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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英格蘭緬因州約克縣有位約瑟夫·穆迪牧師,約摸八十年前去世。他与這里所講的胡珀牧師有相同的怪癖,引人注目。不過,他的面紗含義不同。年輕時,他因失手殺死一位好友,于是從那天直到死,都戴著面紗,不讓人看到他面孔。——作者注 米爾福禮拜堂的門廊上,司事正忙著扯開鐘繩。村里的老人們彎腰駝背順街走來,孩子們喜笑顏開,活蹦亂跳地跟著父母,要不就一本正經地邁步,渾身禮拜天打扮的神气。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們側目偷看好看的姑娘,覺得安息日的陽光使她們比平日更漂亮啦。人流大都涌進門廊,司事開始打鐘,一面盯著胡珀牧師的門口。牧師一露頭,他就該停打召喚的鐘聲了。 “牧師臉上這是啥呀?”司事失惊大叫。 听到的人都立刻回過身來,只見一位貌似胡珀先生的人,正若有所思地緩步朝禮拜堂走來。人們全呆了,即算來了位生人到胡珀牧師布道壇上動手給墊子撣灰塵,他們也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你敢肯定這是俺們那位牧師?”古德曼·格雷問司事。 “錯不了,是胡珀先生。”司事應道,“今儿他本該跟韋斯特伯雷的舒特牧師對換的,可昨天舒特牧師捎信儿說不來了,得去給一場喪事做祈禱。” 如此大惊小怪的理由好像并不充分。胡珀牧師年屆三十,一派紳士風度,雖仍未成家,卻不失牧師該有的整洁干淨。仿佛有位周到的妻子已為他漿洗過領箍,刷淨了一周來落在禮拜天這身法衣上的灰塵。渾身上下只有一樣東西刺眼,這就是箍住額頭,低垂蓋臉,隨呼吸顫動的一塊黑面紗。近些看,面紗似有兩層,除了嘴和下巴,一張臉給遮得嚴嚴實實。不過,也許并沒擋住他的視線,只給看到的一切有生命無生命的東西蒙上了一層黑影。帶著這片黑影,善良的胡珀先生朝前走著,步子緩慢沉靜,像心不在焉的人慣常那樣,微微駝背,兩眼看地,但對等候在禮拜堂台階上的教友們仍和气地點頭致意,然而眾人只顧吃惊打怪,竟忘了還禮。 “俺真不敢相信那面紗后頭就是胡珀先生的臉。”司事道。 “俺可不喜歡那玩意儿。”一位老嫗蹣跚而入,嘀嘀咕咕地說,“把臉一蒙,他就變得讓人害怕啦。” “俺們的牧師瘋啦!”古德曼·格雷邊說邊跟著他跨進門檻。 胡珀牧師還沒進門,這件不可思議的怪事就在禮拜堂傳了開來。教友們紛紛騷動,扭頭朝門口張望。不少人干脆站起來,轉過身子。几個小家伙爬上椅背,又跌了下來,亂成一片。堂里女人的衣裙沙沙作響,男人的腳步拖來拖去,一掃恭候牧師駕到該有的肅靜。可是胡珀牧師好像對這混亂視而不見。他几乎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朝兩側一排排的會眾微微點頭,走過最年長的教友時還鞠了一躬。老人滿頭華發,坐在通道中間的扶手椅上。年高德劭的老人對牧師外表的异常反應真是遲鈍,好像壓根儿不曾感受四周的惊詫,直到胡珀沿台階上了講壇,戴著那塊黑面紗与眾人面對面時,方才有所覺察。牧師先生這神秘的標志一刻也不曾除下。領唱贊美詩,它隨呼吸起伏;朗讀《圣經》它就在他与圣書之間拋下黑影。他祈禱,它就沉沉地貼在他仰起的面孔上。莫非他想向可畏的上帝隱藏自己的面孔? 小小一塊黑紗,怵目惊心,害得不止一位神經脆弱的女人被迫提前离開教堂。可是在牧師眼中,面無人色的教友們沒准儿就跟他的黑面紗一樣令人膽寒呢。 