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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


  〔法國〕小仲馬原著 夏波 黃愛華改寫
  這是發生在十九世紀中期法國巴黎的一個哀怨動人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女主人公名叫瑪格麗特,她是當時巴黎最有名的交際花,每天出入于貴族沙龍和舞會、劇院,每天總有一群公卿貴族圍著她轉,還因此爭風吃醋。其實,瑪格麗特原來不過是一個非常不起眼的鄉下女孩子。為生活所迫,加上對巴黎天堂般的向往,她离鄉只身來到了巴黎。然而,巴黎只是富人的天堂而已,窮人哪有立足之地?為了生存,瑪格麗特歷盡千辛,也做過商店店員之類的事,但最后還是不得不像大多數鄉下來的姑娘一樣,干上了賣笑青樓的生涯。瑪格麗特不僅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艷絕倫,而且多少次的碰壁反而使她學會了丰富的處世經驗和立足上層社會的本領。她雖然出賣肉体,但并不出賣靈魂,她最愛茶花,在空虛、糜爛、充斥著色情的上層社交場合中,瑪格麗特猶如一枝嬌艷清純的茶花獨自綻開在臭水塘中,出污泥而不染。表面上,她過的是公主般的生活,但內心卻從未感到過幸福和滿足。在她充滿淚水的笑聲里,不曾有過絲毫真切的開心愉快;在她心底愛情的耕地上,還是荒蕪一片,她不曾真正愛過什么人,也沒有被誰真正愛過。精神上的痛苦和長期以來無節制的生活,使瑪格麗特的身体每況愈下。而每當她抱病不起,憔悴不堪的時候,也往往正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之時。不過,卻有那么一位青年,在瑪格麗特病重臥床的三個月里,天天跑到瑪格麗特的住處探听她的病狀,可總不留下他的名字。這位青年,就是本故事的男主人公——阿芒·杜瓦。
  阿芒是個富家子,母親三年前去世了,父親是都爾的稅務局長,家里還有個妹妹,不過他們都不住在巴黎。因此,對阿芒來講,在巴黎沒有什么真正的親人。但如果真要說有的話,在阿芒看來,便是瑪格麗特了,雖然他們還從未交談過。阿芒是那么深深地、熱烈地愛著瑪格麗特,自從一次偶然的机會見了她一面,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愛的漩渦。但是他沒有勇气向瑪格麗特表白,只是密切地注視著他心中人的一舉一動,如同保護神一樣遠遠地跟隨著她。但是,越燒越旺的愛火,以沖決一切之勢;有一天終于燒毀了他膽怯的堤坎。他鼓起勇气,去叫瑪格麗特的鄰居勃呂當司給他引見。
  這是元旦的夜晚,一個极尋常而又极不尋常的夜晚。瑪格麗特如同往常一樣在自己的小客廳里招待那些貴族青年、小姐們。他們之中有奧蘭伯小姐、圣戈丹、加司東先生,和一個极力想拿自己一年八万法郎的收入來引得瑪格麗特好感的瓦爾維勒先生。正在調笑打鬧之時,勃呂當司將兩位年輕人帶到瑪格麗特的面前,其中一位就是阿芒。當瑪格麗特得知眼前的這位小伙子就是每天來探听她病狀的那位年輕人時,她激動万分,“這太可愛了!……我真得謝謝你!”說著。還特意轉過頭去掃了瓦爾維勒一眼,“瓦爾維勒,你听見了嗎?你就做不到這樣,你!”
