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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穿過夢幻的大門,我訪問了世界馳名的“滅亡城”所在地,得知最近,一些熱心公益的居民出力,在這座人口稠密興旺發達的城市与“天城”之間,修筑了一條鐵路,遂興致大發。反正有些閒暇,便拿定主意去那儿走一趟,滿足滿足強烈的好奇心。于是,一個晴朗的早晨,付清旅館的帳單,指點搬運工將行李放到一輛馬車后面,我便登上馬車,動身去火車站。運气不坏,結伴同行的還有位紳士——名叫引路先生——他雖說并沒去過天城,卻似乎對那儿的法律、風俗、政策、統計數字,了如指掌,猶如了解自己的故鄉“滅亡城”一樣。況且,做為鐵路公司的董事和大股東,對這個值得稱道的企業也有權向我提供一切我希望了解的情況。 馬車嘩啦啦出了城,駛出郊區不遠,便越過一座精精巧巧的橋。可真令人擔心它太小巧,承受不住多大份量。橋兩側是大片泥潭,大地上所有陰溝臭水盡排此處,既刺眼又刺鼻,令人著實不堪忍受。 “這儿,”引路先生道,“就是有名的‘傷心潭’——這一帶的恥辱。本來不費力气就能改造成堅實的土地,所以更是奇恥大辱。” “我知道,”我說,“為了這個目的,亙古以來就在想方設法,班揚1的書都提過,這里頭曾丟進去兩万多車有益的命令,可是毫無結果。” “很可能!這种有名無實的東西還能指望有啥結果?”引路先生道,“仔細看看這座便橋,橋基可結實哩。我們往泥潭里頭扔了不少書勒,什么倫理學、法國哲學、德國理性主義;什么小冊子、布道文、現代牧師的大作、柏拉圖、孔夫子、印度哲人的文論;還有對《圣經》原文的不少精辟注解——所有這些,經過某种科學處理,統統變成花崗岩一般堅硬的東西,整個泥潭都可以填滿這种東西。” 可是我總覺得,這橋搖搖欲墜,令人懸心。盡管引路先生保證橋基結實,我還真不愿擠在公共馬車里過橋,尤其不愿人人都跟這位先生和我一樣,帶著笨重的行李。好在平平安安過去了。很快就發現車站已到,這座整洁寬敞的大房子矗立在一道小小的窄門旁邊。所有往日的天路客該還記得,這扇窄門從前正對大路,窄小不便,是思想自由、大腹便便的旅人一大障礙。約翰·班揚的讀者會高興地得知,基督徒2的老朋友傳道先生,過去總發給每位香客一卷神秘的羊皮公文紙,如今卻主持著票房。不錯,是有些居心不良者否認往日傳道先生這一受人尊重的身份,還揚言能拿出證据證明這家伙冒名頂替。不愿卷入這場紛爭,我只想說一句,据本人体會,如今鐵路沿途售給旅客的硬紙板車票,比古時候的羊皮公文方便得多,實用得多。至于這號紙板車票能否在天城門口被欣然接納,我無可奉告。 -------- 1班揚(約翰·班揚JohnBunyan,1628—1688):英國著名作家,出身貧寒,一生坎坷,由于宗教原因兩度被捕下獄,長達十數年。在獄中發奮讀書寫作,完成作品多部,包括其流芳百世的佳作《天路歷程》。班揚文筆朴素有力,倍受文壇推崇。霍桑本篇故事就借用了班揚《天路歷程》中的許多人物与某些情節。 2基督徒:班揚《天路歷程》中的主要人物。 眾多旅客已在車站等候列車啟程。他們的打扮舉止令人一眼看出,公眾朝拜天城的情緒已發生可喜變化。班揚若九泉有知,必十分快樂。往日香客形單影只,衣衫襤褸,肩扛重負,心情憂郁,一步一步往前行,后面滿世界的恥笑哄赶。而今,地方上的上等人、体面人都成群結隊,整裝待發,朝拜天城,好像這不過是一場夏日旅游似的。