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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譯者序


  納撒尼爾·霍桑是美國十九世紀最杰出的浪漫主義小說家。

  霍桑所處的時代是浪漫主義文學在美國轟轟烈烈的時代。這一文學運動是美國社會經濟与政治思想發展的必然產物。
  進入十九世紀,新生的美利堅合眾國經濟蓬勃向上。南部各州棉花种植業迅速擴展,北部的紡織、制革、机器制造等工業在產業革命推動下如火如荼。到六十年代,全國已擁有工厂十四万座,固定資產十億美元以上,工業總產值躍居世界第四位。交通運輸業空前繁榮。1821年全國收稅大道總長達四千英里,1840年全國鐵路總長三千三百多英里。接下來的二十年內翻了十番,達三万多英里。開發西部成為席卷全國的大潮,到六十年代,全國一半人口已越過阿巴拉契山脈向西遷徙。聯邦政府為獎勵拓墾西部,將土地价格下降到每公頃一·二五美元!与此同時,由于英法戰爭,歐洲大亂,美國趁机大舉發展貿易,掌握了世界貿易的三分之一,并通過購買和掠奪,擴張領土近三倍。資本主義在這塊土地上可謂欣欣向榮,盛況空前。
  一定的經濟基礎必然產生与之相應的上層建筑。這個時期,形形色色的主義、思潮迭起,令人眼花繚亂。光是老百姓信奉的基督教,一下子就涌現五花八門的理論与教派,諸如自然神論、一神論、泛神論、摩門教派、千年至福教派等。特別是三十年代加爾文教派內部的一伙革新者与思想家愛默生、富勒、阿爾考特、黎普里等人,在波士頓附近的康考德村經常聚會,組成了一個“超驗主義者俱樂部”。他們對神學与哲學的現狀极為不滿,在吸收歐洲,尤其是德國哲學家康德的一些思想的基礎上,形成了推崇直覺的超驗主義觀點。
  超驗主義觀點的核心是主張人能超越感覺和理性而直接認識真理,認為人類世界的一切都是宇宙的一個縮影——“世界將其自身縮小成為一滴露水”(愛默生語)。超驗主義者強調万物本質上的統一,万物皆受“超靈”制約,而人類靈魂与“超靈”一致。這种對人之神圣的肯定使超驗主義者蔑視外部的權威与傳統,依賴自己的直接經驗。“相信你自己”這句愛默生的名言,成為超驗主義者的座右銘。這种超驗主義觀點雖屬于唯心主義,但它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有助于打破加爾文教的“人性惡”、“命定論”等教條的束縛,為熱情奔放,抒發個性的浪漫主義文學奠定了思想基礎。在這一思想影響下,美國文壇出現了“新英格蘭文藝复興”。而海濱城市波士頓以其天時地利人和的优越條件,便成為這個“文藝复興”的中心。
  波士頓以其附近的哈佛為后盾,兼有航運事業帶來的大量財富,私人的收入富可敵國。各种會社、圖書館、期刊、出版社競相成立。更重要的是,這里聚集著大批优秀的美國作家,除參加超驗主義者俱樂部的愛默生、梭羅、阿爾考特等人外,還有霍桑、洛威爾、朗費羅、霍爾默斯、麥爾維爾、惠蒂埃等等。有人甚至說,走在波士頓附近,隨便丟一塊石頭,准能碰到一位作家。從比肯山乘車出發在新英格蘭走上一遭,一路上都可能經過哪位重要作家的家門口。這些新英格蘭作家為美國文壇獻上了一份沉甸甸的厚禮。他們的作品成為不朽文學經典的信手就可拈來一大把:霍桑的《紅字》、愛默生的《歷史性代表人物》、麥爾維爾的《白鯨》、梭羅的《瓦爾登》,以及后來惠特曼的《草葉集》……怪不得F·O·麥瑟森教授在他的《美國文藝复興》一書中所指出:“您盡可翻遍其余一切美國文學作品,也找不到任何一組書能在想象力方面与這些書媲美。”而這場文藝复興中影響最大,獨樹一幟的作家又當推納撒尼爾·霍桑。