  按瑪格麗特的吩咐,女仆娜宁擺好了夜宵。大家圍桌坐下,邊吃邊聊;只有瓦爾維勒因受到瑪格麗特的冷淡,痛苦地仍坐在那儿彈鋼琴。加司東興奮地唱起歌來:“上帝把愛同酒造得真香,因為他把大地愛在心上……”歌聲、笑聲与杯盤聲交混成一片,“讓我們來跳跳舞吧!”瑪格麗特高興地建議道。“好!”大家呼應著,將桌子挪開,跳了起來。瑪格麗特盡情地旋轉著、旋轉著,猶如一朵盛開的茶花。忽然,她停了下來,雙手撫住胸口,臉脹得通紅。阿芒立即上前体貼地問道:“小姐,你難過嗎?”“哦,沒有什么。”瑪格麗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有點喘不過气來,給我來杯水好嗎?”阿芒赶快到飯廳去取水。他回來時,小客廳里已只剩下瑪格麗特一個人,其他人都到另一個房間繼續玩去了。阿芒遞上水,關切地問:“小姐,好一點嗎?”瑪格麗特接過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定了定神說:“多謝你,阿芒先生。我好一點了。……而且我也慣了。”“你簡直是自殺!我愿意做你的朋友,做你的親屬,為了能禁止你。不許你這樣殘害你自己!”阿芒突然心疼而憤憤地喊道。瑪格麗特惊呆了。她的那些所謂朋友,有誰管她呢?從前她病著,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到第三個禮拜就沒有一個人來看她了。而一個她剛剛才見面的人……。“說起來,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不過,要是你愿意的話,瑪格麗特,我愿意來醫治你,服侍你像你的一個親弟兄一樣。永遠不离開你,一直到把你的病治好。”阿芒說這些話時態度是那么的認真、誠懇。瑪格麗特抬頭望了望他那充滿深情的眼睛,她相信他的話是出于至誠。阿芒繼續激動地說:“瑪格麗特,你愿意不愿意被人愛?”“那要看,被誰呢?”瑪格麗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被我。”“以后呢?”“被一种深摯的愛情愛到永久!”“愛到永久?……”瑪格麗特不敢相信阿芒的愛,因為她已經听慣了太多浮華子弟的所謂愛情的表白。為了證明自己深摯的愛情,阿芒掏出一枚鈕扣。那是六個月以前瑪格麗特手套上掉下來的,阿芒一直珍藏在身邊。他還對瑪格麗特說,好多次、好多次;他整夜地在她的窗下站著、望著……。瑪格麗特被深深地感動了,“阿芒,你的聲音是誠實的。”瑪格麗特伸手摘了一朵茶花,“就這一點也值得一些報酬,你就把這朵花拿去吧!”阿芒顯出疑惑不解的樣子。瑪格麗特嬌羞地笑了笑,低下了頭,“等到萎謝了的時候,再把它拿回來。”“啊!瑪格麗特,我真快樂极了!”阿芒激動得跳起來,“瑪格麗特,我愛你!我愛你!我要走了,我很快會回來的!”說著,飛快地跑了出去。
  几天后的一個晚上,在瑪格麗特的梳妝台前、阿芒親熱地偎在瑪格麗特的膝下,兩人甜蜜地交談著。“你是不是永遠一樣地愛我?”瑪格麗特微笑著問。“不!”阿芒脫口叫道。“怎么?”“小姐,我愛你又加重一千倍了!”望著阿芒一臉天真的樣子,瑪格麗特幸福地笑了。她將雙手搭在阿芒的肩上,“親愛的,我一整天都在想你,我還作了好些美滿的計划。”“真的嗎?”阿芒語調中充滿了惊奇,迫不及待地說:“快說給我听听!”“還是以后吧。等到這些計划可以實現的時候,再同你說也不遲;現在你只要知道我所忙碌的就是為你。”瑪格麗特愈是有些神秘,阿芒愈是等不及。他扳住瑪格麗特的手,像個任性的孩子似的叫道:“哪能等得了這么久!瑪格麗特,我懇求你告訴我!”