紳士們當中有些名副其實的大人物——地方長官、政治家、大富豪。照他們的榜樣,宗教不得不托付給地位比他們卑賤得多的弟兄。女士當中,我也高興地認出一些上流社會的花朵,裝點天城名流的圈子再合适不過。眾人愉快地談論當日新聞,商界、政界大事,或互相打趣。至于宗教,雖然是他們心中頭等大事,卻大大方方地拋到腦后,連不信教者也听不到一點點令他惊詫的東西。 新法朝拜的一大便利不可忽略不提。我們巨大的包袱不再按往日習慣扛在肩頭,卻統統舒舒服服裝進行李車。而且,我敢肯定,終點一到,又會物歸原主。另一件事,善良的讀者也會樂意了解。列位還記得,惡魔王子与那扇窄門的看守人結有宿怨。尊貴王子的隨從們總是趁老實的天路客敲門之時,向他們射去致命的箭。這場爭端,已根据相互諒解的原則和平解決。此舉既是上文提到的那位杰出統治者的功勞,也是可敬而開明的鐵路董事的榮耀。王子的臣民們,如今有許多在車站工作,有的照管行李,有的采集燃料,還有的給車頭添加燃料,諸如此類合适的活計。憑良心說一句,任何鐵路也找不到如此盡職盡責,心甘情愿遷就旅客,欣然采納旅客意見的工作人員。每個好人听說這自古以來的難題能如此圓滿解決,必定歡呼万歲。 “勇敢先生在哪儿?”我打听,“不消說,董事們一定請來了這位著名老將來當這條鐵路的列車長吧?” “噢,不,”引路先生干咳一聲。“曾給他做過司閘員。可實話跟你說,咱們這位老伙計上了年紀,死板狹隘,好不開竅。他向來帶領香客步行,所以認為別的朝拜方式都是罪過。再說老家伙從前与惡魔王子結下大仇,老跟王子手下的人動手打架,吵個不休,害我們也不得安宁。所以,總的來說,我們并不惋惜,忠實的勇敢先生一气之下去了天城,我們呢,也可以任意挑選一名更合适更隨和的人了。那邊走來的就是列車司机,沒准儿你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這時,机車向車廂停靠過去。依我看,它模樣更像把我們拉去下地獄的机械魔鬼,而不像為我們去天城開路,值得夸贊的巧妙裝置。車頭上坐著一個人,渾身裹著濃煙烈焰,而那濃煙烈焰,并非要嚇唬讀者諸君,不僅從車頭堅硬的肚皮噴出來,也從他自己的嘴和肚子里往外噴。 “我眼睛沒看錯吧?”我惊叫道,“這到底是啥怪物?大活人么?是的話,那就是他胯下車頭的同胞兄弟!” “呸!呸!你可真笨!”引路先生哈哈大笑。“連亞坡倫1都不認識么?基督徒的老對頭,在恥辱谷里跟他惡戰一場的那位呀。負責車頭的就是他。我們已讓他做了司机長,讓他安下心來專跑天城。” -------- 1亞坡倫(Apollyon):也是《圣經》中人物,無底坑的使者,見《新約·啟示錄》9章11節。 “妙,妙极了!”我按捺不住心頭激動。“這表明了時代的解放,證明如果任何事情都能如此的話,一切陳腐偏見都有希望消除。基督徒若听說他的老對頭這個可喜的轉變,該有多開心!等咱們到了天城,我一定高高興興把這事告訴他。” 旅客們全都安安然然各各就座。于是全体興高采烈,轟隆隆往前開,十分鐘赶的路就比基督徒苦苦跋涉一整天還要多。沿途掃視窗外,一道閃電飛過,但見兩位風塵仆仆正在步行的香客,渾身舊時朝拜者打扮,攜帶輕舟与拐杖,還握著神秘兮兮的羊皮紙公文,肩負難以忍受的重負。這些虔誠信徒宁愿堅持在艱難的小路上一面呻吟,一面踉踉蹌蹌步步行進,也不肯利用現代文明進步的成果。這种荒謬的固執,使我們聰明的弟兄們開怀不已。眾人七嘴八舌嘲弄兩位路人,還發出陣陣哄笑,算做打招呼。