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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你很羡慕你父親那种盲目信仰,史蒂夫,那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你是多么地羡慕他擁有這些。剛才,我在想這個問題,實際上,我內心也很矛盾,是否我們應該討論一下有關你的問題。”他舔了舔干干的嘴唇。“你說你從來只相信事實,崇尚真誠,那么,那么也許你從未留心听到真理。”
  蘭德爾慢下步子,問道:“這真理是有關什么的,湯姆?”
  “有關你父親的盲目信仰。你知道,在最近几年我和你父親來往很親密。是的,老實講,我已經注意到你父親觀點的變化。在你最后一次离開這里時,你可能沒有注意到,不過那時已經開始變化了。你父親倒從未失去過他的信念,這是不用怀疑的。我是說,在最近几年,地球上的人和事物都在變化,這也影響到——只是影響較少——你父親的信仰。”
  這是蘭德爾一直希望听到的一件事情。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困惑。“那他信仰什么?不再相信上帝和耶穌了嗎?那么,他信仰什么?”
  “這很難一時說清。我是說他不再刻板地去信仰上帝,只是《新約圣經》里的真理,他嚴格遵守教規,用這些東西去解決現實生活中的一些問題。”
  “湯姆,你是說你感到我父親已經失去了信仰,是真的嗎?或者說他失去了部分信仰?”
  “這是找最近的一個猜測。”
  蘭德爾很憂傷。“如果這是真的,太可怕,簡直太可怕了。這就意味著他知道了他一生都是毫無意義,都是‘水中撈月’的事。”
  “他也許還沒有這樣清楚,史蒂夫,他也許身陷其中,但并沒發現這一點。我輕易就發現了。你父親正在利用他自己傳統的觀念來解決二十世紀出現的新問題。不但沒有人用這种方法去做,而且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違背這個信條。我想在最近几年,他困惑了,嘗到了挫折和失敗,銳气全無,處于消极狀態。我想奧本海默醫生盡管有時顯得想象力缺乏,但他看到了這一點。昨天中午,你父親中風被送進醫院之后,奧本海默剛喝完咖啡,我碰到了他,只有我們兩個人。我詢問你父親的中風是否是由操勞過度引起的,奧本海默醫生看了我一眼后說,‘內森牧師的病決不是由于工作量過大引發的,而是由于精神受到挫折的緣故。’還需要我說更多嗎?”
  蘭德爾搖了搖頭。“不,已經告訴夠多的了。我所關心的是,失去了他一生的生活支柱,那盲目的信仰——怎么才能使我父親重新站起來?”
  “可能他的痊愈能增強他的信仰。我重复一遍,他的信仰大廈還在,异常牢固。只是現在出現了一丁點儿的裂痕。”
  蘭德爾看到奧克城飯店就在眼前了。他掏出煙斗,塞滿香煙,然后點上了。“你怎么樣,湯姆?是不是信仰也有了裂痕?”
  “我不會動搖對上帝和耶穌的信仰,只是動搖了其他的事。”他摸了一下光溜溜的下巴,慢慢地繼續說道。“它是——使我困惑的是神職人員和救世主的信條。他們到處宣傳功利主義,當天堂的使者們一個個追求金錢、權勢、功名,那么怎樣才能在地球上樹立無國的形象呢?同樣令人失去信心的是,上帝的使者無法重新解釋和用現代的方法使那些在古代產生的信仰成為有用的東西。他們對社會的變化認識很少,直接迅速的通訊領域,剛剛起步的氫彈領域以及航天領域。在這樣新的領域里,宇宙成了人們在電視里觀看的實物,死亡成了生物學的規律,這就很難保持對虛無縹緲的天堂的信念。很多成年人,因為受到的現代教育太多以至于怀疑它的存在,例如,你本人不相信救世主、奇跡和來世報應。而更多的年輕人,太注重自立,懂得更多,怀疑一切,又怎能相信這些陳舊的宗教。在這些年輕人中,有些整天幻想超自然的力量,對那些毫無用處的占星術、巫術興趣濃厚。至于那些理想主義,只好借助于麻醉藥物來逃避現實,他們拒絕接受物質主義的主張,喜歡公社式的生活。”
  “不過,湯姆,在最近几年,在年輕人中間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他們對宗教有了興趣。成千上万的教徒,狂熱的基督鼓吹者,他們又開始宣揚他的仁愛和兄弟情誼。我看到他們,和所有的搖滾歌曲、音樂、唱片、書刊、招牌等,都在贊美耶穌。這不是說明大有希望嗎?”