胡珀布道有方,遠近聞名。他不以力量取胜,對教民們總是盡量好言相勸,導引大家朝向天國,而不靠雷霆般的圣諭驅赶人們奔向那里。此刻,他講道的風格、方式,一如既往。可是要么由于講道本身的情緒,要么出于听眾的想象,總之,大家感到從未听過他這么有力的一番告誡。与平日相比,今天的布道更是蒙上了一層胡珀性情的溫良与憂郁。主題涉及隱秘的罪孽,及那些我們對最親近的人,對自己的良心都想隱藏的秘密,甚至忘記全能的上帝洞察一切。有种難以捉摸的力量滲透了他的字字句句。全体教友,不論純洁如水的少女還是心如鐵石的男子漢,無不感到躲在可怕面紗后面的牧師正悄悄逼近,發現了他們思想与行為中深藏的罪惡。許多人雙手交叉緊握,按住胸膛。胡珀牧師的話并不可怕,至少并不激烈。然而,那憂郁聲調的每一個顫音都令听者發抖,莫名的悲愴与畏懼結伴而來。听眾對牧師的反常感覺強烈,真盼一陣清風能把那塊面紗掀開,簡直認為露出來的會是一張陌生的面孔,盡管那身体、姿勢、聲音,分明是胡珀牧師的。 禮拜剛完,眾人便不守規矩,爭先恐后往外擠,急于交流按捺不住的惊异,且感到眼前不見了那塊黑面紗,心情為之一松。有的人擠作一堆交頭接耳,有的人獨自回家,一路默默沉思。還有几位搖頭晃腦,自作聰明,吹噓他們能揭穿這個秘密。可有的人卻肯定此事根本毫無秘密可言,不過因為牧師先生熬夜,給燈光弄傷了眼睛,需要遮擋罷了。片刻之后,胡珀牧師也跟在教民們后頭走了出來。他蒙著面紗的臉從這群人轉向那群人,向白發蒼蒼的長者致意,又作為中年人的朋友与精神導師,和善庄重地跟他們打招呼。對年輕人則露出愛護与威嚴,還把手放到孩子們頭上,為他們祝福。這樣做是他安息日的老習慣,但今天回報他好意的只有奇怪与迷惑的目光。沒人照往常那樣,以与牧師比肩而行為榮。桑德斯老爺記性無疑出了毛病,竟忘了邀請胡珀牧師去他家用膳。自打牧師就職此地,几乎每個禮拜天都是去他家飯桌上祝福的呀。今天,牧師只好回到自己寓所,正要關門,回頭一望,眾人的目光全都盯在他身上。黑面紗下面露出一絲憂傷的苦笑,隱約掠過牧師嘴角,隨他一起消失不見。 “怪呀,”一位婦人道,“一塊普普通通的黑面紗,跟咱女人家系在帽子上的沒啥兩樣,可一到胡珀先生臉上就變得這么嚇人!” “胡珀牧師的腦筋一准出了毛病。”她丈夫,村里的醫生道,“不過,這件怪事怪就怪在它帶來的威力,連我這么個精明強悍的人都受到震動。那塊黑紗雖說只遮住了牧師的臉,可給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罩上了一層鬼气,你不覺得么?” “可不是吶,”女人道,“俺說啥也不敢單獨跟他在一起。 俺都納悶,他自己怕不怕自己哩!” “人有時候是會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道。 下午的禮拜式跟上午情形相似。收場時,為一位年輕姑娘的葬禮敲起了喪鐘。親友們聚集在屋里,關系遠些的熟人站在門口,議論著死者的長處。突然談話中斷,胡珀牧師來了,依然蒙著那塊黑面紗,此刻這標志倒恰當不過。牧師走進停放遺体的房間,朝棺材俯下身去,向他死去的教民最后告別。彎腰時,面紗從額頭直垂下來,要是姑娘不曾永遠合上了雙眼,就能看到他的面孔。莫不是牧師害怕她的目光,這才赶緊把面紗往后一拉?有人親眼目睹了這場生者与死者的照面,毫不顧忌地說,牧師露出真相的剎那間,姑娘的遺体微微一動,打了個寒戰,尸衣和薄紗帽都窸窣作響,雖說死者的面容紋絲不動。一個迷信的老太婆是這個奇跡的唯一見證。