  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Hawthorne)1804年7月8日出生于馬薩諸塞州的薩勒姆鎮,是其清教徒祖先移民北美后的第五代傳人。其頭一代移民北美的祖先名威廉·霍桑(WilliamHathorne),1630年來到薩勒姆,擔任了殖民地的治安官,并參与了對貴格會教徒的迫害。其子約翰·霍桑則作為清教徒審判官,參与了1692年薩勒姆迫害“女巫”事件,聲名狼藉。少年納撒尼爾·霍桑后來自作主張,給家族的姓氏增添了一個字母“W”,据說就是要解除一位被害“女巫”的丈夫對霍桑姓氏的詛咒。
  十八世紀,霍桑家族与薩勒姆鎮一樣,從早期繁榮富裕開始走向衰敗。納撒尼爾的父親不得不上船謀生,從見習水手一直做到了船長。但1808年,年僅四歲的納撒尼爾失去父恃,一家之長在航行加勒比海途中,因患熱病死于蘇里南。母親不得不帶著三個孩子(一男二女)和家中僅有的一點點儲蓄,投奔住在緬因州的娘家兄長,在兄長家度過了默默守寡的一生。她唯一的儿子納撒尼爾九歲時傷足,有兩年不得出門,養成讀書習慣,長成一名孤獨少年。
  1821年,霍桑被送到布倫斯維克的波多因學院念書,与后來成名的美國大詩人朗費羅及后來出任美國第十四屆總統的富蘭克林·皮爾斯同班,他們之間建立了畢生的友誼。在大學里,霍桑說自己是個“懶學生”,但“老在念書”。1825年,霍桑以中等成績大學畢業,回到家鄉薩勒姆,重新開始他与世隔絕的隱居生活,長達十二年之久。
  在舅舅家的三層樓上,霍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把這屋子叫做“貓頭鷹的巢穴”),拼命讀書,想當作家。据說他看完了當地圖書館的每一本書。他姨妹回憶說,他“使自己徹底熟悉了家鄉薩勒姆的古老歷史,尤其是巫術時代”。他儿子則回憶說父親“細心閱讀了過去歲月記錄的每一頁——報紙、雜志、年刊、審判記錄。新英格蘭年鑒是他心愛之物,他從中獲取了不少材料”。霍桑愛讀的書還有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瓦爾特·司各特的《威弗萊》系列小說,以及其他十八世紀与同時代作家的作品,并從這些作品中學來一手拉丁化詞匯与十分刻板的句子結构。
  霍桑天性十分羞怯而驕傲——羞怯是因為驕傲。他對自己的优點具有強烈意識,對家族的祖先既尊敬又自豪。由于寄人篱下,由于貧窮,他害怕与人交往遭到拒絕,所以態度越來越保守。在《雪影》的前言中他寫道:“我坐在生活的大路旁,像著了魔法。亂樹在我周圍冒出頭來,嫩芽長成細枝,細枝長成小樹,直到我沒有出路,無法從幽黑深處穿越重重盤根錯節。”他從不去教堂,卻喜歡禮拜日站在打開的窗前的窗帘后面,觀看男女老少絡繹不絕去做禮拜。他認為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做一個‘窺探的保羅1’,在男男女女頭頂隱身盤旋,目睹他們的所作所為,探究他們心中所想,從他們的歡樂中借光明,從他們的悲傷中借陰影,不使自己保存任何特殊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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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窺探的保羅(PanlPry):喻指愛尋根究底的人。
