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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封信是莫德·海登從桌上那摞早晨的來信中拿起的頭一封,她不無羞赧地自我承認,是信封上端那排外國郵票吸引了她。郵票上畫的是高更的“白馬圖”,印成綠、紅和深藍三色,郵戳字跡是“法屬波利尼西亞……愛琳娜郵局。”
  年華逝矣,莫德痛苦地意識到,隨著歲月的推移,令她快心的事早已越來越少,越來越見不到,一年不如一年了。大的方面倒還仍舊清晰可見,諸如她同艾德萊一道取得的學術成就(至今仍受人尊敬),她對工作的專注(永不衰落),她的儿子馬克(以某种方式緊步其父后塵),新來的儿媳婦克萊爾(文靜、可愛,好得令人難以置信);只是那些小樂趣,像自己青春一樣還在變得難以把握和少見起來,尤其是當艾德萊還在世時,他們每天沐浴著加利福尼亞的晨曦,以輕快的漫步著意慶祝新的一天的到來,那是多么愜意,可現在,一想到這只能讓她記起自身的關節炎來,每當她從樓上書房的窗子觀望洛杉磯通往舊金山蜿蜒如帶的公路,及遠處圣巴巴拉海灘和太平洋雪堆似的浪花時,得到的總是美的激情享受;可如今,看到的只是點點飛快行駛的車輛和記憶中嗅到的汽油、腐草和沿海公路那邊的海藻气味;早餐也曾是她的另一种樂事,一疊疊的報紙每日向她述說人類的蠢行和奇跡,吃的也頗丰盛,干糧、蛋、咸肉、土豆、放糖很多的熱咖啡,涂上厚厚奶油的烤面包;而如今,供應早餐的店主都被什么高膽固醇、低脂肪的議論搞昏了頭,淨讓吃那些只有在困難時期才吃的東西(脫脂奶、人造奶油布丁、大米)。最后,在每天早晨的小樂事中,有一件還沒被時光沖淡,始終令人快活,那就是天天收到的一摞郵件。
  對莫德·海登來說,這些郵件之所以令人高興,是因為讓她每天都有過圣誕節,或者如同過圣誕節一般的感覺。她本人是位高產的通訊家,她那些遠方的搞人類學的同事們和弟子們也是些不倦的寫信能手。并且,她是一位不大不小的“圣人”,許多人帶著他們的難題、希望和要求前來求教于她。每個星期的來信中總有來自遠方的好奇心——一個畢業生自他的首次印度之行中來信報告,拜伽部落如何在每次地震之后將草地用釘子釘住。一位法國著名人類學家從日本來信說,他發現愛奴人直到新娘生出孩子才承認她是真正結了婚,這同莫德在暹羅人中的發現是否完全一樣?一封來自紐約電視网的信答應給她一小筆報酬,請她證實在一部關于新不列顛的風光片中的一個情節:一個當地求婚者是將新娘從她的叔父那儿購買來的,兩口子生出孩子后,將嬰儿舉到熊熊篝火之上,以此來保佑孩子將來平安成長。
  今早的郵件,其中奧秘還不得而知,可是第一眼就不來勁。莫德檢索著各式各樣的信封,郵戳上盡是紐約、倫敦、堪薩斯、休斯敦一類不來勁的地方,直到她的手停在貼有帶高更畫的郵票和蓋有“法屬波利尼西亞”郵戳的信封上。
  她意識到自己短短的手指在捏著這個又長又厚、磨損厲害的信封。隨即,她又意識到,在最近几年,她的決斷行事的習慣越來越經常地陷入冥想和某种游移不定的自怜情緒之中。
  莫德·海登心里惱著自己,將這個長信封翻了過來,發現寄信人的姓名和回信地址就在背面封口蓋上,是用一种老式的歐洲書体了草寫上去的:塔希提島,帕皮提,總督府街,泰美阿米旅館,亞·伊斯特岱。
  她試圖將亞·伊斯特岱這個名字同自己腦海里的某一副面孔對上號。近日相識,沒有此人;舊日相識——她在記憶里搜索著——搜啊搜,終于在許許多多張面孔中找出了一張同名字相符的面孔。印象是那么淡薄,那么模糊。她閉上眼,盡力回想,漸漸地印象開始清晰肯定了。
