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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頭:寓意傳說


  “迪肯,”里格比大媽一聲吆喝,“弄塊煤來給俺點煙斗!”
  煙斗就叼在老婆子嘴里。填滿煙絲,她就把煙斗朝嘴里一塞,卻不曾彎腰到火爐上點燃它,而且這天早晨爐內似乎也沒生火。然而,一聲令下,煙斗頓時紅光一閃,里格比大媽的唇邊立刻升起一縷輕煙。那煤火打哪儿來,又是哪只看不見的手送來的,我可搞不清。
  “好!”里格比大媽點點頭。“多謝,迪肯!現在得動手做稻草人啦,別跑遠,迪肯,沒准儿俺還要你幫忙勒。”
  老婆子起得這么早(日頭才剛剛露臉哩),為的是扎個稻草人,要給它安在玉米地中間。眼下正值五月下旬,烏鴉和八哥發現了剛剛破土,又小又綠,卷做一團的玉米葉,所以她拿定主意要扎一個有史以來最活靈活現的稻草人,而且從頭到腳立刻完工,好在當天上午就讓它開始站崗放哨。說起里格比大媽(大伙儿一定听說過她),可是新英格蘭最詭詐最有能耐的巫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做出一個其丑無比的稻草人來,連牧師見了也得害怕。不過這一回,早上醒來,心情特好,外加方才那袋煙,更是稱心愜意,她便決心造出個漂漂亮亮光光鮮鮮的稻草人來,而不是那种面目猙獰可厭的丑八怪。
  “俺自家的玉米地几乎就在家門口,可不能放那么個丑東西,”里格比大媽自言自語,又噴出一縷煙。“要是俺高興,當然能做一個,可那些叫人家大惊小怪的事真干膩了,還是按常理辦事,也換個花樣。再說啦,也用不著把方圓一哩內的小娃娃都嚇得半死呀,雖說俺的确是個巫婆。”
  于是她主意已定,這個稻草人得做得像位當今的体面紳士才行,只要手頭材料夠使喚的話。咱們不妨清點一番她要用的主要東西。
  最要緊的當數那柄條帚把儿了,別看它怪不起眼。里格比大媽半夜三更多少回騎著它在空中飛行吶。眼下就用它來做稻草人的脊椎骨,或照沒文化的說法,背脊骨。一條胳膊是把坏了的連枷,從前,古德曼·里格比大爹常常揚打的那把。他受不了老伴的嘮叨,已經离開煩惱的塵世。另外一條胳膊,要是我沒弄錯的話,是根蒸布丁用的棍子和一根折斷的椅子腳橫檔,松松垮垮地在肘部綁結起來。至于雙腿嘛,右邊那條是柄鋤頭把儿,左邊這條是從亂木堆里翻出來的,叫不出名堂的雜木棍儿。稻草人的肺呀,胃呀,諸如此類的玩意儿統統不過是只塞滿稻草的粗面粉袋。這下它的骨架与全副內髒就都湊齊了,只缺腦袋,而一只有點儿干癟,皺哩吧嘰的南瓜正好派上用場。里格比大媽在上頭雕出兩個洞做眼睛,開條縫做嘴巴,正中間留下個泛藍色的疙瘩蒜鼻子。這張臉可真夠体面的。
  “反正長在人肩膀上的玩意儿還不如它的,俺見多啦,”里格比大媽道,“好多模樣周正的先生也只長了個笨南瓜腦袋,跟俺的稻草人一個樣。”
  但這件事上,衣裳才是做人成功的關鍵。于是老婆子從挂衣鉤上取下一件陳年的醬紫色上衣,還是倫敦做的吶。接口、袖口、袋蓋、扣眼上還殘留著繡花痕跡,但已破舊不堪,顏色褪盡,肘部打著補釘,下擺也已千絲万縷,上上下下露出織紋,左胸上還有個圓洞,那地方要么是被人撕去一只貴族的星形章,要么是從前的主人有顆火熱的心,把衣裳也灼出個洞洞來。鄰居說,這件漂亮衣裳原是魔鬼的行頭,他把它存在里格比大媽家里,圖個方便,好不論啥時想去總督大人飯桌旁亮相,往身上一披就成。跟上衣相配的還有件天鵝絨背心,腰身特肥,從前繡著葉狀花紋,金光燦爛,好比十月里的楓葉,但如今已從天鵝絨上消失無影。接下來是條猩紅色長褲,從前路易斯堡的法國總督穿過的,兩只膝蓋還跪過路易十四陛下寶座前最低一層的台階。法國佬把這些零碎衣裳送給了一位印第安巫醫,而巫醫則在一次林中舞會上,用它們跟老巫婆換了四分之一品脫烈酒。此外,里格比大媽還拿出一雙長絲襪,套到稻草人腿上。襪子顯得夢一般虛無空幻,可兩條棍子做的腿木頭木腦,倒透過破洞悲慘地一覽無遺。最后,她將亡夫用過的假發套在光禿禿的南瓜腦袋上,再按上一頂灰塵仆仆的三角帽,帽子上還插著公雞尾巴上最長的一根毛。
  万事俱備,老婆子把稻草人立到屋角。瞧瞧它那張黃色的假臉,臉上神气的小鼻子翹上了天,她暗暗好笑。這家伙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嘛,好像在說:“快來瞧瞧我!”