  凱里露出慘淡的笑容。“很小,很小一點希望,不是很大。我從來都不指望它能夠信仰复興。這好像是這些年輕人的一次新的‘旅行’,我擔心,只是一次短暫的‘旅行’,因為他們去复古只是想從中尋找一种安慰,而不是去把古人的東西加以改造,使之适合現在的發展。因此,他們的這种‘旅行’,不會培養出長期的信仰。他們的救世主在他們心中,時間一長,就如戴舊的帽子被拋掉。不,史蒂夫,還是需要一個永遠的救世主和好的教派。任何東西的复興都需一种長期的考驗,而且富有意義。不過,唯一的辦法就是實力雄厚的教派聯合起來。”
  “是的,為什么不呢?”蘭德爾問道。
  “因為這些人不和這些實力雄厚的教派發生關系,甚至有些人壓根一點也不和他們攪在一起。連我都覺得教會令我太失望,它絲毫不能解決什么問題。在教會里供職,我自覺自己罪過太深,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何意義。”
  “湯姆,你覺得毫無希望了嗎?”
  “還有一線希望。不過已為時太晚了。我感到基督要想生存發展,唯一的出路在于修改自身,現在有些暗中的教會運動就是這樣,正如新教改革派一樣。這個新教改革派的領導人是梅爾廷·迪·弗魯米牧師。”
  “是的,我听說過他。”
  “這個弗魯米可不是那种墨守成規的牧師。他認為《圣經》必須予以重新批閱,重新改寫,重新貫注生命力和重新予以傳播。他認為我們以后不應再強調說基督不僅一度是真有其人,而且是上帝的儿子和救世主。他覺得這個基督以及關于他的各种奇跡和升天的迷信,還有复活以后的种种,簡直破坏了新約的效能和限制了教堂的活動。弗魯米堅信,在福音中只有一點是重要的,那就是基督的基本智慧,至于他是否是上帝的儿子或者是人的儿子或者全部是神話,都無關緊要,關鍵是那些被認為是上帝的言詞,必須從第一世紀中拉出來,然后用二十世紀的詞句貫注以新的生命,使之适用于二十世紀。”
  “怎么才能做到這樣呢?”蘭德爾問。
  “我不能确定,”凱里承認道。“不過弗魯米覺得那是可以做到的。我認為他是贊同迪特里希·邦霍弗,盡管他是一個保守派,努力把教派推向現實世界,努力給它注入人的活力和社會的發展。弗魯米說《圣經》必須要以現代的詞句、現代的語言和行為,打入現實生活的各行各業,与廣大群眾相結合。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圣經》才能發揮其功效,宗教和信仰才能生存,而人類才能确保文明。若沒有教會的改革,弗魯米牧師預見宗教和信仰將破滅,人性也必將混滅。他可能是對的。不過,他代表的只是少數,而那些常備組織——在日內瓦的世界基督教總會和天主教的梵蒂岡教廷——反對激烈的改變,竭力把他和其他的叛教者壓制下去而保持現狀。教會工作人員在世紀感到很安全,而他的教友則不然,這就是問題所在。令尊對此早有所聞,而且現在也已听到,許多教會里教友在逐年減少。也許10年后我們也能變成那樣,我就要對著空無一人的教堂布道了。”
  “湯姆,你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對于在目前的這种体制下,可能沒有辦法。在這种体制之外,也許有辦法。不過,我也受舊有的方式約束太大,太怯懦,就不可能成為一個激進分子。對于我,我們中的感到宗教過于陳腐的人來說,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而且我一直都在想這條路。我一直想离開教會。有時我感到我去教書或者從事一些社會改革工作可能更有意義。我感到若我真地緊緊抓住人類的需要,說不定我還會想出一些解決人類問題的辦法。我不知道,我真不知我將何去何從。”
  蘭德爾邊走邊說,“我希望你不要放棄,至少不要在現在放棄。我自私地想,我擔心這將會傷透我父親的心。”
  凱里聳了聳肩:“史蒂夫,一個已經心碎的人還會心碎嗎?放心好了,如果我真的考慮辭職不干的話,也要等到你父親完全康复之后。”
  他們在一個十字街口停了下來,凱里繼續說道:“如果教會不加以改革,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拯救它,就是出現奇跡。像猶太人一樣,在耶穌降生時,等待救世主把他們從羅馬人的壓迫下解救出來,因而把不能救他們甚至連自己都保不住的耶穌不當一回事。我們需要一個真正的救世主,如果那位耶穌真能再度降世的話,而且再度宣揚他的福音,這些福音也必是前所未聞的。”
  “你所說的是哪一种福音,湯姆?”