  亞歷山大·伊斯特岱,對,在帕皮提。他們在馬路有蔭涼的一面朝他在珍妮街147號那爿商店走去。他矮矮的個子,胖得像是用壓榨机壓出來似的。他出生在麥墨爾,或者是丹澤格,或者是某個已被納粹突擊隊很快就抹掉了的碼頭,他有許多名字和護照,在作為一個難民去美國的漫長旅途中,他半途停了下來,最終留居在塔希提,做開了生意。他自稱曾一度是個考古學家,在那些比較得意的時日里陪伴過几個德國探險隊,仿效過特洛伊的發掘者、急躁古怪的亨里奇·蘇里門,扮演蘇里門這個角色。伊斯特岱則過于軟弱和邋遢,太急于求成而很難稱心如意,太不成功了,至少她曾這樣認為。亞歷山大·伊斯特岱,對,她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了:滑稽地高戴著一頂亞麻帽,打著蝴蝶領結(在南海),皺巴巴的灰色熱帶服裝被一個大肚子繃得緊緊的。進一步清晰了:夾鼻眼鏡高架在一個長鼻子上,胡須寸把長,口水順著未點著的煙斗滴下,歪斜的口袋里塞滿了小玩意、紙條、名片。
  現在全記起來了。她在他那堆滿波利尼西亞手工制品的商店里扒拉了一下午,价格都還合理,最后買走了一副巴厘竹板、一根雕刻的馬克薩戰棍、一條薩摩亞產塔巴布裙、一塊埃利斯島席墊和一只古湯加木碗。這只宴會用木碗至今仍使她樓下起居室的食品柜熠熠生輝。她追憶著:在离開之前,她和艾德萊——因為她曾要求艾德萊同伊斯特岱結識一下——在格蘭德賓館的屋頂餐廳里招待了她。客人證明自己是一本百科全書——他的珍聞甚至使他們在美拉尼西亞半年中所留下的比較細微的疑問都找到了注腳——那已經是8年將近9年前的事了,馬克當時正讀大學最后一年(在那儿偏偏同艾爾弗雷德·克羅伯的影響背道而馳,她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她和艾德萊崇拜克羅伯)。
  梳理著逝去的歲月,莫德回想起她同伊斯特岱的最后一次聯系,是在塔希提見面后的一、兩年。當時,他們關于斐濟鮑族人的研究已經出版,艾德萊提醒她給伊斯特岱寄一本親筆簽名的書去。她欣然從之。數月后,收到了伊斯特岱的一封短信。信中稱禮物已經收到,禮節性的贊譽混雜著對尊敬的朋友還記挂著他的真誠喜悅——他用了“尊敬”這個詞,這使她更不怀疑他曾在格丁根大學念過書。
  這就是目前為止,莫德最后一次得到“伊斯特岱”的消息——6、7年前的那個回謝條。她琢磨著伊斯特岱的回信地址。天各一方,這副暗淡的、早已忘怀的面孔現在會求她干什么呢?錢?推荐?資料?她掂量著掌上的信封。不,僅僅有所求這封信就過于重了,更像是有所予。可以肯定,此人信中有要事相告。
  她從桌上拿起阿桑蒂短劍——兩次世界大戰間隙,她的非洲之行,在前加納的時日的一件紀念品——只一下子,就把信封打開了。
  她展開薄薄的航空信紙。信是在一架古老的有缺陷的机器上整齊地打出來的,因為許多字都帶著洞——凡有t或o的地方,大都打成了洞——但仍然很整齊,仔細地單空行。她點了點這封用普通草紙打成的信,共22頁。讀起來可需要時問。還有別的信,某些講義在后半晌上課前也要再翻一遍。可是,她又感覺到了來自第二自我的那种十分熟悉的、好奇心的催促。非知識的和非客觀的莫德·海登第二就隱居在她自身之中,并始終作為她的非科學的、直覺的和女性的自我而存在。現在,第二自我又來縱容和提醒她。神秘和激情以往可是經常來自遠方。她的第二自我很少要求傾听她的聲音,但一旦要求,就不能忽視。她最好的時刻往往是服從了第二自我才得到的。