牧師离開遺体,走到哀悼者們的屋子,然后走到樓梯口,為死者祈禱。禱文飽含深情,感人肺腑,哀哉痛哉,但又傾注著天堂的希望,仿佛姑娘的纖手在撥動著天堂的琴弦樂聲在牧師悲愴的腔調之間依稀可聞。人們不寒而栗,雖然并不理解禱文深意。牧師禱告說,但愿他們和他自己,以及芸芸眾生,都能像這位姑娘一樣,泰然面對被撕去面紗的那一刻。抬棺材的人沉重地前行,送葬的人們尾隨其后。死者打頭,胡珀牧師戴著面紗殿后,哀傷了一條街。 “你干嘛朝后看?”送葬隊伍中有人問同伴。 “俺好像覺得,方才牧師跟這姑娘的魂儿手拉手,一塊儿走吶。”她回答。 “俺也覺得,也是方才那會儿。”另一位應道。 是夜,米爾福村里最漂亮的一對人儿要行婚禮。雖說胡珀牧師生性憂郁,逢這种場合,倒有一种平和的快樂。這种場合比熱烈的作樂更能激起他和諧的微笑。他性格中的這一點比什么都更能贏得教民們的愛戴。參加婚禮的賓客急切地等待他的光臨,滿以為籠罩了牧師一整天的那种奇异的恐懼,現在一定會煙消云散。可惜,結果并非如此。胡珀牧師進得門來,人們頭一眼看到的還是那塊可怕的黑面紗。這東西給葬禮平添了更深的憂傷,但給婚禮帶來的只是凶兆。客人們頓時感到,仿佛有朵烏云從黑紗下面滾滾而來,遮住了花燭的光亮。一對新人站在牧師面前,可新娘子冰涼的手指在新郎瑟瑟發抖的掌心戰栗,臉色死一般蒼白,引起人們唧唧咕咕,說是几個鐘頭前才下葬的那姑娘打墓穴里鑽出來入洞房啦。要是還有比這更陰沉的喜事,只能數響起喪鐘的那場著名婚禮了1。 -------- 1霍桑著有短篇小說《婚禮上的喪鐘》 主持完儀式,胡珀牧師舉杯向新婚夫婦祝酒,語气溫和詼諧。他的話本該猶如爐中歡跳的火光,照亮客人們的面龐,但就在那一瞬間,牧師從鏡中瞥見了自己的形象,黑面紗也將他的心靈卷進了震懾眾人的恐懼之中。他渾身顫抖,雙唇失色,把未曾沾唇的喜酒濺洒在地毯上,轉身沖入茫茫黑夜,因為大地也戴著它的黑面紗啊。 第二天,米爾福全村上下只議論一件事,那就是胡珀牧師的黑面紗。那紗及紗后面隱藏的秘密成為人們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也給女人們敞開的窗前提供了饒舌的材料。小店老板把此事當做頭條新聞向顧客報道,孩子們上學的路上也嘰嘰喳喳沒個完。一個愛學樣的小淘气,用一塊舊的黑手巾把自己的臉也遮了起來,結果惡作劇不但把同伴們嚇得要命,他自己也嚇得顛三倒四。 說也怪,教區里所有好管閒事、莽撞冒失之輩,就沒一個敢直截了當向胡珀牧師打听,他為何這么做。從前,他若有半點儿事情需要人干預,出主意的總有一大群,而他也一向欣然從命。要說他有錯的話,那就是太缺乏自信,連最輕描淡寫的指責也會使他把芝麻小事當成罪過。然而,雖說他這种過分隨和的毛病人盡皆知,卻沒人愿意就黑面紗的事向他一盡忠言。有种既不明說,又不用心遮掩的恐懼感,使得眾人互相推諉。最后只好想出一條權宜之計,由教民們推選出一個代表團与胡珀牧師面談,免得此事引起公憤。再沒有這么不會辦事的代表團了。牧師友好客气地接待了他們,但待眾人落座之后便一言不發,把挑開這番來意的全部重擔都壓在了代表們肩頭。話題實在明白不過,胡珀牧師額上就裹著那塊黑面紗,遮住了他的臉,只看得見兩片安詳的嘴唇。人們發現這嘴角時而閃過一絲憂傷的微笑,而那塊黑紗,照他們想象,簡直挂到了他胸前,成為一件可怕秘密的象征,橫在他与他們中間。只要拉開面紗,他們就能自在地對此事發表議論,但不拉開它就無法啟齒。結果眾人枯坐良久,啞口無言,心煩意亂,畏畏縮縮地躲避牧師的目光,覺得這看不見的目光就盯在他們身上。