而他倆卻直視我們,一臉荒唐的怜憫,更引起大家十倍的喧囂。亞坡倫也勁頭十足地跟著起哄,故意讓車頭或他自己的呼吸,對准他倆的面孔,噴出煙霧和烈火,將他們包裹在燙人的水汽里,這些小小的惡作劇令我們何其開心。毫無疑問,兩位香客因遭受磨難,將自己視為殉教志士,也得到极大滿足。 引路先生指點我們看不遠處一座古老的大房子,說這是一家老客棧,從前名聞遐邇,香客們常在這里歇腳。班揚的行路指南中稱其為喻者之家。 “早就想見識見識那座大房子啦。”我說。 “你瞧,那儿沒我們的車站。”同伴道,“店主堅決反對修鐵路,這也挺在理,因為鐵路把他接待客人的店子拋在一邊,肯定搶走了他好些貴客。不過步行的路仍從他家門前經過,老先生時不時還能接待一些刻苦的行路者,讓人家吃上一頓跟他一樣老派的飯。” 這話題還沒完,列車就急速沖過了基督徒一看到十字架,肩上重負便墜落下去的地方。這又成了引路先生、世俗先生、隱罪先生、坏心先生和不悔城來的一伙紳士的話題,紛紛議論由于行李安全,我們所享受到的說不完的好處。我和其他旅客也加入進去,對此事深表贊同,因為我們行李里頭有許多稀世珍品,尤其各人都擁有不少各种各樣的好衣裳,相信到了天城高雅的圈子里,它們也不過時。若眼巴巴瞧著這些七七八八的貴重物品落入墳墓,我們該有多心疼。就這樣,眾人興致勃勃談天說地,与過去的香客相比,与現在一些心胸狹隘者相比,我們這些人多有福气。說著說著,就發現已來到難山腳下,直穿這座石山心髒,修筑了一條隧道,工程令人贊歎不已。高聳的拱架,寬敞的雙行軌,除非有朝一日大地与岩石一齊崩塌,它將成為筑路者与鐵路公司的永恒紀念碑。雖事出偶然,它還有一大長處,就是難山隧道開挖的石頭正好填進了恥辱谷,這就免了列車駛下那個令人討厭有礙健康的鬼地方。 “真是了不起的進步,”我說,“不過,倘有机會參觀一下美麗宮,一睹那些迷人少女的芳容——謹慎小姐啦、虔心小姐啦、仁愛小姐啦,及所有在那儿接待香客的小姐們,我會感到不胜榮幸。” “少女!”引路先生好不容易止住笑。“還迷人少女吶!嗨,親愛的伙計,她們早成老姑娘了。個個都是一本正經,刻板拘泥,枯燥乏味,瘦骨嶙峋。而且,恕我冒昧,打基督徒朝圣的日子算起,她們就沒一個人改變過自己裙子的式樣。” “啊,是這樣,”我大為寬心,“那我不見她們也可以。” 可敬的亞坡倫此時以惊人的速度放汽,大概急于擺脫此地給他帶來的不快回憶。在這里,他曾与基督徒交手,結果一敗涂地。查一番班揚的行路指南,我發現列車距死陰谷只剩數哩之遙。照目前速度,沖入這片陰森森的地方要比原先預料快得多。老實說,除了墮入路這側路那側的泥坑,我沒敢指望更好的下場。不過,這些擔心跟引路先生一說,他立刻向我保證,說這段路即使情況再惡劣,難度也被人們大大夸張。按眼下改建過的條件,我盡管放心,可与基督世界的任何鐵路一樣平安無事。 正說著,列車就沖進了這片可怕峽谷的入口。高速駛入這里的堤道時,我承認自己的心傻乎乎地狂跳不已。但憑心而論,對這條堤道最初的大膽設計者与精心施工者,真應當予以最高評价。同樣令人滿意的是,人們千方百計赶走無邊的黑暗,因為沒有一束快樂的陽光能穿透這里可怕的黑暗。為彌補這一缺憾,大地釋放的大量可燃气体通過管道收集起來,送入隧道,沿途點燃四排气燈。就這樣,從峽谷永遠彌漫的易燃硫磺中,生出了一道光明——然而,這光明刺眼眩目,令人狼狽不堪。從同伴們表情的變化我發現了這一點。這方面,倘与自然光相比較,恰似真理与謬誤之間的天壤之別。