  她屈服了,把良知和時間的壓力置之度外。她重重地坐了回去,不顧轉椅上的金屬硌人,把信高高捧起,湊近雙眼,慢慢地讀了起來。她希望這封信是今天的小開心事中最妙的一件。
        塔希提,帕皮提
        泰美阿密旅館
        亞歷山大·伊斯特迪教授敬致
  美利堅合眾國
  加利弗尼亞州圣巴巴拉市
  雷納學院
  社會科學大樓309室
  人類學系主任
  莫德·海登博士啟
  親愛的海登博士:
  此信肯定會令您吃惊,唯望您還能記得我的名字。10年前,當您同您那杰出的丈夫自斐濟島去加利福尼亞途中在帕皮提的几天逗留期間,我不胜榮幸地結識了二位。我相信,您會記起您曾光臨敝店,對我的有關原始社會的考古收藏品大加褒獎。此外,能作為您丈夫和您本人的客人一起進餐,也是我一生中值得紀念的時刻。
  盡管脫出了生活的旋流,我仍然沒法訂了几本考古學和人類學刊物,包括漢堡的《Der Spiegel》,以此保持同外部世界的聯系。從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讀到您的蹤跡,并且為同您有一面之交而驕傲。最近几年,我弄到了一部分您的早期著作,都是容易找到的簡裝本,如饑似渴地一一拜讀。說真的,不只我一人相信,您那才華四溢的丈夫和您自己對現代人類學做出了最偉大的貢獻。
  可是,三、四年前,當從我們當地的周報《辯論》上讀到您丈夫去世的消息時,我感到震惊和悲哀。當時我丟魂落魄,實難給您去信。現在,痛苦的歲月已逝,我在此表示衷心的哀悼。僅希望您已經經受住這一損失的打擊,從悲痛中恢复過來,身体健壯,重新開始教書、寫作和旅行。
  我祈禱這封信能到達您處,因為我只有您的舊名片。即使您已去別處,肯定郵政當局也會知道您的新地址。我之所以說“祈禱這封信能到達你處”,是因為我感到,后面的內容會引起您的极大興趣,對您的工作進程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在告訴您引起我极大好奇的事情之前,我必須喚起您——假如必要的話——關于10年前我們的一段談話的記憶。那是在帕皮提,一次飯后,我們正在喝甜酒,您和您那可敬的丈夫為了我所講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歷史軼聞趣事向我道謝。我們默不作聲地喝了几分鐘,隨后您便講了下面這段話,我之所以仍能記得,不是靠我那好出錯的記憶,而是基于我細心保存的一本多年的日志里的一些段落。您說:“伊斯特岱教授,我們到斐濟考察旅行,途中順訪了全美拉尼西亞地區,以及現在對湯加、庫克群島、馬克薩斯群島以及在塔希提的短暫訪問,使我們獲益匪淺,令人振奮。我丈夫和我都感到必須踏上歸途。但我們希望不久再回到波利尼西亞,非來不可。但此次訪問有個目的。這就是需要您之處,伊斯特岱教授。我們冒昧向您提個要求:假如一旦您得知在一個不為人知的環礁島上有一個波利尼西亞种族,其文化沒有遭到外界的污染,還未經科學的考查,我請求您務必立刻讓我們知道您的發現。假如這個种族及其島嶼值得在人類學領域加以研究,假如我們能從中得到某些有關人類行為的東西,我們就會開展一次調查。至于您,將得到优厚的報償。”
  海登博士,我听到這些,使我對您的信任十分感動。与此同時,也許您還記得,我不得不承認我怀疑自己是否會對您有所幫助。我告訴您,就我所知,沒有任何重要的島嶼——有人居住的島嶼——還無人知曉,沒有被測量過、訪問過、調查過。我坦率地跟您講,探險家、傳教士、捕鯨者、商賈們——還有接踵而來的軍事專家、旅游者、流浪者、人類學家們——已經把這里該看的全看了,不可能有任何新鮮玩意儿或原裝貨留下來。