最后,代表們尷尬地收兵回營,對推選他們的人交代說,事關重要,若不召開全体教民大會的話,也至少得舉行教會會議。 村里人為黑紗膽戰心惊,但有個人除外。代表們空手而歸,連要求牧師解釋都不敢。這個人卻以自己沉靜個性的力量,決心驅散聚集在牧師頭頂的奇异烏云。這朵云變得越來越黑啦。作為牧師的未婚妻,她有權知道黑面紗掩藏的是什么。牧師頭回造訪,她就單刀直入挑明話題,這倒使雙方都好辦多了。牧師落座之后,她就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塊面紗,并沒發現威懾眾人的駭然气象啊,不過是一塊兩層的絹紗,從他額前垂到嘴際,還隨著他呼吸微微顫動。 “不,”她笑著大聲說,“這紗沒啥好怕的,只不過擋住了我愛著的一張臉罷了。來吧,好人,讓太陽從烏云后面閃光吧。先把面紗摘下來,再告訴我你干嘛要戴著它。” 胡珀牧師微微一笑。 “時候會到的,”他說,“到時候咱們全都得摘下面紗。在那之前,我要是一直戴著它的話,親愛的教友,請別見怪。” “你的話也神秘兮兮,”姑娘道,“至少該把遮住你真話的這層紗去掉啊。” “伊麗莎白,我愿意,只要不違背我的誓言。那就告訴你吧,這塊面紗是個記號和標志,我受誓言約束,得永遠佩戴。不論身處光明還是黑暗,獨自一人還是眾目睽睽,也不論与陌生人還是親朋好友共處,世人休想見到它摘下來。這凄涼的帘幕必須將我与世人隔開,就連你,伊麗莎白,也永不能看到它后面!” “是什么沉重的苦難降到你頭上,害你永遠遮暗自己的眼睛?”她誠懇地問。 “它要是哀悼標記的話,”胡珀回答,“也許我跟多數世人一樣,也有足夠的悲傷,得用它來做個記號。” “可要是世人不相信這只是清白哀傷的標記呢?”伊麗莎白勸道,“雖說你受人尊重和愛戴,可是沒准儿別人會飛短流長,說你自知犯了不可告人的罪過,這才遮住自己的面孔。為你的圣職著想,赶走這些謠言吧。” 說起村中已經傳開的謠言,她臉都漲紅了。可胡珀牧師安之若素,甚至還笑了——相同的苦笑,似一道微光,從面紗的暗影下閃現出來。 “我若是因悲傷遮住面孔,自有足夠的理由。我若是因不可告人的罪過遮住它,那么哪個凡夫俗子不可以這么做呢?” 他就這樣溫文有禮,卻又執拗不移地拒絕了她的一切懇求。最后伊麗莎白沉默了。她好像陷入沉思,大概在尋思還有什么辦法可以試試,把心上人從這么陰暗的妄想中拉回來。此事若無其它含義,不定是神經錯亂的症候。即使她個性比他更堅強,此刻也珠淚漣漣。不過,剎那間,有种新感覺取代了憂傷。她不知不覺盯住那塊黑紗,突然,仿佛空中出現一道微光,黑紗的恐懼攫住了她。她驀地起身,對著他直發抖。 “你到底也感覺到啦?”牧師口气悲哀。 她不回答,雙手掩面,轉身欲走。他沖上前一把抓住她胳膊。 “對我忍耐些,伊麗莎白!”他激動地叫道,“別拋棄我,雖說這塊面紗今生今世必得隔開咱們。做我的人吧,來世我臉上就不會有面紗了,咱倆的靈魂也不會被黑暗相隔!這不過是現世的面紗——不是永恒的呀!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孤獨,有多么害怕,一個人待在這塊黑紗后面。別把我永遠拋在這痛苦的黑暗后頭!” “那就把面紗掀開一回,讓我看看你的臉。”她說。 “不行!絕不行!”胡珀回答。 “那就再見!”伊麗莎白道。 她抽出胳膊,緩步走開,在門口停下,回首對他久久凝望。這目光几乎穿透了黑面紗的秘密。即使心情沮喪,胡珀牧師仍在微笑,覺得把他与幸福拆開的,不過是一种物質的標記罷了,雖說這東西投下的恐怖陰影,必然會給最親近的情侶造成隔閡。 打那以后,再沒法要牧師除去面紗,或直率地要求他說出面紗掩藏的秘密。