  “是信仰,是仁慈。這是第一世紀時的兩個新概念,而這兩個概念,也應該在二十世紀予以更新。即使基督再將那些福音帶到地球上——那么,我想政府和人們會好好地檢討一番,來開始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如消除奴役、貧窮、悲慘、唯物主義、不法行動、暴力統治和核威脅等等。基督的二度降臨,或者降臨的征兆,可能恢复希望和拯救人類。不過,像我說的,那將是個奇跡。它能出現嗎?然而在這种電腦科學、電視、登陸月球的原子時代,誰會相信再有奇跡出現呢?這就是你住的旅館了。史蒂夫,很抱歉,讓你听我嘮叨了這半天,謝謝你。這對我來說是一吐為快,反正我也信得過你這個不信教的人。晚上見。”
  他轉身走了,這時蘭德爾對于他父親完全康复的無限希望已完全破滅了。他感到無助,在他想起和女儿一起進午餐的時候,他越發感到絕對無助。朱迪是另一個迷失和缺乏信念的人,她只有噩夢而沒有夢想。想救她可能不是只有一個父親所能辦得到的。朱迪,也同樣需要一個奇跡,可誰又能在這個快速發展的時代創造出奇跡呢?
  他們已經在奧克里茲飯店樓下的咖啡廳里待了將近半個小時,咖啡廳人并不太多,一半空著。
  蘭德爾一回到飯店,就給巴巴拉的房間打電話,正巧是朱迪接的電話,并且說她一直在等著他一道去吃午飯。他先來到了咖啡廳里等著,她因來遲了而向他表示了歉意,原來她去問這里供不供給一种長壽餐。她的朋友在舊金山介紹她去吃過,那些食物純粹是為了适合生理需要,她一試之后,竟然也愛吃了。一問之后,果然不出她所料,奧克城里沒有這种飯館。不過她又想,吃上几頓這种糟糕的飯,也不至于就把她搞垮了。
  此時,蘭德爾已經吃完了烤牛肉三明治,他注視著他女儿吃著最后一口雞蛋沙拉三明治,呷著檸檬汁。在他的眼里,她是美的化身,洁白如玉的肌膚,明如秋水的眸子,小巧而上翹的鼻子和弧線优美的嘴唇,顯示出純貞少女的美。但是,她那里在藍色外套和白色長褲里成熟优美的身軀,与她少女的天真外貌頗不相稱。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一個年輕生命,這樣一個年僅15歲的女孩,這樣一個拒絕吃含有防腐劑和其他附加物的食品的純真少女,竟然用麻醉劑作皮下注射來毒化自己的身心。他決定就此与她好好地談談。
  在從他們見面至此時過去的半個小時中,她只是敷衍地讓他擁抱了一下,并沒有讓他吻她,她顯得出奇地慌亂、緊張和疏遠。他們之間的談話也是時斷時續。她從長壽餐的好處談到她看阿蘭·沃茨作品的心得,然后又提到她那所新學校里至今令她崇拜的法文老師。
  曾一度沒有了話題好談,朱迪問了他的工作情況。他知道她對此并不感興趣,因此就談得很少,只是概略地把他所從事的公關業務談了一下。
  他本想告訴她關于遇到麥克洛克林的事,因此他覺得這將能引起她的好奇心,同時會使她對她的父親另眼相待,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他知道,他終會拒絕麥克洛克林和他的雷克爾協會,到那時他是找不到理由向朱迪解釋的。
  此時,朱迪把盤子推到了一邊,正用紙巾擦著嘴唇。
  “現在,來點甜食怎么樣?”蘭德爾假裝熱情地問道。
  “我也希望能吃點,”朱迪說,“可是,我就甭想再穿上那條新買的褲子了,我看這么著吧,如果您愿意,我想要一杯巧克力牛奶。”