  如果我的記憶准确,您听了我的那番決然否定話后,并沒泄气。從這一點我了解到,這就是您的個性,您的知覺、樂觀、執著勁正是您的品德的某些特點。正是如此,你在那時才能說出如下的話:
  “伊斯特岱教授,盡管您對大洋洲比我們更加了解,我得跟您說,我們在許多地方的經驗告訴我們,并非一切都被發現了,一切都被了解了,大自然自有保留其令人惊异的事物的方法。作為事實,我個人曾遇到過几位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太平洋服過役的人類學家。他們向我供認,他們起碼碰到過半打以上居住著原始人的部落,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的無名島。這些人類學家對這些先前未被發現的島子守口如瓶——從不對任何人講出它們的位置——怕的是它們被標到公開地圖或海圖上。他們囤積居奇,等待著一旦有了時間和資金,就進行獨家研究。您當然明白,專有權——也就是說,要研究的新領域——這在社會科學中往往關系重大。現在,我有一种感覺,在大洋洲上万個環礁島、珊瑚島、火山島中,肯定有某些所謂漏下的島子值得深入研究。我再重复一遍,教授,假如您一旦听說一個這樣的島子,島上人的習俗還不為外界知曉,請不要忘記海登夫婦和他們的濃厚興趣。千万莫忘我今晚說的話,伊斯特岱教授,千万千万。我保證,您不會為您所遭到的麻煩而感到遺憾。”
  您那晚講的話我從未敢忘,海登博士。事隔這么多年,也許您早已忘怀,但我沒有。您的要求始終銘刻在我心中。說真的,近些年來,尤其是當西方噴气机文明越來越多地闖入南太平洋上空,我認為您的愿望和我為您而進行的探尋,只不過是一個不可實現的妄想。您我都清楚,世界地圖仍然向人們展示著未開發的地區——德屬新几內亞島的腹地、中緬印地區的某些部分、亞馬遜河谷的上游部分——有著外界從未見到的部落。但您關于在大洋洲有外界人跡未至而又有人居住的島嶼的夢想可信嗎?我承認,我最終几乎不再想听那些可以證實您的夢想的謠傳和流言。可是突然間,就在上星期,正當我准備不再去想這件事之際,一個偶然的机會竟使您那擱置已久的要求結出了果實。
  您是對的,海登,我發現了您所說的漏下的島子。
  如果我的生硬的英文沒有正确表達出我此時的內心激動,那就請您原諒吧!我多么希望在此成功時刻能用您的語言暢所欲言!不管語言障礙,我要盡最大努力向您表達我的熱烈情感。
  10年后,在成千上万大洋洲的小島中,我發現了你尋找的從未為人知曉的島子和人民。這不是道听途說,也不是村野流言,海登博士。我給您寫信是因為我擁有權威的第一手證据。我親身在這個小小高島的土地上走過。我曾同島上居民短暫相處,島上居民是半波利尼西亞人和半英國人的混血族,就像皮特科恩島上的人那樣。我目睹了這個部落的習俗,听到的則更多了。這些習俗揭示了現今世上最特殊、最奇怪的一种隔离起來的文明。我試圖用您那專家的見多識廣的眼光來看我的發現,于是,我看到了一項對您的工作也許是有重要意義、對活在世上的男男女女也許是有用的貢獻的研究課題。
  這組南海中的島子——一個小而蔥郁的火山島和兩個彈丸般的環礁島——名字叫作三海妖。
  別打算在地圖上找出三海妖,那上面是不會有的。不管是權威,還是一般公眾,都未被正式發現過。也別打算在任何已知的關于大洋洲的書中去查找它們。就目前的歷史和地理所知,它們還根本不存在。您必須相信我作為一名學者的感覺:三海妖,比較而言盡管微不足道,但卻像塔希提,或者拉羅湯加,或者复活節島一樣千真万确,在某些方面或者更像皮特凱恩島。至于島上居民,我敢說不過200人,并且同您我一樣是活蹦亂跳的人。除我和另外兩個高加索人之外,活在世上的任何人再沒見到過他們。