  然而,生活中有誰能徹底置身事外?霍桑隱居的十二年中,除閉門讀書,也時常出門旅行。他舅舅驛車行生意紅火,因此乘驛車旅行近水樓台。霍桑穿越了整個新英格蘭,還去尼亞加拉大瀑布,去新興城市底特律觀光。一路留心傾听車中与旅店中每個人的談話,觀察形形色色的人物,自己卻很少開口与人交流。1837年,他寫信給好友朗費羅說:“也許由于什么妖術,我被生活的主流拋到一邊,再也回不去了……我把自己弄成了囚徒,關進了地牢……現在卻找不到放自己出去的鑰匙。”
  在家鄉自我禁閉的漫長歲月成為霍桑作家生涯的一段重要里程。這十二年是他的學徒期,是他讀書、觀察、思索、創作的實驗階段。當時流行的种种主義、思潮對他都沒有多大影響,其他同代的美國作家奔赴歐洲或橫貫美國大陸踏勘西部,或乘捕鯨船航行海外,大開眼界大長見識之時,他卻獨自熱衷于探索家鄉歷史,探索自己內心世界的旅程。正是薩勒姆這十二年,使他的文學天才愈加深化,愈加個性鮮明。
  1828年,他以自己的大學時代為題材,寫出了小說《范·肖》,自己出資匿名出版,可惜是場失敗。1830年,他首次正式在《薩勒姆公報》上發表了一篇故事,其后便接二連三在紐約和波士頓印刷的各种雜志和贈閱品上發表短篇小說。1836年,他為波士頓一家月刊《實用娛樂知識》當編輯,在姊妹幫助下,他包攬了几乎每一期的全部內容。一場大火使這家期刊破產,霍桑失去工作,便動手撰寫了一部《彼得·巴利通史》。此書先后發行了上百万冊,而當時卻只給他帶來區區100美元的收入。
  1837年,霍桑的首部短篇小說集《重講一遍的故事》給他帶來一些名气,但他仍無法以寫作餬口。在有勢力的同窗幫助下,霍桑謀到一份政府差事,任波士頓海關的司磅員。兩年后他辭去職務,用積蓄買到布魯克農場的成員身份,前往參加“知識与体力勞動相結合,思想家与勞動者相結合”的實驗。布魯克農場位于波士頓郊區,是由一群超驗主義者創辦的烏托邦式公社。農場由超驗主義者喬治·黎普里為領袖,成員共同勞動,共享成果与報酬。霍桑在農場只呆了六個月就揚長而去,因為勞動時間太長,寫作時間太少,思想上又与超驗主義有距离。
  1838年初,霍桑与索菲·阿米莉亞·皮博迪訂婚,1842年結婚。新婚夫婦移居馬薩諸塞州的康考德,租下著名作家愛默生祖父的一幢房子——“古屋”。在這里,霍桑与鄰居愛默生、梭羅、阿爾考特等人結下友情,重新開始創作自己的“心之寓言”。并于1846年推出第二部短篇小說集《古屋青苔》,但此書只給他帶來微薄收入。霍桑再度尋求政界朋友幫助,得到一份政府公職,任薩勒姆海關的檢驗官,可惜只做了三年。1848年總統換屆,不同的政党上台,隨之更換了一大批政府官員,霍桑也在其中。他于是靜下心來,開始創作他最著名的小說《紅字》。
  霍桑曾認為自己是“美國最無名的文人”,但《紅字》卻使他一舉成名天下知。《紅字》是美國文學發展史上的首部象征主義小說,先于麥爾維爾的《白鯨》一年。這部小說集中了霍桑的創作個性与經驗,作者立刻就被評論界稱為“出生于本世紀的最偉大作家”。連那些因為他竟敢触動“不貞罪”,要“狠狠譴責”的批評家們也承認霍桑具有“天才的想象力,精雕細刻的优美文筆”。文學聲名既定,《紅字》的收入又使他擺脫了貧窮,霍桑告別故鄉,舉家遷往馬薩諸塞州西部伯克縣的倫諾克斯,買下一幢名為“路畔居”的宅子,定居下來。在那儿与正創作《白鯨》的赫爾曼·麥爾維爾比鄰,并很快成為好友。