  他竭力地回憶,在她9歲或10歲的時候,他是否經常和她在星期天早晨吃早餐時一起喝巧克力牛奶,他愚蠢地沒有想起來。“我也正想來一杯。”他說完后,向女侍要了兩杯巧克力牛奶。
  現在,他向后靠了靠,正面對著她,他知道該由他向她問一些話了。他想和她共進午餐,并非僅想看看她,而且也想試探一下她對她母親改嫁的反應。此時,要由他來提這個問題确實很難,而且還有點冒險,但是如果錯過了,就再也沒有別的机會了。他必須問個清楚,然后,再問她那令人難以相信的注射麻醉的事,這事也必須問清楚。
  在不到一小時以前,他告訴湯姆·凱里,他越來越對事實感興趣。
  因此,他必須弄個水落石出。
  “朱迪,我們還沒有談談你的新學校,還有……”
  此時,她正用指尖拉開她的精致小包,小心翼翼地查看著。
  “……還有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說,“我听說他們開除了你,因為你吸毒。”
  “我就知道媽媽會告訴你的。如果附近有祈禱牆,她也會到那里對著它說出的。”
  “那么,你愿意談一談嗎?”
  “這有什么好說的?我碰巧被抓住了。他們中的好多并沒被抓住。這伙蠢豬教職員,害怕我把別人帶坏,真有趣,我帶坏他們,他們十之八九都是老資格了。就這樣他們就讓我退學,我還是班上最棒的學生哩。”
  他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心平气和地說:“你為什么會喜歡那种東西,朱迪?是什么把那東西看得如此重要?”
  “那沒有什么了不得。那就像——嗯——就像一种新的嘗試,如此而已,僅僅是我自己的事。我只是想試探一下我的感覺力,你知道——使我的頭腦快活一下。有些人感到吃不消,但是那時我卻毫無問題。”
  蘭德爾猶豫了一下。現在他決定談另一個更具危險性的問題。“給你治病的那個伯克醫生怎么樣?現給你治療到什么程度?”
  他几乎看見她起了戒心。“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你才好,”她輕描淡寫地說,“他是一個精神治療醫生,知道這些難道還不夠嗎?”
  “這并不能說明你已治療的程度。”
  “如果你說的是麻醉劑的問題,媽媽說他慢慢也快給我治好了。”她瞟了一眼父親,然后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想知道我現在——我已完全戒掉了。”
  “听到這些我很高興。”
  侍者終于端來了巧克力牛奶,朱迪呷了一口,非常高興地稱贊它味道很好。
  蘭德爾并不想就此罷休。“這個伯克醫生,”他故作隨意地問道。“你喜歡他這個人嗎?”
  朱迪的眼睛變亮了。“老安瑟?噢,太好了。我是說他一嘴胡子,真是迷人。經常我不明白他說的話,但是他想方設法向我解釋。他是一個好人。”
  蘭德爾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陣陣心痛。“你知道你媽媽想改嫁給他?”
  “她最好嫁給他。反正他經常來找她。”她呷了一口巧克力牛奶后,抬起頭看了看他的表情,立即就怯懦了。
  “我的意思是不是——對不起,如果……”
  “沒關系,”他簡單地說,“我只是在過去沒有听到過你說這种話。”
  “噢,對不起,我很抱歉。我——我知道他們想結婚。”
  至今還沒談出問題的核心。“我想知道的是你對此事的想法。你母親和那個伯克醫生結婚,你有什么想法?”