  三海妖上的人們最獨特的地方是什么——這個問題我得事先聲明,如果這個問題引不起您的興趣,您也就不必勞神再往下讀了,我也得不情愿地轉到別處——這些人們的最非凡之處是他們對待愛情和婚姻的先進態度(我還可以加上“令人惊奇的”這個詞)。我肯定,在地球上的任何別的社會里,找不出同他們的歷史行為相似的任何東西。
  對三海妖島上性和婚姻的習俗,我無法加以評論。我僅毫不含糊地指出,它們令我吃惊不小。況且,海登博士,我并非一個天真的、涉世未深的大學生,而是作為一個科學家,一個男子漢在跟您講話。
  如果像我所祈禱的那樣,已經激起了您的興趣,您就往下讀吧!切記,我并非一個神話故事大王,而是一個德國培養的人類學家用其冷靜的客觀性在講話。此外,請記住不朽的哈姆雷特說過的話:“天地之間万物至繁,霍雷肖,你那哲學夢幻實在難包含。”
  我要按時間順序來討論我自己如何卷入這一偶然發現,以及我發現了什么,觀察到了什么,听說了什么和一個可能同您有關的問題,即對此該切切實實做些什么。
  大約6個星期前,我店里來了一個中年澳大利亞紳士,高高的個,貴族味甚濃,自我介紹是來自堪培拉的特雷弗先生。他說他剛剛完成一次環繞西薩摩亞、馬克薩斯群島和庫克群島的旅行,不帶點紀念品無法回家鄉。他听說過我的存貨,還有我對誠實的尊崇,此次前來是想購買几件小手工制品。我領他在店里轉了轉,介紹了一件又一件,從來源、歷史、用途講到含義。不一會儿,他被我關于南海的廣博知識鎮住了,開始問我有關那里的許多海島以及我到那儿去旅行、購物的事情。結果,他多呆了好几個小時——我以茶相待——盡管他買走了不過1800太平洋法郎的東西,我還是為他的离開而感到遺憾。在這偏僻的地方,找到一個有文化的知音是很難的。
  我想,澳大利亞堪培拉的特雷弗先生是再也見不上了。第二天早晨,我剛剛開開店門,他竟然又出現了!我當時的惊奇您可想而知。他說,這次前來不是為了手工制品,也不是為了听我講故事,而是想給我一件事情做,看我想不想干。他說,我如此熟悉波利尼西亞的許多島子和土著人,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直在尋找像我這樣一個人,而在他的整個旅途中沒有發現一個既可信賴又有知識的人,直到碰巧遇到了我。因為覺得我合适得難以置信,他在前一個晚上又詢問了當地的顯要們,他們也都支持和推荐我。
  特雷弗先生開門見山,道出了他的使命。他代表堪培拉工商界的一個辛迪迦。這里面的人們相信,波利尼西亞前途無量,希望在這里大量投資。工程項目很多,各不相同,其中首要一項是要有一隊小型客机,在小一點但風光最美的島子和大一些的島子中間往返運送游客。大洋洲內航空公司在票价和運費上要低于堪塔斯、法航、南太平洋航空公司、新西蘭航空公司及另外几家航空公司。該項目最根本的是希望能提供一种比大公司更具有活力和余地的往返式或者擺渡式服務,因為使用輕型飛机,小而且便宜的机場,不太貴的設施,費用將比較低。特雷弗先生解釋說,這一安排在當地政府的合作下已在整個波利尼西亞實施,但有一個机場的場址還沒有找到合适地方。
  特雷弗先生不能再留下來确定這最后一個難以捉摸的飛机場場址,他需要一個人來代替他,于是,他便來找我。他給我的工作如下:要我乘坐私人飛机從兩個方向做几次空中考察。第一,他要我搜尋一下塔希提和馬克薩斯群島之間的走廊,假如沒有适當的地點,他建議我從塔希提向南延伸,包括由圖拜群島、皮特凱恩島和拉巴島形成的大三角地區,如果需要,甚至還可以往南走得更遠,离開交通通道。