瑪格麗特遲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說:“唉,我真是什么事也不能瞞你。要是你我兩人一同到鄉間去過夏天,你喜歡不喜歡?”“還要問嗎?”阿芒興奮得几乎跳起來。“好,要是我的計划能夠成功,我想這個計划也一定會成功。十五天以后,我就可以自由了;我就什么債務也沒有了,我們就可以一同到鄉間去過夏天。”“你難道就不能告訴我用什么方法使這計划成功嗎?”想到還有部分秘密沒能參与。阿芒興奮的臉漸漸冷了下來。他突然想起《曼儂·勒斯戈》這本書里講過的一個故事:曼儂為了實現要同情人德·格利約在一起的計划,向一位貴族要了錢來花。如果瑪格麗特的計划也是諸如此類的話,阿芒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因為他不愿意將自己的愛情,建于他人的施与之上,他的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許這樣做。可他行囊空空,自己又能拿出什么更好的方法呢?經過一場爭執,阿芒還是不得不屈服了,“那么,我們明天再談。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你發誓,說你不等待什么人。因為我嫉妒得甚至于你略微地想到別人我都生气。”瑪格麗特嬌媚地擁著阿芒,嗔怪地說:“傻孩子!好不容易把你說通。你又來了!我同你發誓說我愛你,在這世界上我也只愛你一個人!”“那么再會!”阿芒戀戀不舍地走了。
  房間里只剩下瑪格麗特一人。四周寂靜無聲,如水的月光洒在瑪格麗特的身上、臉上,也洒在旁邊桌上那朵洁白的茶花上。回想几天來的生活,瑪格麗特感慨万千。八天以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那時候誰敢說這一個人竟會如此快地占据她的心,他是真地愛我嗎?就是我,我是否知道我是真地愛他呢?我向來沒愛過人的呀!不過,既然是個快樂我為什么要犧牲?為什么我不隨心所欲地快活快活呢?我又是個什么人?我不過是大地間偶然的一個生物罷了!那么就听偶然來安排我吧。無論如何我覺得我現在的幸福是我以前沒有過的,這也許不是吉兆。我們作女人的,都總是希望人家來愛我們,而我們卻永不愛人,所以一旦染上了這意想不到的相思病就不知道怎么樣好了。
  這時,女仆娜宁推門進來,打斷了瑪格麗特的思緒。原來是琪萊伯爵如約到了。伯爵快步走到瑪格麗特身邊,“晚安,親愛的朋友!你寫信約我十點半來,你看,我准時來了。”瑪格麗特坐著沒動,任伯爵吻她的手。伯爵溫和地微笑著,他告訴瑪格麗特一件他覺得奇怪的事。他說他剛才下車時,看見一個青年故意走近他,像是要認一認他是什么人似的,后來話也沒說,就快步走了。瑪格麗特心想,那一定是可怜的阿芒;但現在也只好讓他去了。瑪格麗特今晚約伯爵來,是請他籌划一筆一万五千法郎的款子。瑪格麗特可怜巴巴地說,她欠了人家的債,現在非還不可。伯爵慷慨地答應了。這當儿,娜宁送來了一封信,瑪格麗特拆開一看,几乎惊起來:“阿芒!這是什么意思?”信的后部分是這樣寫的:“即使在我所愛的女人的身邊,我也不愿意作一個供別人開玩笑的丑角。我剛出你的門,就看見琪萊伯爵進去了,我沒有圣戈丹那樣的年紀同美德。請你原諒我那唯一的沒有百万家私的過錯。我們倆從此可以把我們曾經相識過,而且是曾經自以為相愛過的這件事忘了吧。你接到這一封信的時候,我已經离開巴黎了。”瑪格麗特的雙手發抖了,這封笑罵無理的信太傷她的心,她難過极了。娜宁問她有沒有回信,她只冷冷地回答說:“沒有;就說這樣也好吧。”伯爵問瑪格麗特這是一封什么信,瑪格麗特對他說,這封信讓他賺了一万五千法郎,因為她再不需要這筆錢了。伯爵提出一同去吃夜宵,瑪格麗特同意了。就在她心煩意亂地正准備出門時,勃呂當司來了,她告訴瑪格麗特說,阿芒要見她,而且非馬上見不可。瑪格麗特遲疑了一下,嘴里說著“不見”,可心里早已愿意了。