  在倫諾克斯,霍桑的創作開始登峰造极,杰作源源涌出。1851年完成了《七個尖角閣的房子》,是部描寫家族衰亡史的小說。下一年又完成了《福谷傳奇》。這部小說對布魯克農場予以諷刺式的剖析。1851年還發表了短篇小說集《雪影》,收入了他的名作《伊桑·布蘭德》,与《人面巨石》。1852年還發表了童話《奇妙故事》,1853年又發表了童話《亂樹叢故事》。這兩部童話都已成為美國儿童文學的經典。1852年,為同窗競選總統,他還推出了《富蘭克林·皮爾斯傳》,得到皮爾斯贊賞,當選總統后,即派給霍桑一個肥缺——出任美國駐英國利物浦總領事。霍桑走馬上任,雖說這份工作与他的興趣并不相投。任職期間(1853—1857),他充分領略了英國許多地方的風土人情,將旅途印象載入《英國筆記》(該筆記霍桑死后由其妻整理發表),及散文集《我們的老家》(1863年發表)。1858年他赴法蘭西和意大利旅行,寫成《法國与意大利筆記》,小說《玉石雕像》(1860年發表)。《玉石雕像》以意大利為背景,是霍桑創作的最后一部完整小說。
  在歐洲度過七個春秋,霍桑重返祖國,回到康考德的“路畔居”。四年后,与老友皮爾斯一道度假旅行。途中,于1864年5月19日在新罕布什爾州的普利茅斯去世,5月23日葬入康考德的睡谷公墓。

  霍桑最初是以自己別具一格的短篇小說打入美國文壇的,他的思想和藝術特色也首先表現在他的短篇小說之中。
  霍桑最早創作的短篇小說是《我家鄉的七個傳說》,但因數次嘗試發表均遭失敗,一气之下便將手稿付之一炬。自1830年始,他在各色雜志与贈閱品上發表短篇小說与隨筆,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一生共寫下短篇小說一百余篇。他將其中多數故事編為三個集子:《重講一遍的故事》(1837)、《古屋青苔》(1846)、《雪影》(1852)。未收入這些集子的作品則在他辭世之后,于1883年被人編為《故事与隨筆》。這些集子的標題与發表年代并不說明故事的內容,有些最早創作的東西卻被收入最晚推出的集子當中。更添亂的是,較早發表的《重講一遍的故事》与《古屋青苔》在美國不斷有修訂本問世,時不時增加一些作者一生后期創作的篇什。所以,每個集子收入的故事并不能代表相同或相似的主題、創作風格与手法,創作年代与發表時間上也不存在任何特殊聯系。為方便起見,本選集仍按霍桑四部短篇小說集發表的年代先后編排,主要選入霍桑各個創作階段的优秀代表作。
  霍桑的短篇小說按題材可粗分為兩大類。一類為“新英格蘭傳奇”,另一類為“心之寓言”。
  “新英格蘭傳奇”主要是一組反映美國殖民時代新英格蘭地區歷史的故事。正如歐文在《紐約外史》中致力于刻畫早期居住于紐約的荷蘭移民風貌,司各特以他的蘇格蘭故鄉作為一片廣袤的浪漫土地一樣,霍桑在這組故事中著力描繪了故鄉的風土人情、生活傳統、歷史事實,乃至富于迷信色彩的傳聞軼事,著重表現了加爾文教統治對人心的摧殘和清教徒特別是上層分子的虛偽道德。這組故事主要創作于霍桑在故鄉薩勒姆度過的那十二年寂寞歲月。關于這些新英格蘭傳奇,霍桑曾這樣說過:“將奔放美妙的溫柔色彩,潑上一幅新英格蘭人物景致的素描。然而,但愿它未曾完全抹煞自然朴素的原色。”
  本集收入的新英格蘭傳奇故事大致有:《歡樂山的五月柱》、《大紅寶石》、《有抱負的來客》、《恩迪科特与紅十字》、《親情》、《愛麗絲·多恩的懇求》等。這些故事許多取自真人真事。如《歡樂山的五月柱》描寫的就是發生于1628年普利茅斯殖民地早期的一場宗教沖突,照霍桑的說法是“快樂与消沉爭奪地盤”的一場斗爭。一方是輕松愉快,尋歡作樂,崇尚五月柱的貴格會教徒,另一方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嚴峻刻板,循規蹈矩的清教徒。結果是清教徒首領恩迪科特率兵闖入反清教的托馬斯·摩頓的領地,砍倒了他們尊崇的五月柱,并將這片地區嚴格置于清教徒統治之下。《恩迪科特与紅十字》表現的是殖民地首腦恩迪科特率領人民反抗英王暴政的故事,反映了美國早期的一個歷史側面。《大紅寶石》是一篇傳奇,通過來自社會不同階層的一群尋寶者在大山中尋找大紅寶石的故事,頌揚普通勞動者的朴素善良与真誠,抨擊上層社會的虛偽貪婪与自私。