  大洋洲內航公司需要的是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島,而且要有一塊高地或平地,可以用推土机推平,在上面建一個不超過一英里半長的机場。所以要無人小島,是因為可以從擁有這些島子而又漫不經心的政府那儿很便宜地租用到。退一步說,如果合适的島子出現了,可上面居住著一個部落或者僅僅几個土著人而不是白人,那也沒關系。土人可以搬走,或者買下來并隔离起來,土地仍然不會貴的。
  特雷弗先生說,我的任務是從空中來确定3、4個這樣的島子,然后登島訪問,給堪培拉寫出詳盡的報告。特雷弗先生的專家們將進行篩選,把目標集中到一兩個島子上,再讓他們的老手們做出最后抉擇。我將得到500美元偵察費用。如果成功了。我將得到追加的3000美元報告費。
  盡管在這些島子中間旅行是我的興致所在,但這份差事卻非我所好。一個原因是我厭惡飛行,另一個原因是我沒有多少气力在那荒涼、遙遠的不毛之地上奔走。可是,海登博士,在您面前我也不敢打腫臉充胖子,近來我財運欠佳。我依然故我,了無長進。維持我的日常生活簡直是一場斗爭。我遇到了當地買賣人的日益增強的競爭,要弄到值錢的手工制品是越來越難了。這樣,無論何時遇到可以補充我那微薄收入的机會,我無法不屑于接受它。盡管特雷弗先生的花費預算打得很緊,但其最終的報酬還是可觀的,肯定比我從商店或別的買賣中一整年賺的錢還要多。我別無選擇,只好接受這一委任。
  特雷弗先生給了我詳盡的指示后,飛回澳大利亞去了。我立即著手租一架私人水上飛机。帕皮提可供租用的——例如RAI公司向波拉波拉運送游客的那兩條飛艇——對個人包用都太貴。我繼續打听。一次在奎恩家的酒吧里,招待听我提及此事,告訴我他認識一個我要找的人。他說,他的一個顧客叫奧利·拉斯馬森船長(此人我也曾听說過)有一條老式的水陸兩用飛机,是二次世界大戰后從一家美國公司買來的。這位酒吧招待又說,拉斯馬森在摩利亞——离我們只有一箭之地——有一幢小別墅和一個波利尼西亞妻子,在庫愛商場旁邊有一個倉庫。這位招待認為,拉斯馬森是一位進口商,用他的水上飛机運貨,無論刮風下雨,每星期至少到帕皮提一次,我想見到他并不難。
  几天后,我見到了拉斯馬森船長和他的副駕駛員,一個叫理查德·哈培的20來歲的土人。拉斯馬森喘出的气帶有威士忌味,還帶有一种俗气,外表很難令人起敬,這使我產生了几分疑慮。他真的有一架有了年歲的福特西考斯基——一架笨重的、吱嘎作響、最高時速170英里的雙引擎飛机——我發現飛机很干淨,保養得不錯,這令我又生了几分敬意。拉斯馬森說起話來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不厭其煩地把他在1947年用那艘采珠用、老雙桅船換了一架水上飛机的事說了一遍,頗顯惋惜之情,但我認為他對飛机的喜愛比他所能承認的要深。他每個星期都往來于島子之間,一次只用兩天時問。因此,他有足夠的空余時間,對租飛机給我用不會不同意。我們討价還价爭了一個鐘頭,最后他同意帶我做3次考察飛行,兩次短途的,一次長一些的,最多只能降落3次,收費400美元。