  “至少媽媽不會整天跟在我后面囉嗦了。”
  “這就是你的全部想法,朱迪?”
  她顯得有點迷惘,“你還要我說什么?”
  他想這次審訊是白費心了,而且也沒有什么危險性。“朱迪,”他說,“如果我反對你媽媽嫁給伯克,你怎么想?”
  她皺起了眉頭。“這——這是一個傷腦筋的問題。我是說,怎么回答才好呢?我是說,你為什么要反對呢?你和媽媽都分居了千百万年了,我知道你從未關心她干些什么。”
  “即使我不關心她,朱迪,可我還是喜歡你呀。不管將來發生什么事,你是我最放心不下的。”
  “我——”她找不到合适的話,顯得很苦惱,同時又顯得很高興。“我很高興。”
  “听你說話的口气,好像你還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我想我知道,只是——好像——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少看到你,因此——好像你离開我是那么遙遠,而我又和那么多的生人生活在一起。”
  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朱迪,”他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感覺。你媽媽和我的事是我們的問題,并不關你的事,我們會設法解決的。我只對一件事感興趣——就是看到你生活得快樂。”
  “我會快樂的,”她快速地說完后,拿起手提包。“現在我該走了,謝謝你請我吃的午餐和……”
  “為什么這么著急呢?”
  她移到座位的頭上。“媽媽正在整理行李,爺爺的身体現在也好點了,她說我們最好回舊金山去。我們要搭從芝加哥來的飛机,大概一兩個小時后就到了。她不想讓我离開安瑟太長時間,我的意思是——去看這個神經科醫生。”
  “我想她是對的。”
  朱迪站了起來。“好吧,再見,”她很不自然地說,“還有——噢,再次謝謝你請我吃午飯,——還有,我希望爺爺盡快好起來。”
  他無言地望著她,茫然地接過帳單后說,“好吧,再見,朱迪。”
  再也沒什么了。她已舉步邁向咖啡廳的門口。他木然地拿出付帳的零錢。突然,他從眼角里看到她放慢了腳步,轉過了身,匆匆忙忙又返回來了。
  她面朝著他,在桌上俯下身子,這時,他不知所措地抬起了頭。
  “不管怎么樣,爸爸,”她激動地說,“你永遠是我的父親。”她把上身彎得更低了。那長長的秀發都輕拂在他的臉上,然后她親吻了他的臉。
  他抬起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聲音有點哽咽。“不管怎樣,親愛的,”他低聲說,“你永遠是我的女儿,我愛你。”
  她站直了身子,眼中閃著淚花。“我愛你,爸爸,我永遠愛你。”
  她倒退了几步,然后突然沖向門口,終于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他獨自坐在那里過了5分鐘。最后,他點上煙斗,离開了咖啡廳,走上了樓梯。他沒有決定是回房間去,還是到外面去走一走。就在這時,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急忙向服務台走去。
  “蘭德爾先生,”服務員手里拿著電話听筒,又大聲叫道,“我們剛想用廣播來找你,是万達·史密斯小姐從紐約的辦公室打電話找你,她說她必須与您通話。如果你愿意,就請你到那邊的電話亭里去,我會叫接線員把電話轉過去的。”
  他已進了電話亭,正在等待著,這時傳來了他秘書的聲音,他急切地問道:“什么事,万達?他們說你有事必須要和我通話。”
  “是的,接到一些緊急電話。首先,這里的每個人都想知道你父親的病情和你現在的情況。”
  他對這個服務近3年、忠心耿耿、丰滿嬌媚的黑人女秘書實在鐘愛至极。在他雇佣万達的時候,她正學習語言表達課程,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演員,因此她那慢吞吞的南方口音已被那微帶台詞的腔調所取代了。不過,她在蘭德爾有限公司干得很開心,以至于不久她便放棄了上舞台的想法。她一直保持著慢慢悠悠的講話方式,有時簡直要急死人。就拿現在來說吧,她一定要在談商業事務之前了解他父親和他自己的一些情況。他了解她,同時知道自己也無法說服或改變她,也知道自己倒希望她保持現在這個樣子。
  因此他跟她講了昨晚和今天上午去醫院探望的結果。
  現在,几分鐘過去了,他在電話亭里終于把結果講完了。
  “就這樣,万達,除非再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發生,爸爸已經渡過了危險期。他會康复的。但我不能确定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我真為您高興,老板,你要我把這好消息通知其他人嗎?”