但假如讀者曾到過這座黑谷,就會對能得到的任何光亮感激不盡——天空中得不到,燃燒的地底也行。這种紅光四射的燈,仿佛在路軌兩旁筑起了兩道火牆。我們的列車閃電般穿行其間,同時雷鳴般的轟響在山谷中回蕩。要是机車脫軌——人們悄悄說,那可是一場大災難,史無前例的災難——大家毫無疑問會墜入無底深淵,倘若真有這种深淵的話。胡思亂想弄得我惶惶不安,突然,順著山谷傳來一聲尖利刺耳的鳴叫,就像成千鬼怪撕心裂肺一齊發喊,原來卻是机車到站的汽笛。 此刻停車的地方正是咱們的朋友班揚——這個心地誠實卻充滿奇思怪想的人——稱之為地獄入口的地方。這名字淺顯易懂,我真不愿再重复。不過,這一定是個誤會,因為我們還沒出那個煙霧彌漫的大山洞,引路先生就抓緊時机向我們證明,即使打比方,也不存在什么地獄。這地方,他說,只不過是個半死的火山口,董事們在這儿建立了一些熔爐,好生產鐵路用的鋼鐵。同時,又得到机車所需的大量燃料。不論誰凝望過這個陰沉朦朧的大山洞口,見過它從中不停地噴出巨大的暗紅色火舌,見過煙霧繚繞之中忽隱忽現的魔鬼猙獰可怕的丑臉,听過狂風刮來的可怕低語,尖利呼嘯深沉顫抖的颯颯聲,有時還形成几乎清晰可辨的話語,那他准會跟我們一樣,急切地抓住引路先生令人寬慰的解釋不放。況且,大山洞里的居民全是不招人喜歡的模樣,皮膚黑黑,滿面煙塵,畸形的身体,怪狀的雙腳,眼中閃著暗紅色的光,仿佛心儿在燃燒,便從上面的小窗洞噴出火來。還有件怪事令人吃惊,爐前干活和給机車添料的人,每回喘口粗气,必從鼻子和嘴里噴出煙來。 列車周圍閒逛的人們,大多叼著雪茄吞云吐霧,是用火山口噴出的火焰點著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是,發現了好几位据我所知以前曾乘火車去過天城的人,他們皮膚黝黑,舉止粗野,煙癮很重,与當地居民惊人相似。且同樣歡喜惡意嘲弄譏笑他人。結果,這惡習使他們面部永遠扭曲。我与其中一位系點頭之交——此公生性懶惰,一事無成,大名好閒先生——我叫住他,問他在那儿干什么。 “你不是去過天城么?”我問。 “沒錯儿,”好閒先生大大咧咧朝我眼睛噴口煙。“不過,我听說的情況太糟,就沒費力气去攀登天城所在的山頂。那儿不做生意,沒有消遣,沒酒喝,還不准抽煙,從早到晚只有教堂單調乏味的音樂在響。就算人家給我地方住還不收錢,我也不想在那种地方待下去。” “可是,好閒先生,”我惊叫道,“世上那么多好地方,你干嘛偏偏把家安在這儿?” “我?”這浪蕩子咧嘴一笑,“這儿挺暖和,有不少老交情,所以總的來說挺稱心。但愿不久再見你回來,祝你旅途愉快。” 正說著,机車鈴響,几位乘客下了車,但沒上新乘客。列車急匆匆向前開,轟隆隆穿過峽谷。大家和先頭一樣,被刺眼的汽燈照得頭暈目眩。但有時候,強光深處探出些冷酷面孔,那形像和表情打著各自罪孽或邪惡的印記,透過光幕向我們怒目而視,還伸出一只只又大又髒的手,好像要阻擋我們前進。我几乎以為這些都是我自己的罪過,在讓我心惊膽戰。這是想象作怪——肯定是——幻覺而已。我該為此深感慚愧。可是,通過黑谷的整個旅程我都遭到這种白日夢的折磨与騷扰,被弄得痛苦不堪,不知所措。這一帶有毒的气体把我們弄得麻木遲鈍。然而,隨著自然光開始与燈光交戰,這些虛無的幻想便漸漸失去活力。俟第一縷陽光迎接著我們脫离死陰谷之時,這些幻覺便終于無影無蹤。駛出峽谷一哩之前,我還簡直要發誓,這段陰森森的行程只是一場夢。 峽谷盡頭,正如約翰·班揚所說,是一個大山洞。