  兩周前的一天,拉斯馬森和哈培坐在最前端的駕駛艙里,我們開始了第一次探險旅行。應該說,拉斯馬森船長比我更了解薩摩亞和馬克薩斯群島之間的地區,并且指給我相當數量的無人小島,這些小島,人們總會怀疑其存在,地圖上找不到,但卻有其事。然而,這些小島中,沒有一個适合大洋洲內運公司的要求的。几天后進行的第二次偵察探險,盡管我指揮拉斯馬森降落了一次并登了岸,結果還是同第一次一樣,沒有什么用處。我灰心喪气——似乎看出要掙不到答應我的那3000美元了——但仍保留著一線希望,第三次,也是最長的一次飛行,也許會發現我需要的目標。后來,這最后一次飛行耽擱了一些日子。拉斯馬森從帕皮提消失了,到處找不到。最后,5天前,他自己來到我住的旅館。這次為期兩天的考察已准備停當,黎明起飛,中間只停下來加油,在拉巴島過一夜,并且在我發現有比較大的可能性時隨時根据我的命令著陸。
  海登博士,沒有必要也讓您跟著我來体驗最后一次毫無收獲的空中旅行的那种絕望情緒。第一天沒有結果。第二天,黎明時分离開拉巴島,我們冒險南下,忽高忽低地飛行了几個小時,遠遠地离開了老航線,一個接一個地檢查著珊瑚島。沒有一個适合特雷弗先生的目的,哄騙自己是沒有用的。下半晌時,拉斯馬森打開了副油箱,掉頭要往家飛,抱怨我們飛得太遠了,不大可能在晚上合适的時間飛回塔希提。我建議他朝東北方向往回飛,這樣我們就可能沿著圖拜群島飛向塔希提。拉斯馬森則不以為然,抱怨燃料在不斷減少,但后來又對我的灰心喪气動了惻隱之心,大口喝了几杯蘇格蘭威士忌之后,便答應了我。
  哈培在駕駛,拉斯馬森正在進入醉夢,我蹲在他們后面,從窗子向外瞅。我一下子看到了很遠處一塊模糊的隆出海面的陸地,在落日下閃閃發光。除了圖拜群島,我們哪里也不沾邊,我對這一地區不熟悉,但我還是感覺到,這塊陸地無人到過,也不是主要島子。
  “那是什么,在那邊?”我問拉斯馬森船長。
  且不論他那粗野的外表,在此刻之前,我一直感到拉斯馬森是最合得來、最易于共事的伙計。對他話語中的某些粗話,我認為同他很不相稱,因此就听而不聞。但這回我要把他的措辭從生活中照搬上來,也讓您領略一下我在那天傍晚的經歷。
  對我關于遠處那片陸地的詢問,拉斯馬森船長嗤之以鼻,回答道:“那是什么?是個什么玩意——一個髒乎乎的環礁島——荒涼——有點草——娘的,也許——沒有水,沒有人种,只有信天翁,還有海鷗,還有大海鳥——是鳥落腳的地方,不是飛机落腳的地方。”
  我對這個解釋不滿意,對海島我已略知一二。“看上去不是個小島,”我堅持說,“我看類似某种帶有一片珊瑚礁高地的大一些的島子,或者簡直是個火山島。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离得更近一些來考察它。”
  我記得,听了我的話,拉斯馬森船長認真起來,聲音中出現了几分嚴厲:“對多拐個彎浪費時間我并不在乎。可話又說回來,我盡到了自己的職責——黑夜就要來臨——我的油也不多了——我們還有好遠的路要走呢。我們干脆別理它了。”
  他的語調,他的神態,他那故意想避開我的眼神,當中有某种東西令我對他的正直立即產生了怀疑,我決定不輕易妥協。“你告訴我上面無人居住。”我說。
  “嗯,是我告訴你的。”
  “那末,我就非要靠近它看看不可,因為我們是在我租用的飛机里,我建議你還是听我安排。”
  他的眼睛,因喝酒而渾濁,此時好像變清了,并且閃著嚴厲的光。他盯著我:“你想找麻煩,教授?”
  我覺得不對勁,但我在同他較量。膽小怕事對我來說危險性太大了。我單刀直入地回答他:“你在對我隱瞞什么東西吧,船長?”
  這惹火了他。我相信他會罵我。但他沒有,而是歪向他的土人副駕駛:“向右拐,別讓這家伙糾纏我了——讓他稍微靠近點,哈培,讓他看看,除了峭壁、石頭和几個小山包,海妖島上什么也沒有。”
  “海妖島?”我馬上追問,“這是那個島的名字嗎?”