  “是的,我真還沒有机會告訴其他人。你可以往寓所里給達麗娜打電話,并且告訴她,還有……”他想了想他的助手喬·霍金斯和法律顧問薩德·克勞福德,他們一定是想知道的。“我想你還可以通知喬和薩德。噢,對了,還要告訴薩德,我回去后立即与托里和卡斯莫斯企業的事敲定。告訴他我兩三天后就回去,我會告訴他确切的時間。”
  “一定照辦,老板。不過我給你打電話是希望你明天就回紐約的。這就是我給你打電話的原因。”
  終于,他想,万達准備說她要說的事了。
  “明天?”他說,“好吧,寶貝,說說看。”
  “這儿有你的兩份緊急留言,老板,至少,留言的人認為它們很緊急。如果你父親尚未脫离危險,我就不想因他們打扰你了。現在,你說他好多了,我覺得可以轉告你了。”
  “我在听著呢,万達。”
  “一個還是喬治·L·惠勒留的——你還記得嗎?——昨天您在机場時我跟您說過的那個宗教書的出版商。當我告訴惠勒我正在設法与您聯系時,他堅持要我立即跟您聯系。你有時間考慮過他的想法嗎?”
  “坦率地講,沒有。”
  “好吧,如果你能擠出時間,它還是值得考慮的。”万達說,“他的信譽是很好的,這我都已給你作了些調查。《鄧和布蘭德斯特里特》、《美國名人錄》和《出版商周報》上都有報道。布道團出版社在《圣經》出版領域是首屈一指的,遙遙領先于世界、劍橋、牛津及所有的其他出版社。惠勒擁有控股股票、圣經出版權。他資助布道者去澳大利亞講學,最近又在白宮得了什么獎。据《美國名人錄》載,他和費城一個社會名流的女儿已結婚30年了,已經有了兩個儿子,今年57歲了。大約在20年前,他從他父親手里接管了布道團出版社。他們的總部設在紐約,另外在納升維爾、芝加哥、達拉斯和西雅圖設有分部。”
  “好了,万達,夠了。他又給你打了電話。這次他跟你說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了吧?”
  “他想明天早上見到你,越早越好。他很固執,最后我只好告訴他你在哪里及發生了什么事。他表示同情,但還是反复強調,明天早上您一定要見他,這很重要。他請我務必給你打電話,并問您是否為了這次約會回來,同時,他向我保證,一切全在中午之前解決,那么,您還可以再回到您父親的身邊。我照昨天您的吩咐做了,只告訴了他我只能盡量找到您,但我沒有向他保證能成功。”
  “万達,這次約會——惠勒最后告訴你是關于什么的了吧?”
  “是的,他只是說讓您幫助他促銷一本新版《圣經》。”
  “就這個?”蘭德爾突然很不高興地插了進來。“大買賣,還不是那么回事,誰希罕?”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儿,万達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在想,您需要它,老板,”万達慢條斯理地說,“我剛才又看了一遍我的記錄,惠勒在這次電話中提到了几點細節。他需要您替他宣傳一整年,他說他會出最高价,比以往任何您得到的款項都要高。他還說他需要您去歐洲呆一兩個月,費用由他負責,而且您會感到這次旅程銷魂奪魄,只有一點困難,那就是您必須几乎是立即啟程。”
  “一個美國的圣經出版商要我去歐洲搞什么公關?”
  “我也是這么想。我竭力想弄清楚它,可是他的口很緊。甚至不肯告訴我您得去歐洲什么地方。不過喬·霍金斯和我討論過了,喬同意我的觀點。考慮到最近您承受的沉重壓力,您最好出去換一個環境。”
  蘭德爾哼了一下鼻子。“大肆宣傳一本圣經,還說是換換環境。寶貝,我是和《圣經》一起長大的,而且從昨天晚上我滿耳朵都是它。要我回去我真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万達還是堅持。“我們這儿所有的人都有一個預感,這和過去不一樣,這事可能非同一般。喬治·L·惠勒還要我一定要提醒您那條能找到他計划內容的線索。”
  “什么線索?”