在他那個年頭,洞中住著兩個殘忍的巨人,教皇与异教徒,他們將被害香客的尸骨撒在巢穴四周。如今兩個穴居的坏蛋已不在此地,但另一個可怕的巨人又占領了這座荒涼的山洞,專捉虔誠的旅人,將他們養肥,擺上餐桌,与煙、霧、月光、生土豆和鋸木屑一道下咽。這巨人日耳曼血統,大名超驗主義1者。至于他的身材、相貌、体質及一般性格,不論他本人還是任何別人都始終無法形容,而這就是該大惡棍的最主要特點。駛過洞口時,我們匆匆瞥見他,那樣子頗像個不成比例的怪物,但更像一團迷霧。他在我們后面大聲吶喊,但說的話古里古怪,令人不知所云,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害怕。 -------- 1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指1836年至1860年間,在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康考德地區繁榮興盛的一場哲學与文學運動,以反對18世紀的理性主義,洛克的怀疑哲學,以及新英格蘭地區偏狹的加爾文教派。 “超驗主義”一詞源于康德的哲學著作,其思想觀點受到許多歐洲哲學家影響。美國超驗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有R·W·愛默生、H·D·梭羅、阿爾考特、瑪格麗特·富勒等。綜合文藝刊物《太陽儀》(TheDial)被視為他們的喉舌。 列車風馳電掣,駛進名利城時天色已晚,但名利場卻依然生意興隆,展示出天底下所有渲赫、歡樂、美好的事物。因為我打算在這儿稍事停留,得知城里人与香客不再發生沖突,心中十分高興。過去,由于雙方不能和平共處,城里人曾迫害基督徒,并把忠心活活燒死,干出這种令人痛心的蠢事。而今,新鐵路帶來了貿易興隆与外鄉人的不斷涌入。名利場的主人正是這條鐵路的主要贊助人,城里的資本家們則是該鐵路的大股東。許多旅客在這儿下車,尋歡作樂,或去市場賺上一筆,不再往前朝拜天城。說真的,這地方實在迷人,人們簡直會以為它就是真正而且唯一的天堂。不少人甚至一口咬定,除此之外豈有它哉。那些繼續向前探索的全是些幻想家罷了,還說哪怕天城傳說中的光芒就在离名利城一哩遠的地方照耀,他們也不會傻頭傻腦地赶了去。對這些夸大其詞的頌揚本人不敢苟同,只想說一句,住在該城相當愜意,与當地人的交往令人愉快,獲益匪淺。 我天性嚴肅,對居留此地的實利便更為注意,不像眾多造訪者那樣,以縱情享樂為最大目的。基督徒讀者呵,假若您對該城的了解僅限于班揚的時代,听說這里几乎條條街上有教堂,而且神職人員受到的尊重哪儿也比不上名利場,一定會大惊失色。他們的确值得尊重,因為從他們嘴里吐出來的智慧与美德的箴言,來自一股深邃的精神源泉,与古代最賢明的哲人們一樣,趨向于崇高的宗教目標。為證明這一高度贊揚,我只須列舉這樣一些牧師的大名:“淺薄的深刻先生”、“弄錯真理先生”;德高望重的“只求今日先生”,此人打算告退圣壇,不久就讓位給“但求明日先生”;還有“糊涂先生”、“斷魂先生”,加上最后一位最了不起的“教義之風先生”。這些聲名顯赫的牧師們得到無數訓導者的幫助,傳播的知識廣博深奧,囊括人間天上的所有學科,使任何人無須費勁學會認字,就能獲取五花八門的大學問。于是,文學以人的聲音為傳播媒介,化為空靈的以太;知識,留下其較重的粒子(當然,金子除外),變作聲音,偷偷鑽進永遠敞開的會眾耳朵。