那些自以為比世俗偏見高明的人,將此事僅僅看作一种怪癖,說這种怪癖經常會与正常人的理智行為混合在一起,結果使他們的所有行為都顯得瘋瘋癲癲。但是,多數人眼中,胡珀已無可救藥地成為怪物。他無法心安理得地走路,發現善良膽小的人們扭臉躲他,膽大皮厚者則故意擋他的路。后者的無禮迫使他放棄了黃昏時去墓地散步的老習慣,因為只要他靠在墓地的大門上沉思,墓碑后面就會有人探出頭來,窺視他的黑面紗。另有謠言四起,說是死人的凝望招他去那儿的。他仁慈的心被深深刺痛,因為小孩子們一見他就中斷歡樂的游戲,四下逃散,其實,他憂郁的身影還离得遠遠。他們本能的恐懼比什么都使他更強烈地感到,一种不可思議的恐怖已深深交織在面紗之中。事實上,大伙儿知道,他自己對黑面紗也极為厭惡。除非不得已,他絕不打鏡子面前走過,也不肯俯身去飲靜靜的泉水,免得在它宁靜的怀中被自己的形象嚇一跳。由此引發了似有道理的謠傳,說胡珀牧師的良心備受熬煎,因為他犯下了無法隱瞞只好如此朦朧暗示的大罪。于是,黑紗下面滾出一團烏云,擋住了陽光。這罪過与哀傷的不明不白,從頭到腳裹住了可怜的牧師先生,使他永遠得不到愛心与同情。人們議論說,幽靈与魔鬼在黑紗后面与他作伴。他就這樣繼續走在黑紗的陰影當中,內心戰栗,外表恐懼,在自己靈魂的黑暗中摸索,或透過面紗,注視著被它弄得滿目凄涼的世界。据說連無法無天的風也敬畏牧師可怕的秘密,從不把那塊面紗吹起來。不過,胡珀牧師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時,依然向眾人蒼白的面孔凄楚而笑。 黑面紗危害多多,卻產生了一种合乎需要的效果,它使胡珀牧師格外胜任。借助于這神秘的標記——因為再沒有其它明顯的原因——他對因罪過而受苦的靈魂具有特殊的威懾力。在他感召下皈依的人們對他尤為害怕,以委婉的方式斷言,被他引到神圣的光明中間之前,他們曾和他一道陷在那塊黑紗后面。說真的,黑紗的暗影使他怜憫一切陰郁的感情。瀕死的罪人大聲呼喚胡珀牧師,他不到場就不肯咽气,雖然待他彎腰要對他們輕聲撫慰,蒙著黑紗的面孔一靠近,他們就渾身戰栗起來。黑面紗如此可怕,連死神露面也威風不減!陌生人遠道而來,參加他的禮拜,雖見不到真容,只為一睹他的身影。但許多人為消遣而來,卻尚未离去就已嚇得膽戰心惊!有一回,在貝爾徹任總督期間,胡珀牧師被指定為選舉布道。他戴著黑面紗站在首席法官、市政會成員、議員們面前,給眾人留下深刻印象,連那年通過的法案都具有早期統治的黑暗与虔誠。 就這樣,胡珀牧師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他的行為無可指責,但卻籠罩在陰沉的疑云之中。慈愛和善,卻得不到愛戴,反而可悲地令人畏懼。他与世隔絕,分享不到人們的健康与快樂,卻總被召去幫助臨死的受難者。歲月如流,給他黑面紗下的兩鬢洒下一層白霜。他的聲名傳遍新英格蘭一帶的教會,且獲得了胡珀教長的尊稱。他到任時已成年的那代人如今几乎相繼作古,他的教民禮拜堂里有不少,葬入黃土的則更多。眼下,油干燈盡,功成名就,輪到胡珀教長安息了。 老教長臨終的床前,燭光慘淡,人影可辨。他無親無故,但到場的有周到庄重卻不動聲色的大夫,只想盡力減輕死者的最后痛苦。教堂執事,教區几位德高望重的教友也在場。還有韋斯特伯雷教區的克拉克牧師,一位熱心腸的年輕人,飛馬赶到垂危的教長床前,為他祈禱。還有那位看護,不是雇來照料垂危病人的女仆,而是漫漫歲月中甘忍寂寞,諸盡凄涼初衷不改,直至這臨終一刻的人儿。不是別人,正是伊麗莎白啊!