  阿芒臉色蒼白,表情痴呆,一進門,就跪倒在瑪格麗特的膝下,近乎哀求地說道:“瑪格麗特,求你饒恕我吧!我承認,我是個好嫉妒的男子。你剛才同我商量時,還說過要同我一道遠离巴黎,遠离煩扰,去過几個月快樂的日子。所以一見到伯爵來,心想你居然在等待伯爵!就好象從极高的理想上掉了下來,我傷心极了,簡直就瘋了……。”瑪格麗特望了望可怜巴巴的阿芒,神情凄楚地說:“是真的,我夢想著鄉村,夢想著純洁,我确确實實地愛過你。你為我所洒的眼淚,你對我健康上的關心,你在我病的時候一次一次的秘密訪問,你的直爽,你的豪邁,一切都使我看出你是我在煩亂的孤寂生活中所喚呼的一個人。頃刻之間,像一個瘋子似的,我在你的愛情上面建筑了一個未來的理想世界。……誰想這全是一种幻想,你的一封信就給我證明了。”阿芒緊緊地抓住瑪格麗特的手,叫道:“不!瑪格麗特,不!你的夢想是一定可以實現的!我愛你!你是我整個的希望,我整個的思想,我整個的生命!”經過一場痛苦而甜蜜的解釋、辯白,兩個人靠得更近、貼得更緊了。這時,娜宁送來了一封信,那是伯爵的。瑪格麗特連看也不看,幸福地倚在阿芒的頸上,對娜宁說:“你就說沒有回信好了。”
  由誤解而達到真正理解、相知的瑪格麗特和阿芒,終于如愿以償地搬到巴黎郊外環境幽靜的奧德依地方。在那里,他們幸福地度過了三個月田園式的清靜生活。在這三個月里,瑪格麗特盡情地享受著、体驗著這种從未有的幸福和甜蜜。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瑪格麗特,也能有這么一天,完完全全地生活在一個男人的愛情之中,整天儿地坐在他旁邊,作活,讀書,听他說話。她甚至虔誠地向上帝禱告:“我感謝上帝,我不敢再有別的妄想了!”然而,愛情也是需要物質消費的。為了開銷,瑪格麗特瞞著阿芒,典賣了馬車、披肩和鐲子、鑽石等首飾。不僅如此,她還決定把她在巴黎房子里的所有的東西都一起賣掉,她要從此過另外一种生活。她夢想著能租一所小房,把它布置得非常簡單,她跟阿芒就這樣地過起日子來,忘了一切,也叫一切忘了他們。
  瑪格麗特靠借貸、典賣過日子的情形,阿芒也早看出來了。他偷偷地寫信給他的公證人,說要把他母親遺留下的一份產業轉讓給別人。現在轉讓的契約已經辦好,所差的只是手續,這要他親自到巴黎去簽字。他叫勃昌當司在他沒回來以前,設法阻止瑪格麗特拍賣東西。當著瑪格麗特的面,阿芒卻撒了個謊,說要回家看看有父親的信沒有,一兩個小時后就返回。而也就在阿芒去巴黎的一兩個小時內,這里發生了一場意想不到的變故,它使瑪格麗特和阿芒所有的美夢都化為烏有。
  娜宁來報告說有一位先生要請小姐說話,瑪格麗特以為是她的經紀人來了。但來者是一位自稱杜瓦的先生,他就是阿芒的父親。可能是听了不少關于阿芒和瑪格麗特的謠言,他气勢洶洶,一見瑪格麗特劈頭就說:“我的儿子為了你,現在快要把聲名家產都鬧完了!”瑪格麗特不卑不亢地答道:“先生,我使我對阿芒的父親所應有的誠敬之心向你說:你錯了。多謝上帝,現在已經沒有人提起我,我也從來沒有接受過阿芒的什么東西。”阿芒的父親怒气沖沖地掏出一封信,說:“你瞧這封信,這是我們家里的公證人寫給我的,他說阿芒為了你想要變賣他的產業。——哼,誰不知道你的奢侈和浪費!”瑪格麗特仍然誠懇地說:“要是阿芒當真的有這樣的一件事,那也是他瞞著我獨自去做的。因為他完全知道,如果他拿錢給我用,我是一定拒絕的。”“這么說……”阿芒的父親還是半信半疑。