  《愛麗絲·多恩的懇求》是霍桑的早期作品,但發表較遲。該故事主題复雜:亂倫、殺父、巫術、凶殺、死而复活、哥特式羅曼司的成分應有盡有。但這些統統被放進十七世紀新英格蘭的背景之中。故事的總框架是百年之后,作者——“我”,攜兩位女友在曾經絞死并埋葬了大批女巫的絞刑山上散步,并將他的這篇故事手稿念給兩位女友听。這种情境不但含蓄地將故事隱含的罪孽及詛咒与該地區的實際歷史相聯系,還把作者与他的兩位听眾暗暗聯系起來,因此一段陳年往事不僅是古色古香充滿浪漫情調的歷史,且与今日水乳交融,讓歷史給今人以教益。這篇故事還有一點值得注意。殺死妹妹情人的倫納德·多恩,意識到殺死的其實正是他自己,是他那滿腦子的亂倫念頭:
  “我心下明白,一切強烈深沉感情的萌芽,在他身上都已被災難助長,完全成熟。”
  而且妹妹情人的面孔竟長得与倫納德·多恩一模一樣,竟与他死去父親的面孔在幻覺中合二為一。這种寫作手法說明,年輕的霍桑在創作初期已致力于使自己作品含義深刻化、多重化。這篇故事涉及到了倫理、個人、社會、心理、歷史的各個層面。在寫作手法上也變化多樣,時而平舖直敘,時而大發議論,忽今忽古,扑朔迷离,籠罩一層神秘色彩,給人的感覺正是霍桑自己所謂的“夢幻与瘋人的回憶”。
  《心之寓言》在霍桑的短篇作品中具有更大影響。本集收入的有《牧師的黑面紗》、《威克菲爾德》、《胎記》、《小伙子布朗》、《伊桑·布蘭德》等代表作。
  “心之寓言”基本創作于1842年至1845年霍桑居住于“古屋”期間。“人性之惡”与人之孤獨是這些寓言的最基本主題。霍桑時常將人的心靈比做深淵或被魔鬼把守的洞穴,然而這深淵或洞穴深處卻有可能埋著寶藏或見不得人的丑惡。
  他所津津樂道的一大主題是人生而孤獨,各人出于不同原因都固守著自己的驕傲与自私。在他看來,孤獨銷蝕人心本身就是一种罪過,因為它否定人類的兄弟之愛。人心應當屈尊學會分享感受,從而獲得拯救。如果像伊桑·布蘭德那樣,棄一切人的社會義務与道德責任于不顧,執意追尋自己的目標,到頭來只能既傷害他人,也破坏自己的心理平衡,“失去對人性磁性環鏈的把握”,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尸骨無存,空留一顆冰冷的石頭心。又如莫名其妙棄家出走的威克菲爾德,一味自我放逐,封閉自己,自動割斷与親人与社會的關系,結果孤孤單單數十年,既殘酷傷害了愛他的妻子,也辜負了自己的寶貴生命。這篇故事的末尾,作者點出了恪守孤獨者所面臨的危險:
  在這個神秘世界的表面混亂當中,其實咱們每
  個人都被十分恰當地置于一套体系。体系之間,及它們与整体之間,也都各得其所。一個人只要离開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剎那,都會面臨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險。就像威克菲爾德,他可能被,事實上也的确被這個世界所拋棄。