  “你真夠瞧的啦,這倒不假,”里格比大媽欣賞著自己的杰作。“自打操巫婆營生,俺做的假人儿多啦,可就數這個最漂亮。太漂亮啦,給它當稻草人簡直糟蹋了。好啦,再抽上一袋煙,就把它弄到玉米地里去。”
  一面裝煙,老婆子一面瞅著屋角里的假人,一腔慈母愛意。老實說,不知是運气,是手藝,還是道地的巫術使然,這個滑稽可笑的稻草人,一身破破爛爛的披挂,都透著股子奇妙的靈性。至于那張皺巴巴的黃臉,好像在咧嘴笑哩——是嘲弄,還是高興,滑稽透頂,仿佛明白自己在對人類開玩笑。
  里格比大媽越看越開心。
  “迪肯,”她厲聲喝道,“再來塊煤點上俺的煙斗!”
  話音剛落,与先頭一樣,煙斗里立刻有了一塊通紅的煤。她深吸一口,再把煙噴出來,一直噴到掙扎著透過灰蒙蒙的玻璃窗照進屋內的一道晨光中去。里格比大媽向來喜歡用爐子里某個特殊角落的煤塊儿給自己煙斗添滋味儿。不過,這個角落在哪里,又是誰把煤塊儿從那儿弄了來,我可說不上——只知道那個神出鬼沒的听差大約名叫迪肯。
  “那邊那個假人儿,”里格比大媽暗想,眼睛還盯著稻草人,“做得這么棒,讓他一夏天都站在地里,嚇唬嚇唬烏鴉和八哥,真可惜了。他能派更大用場。可不是么,巫師們林中聚會時,舞伴一少,俺還跟比這樣子更難看的跳過舞呢!讓他到世上碰碰運气,跟世上擠來擠去的草包笨蛋走一遭,不知會咋樣?”
  老巫婆再吸三四口煙,笑了。
  “個個街角他都能碰上好些難兄難弟!”她接著想。“呣,今天本不想小試俺的巫術手段,除了點點煙斗以外。可俺是個巫婆,將來大概也還是個巫婆,想偷懶可不行。得把這稻草人變成真人,就算開個玩笑罷了!”
  如此這般,嘟嘟噥噥,里格比大媽從嘴里摘下煙斗,朝稻草人南瓜臉上的那條縫一塞,那條縫正代表相同的器官。
  “吸吧,寶貝儿,吸呀!”她說,“使勁儿吸,乖乖!你的性命全在這上頭啦!”