但當他得知瑪格麗特為了愛阿芒,把她自己寶貴的衣服、鑽石、首飾、車馬全都當了、賣了時,惊奇之余,不得不懇求瑪格麗特原諒他的唐突。然而,他來找瑪格麗特的真正目的,是要她放棄對阿芒的愛。否則,不僅影響到阿芒的聲譽,而且阿芒的妹妹就要被迫解除婚約。因為婚家是個清白的家庭,這個家庭要求他們的家庭也要同樣的清白。阿芒的父親几乎乞求地說:“瑪格麗特,你是懂得愛情的,也就請你把這愛情的幸福賞給我的女儿吧!”善良的瑪格麗特同意了,她答應和阿芒暫時分离,等他的妹妹出嫁之后再見面。但阿芒的父親要求的是完全斷絕,而且“非如此不可”!“那絕對做不到!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倆是怎樣的相愛嗎?”盡管瑪格麗特為自己的愛情据理力爭,但一個淪落風塵的弱女子,她的愛情再純洁、再神圣,又怎么能被一個充滿階級偏見的污穢社會所容?可心地善良得如同一朵洁白的茶花的瑪格麗特,還自以為是為阿芒的妹妹才犧牲自己的幸福。她含著淚說:“好,先生,我答應你。也請你將來同你那年輕、美好、純洁的女儿說,世界上有過一個女人,她在世界上只有一個唯一的希望,只有一個唯一的思念,只有一個唯一的夢想。可是,因為為了她,這個女人就放棄了一切,用兩手把自己的心搗碎而死了!”
  阿芒心神不定地回來了。瑪格麗特正心慌意亂地趴在桌上給阿芒寫信,看見阿芒,連忙把信藏起。她臉色蒼白,几乎不能自持,但仍強裝笑臉与阿芒說話。阿芒告訴瑪格麗特,他的父親已知道他們隱居的地方,可能很快就來。瑪格麗特隱瞞了剛才已見過他父親一事,故意溫柔地勸他安心在房間里等他父親來;自己則借口到園子里走走,脫開了身。臨走,瑪格麗特深情地端詳了阿芒一會,強忍著淚水,給他送了個飛吻,“一會儿再見,這是我永遠給你的!”
  几個小時以后,止當阿芒焦急地到處找瑪格麗特之時,送信人送來了瑪格麗特的親筆信。這封信就是剛才瑪格麗特看見阿芒連忙藏起來的。“阿芒,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做了別人的情婦了……。”阿芒剛看了几句,就怒叫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不辨南北東西……
  一個月后,瑪格麗特在奧蘭伯家的舞會上出現了。在她身邊不离左右地跟著的,正是瓦爾維勒男爵,——一個瑪格麗特以前非常厭惡的人。他替瑪格麗特償清了所有的債務,贖回了她典賣出去的馬車、鑽石等東西。這一天阿芒也來了。自從那天他麻木不仁的被他父親領回都爾后,他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始終不能忘情于瑪格麗特。他說:“我現在只有兩條路好走:或者是愛她,或者是恨她!”他說他要親耳听到瑪格麗特當面向他說那封信是她自己寫的。一听說阿芒也在場,瑪格麗特頓時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從阿芒看她的冷冷的態度上,瑪格麗特看出阿芒還在仇恨她、輕視她。阿芒借故与瓦爾維勒打賭,盡說些“情場上失意,賭場上得意”之類刺耳的話,來叫瑪格麗特難堪。好容易等到有了兩個單獨說話的机會,瑪格麗特勸阿芒回到他父親身邊,因為她怕瓦爾維勒要向他挑釁。阿芒反而更加憤憤地說:“你要勸我做一個怯懦的行為!你以為你就能白白地搗碎了我的心,我就不同你也不同你的同伙算賬嗎?我這次回到巴黎來,就是要同瓦爾維勒先生拿血來說話!”瑪格麗特愈是苦口婆心地解釋、勸解,阿芒愈是拿比刀還鋒利的話刺痛她的心。瑪格麗特几乎气竭地說:“我們實在不能相愛了,你就走吧,忘了我吧!