  “在《新約》的馬太福音二十八章七節的內容。”她停頓了一下。“我想您一定是太忙太累了,一定想不起來了。您還記得我昨天告訴過您的吧,馬太福音中是這樣寫的:‘快去告訴他的門徒,說他從死里复活了,并且,在你們以前去加利利了,在那里你們將會看見他……’惠勒再次讓我轉告您,您將去主管‘第二次复活’的宣傳。”
  蘭德爾想了起來,一切都想了起來。惠勒莫名其妙地要他去促進“第二次复活”的宣傳。
  跟昨天一樣,蘭德爾又迷惑了,惠勒究竟要告訴他什么?
  蘭德爾費了好大勁才從“第二次复活”的影響中擺脫出來。他怎會需要這“第二次复活”——管它是什么東西呢?
  然而,今天上午他父親的形象一直在他的腦海中,剛剛蘇醒過來,睜著一雙怜憫的眼睛。如果他父親知道他儿子將為這樣的書去工作,他該有多高興。這將會帶給他多大的力量,而且還有更重要的,這項宗教計划將給一顆不安的心帶去多少慰藉,因為這顆心仍在為自己因卡斯莫斯企業的金錢誘惑,而同意出賣“雷克爾協會”的事內疚不已。
  他動心了,可只是一會儿。他無心去為一派胡言亂語做宣傳。盡管他被种种困難困扰著,但他也絕不會為像《圣經》這樣無關痛痒的書,即便是新的《圣經》去廣為宣傳。
  “對不起,万達,”他對著話筒說道,“不過,我實在找不出一個明晨見惠勒的有說服力的理由。你最好打電話向他解釋。”
  “我可以給您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老板,”万達打斷了他的話。“一個真正有說服力的理由。就是我給您的第二個電話留言。剛剛接完惠勒的電話,我又接到了另一個電話。是卡斯莫斯企業的奧格登·托爾里打來的。”
  “噢?”
  “托爾里先生想告訴您喬治·L·惠勒是他的一個密友,而且他,托爾里,以他個人的名義把我們公司推荐給惠勒。托爾里讓我把這個立即轉達給您。他感到此次任務,即宣傳布道團出版社的新圣經,正是他希望您承接下來的那种有為之舉,就像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听起來托爾里先生很認真,老板,好像這件事對他也很重要似的。”万達稍作停頓。“這是明天上午您去見惠勒的充分理由吧?”
  “這僅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蘭德爾慢條斯理地說,“好吧,我想這已別無選擇。你給喬治·L·惠勒打個電話,告訴他明天上午11點在他的辦公室會面。”
  挂斷電話后,這時蘭德爾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恨自己。在這兩天之內,這已是第二次听任托爾里的擺布了。也許這樣做值得,忍受這點小屈辱,付出這點敲詐勒索的費用,挽回他將來的自由。
  他离開電話間,努力去想下一步該怎么做。巴巴拉和朱迪要离開了,他要告訴他的律師做好應付离婚的一些准備,不能讓那個叫伯克的家伙奪走他的女儿,他要盡力制止這一切。今天剩余的時間,他要去陪他的母親、克萊爾和赫爾曼舅舅。之后,他們將去醫院看望他的父親,再次讓奧本海默醫生檢查一下,如果他感到結果滿意,那么他就今晚上乘坐從芝加哥起飛的夜班飛机,飛回去。惠勒說什么來?噢,“第二次复活”。
  他思索著布道團出版社將要告訴他的那個所謂的秘密計划,他想起了惠勒的提示。是的,“快去告訴他的門徒,說他從死里复活了。”
  這究竟是什么意思?沒關系。卡斯莫斯企業的頭儿都說這很重要,那它就很重要了。再說,他的好奇心第一次被勾了起來。他對一切都感興趣,對任何事情,包括那個“第二次复活”。
  史蒂夫·蘭德爾坐在布道團出版社第三層會議廳中央的大櫟木桌旁,發現自己無法集中思想來談眼前的這樁生意。
  他通過桌對面那扇臨街的大窗戶,傾听著下面遠處紐約城公園大道上嘈雜的車輛聲,眼睛停在一面牆上挂著的一只美國老掉牙的鐘上。現在已是上午11點45分了,也就是說他們已經談了——更准确地說,他已經听了——半個多小時了。在這段時間里,他沒有听到一件讓他興奮的事。