  霍桑的短篇小說題材丰富,表現的時代也不同。但他最偏愛的另一大主題是揭示人性之“惡”。他把抽象的“惡”當作一切社會問題的根源。在他看來,一切社會問題,人与人之間的矛盾、犯罪現象等等的根源都不存在于社會物質生活當中,而存在于人性之“惡”。這一觀點可以說基本來自加爾文教教義中“原罪”与“內在的墮落”等觀念的影響。他認為要消滅外部世界的一切惡行,只有從人心做起,從掃除人之惡做起,聲稱:“內在世界一旦淨化,外在世界激蕩著的許多罪惡都會自行消失。”他偏好描寫超自然的,怪誕的,恐怖的現象或陰暗反常的心理活動,借以挖掘那隱秘的“惡”。在作品中往往脫离社會條件去剖析人物的心理,一層層剝出“人人心中皆有的惡”來。難怪麥爾維爾認為,霍桑的最大功績就在于描寫“黑暗的偉大力量”,霍桑對人內心世界幽暗風景的刻畫。
  就說“小伙子布朗”這個單純善良的青年吧。他受到魔鬼引誘,晚上出發去森林參加聚會,事前未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愛妻透露行蹤,可一到會場才發現許許多多平素他尊重愛戴的人——德高望重的牧師先生,虔誠慈祥的老教徒,美麗貞洁的少女,甚至心愛的妻子,都在這里与魔鬼歡聚一堂!而且在這里他還听到牧師披露了許多他不知道的正人君子們的隱秘罪行。上至總督及太太,下至他自己的爺爺及父親,鄉里鄉鄰,原來都那么虛偽,那么肮髒!那夜以后布朗變得沉默寡言,因為他認識到了人人心中皆有的罪惡。這种人之惡的意識,也正是作者苦心孤詣,想喚起讀者注意的東西。
  再如《牧師的黑面紗》中,一貫受村民愛戴的牧師,突然一天戴看塊黑面紗出現在大庭廣眾面前,并且從此不肯除去這令人生畏的東西。“這黑紗橫在他与世人之間,隔絕了愉快的人情和女人的愛悅,將他禁錮在最可悲的囹圄之中。”甚至到老到死,牧師也不肯摘下那塊可惡的黑紗,還竭盡最后一口气斥責給他送終的人們:“瞧哇!你們個個臉上都有一塊黑紗!”毋庸置疑,作者用黑紗象征的正是世人對自己丑惡靈魂的虛偽掩飾。
  許多評論家認為,霍桑對科學技術的進步發展持否定態度,這頂帽子是否合适,還有待探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霍桑痛恨人類利用發達的科學知識來滿足私欲,戕害生靈。如《胎記》中的阿爾默,為尋求“盡善盡美”,為滿足自己冷醋的好奇心,證明自己擁有無窮的智慧,科學的力量無比強大,便挖空心思造出靈丹妙藥,旨在去除妻子臉上与生俱來的一塊小小胎記。結果胎記去掉了,妻子也隨之芳魂出殼。又如《拉帕其尼的女儿》中的拉帕其尼醫生,精心培育出各种毒花毒草,以這些花草的芳香熏陶自己的親生女儿,使其渾身充滿毒素,呼口气都能令鮮花枯萎,昆虫喪命。這位把一切都當成實驗對象的醫生最終不但毒害了女儿的心上人,還使美艷無雙的獨生女也一命嗚呼。這兩篇故事抨擊人之“惡”的同時,情節之間還流露出因果報應的宗教意識。
  《美之藝術家》是霍桑描寫藝術与生命關系的佳作。主人公歐文·沃蘭身上多少反映了作者自己的一些特點,如對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對美与生命价值的思考与探索,及意識超前的藝術家得不到世人理解与同情的苦悶等。霍桑借沃蘭之口抒發了自己的感受:“寒心,這寒心令人精神戰栗,仿佛落入冰天雪地的荒蕪。”
  《通天鐵路》是英國作家班揚名作《天路歷程》的現代翻版。故事諷刺挖苦了現代基督徒們利用科技進步,連朝圣都可以乘火車舒舒服服几乎直抵天國城下。香客們中途在“名利場”徘徊流連,在那儿營營苟苟,出賣自己的靈魂。最后還可以登上汽輪橫渡冥河——然而掌舵的卻正是魔鬼本人。這則寓言令人讀罷掩卷思索,這等香客竟為何人?這等天國竟為何物?!