……實在非如此不可,我已經為這個對一個有權利叫我發誓的人發過誓了。”阿芒誤以為這個“有權利”的人就是瓦爾維勒,他發瘋般地逼瑪格麗特承認她愛瓦爾維勒。當他得到的是瑪格麗特違心的回答時,阿芒頓時失去了理智,像一只暴怒的獅子扑向羔羊,他一把將瑪格麗特推倒在地,故意把客人招進房間,大聲吼叫道;“你們認識這個女人嗎?你們知道她所做的事嗎?她把她所有的東西都賣了和我同居,她愛我愛到這樣,這是多么偉大,是不是?你們也知道我所做的事嗎?我?我簡直像一個無賴,只受了她的恩惠,始終對她沒有一點報答。不過現在還不太晚。我很慚愧,所以今天來彌補這個罪過。請大家在此做個見證,我對這個女人的賬算是算清了!”說著,當著眾人的面,阿芒把一大疊鈔票扔在瑪格麗特的身上。瑪格麗特大叫一聲,當即暈倒在地。
  受了這場羞辱,瑪格麗特本來就有病的身体一下子全垮了。据說那以后阿芒找瓦爾維勒決斗了一場,瓦爾維勒負傷,阿芒從此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在瑪格麗特臥床不起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唯一支撐她,給她以希望的是阿芒父親的一封信。瑪格麗特接到這信已經有六個禮拜了,每天都把它讀了又讀,來給自己增添一點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信中寫道:“你守約守到你的能力之外,而你的身体,也因此受了重大的打擊。我已經把全部真相,寫信告訴了阿芒。他如今尚在遠方,但不久即將回來;回來了非但他自己要向你請罪,而且還要代表我,向你請罪,因為從前我被事實所迫,不得不使你吃苦,現在我要彌補這個過失。請你好好地保養身体,好好希望著,你的勇气与犧牲的精神,應當使你得到一個美滿的將來。而這個將來,你一定可以得到,我能擔保。現在先請你接受我對于你的同情、敬重与關切之心。”啊,要是阿芒也能來几個字,那多好啊!瑪格麗特深怕自己等不到阿芒來就沒救了,一种強烈的生之欲望占据了她的心,“但望我還能活到春天!”她勉強支撐著起床,在鏡子前面仔細端詳著自己日益憔悴消瘦的面容,不禁歎道:“我的面貌變成什么樣了!阿芒看了還會愛我嗎?——啊,不,不,他會愛我的!他說過,他愛我并不是為了我的美貌,而因為我是他的整個生命!”一想到“生命”兩字,瑪格麗特渾身顫惊了一下。她想起方才大夫悄悄對娜宁說的話——“很不好”。很不好,已無异于把她判決了。可是,很坏,也還是希望啊!也許還能活几個月,要是在几個月里阿芒能回來……。瑪格麗特想到這里,又充滿了信心,自己安慰自己地說:“今天是新年,至少也可以希望希望!再說我的神志還很清楚。要是我真在危險之中,大夫也就不會走掉了。”她站起來,試著走到窗前,倚在窗口向外望著,無限神往地喃喃說道:“人們的家庭里多么快樂呀!……唉,真想活下去啊……”
  一大早就出外典賣東西的娜宁,這會儿興沖沖地回來了。她帶回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小姐,請你答應我把心定一定。一件惊人的喜事往往會使身体支持不住的!”“惊人的喜事?那么是說阿芒來看我了?”沒等娜宁回答,瑪格麗特已踉踉蹌蹌地跑向門去,“阿芒——!”阿芒臉色蒼白地奔入,“瑪格麗特!我的瑪格麗特!”瑪格麗特扑過去摟住阿芒的脖頸倚偎在他的身上,半天才喃喃地說:“哦!不見得是你吧,上帝能對我這么好嗎?”阿芒緊緊地抱著瑪格麗特,流著淚忏悔般地說道:“是我,瑪格麗特!是我,我是多么悔恨、多么不安、多么覺得自己有罪,簡直都不敢進你這門。