這些別出心裁的方法還組成了一架机器,靠了它,任何人不費吹灰之力,都能完成思索与研究。還有一种成批創造個人道德的机器,這一出色成果是由以形形色色优良品德為宗旨的眾多社團實現的。可以說,每個人只需將自己与這台机器相連,將自己那份美德存入共同股,董事長与經理大人們自會留心照料,將累積的道德股份妥加利用。所有這些,以及在倫理學、宗教、文學等方面取得的其它惊人進步,多謝聰明伶俐的引路先生能說會道,才使我得以清楚了解,令我對名利場佩服得五体投地。 置身于這座人類功利与享樂的偉大都城,我的所見所聞若統統記錄在案,在這小冊子風行的時代,足以塞滿一卷大書。這個社會五光十色。權勢者、學問家、机靈鬼、任何行業的名流;王子、總統、詩人、將軍、藝術家、演員、慈善家——全都在名利場擺攤經營,對稱心如意的商品,絕不嫌价高。即使不想買也不想賣,閒逛閒逛這些集市,觀察觀察各色各樣的交易,也值。 有些買主,依我看,做的是蠢生意。比如,有個年輕人,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卻花上許多來購買各种疾病,最后又把剩下的錢換了一大堆忏悔,外加一套破衣衫。一個漂亮姑娘用自己最寶貴的財富——水晶般透亮的心,換來一顆寶石,可惜已磨損變舊,分文不值。再如一家舖子出售許許多多月桂和愛神木編成的桂冠,大兵們、作家們、政治家們,以及各色人等,爭相購買。有的用性命換取這一文不值的花環,有的為老板辛辛苦苦賣命多年,更有的犧牲了自己一切寶貴的東西,到頭來卻得不到桂冠,灰溜溜地走了。有一种股票還是證券的東西,叫做良心,看來供不應求,用它能買几乎一切東西。真的,几乎所有貴重商品,不支付一大把這种特殊股票,就休想弄到手。再說人們做生意很難賺大錢,除非熟諳何時,以何种方式向市場拋出自己現存的良心。可是,因為唯此一种股票才具有永久价值,誰拋掉它,最終都會發現自己賠慘了。有几筆投机很成問題。偶而,國會議員會出賣選民來充填自己的錢袋。而且,我肯定政府官員們常常以相當适中的价格出賣自己的國家。成千上万的人為忽發怪想出賣幸福。鍍金鏈子銷路看好,買者不惜一切代价。真的,那句老話一點沒錯,那些愿為一首歌賣掉一切寶貝的人,在名利場所有角落都能找到顧客。這儿花大价錢能買到的小享受數不胜數,炙手可熱,專伺候愿意為此付出人生權利的玩家。不過,名利場上有几种東西卻買不到真貨。有誰想更新自己的青春,賣主會給他一副假牙,一頂紅褐色的假發。有誰想尋求心靈宁靜,人家就向他兜售鴉片或白蘭地。 想把名利場上又小又暗十分不便的公寓租上几年,人們往往用位于天城的大片地皮与金屋高堂,以十分吃虧的价格來交換。惡魔王子本人就從中撈足了油水。有時,他也屈尊插手一些小交易。一次,本人有幸目睹他与一個吝嗇鬼討价還价,想買人家的靈魂。雙方唇槍舌劍,交戰數回,殿下終以六便士成交,還笑微微地聲稱這筆生意做虧了。 日复一日,漫步于名利城街頭,我的行為舉止愈來愈入鄉隨俗,開始感到賓至如歸。繼續天城旅行之念簡直拋到九霄云外,直到看見那兩位朴素的香客,方想起自己此行目的。他們便是旅行伊始,途中遇到的那兩位。亞坡倫曾朝人家臉上噴射煙霧蒸汽,而我們則放肆加以嘲笑譏諷。現在他倆就站在名利城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攤販在向他們兜售精致的紫色麻織品,俏皮詼諧的家伙挖苦他們尋開心。兩個胸脯丰滿的女人朝他倆拋媚眼,而好心腸的引路先生則走攏去指點他們一處新建的廟堂。