  霍桑的“心之寓言”大量采用象征主義手法。斗篷、面紗、鏡子、毒蛇、毒花、火、冰等,都被用來象征光怪陸离的人之“惡”——虛偽、仇恨、自私、貪婪、野心,妒忌,諸如此類。霍桑為什么喜歡象征?因為在他看來,客觀物質世界僅僅是表層假象,而它的“靈性”才是本質。他說:“万物都有靈性,就好比靈魂与軀体的關系一樣。”這种觀點就決定了霍桑在創作上輕視客觀現實的真實描述,把客觀事物只看作包含某种隱秘含義的象征物,因而總是力圖通過象征物去揭示那隱秘的含義。
  霍桑特別喜歡“寓言”這种形式。他說“作為一個真正具有個性的人來說,我臉上蒙著一塊面紗,我不是,從來也不是那种极為好客的人。這种人把自己的心捧上來,精心烹炸,佐以思想,當成美味獻給可愛的公眾。”由于他天性含蓄保守,對客觀世界疏遠,所以努力表現一种介于事實与想象之間的朦朧匯合點,那蒙著一層薄紗,似夢非夢,來自現實又高于現實的東西,其中丰富的內涵則留給讀者自己去反复咀嚼,細細回味,而作品也因此顯得厚重雋永。他的“心之寓言”可以說至少達到了三個目的:其一,設法揭示了人類通往自我認識的無窮复雜過程,并將這個過程用藝術形象予以表現,如他筆下的小伙子布朗、伊桑·布蘭德等從無知到徹悟的經歷;其二,創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表現了典型事物的實質,這些人物与事物鏡子般反映了困扰人類的种种問題与煩惱;其三,通過人物与社會之間的沖突,揭示了人物的心理活動,這方面,《利己主義,或,胸中的蛇》是一篇力作。
  霍桑的短篇小說細致深刻,風格獨特,不少作品立意新穎,取材得當,富于詩意。內容与形式的和諧統一造成了完美強烈的藝術效果,對美國短篇小說這一突出文學類型的發展具有積极深遠的影響,做出了重大貢獻,但他的作品由于因襲新英格蘭文學一本正經的傳統,創作思想上存在著說教太多,過分工求寓意的缺憾,怪不得他自己都說:“這些該死的寓言到底有何寓意,連我自己也沒完全弄明白。”他的部分作品主題思想十分隱晦,帶有濃厚的神秘主義与宗教色彩,流露出哲學上的悲觀主義。寫作技巧上也顯得象征手法用得過火,失之于刻意雕琢。借用愛默生對他的一句批評就是:“他把操作過程公諸于眾,好比點心師傅對顧客說‘瞧瞧咱怎么做蛋糕’。”此外霍桑的語言今天看來相當陳舊呆板,在當時也被人認為過于拘謹,有千人一面之感。不過,霍桑是在無可借鑒的情況下,一個人苦苦摸索,闖出自己的創作道路的,与他所取得的輝煌成就相比,上述缺憾的确瑕不掩瑜。
  那么霍桑對自己的短篇小說作品又如何看待呢?他在第三版《重講一遍的故事》前言中寫道:
  它們是過分蔭涼處盛開的蒼白花朵——那涼意
  來自沉思默想的積習,浸透每一篇作品的情感与心得。取代激情的是感傷……此書應在宁靜沉思的黃昏時刻閱覽,若在燦爛的陽光下打開,就很可能好似一部白茫茫的無字天書。
  這番話說得究竟是否中肯,還有待廣大讀者來探究,來評价。
  本集所收篇什,主要選自美國紐約洛普出版公司1946年版《霍桑短篇小說選》和新美國出版公司1963年版《天路歷程及其他》。為方便起見,按原作發表時間排序。
                            編、譯者
                         一九九五年五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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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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