  蘭德爾一面假裝認真地听著,一面卻悄悄地觀察著這間會議廳。這間會議廳的布置并不像是一個辦公樓的中心,倒像一個家庭的客廳。牆上的裝飾很有品位,地毯是深褐色的,很高雅。沿著一邊牆擺了一溜半牆高的書架,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昂貴的《圣經》精裝本和一些宗教書卷,就蘭德爾所知,其中大部分都是該出版社出版的。在廳的一角,放了一只玻璃柜,內中陳列著各种各樣的十字架,大獎章以及一些宗教物品。在它的不遠處,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咖啡壺,咖啡壺正坐在加熱盤上。
  蘭德爾是一個人來的。喬治·L·惠勒,作為主人和布道團出版社的社長,卻帶來了5個雇員。坐在蘭德爾對面的是惠勒的一個年紀較大的女秘書,她的在場使得整個气氛就跟在教堂里或救世軍來了一樣,讓人覺得自己有罪似的。秘書在忙著記錄,很少抬起頭。
  在秘書的旁邊坐著另外一個女人,很年輕,很有趣。蘭德爾記得她的名字。她是內奧米·鄧恩小姐,是惠勒的行政助理。她的棕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很柔順地拋在腦后,淺黃色的眼睛,細小的鼻子,輪廓分明的小嘴。她的眼神銳利而帶有傲气,仿佛因為你不是從事牧師或者布道者這樣神圣而有用的職業而瞧不起你似的,讓你覺得自己只是個平常自然的百姓而頗感自卑。她戴著一副大大的寬邊眼鏡,虔誠地聆听著惠勒的每一個字眼,就好像他在傳達圣旨,她還從未抬頭看過蘭德爾。
  圍繞著桌子坐的另外三個布道團出版社的雇員都是年輕的小伙子:一個是編輯,一個是書本設計師,還有一個是商業書的銷售經理。他們長相都差不多,難以區分,一樣理著保守的發型,胡子都刮得干干淨淨,臉上表情都很嚴肅木然。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在适當的時候露出禮貌的笑容。在惠勒高談闊論的時候,他們誰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在蘭德爾旁邊坐著胖胖的喬治·L·惠勒,他還在不停地說著話。
  這就是很有實力的托爾里的密友,美國《圣經》出版界的巨頭,到現在蘭德爾才非常仔細地打量著他。
  惠勒很有特征,約有兩百英磅重,頭發明顯脫落了,禿了一片,退到頭頂的頭發發梢已經發白,他的臉圓圓的,臉色紅潤,在這個圓臉上,有兩個對稱的圓是他戴著的金絲邊大眼鏡的鏡片,他那大大的鼻子在他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吸著气。另外,他還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到處搔抓個不停,抓頭、抓耳朵后面、鼻子旁邊、腋窩下,就好像蘭德爾在說話時習慣時不時地將濃密的頭發推向腦后一樣,不管頭發是否遮住了眼睛。
  惠勒身著昂貴的淡色調的西服,只有他的領帶顯示出他是一個推銷商,一個商人。這种領帶閃著金屬光澤,是那些上門服務的商販們經常戴的那种。
  蘭德爾這時已經听不進去他說的話了,不僅僅是因為這位出版商的話沒能提起他的興趣,而且還因為他說話的態度以及大嗓門的一言堂令人厭倦。他說話就好像不習慣与人交流,而只是對別人訓話感興趣。他的聲音令人疲憊,像什么來著?——對了,他的聲音就好像一只駱駝在不停地發出粗啞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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