胡珀教長的滿頭華發壓在死亡之枕上,額前黑紗依舊,遮住面龐,衰弱气息的每一番掙扎都使黑紗微微顫動。這塊黑紗橫在他与世人之間整整一生,隔絕了愉悅的人情,女人的愛戀,將他禁錮在最可悲的囹圄之中,這就是他自己的心靈。它依然蒙在他臉上,使這陰凄凄的屋子更凄涼,并擋住了他來世的陽光。 他神志不清已有些時,靈魂在過去与現在之間猶疑不定,時不時似乎翱翔于來世的混沌之中。發高燒時輾轉反側,耗盡殘剩的點點气力。但即使處于最劇烈的痙攣掙扎,最荒誕的奇思怪想,別的一切念頭都已混亂不清,他仍提心吊膽,生怕面紗滑落一旁。就算他迷亂的靈魂一時疏忽,枕邊還守著一位忠實的女人,會背過臉去,為他蓋好那張蒼老的臉。這張臉她最后一次見到時還充滿盛年的英俊。最后,被死神打敗的老人靜靜躺在靈肉衰竭的麻木之中,脈搏几乎感覺不到,气息更見微弱,只有突如其來深長而不規律的呼吸,在預報著他靈魂的逃逸。 韋斯特伯雷教區的牧師走近床頭。 “尊敬的胡珀教長,”他道,“您解脫的時刻就要到了。您是否已准備好揭開這塊攔住今生与來世的面紗呢?” 胡珀教長起先只微微動了一下頭以示回答,接著大概擔心意思不夠明确,便強打精神開口說話。 “是的,”他奄奄一息,“我的靈魂困乏不堪,耐性十足,就等著揭開面紗了。” “那么,”克拉克牧師接著說,“像您這么個潛心禱告的人,思想行為圣洁高尚,以凡人尺度衡量堪稱無可挑剔的榜樣,身為教會長老,怎能給自己的記憶留下陰影,玷污一個如此純洁的生命呢?我請求您,尊敬的兄長,別把事情弄成這樣!在您得到善報之前,請允許我們一睹您喜悅的容顏吧,撤掉來世的屏障之前,讓我先為您揭去這塊黑面紗吧!” 說著,克拉克牧師彎下腰,去揭開這個多年的秘密。突然,胡珀牧師令床邊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奮力掙扎,從床單下面抽出雙手,一把用力按住了面紗,決心拼斗到底。倘若韋斯特伯雷的牧師要跟快死的人較量的話。 “不行!”戴面紗的教長喊道,“今生今世絕不行!” “邪惡的老頭!”嚇坏了的牧師叫道,“你的靈魂要帶著何等可怕的罪孽去接受最后的審判呵?” 胡珀苟延殘喘,一口气在喉嚨里格格作響。但是,他竭力掙扎,雙手向前亂抓,抓住那即將棄他而去的生命,好把話講完。他甚至抬身坐了起來,在死神的怀抱中瑟瑟發抖。而那塊黑紗低垂,凝聚了整整一生的恐怖,在這最后的時刻顯得分外猙獰。那時常浮現的隱隱約約的一絲苦笑,此刻又仿佛從黑面紗后面閃了出來,在教長的唇邊久久不去。 “你們為什么單單見了我就怕得發抖?”他轉動戴著黑紗的臉,環顧面無人色的圍觀者。“你們彼此也該互相發抖呢!男人躲著我,女人不同情我,孩子們又叫又逃,就因為我的黑面紗嗎?要不是它黑乎乎地象征著神秘,一塊紗有什么好怕的?等到有一天,朋友之間,愛人之間坦誠相見,等人們不再妄想逃開造物主的目光,令人惡心地掩藏自己的罪孽,到那時再把我看成怪物吧。因為我活時戴著它,死也不离開它! 我看著你們,瞧哇!你們個個臉上都有一塊黑面紗!” 听的人互相躲避,互相畏懼,胡珀教長卻一頭倒在枕上,成了一具蒙面紗的死尸,嘴角還挂著一絲冷笑。人們將蒙著面紗的他裝殮入棺,再將蒙著面紗的他埋進墳墓。年复一年,青草在這座墳塋上生發枯萎,墓碑上青苔遍布。胡珀牧師的面龐已化作塵土,可一想到它是在那塊黑面紗下發霉發爛,人們仍心惊膽戰!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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