  這么勸一堆木棍、稻草、舊衣和皺皮南瓜做腦袋的破玩意儿——咱們知道稻草人就這德性——毫無疑問,真夠不可思議的。可你我千万別忘了,里格比大媽巫術高強手段了得,記住這一點,咱們故事中的种种怪事就不足為奇了。說真的,只要咱們能說服自己相信,老婆子剛命令稻草人吸煙,稻草人嘴里便噴出煙來,這故事中的最大難點也就迎刃而解。當然,這只是一縷裊裊輕煙,可是一口接一口,每一口都比前一口更扎實更有力。
  “吸吧,寶貝儿!使勁儿吸,漂亮寶貝儿!”里格比大媽好不開心,不斷吩咐道,“這可是你的命根子,俺不騙你。”
  不用說,這煙斗施過妖術。不是煙絲,就是煙斗頂上神秘燃燒的通紅煤塊,再不就是點著煙絲散發出的勁道十足的香霧,具有魔法。稻草人遲遲疑疑試了几口,到底噴出一股濃煙,從昏暗的屋角一直飄散到那道陽光里,在塵埃的微粒中漸漸變淡,消失殆盡。這簡直是場拼死努力,因為接下來的兩三口云霧已沒那么有勁,雖說煤塊儿依然通紅,照耀著稻草人的臉膛。老巫婆拍著骨瘦如柴的雙手,瞧著自己的杰作直樂,給它加油。她明白魔法正大顯神通,方才那張干癟的黃臉還不成人樣儿,現在卻罩上一層奇妙的薄霧,宛若人的靈气,來回閃動。時而完全消失,時而伴隨下一口煙清晰可辨。周身上下也開始活起來,正像咱們以想象自娛,給輪廓不清的朵朵云彩賦予生命一樣。
  倘若硬要深究此事,這個邋里邋遢,破破爛爛,一文不值,東拼西湊的稻草人,本質上是否真正起了變化,恐怕十分可疑。說不定只是光譜的幻覺,明与暗,色彩与布局,精心构筑的效果,哄一哄多數人的眼睛罷了。巫術產生的种种奇跡似乎總具有某种十分膚淺的微妙之處。至于假如上述解釋還未能触及這個變化的本質,我也講不出更高明的了。
  “吸得好,乖小子!”里格比大媽還在嚷嚷。“來呀,再結結實實吸一口,使出渾身的力气呀。拼命吸,告訴你!打心底里使勁儿,要是你有心又有底的話!吸得好,再來!這一口才吸得像個道地的煙鬼。”
  隨后,巫婆朝稻草人招手示意,動作富于魔力,令人不得不服從,好似磁石吸鐵般神秘而不可抗拒。
  “懶骨頭,躲在壁角里干啥?”她喝道,“往前走!世界就在你面前嘛!”
  實話說,這故事若不是我坐在奶奶膝頭上親耳听來,若不是我小孩子的判斷力還未能分析它是否可信之前,它就已在腦子里扎下根,真不知如今敢不敢厚著臉皮來講它。
  照里格比大媽的吩咐,稻草人伸出一條胳膊,要去握她那只伸出來的手,向前邁一步——不,還算不上一步,只是打個趔趄罷了——然后晃了几晃,險些跌倒。話說回來,老巫婆還能指望什么呢?這畢竟不過是兩根棍子支著的一個稻草人而已。可是,鐵心腸的老妖婆把臉一板,又點頭又招手,向這個破木頭,霉稻草,爛衣裳拼湊的可怜虫大施淫威。它被逼得不顧現實,強打精神充人樣儿。于是它跨入那道陽光之中,站在那儿了——好一副可怜相!——渾身上下只包著一層极薄的人皮,而里頭僵硬呆板,搖搖欲墜,東拼西湊,顏色褪盡,破破爛爛,毫無用處的零碎,一目了然。它隨時可能癱倒在地,明白自己沒本事站得筆直。要我說實話么?瞧瞧稻草人眼下煞有介事的樣子,令人想起那些陰陽怪气,發育不良的人物,全用雞零狗碎,不值一文,老掉牙的材料拼湊而成,而傳奇故事作者們(本人也不例外)卻讓小說界擠滿了這种破東西。
  可是殘忍的老巫婆勃然大怒,露出窮凶极惡的本相(恰似有條毒蛇,從她胸口嘶嘶地探出腦袋),瞧瞧自己煞費苦心一手造就的這東西那副膽小怯懦的德性!
  “快吸呀,你這可怜虫!”她气沖沖地大叫,“快吸,快吸,快吸,你這大草包!臭破爛儿!面粉口袋!大笨蛋!窩囊廢!上哪儿才能找到夠勁儿的惡名讓俺出出气?快吸,把你古怪的生命跟煙一道吸進去!不然就把煙斗從你臭嘴里拔出來,把你扔到這塊紅煤炭的老家去!”