瑪格麗特,請你不要責罵我,我父親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寫信告訴我了。我回來的時候,真像是個瘋子,整天整夜地走,不休息,不停頓,也不睡眠,心中充滿了凶兆。唉!要是我這次回來了找不到你,我一定會死的;因為假使你死了,那就是我把你殺死的。瑪格麗特,就請你饒恕了我們父子吧!”瑪格麗特久久地沉浸在重逢的喜悅里,說道:“饒恕你嗎,我的朋友!這事只是我一個人的過錯,不過我怎么能不這樣做呢!現在你父親不再把我們倆分開了,是不是?你快把已往的事一齊忘掉,我們就從今天起,開始生活吧。”“你太好了,瑪格麗特!”阿芒激動万分,發誓道:“我再也不离開你了!將來的一切,是屬于我們的了!”“好,你說吧,你說吧!我覺得我的靈魂隨著你的話又回來了,我的健康在你的呼吸下又复活了。”瑪格麗特只感到全身充滿力量,她幸福得忘記了一切,甚至叫娜宁給她拿衣服來,說要出去。但她的身体實在已像熬干了燈油的殘燈,瞬息即滅。還沒等娜宁拿來衣服,瑪格麗特已支持不住了,阿芒連忙扶住要倒下去的她,叫道:“你怎么了?瑪格麗特!你的面色發白了。……”瑪格麗特勉強發出聲音:“沒什么,沒什么!……一個久慣悲傷的心忽然得到幸福,怎么……怎么能不……”沒等說完,瑪格麗特已昏迷了過去。待慢慢清醒,她又叫娜宁去拿披肩和帽子,喃喃地說:“我要活下去,我非活下去不可。可是,要是你回來還不能救活我,別的什么也不能救我了。……我以愛為生,我也要以愛而死了。”阿芒狠勁地搖著瑪格麗特的手,聲音發顫地說:“你真要叫我發瘋了!你再不要說你要死,你要說:你不信死,不可能死,也不愿意死!”但是,死神已悄悄地降臨了這所房子,向瑪格麗特逼近。彌留之際,瑪格麗特送給阿芒一幅自己的小像作為永久的紀念。這時,她怕死的情緒反而消失,神態變得异常的安詳和鎮靜。她微笑著說:“真奇怪,我已經不痛苦了,好象我的生命,已回复到我身上來了,我感覺我從來沒有過的舒服……這樣說我是要活!……唉!我真好過啊!”瑪格麗特最后深情地望了阿芒一限,慢慢閉上眼睛,安詳得像睡著了一般。“瑪格麗特!瑪格麗特!”阿芒大聲叫喊著,通地一聲跪倒在地上,“上帝!上帝!叫我怎么樣呢?……”
  桌上的茶花也似乎通了靈性,輕輕歎息一聲,萎落了。一片片的花瓣,隨風飄落到桌上、地上,飄到瑪格麗特神洁的臉上
  后來,人們就把這個故事叫做《茶花女》。
  【說明】
  小仲馬(1824—1895),法國19世紀著名劇作家、小說家。他是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家大仲馬的私生子。著有《茶花女》(据自己同名小說改編)、《半上流社會》、《金錢問題》《私生子》、《奧布萊夫人的主張》、《阿爾丰先生》等劇作20余部,著意批判資產階級的社會風習、家庭生活和倫理道德,主張以資產階級改良觀點解決當時的社會問題,對法國批判現實主義戲劇的發展很有影響。代表作《茶花女》(1852)描寫妓女瑪格麗特的生活及其悲慘遭遇,批判資產階級的倫理道德和婚姻觀念,贊頌瑪格麗特善良誠實的品性和自我犧牲的精神,寫得哀婉動人。該劇以嚴謹的戲劇結构、熟練的戲劇技巧、流暢的戲劇語言和生動的舞台場景著稱,具有深刻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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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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