如美麗的黃白色的象牙;
  年輕人,我覺得我認識你——我想你這張臉就是基督本人的臉龐;
  死去的和神圣的,大家的兄弟,他又躺在這里。

  我把那打開的書擱在膝蓋上,偷偷地瞥了德萊恩一眼。他臉上毫無表情,由于凝神注意仍然顯得安詳。從他的身上沒有撞擊出任何火花。顯而易見,他与英語詩歌分手時的情況与英詩已經采用的這种奇特的形式距离太大了。我必須找到一种能把這种情況表現得明明白白,從而可以掌握這种不熟悉的手段的東西。

  一天夜里我奇怪地警戒在戰場上,
  這時你,我的儿子和同志倒在我的身邊……

  這首詩星光般的絮語在向前流動,含糊,執著;讀著,讀著,我的喉嚨開始哽咽,雙眼變得模糊。當我的聲音落到最后這一行時,我心里說:“現在他又体驗著這一切,又看到了一切——生平第一次知道別人也像他一樣看見了這一切。”
  德萊恩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著,一會儿把左腿壓到右腿上,一會儿又把右腿壓到左腿上。一只手心不在焉地壓著他那仔細熨燙過的褲褶,臉上仍然毫無表情。格雷的《挽歌》与這种難以理解的和諧之間的距离依然沒有溝通。然而我并不泄气。我本來就不該指望他能理解它——一開始就不應該——除非借助最貼近的個人的感染力。我剛才打開的那頁上是:“可愛而撫慰人的死亡,”現在我翻過去另找一頁。我的傾听者又順從地靠到椅子上。

  拿著繃帶,水和海綿。
  徑直奔向我的傷員……

  我把這首詩讀完。然后合上書,再抬眼一望。德萊恩默默地坐著,他那雙大手緊緊地握著椅子的扶手。他的頭微微地向胸前耷拉著。他的眼皮垂下來,正如我虔敬地想象的那樣。我自己的心怀著一种虔誠的情感狂跳,這時我對這首常讀的詩的感受是從來沒有過的。
  最后他有點膽怯地說,“這是他寫的嗎?”
  “是的。說不定正好就在你常見他的那個時候。”
  德萊恩仍然沉思著;他的表情顯得越來越膽怯。“你們把它……呃……叫什么來著……确切地說?”他冒昧問道。
  一時間我十分困惑,然后說:“呃——詩……确切地說是一种自由体……要知道,他是新詩体的創始人……”
  “新詩体?”德萊恩茫然應了一聲。他吃力地站起身來,再沒有從我手里要那本書。我看到他臉上露出要走的樣子。
  “哎呀,過了這么些年又看到了他的肖像我真高興。”他說;他走到門口停下來問道:“對了,他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告訴了他,他露出一絲慢慢品味的微笑重复著這個名字。“對,正是這個名字。老沃爾特——那會儿大伙儿都是這么稱呼他的。這家伙真了不起——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盡管我倒希望,”他以他最溫和的責備口吻又補充說,“你沒有告訴我他寫了那些勞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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