  “它沒有正經名儿。”他變得极度粗暴。
  說話間,飛机已經繞了個弧形,吃力地飛向遠處那一點陸地。越來看得越清楚了,我甚至可以分出陡峭的海邊石壁和后面有個火山口的一塊平地的輪廓。
  “得了,夠了,”拉斯馬森對他的副手說。他又轉向我:“你自己看看吧,教授——沒有可降落的地方。”
  如果沒有平地,他說的便是真的,但問題是我疑心上面确有一塊平地,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拉斯馬森。我要求他飛得再近一些、低一些,以便使自己能得出滿意的結論。拉斯馬森又一次呼吸急促起來,待要發作,似乎想斷喝一聲“使不得”。我用我所能表現出來的全部嚴肅性說:“船長,我很清楚我們現在在哪儿。如果你拒絕讓我正儿八經地看一下這個島子,我將另請高明,明天就來。”其實,我純粹是在虛張聲勢,因為特雷弗先生留下的錢几乎要光了,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的位置,但我相信恐嚇會奏效。
  拉斯馬森沉默片刻,對我眨了眨眼,用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終于,他開口說話,話音中帶有某种細微的暗示和陰險:“我是你的話就不會這樣干,教授。這本來是一次友好的使命,一次悄悄的、更像私人的旅行。我對你也夠慷慨了,在此之前,我沒有把任何人帶到這一帶,我并不想讓你以雇主之便來擺布我。”
  我确有點怕拉斯馬森,但我同樣怕完不成自己的使命。我求救于我的恐嚇。“天空是自由的、海洋也是自由的,”說著,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恐嚇,“沒有人能阻止我再次回到這儿,尤其是現在,我肯定你在隱瞞什么。”
  “你在那儿吹大牛,”拉斯馬森吼道,“這樣的荒島有成千上万,你永遠也分不出哪一個是哪一個,你永遠也找不到它。”
  “就是花上一年的時間,我也一定要找到它,”我加強了語气,“我將動員起我在堪培拉的所有支持者和他們的所有飛行隊,對這一地區我已經了解了一些,已經觀察到某些陸地標志。”我干脆孤注一擲,“如果你想阻攔我,好吧,立即把我送回塔希提,我會同那些能照我出的价錢行事的出租飛机駕駛員來處理這件事。”
  我怕拉斯馬森會跳起來,向我動武,但他好像是讓酒泡迷糊了,反應遲鈍。他嘟嚕著什么,打了個對我表示憎惡的手勢,轉向他的伙計:“見他媽的鬼——飛到海妖上空,哈培。這回他該閉起臭嘴了。”
  接著,在難以忍受的沉默中飛了10分鐘,我們便來到了那個島子上空。我發現那不是一個島,而是3個。我瞥了一下那兩個小小環礁島,每個周長不到114英里。它們是珊瑚島,剛剛露出海面,每個上都有干地,有草和樹叢,還有椰子樹。其中一個島上還有一個小巧可愛的湖。同這兩個小島相比,主島可說是大的了,但說實在的,同波利尼西亞的其它島比,又是小的,据我猜度不過4英里長、3英里寬。
  在我們的飛行速度下,我能夠看出高高的火山口,陡峭的山坡上覆蓋著厚厚的綠葉,歪歪扭扭的松樹,硬質木材的樹林,几條山谷綠草如茵,一個閃光的銅色小湖,數不清的溝壑溪谷,巨大的懸崖峭壁在護衛著這片土地。
  接著,我發現了要找的平地。綠茵覆蓋其上,如同一塊大地毯,平平展展,中間沒有溝坎或兀石。漸漸地,平地同一個山梁引下來的、綠樹叢生的斜坡匯在一起,和一條帶狀沙灘連成一片。
  “沒有船能停靠的錨地”,拉斯馬森講話了,頗有些洋洋自得,“水淺——水底的礁石——石包——北風一刮,什么船都得報銷。我有那艘4桅船時也從沒來過這儿,弄到這架飛机后,才可能來。”
  “上面有塊平地,”我無法壓制激動的心情,“千真万确。”
  拉斯馬森一看到大點的那個島子便陷入了沉思,完全被吸引住了,看來好像忘記了我的要求,我的話使他猛地清醒過來。
  “我要你將我放下,”我說,我想我把這句話重复了好几遍,恰似唱詩班的孩子發現了一塊糖。“我要親眼看看它。”我內心充滿了希望,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塊很合适的陸地。我將為特雷弗先生和大洋洲內運公司完成我的使命。我將拿到應得的報酬。
  “不,”拉斯馬森船長說。
  “不?”我大惑不解,“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掉轉頭來,准備從主島上空再飛一趟。拉斯馬森朝窗子打著令人不解的手勢,“海浪奔騰——轟擊嚴重——糟糕的風——我們會被摔到石堆上。”
  我朝下看了看,“大海平靜如鏡。一點沒有事。”
  “我不知道,”拉斯馬森喃喃地說,“還有別的東西。非常危險。有割人頭的人——吃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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