可是,兩個可敬的傻瓜,對這儿的一切交易与享樂拒不接受。僅此一點,便使這儿的場面顯得又瘋狂又荒誕。 其中一位——大名“堅持真理”——大概看出我臉上的同情与近乎敬佩的表情。我自己也感到意外,對這兩位洁身自好者竟不得不佩服。這使他鼓起勇气跟我搭話。 “先生,”他語气悲哀又和善,“你也把自己叫做香客?” “當然,”我回答,“對這個稱號我的權利不容置疑。我在名利場只是匆匆過客,新鐵路會把我帶去天城的。” “唉,朋友,”堅持真理先生插嘴道,“向你保證,請你相信,我的話千真万确。乘火車朝拜天城全是騙人鬼話,就算能活上几千年,用你一生的時光在這條鐵路上旅行,也休想走出名利場的地盤。真的,盡管你以為自己已進入天城大門,可到頭來只是一場悲慘的誤會。” “天城之主,”另一位名叫“走向天堂”的香客接過話茬,“已經拒絕,并將永遠拒絕批准使這條鐵路合法化的條例。除非得到批准,任何乘客也甭想進入他的領地。所以任何買了車票的人,都只是白丟錢,而這筆錢正是他自己靈魂的价值。” “呸,胡說八道!”引路先生拽住我胳膊就走,“這种人應當告他們誹謗罪。要是名利場的法律還与從前一樣有效,咱們就會透過牢房窗口的鐵欄杆瞧他們呲牙咧嘴了。” 這件小事令人難以釋怀,加上其它一些事,使我不愿在名利城久留。當然,我也不至于傻到放棄自己原先的打算,放棄輕松愜意的火車旅行。不過,我急于動身。有件怪事讓我心神不宁。在名利場的忙碌与消遣中,有個現象极為常見。不論是在宴會上,劇院中,教堂里,還是為名為利做生意;不論正在做著什么事情,也不論突然中斷有多么不合時宜——倏忽之間,一個人消失了,就跟肥皂泡一樣,伙伴們會從此不見他蹤影。而后者對這种小小意外竟也習以為常,沒事人似的心平气靜,繼續干自己的事情。可是我受不了。 終于,在名利場盤桓已久之后,我繼續奔向天城,身邊仍以引路先生為伴。出城不遠,路過一座古老的銀礦,底馬1是它最早的發現者。如今,該礦得到充分利用,為世界提供几乎所有鑄造硬幣需要的原料。再過去一點,就是羅得的妻子化為鹽柱2,永遠呆立的地方。而這根鹽柱長期以來被好奇的旅人小塊小塊地掰下來帶走。倘若一切悔恨必遭嚴厲懲罰,与這個可怜的女人一樣,我怀念已放棄的名利場的歡樂,說不定也會使自己肉身發生類似變化,變為后來香客的前車之鑒。 -------- 1底馬(Demas):《圣經》中人物,見《新約·提摩太后書》4章10節及《新約·歌羅西書》4章14節。 2典出《圣經·舊約·創世記》19章1—26節。羅得系哈蘭之子,亞伯拉罕之甥。其妻自所多瑪城逃出,途中因后顧而被化為鹽柱。 接下來引人注目的是幢宏偉大廈,石頭建成,青苔遍生,但式樣摩登輕浮。列車在它附近停下,照例發出刺耳長鳴。 “此地從前是可怕巨人的‘絕望的城堡’,”引路先生道,“但自打他死了以后,寡信先生重修一番,改建成一處絕妙的娛樂場,是我們的停車點之一。” “看上去有點儿東拼西湊嘛。”我說,一面打量那些笨重卻又脆弱的牆。“我可不眼紅寡信先生的美宅,早晚它會轟隆一聲垮在房客頭上。” “無論如何咱們能逃掉。”引路先生道,“亞坡倫又鼓足了汽啦。” 這時列車扑入快樂山谷,穿越往日盲人在墳墓之間游蕩跌撞的曠野。哪個坏心腸的家伙,把一塊古老的墓碑拋到了路軌上,使整列車廂劇烈顛簸起來。岩石嶙峋的高坡頂上,我發現一扇生銹的鐵門,掩映于矮樹与藤蔓之中,但門縫里卻冒出縷縷青煙。 “山坡上那張門,”我問引路先生,“就是牧羊人告訴基督徒的通往地獄之路的小門吧?” “那不過是牧羊人的笑話罷了,”引路先生笑道,“其實里頭是個大山洞,是他們用來熏羊肉火腿的地方。” 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這趟旅行的回憶變得模糊混亂,因為一陣莫名的睡意攫住了我。原來我們正駛過一片魔法地帶,這儿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不過一進入歡樂的伯拉1邊界,我就醒了過來。人人都揉揉睡眼,看看手表,對對時間,互相祝賀准時抵達旅行終點。這里气候宜人,熏風扑面,令人精神為之一爽。但見銀子般的噴泉晶瑩閃亮,頭頂枝繁葉茂,甘美的鮮果挂滿枝頭,是從天城的果園嫁接來的樹种。這時,列車旋風般沖向前方,空中出現了一位雙翼天使的光輝形像,奮翅高飛,去執行天國的使命。車頭發出最后一聲凄厲的長鳴,宣布終點站快到了。這長鳴聲中似听得出形形色色哀泣与號叫,雷霆之怒与魔鬼或瘋子的狂笑。一路上,每到一站,亞坡倫便使出渾身解數,用蒸汽机車的汽笛拉出最可憎的叫聲。但此番他空前絕后,造出一种地獄般的喧囂,不但惊扰了伯拉居民的安宁,簡直把噪音直送到天城的大門。 -------- 1伯拉(Beulah):英國作家約翰·班揚的名著《天路歷程》中的一個地方,系生命行程的終點。 可惡的喧囂仍在耳中回響,又听到一陣歡快的樂聲,仿佛千种樂器一齊演奏,激越動听,柔和昂揚,和諧一致,在歡迎哪位杰出的英雄。他大獲全胜,凱旋歸來,永遠放下了自己破碎的武器。下車時,我東張西望,想知道這歡快的音樂為誰而奏。只見河對岸聚集著大群喜气洋洋的人們,在歡迎兩位可怜的香客。他們剛從深深的河水中冒出頭來。正是旅行方始,亞坡倫和我們挖苦、譏笑,用灼人蒸汽捉弄過的那兩位——也正是他們以超凡脫俗的外表,感人肺腑的話語,在名利場的狂歡作樂中啟迪了我的良知。 “這兩位真了不起,”我對引路先生歎道,“但愿咱們也能受到跟他們一樣的歡迎。” “別擔心,別擔心!”朋友回答,“來吧,快點儿,渡船就要開了。三分鐘后就能抵達河對岸。肯定會有馬車送你直到城門。” 一艘蒸汽渡輪,本次重要旅程中的最后一項大改進,就泊在河邊,噗噗地噴著汽,釋放出种种討厭的聲音,表明啟航在即。我赶緊与其他旅客一道匆匆上船,多數人混亂不安,大叫大喊;有的在找行李,有的在扯頭發,直嚷嚷輪船會爆炸,會下沉;有的已被起伏的激流嚇得面色發白;有的盯著舵手的丑臉惊恐万分;還有的仍籠罩在魔法地帶的睡意之中,迷迷糊糊。我朝岸邊一望,吃惊地發現引路先生正揮手告別。 “你難道不去天城啦?”我喊道。 “噢,不去啦!”他怪里怪气地笑答,扭歪的面孔正像黑谷居民一般可厭。“噢,不去啦!我跑這么遠,就為了使你旅途愉快。再見啦!咱們還會見面的。” 接著,這位出色的旅伴引路先生,縱聲大笑,狂笑中,煙圈從他嘴里鼻子里噴了出來,而通紅的火焰則從他雙眼往外扑閃,證明他的心竟是一團火,無恥的魔鬼!為否認地獄的存在,他內心正受到熊熊大火的折磨。我沖到船邊,想跳上岸去,但舵輪已開始旋轉,激起一陣浪花,洒在我身上——冰冷徹骨。這寒气永不會离開這條河,直到死神在他自己的河中淹死——一個寒戰,一陣心惊,我醒了。感謝上帝,原來是場夢!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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