  倒霉的稻草人給嚇慌了,只好死命地吸。大口大口用力吸著煙斗,噴出股股濃煙,把小小的廚房弄得烏煙瘴气。那道陽光在迷霧中努力掙扎,卻只能在對面牆上模模糊糊映出一塊帶有裂痕灰塵仆仆的窗格。這時候,里格比大媽一只手叉在腰間,另一只手直指稻草人,陰森森地屹立在煙霧騰騰之中。那姿勢,那表情,正与她平日里向受害者施展妖術,害人家遭受一場長長夢魘,她自己卻站在床邊幸災樂禍之時一模一樣。可怜的稻草人又怕又抖,拼命地吸著,不得不承認,它的努力真沒白費。它每吸一口,自身單薄的朦朧与迷茫就減少一分,身体也就變得益發實在。而且,它那身破爛披挂也發生了魔術般的變化,煥然一新,現出金絲銀線精心繡制的花飾來,而這些花飾曾經被歲月銷蝕得蕩然無存。氤氳之中,一張蜡黃的面孔隱隱出現,一對暗淡無神的眼睛俯向里格比大媽。
  老妖婆終于攥緊拳頭,沖稻草人晃了晃。她不是真生气,只是照原則辦事而已——也許這原則不對,也許它算不上唯一真理,不過,里格比大媽只能照這條最高准則行事——對于懦弱成性,麻木遲鈍的家伙,沒別的良策使他們打起精神,只有靠威脅恐嚇。眼下正是關鍵時刻,倘若達不到目的,只好狠狠心,把這個可怜的假人儿大卸八塊,還它本來面目。
  “你有人的模樣,”她聲色俱厲,“還得有人的聲音能說會道!我要你開口說話!”
  稻草人喘一口大气,掙扎一番,到底迸出一聲嘟噥,這嘟噥与它吐出的煙霧沆瀣一气,真難辨清究竟算說話聲,還是算噴煙聲。本故事的傳播者中有人認為,里格比大媽的滾滾咒語和她的凶惡意志迫使一個常見的鬼魂附上稻草人的身,而那聲音就是這鬼魂發出的。
  “媽,”這可怜巴巴悶聲悶气的嗓門道,“甭這么凶!俺樂意說話,可俺沒腦筋,叫俺說啥好呢?”
  “你能說話啦,寶貝儿,是不是?”里格比大媽猙獰的怒容放松,笑了。“還問俺你該說啥!真是的!說唄!你跟笨蛋是親兄弟吧,還問俺你該說啥?你說上一千句話,再說把它們說上一千遍,還是等于啥也沒說!听俺的,甭害怕!等你出門闖世界(俺打算這就送你出門),就不愁沒話說啦。說呀!嗨,只要你樂意,就能跟打得水車滴溜轉的流水一樣,滔滔不絕。這方面,你的腦筋夠用的,俺知道!”
  “都听您的,媽。”稻草人應聲道。
  “這話我愛听,寶貝儿。”里格比大媽道,“那你就隨自己意說得啦,甭管啥意思。你得有一千句這种現成話,再加五百句。好啦,寶貝儿,俺在你身上勞這么多神,你生得又這么漂亮,實在說,俺喜歡你胜過世上任何妖術變的假人儿。俺做過各色各樣的假人儿——黃土的、白蜡的、稻草的、棍子的、夜霧的、晨靄的、海水泡沫的、煙囪冒煙的、可是數你最漂亮,所以你得好好听話。”
  “遵命,俺的好媽,”假人道,“俺全心全意听!”
  “全心全意!”老妖婆雙手叉腰,哈哈大笑。“你說起話來倒滿入耳的嘛,全心全意!還把手按在左邊胸口上,好像你還真有什么心眼儿似的!”
  于是,里格比大媽對自己一手造就的怪物得意洋洋,對稻草人說,它一定得動身去見見世面,顯顯身手。還斷言,這世上一百個人里頭也挑不出一個像它這樣貨真价實的角色。為了讓它在最出色的人面前也抬得起頭,她當場就給它一大筆數不清的財富,包括黃金國1的一座金礦,一個破水泡的一万份股票,北极圈內一座占地五十万英畝的葡萄園,還有一座空中樓閣,位于西班牙的一座古堡,外帶從中自然增長的全部租金与收入。她接著還把一艘滿載加的斯2鹽的貨船所有權轉到它名下,該船是她十年前施行妖術,親自弄沉在大海最深處的。要是鹽還沒化,還能運銷市場,從漁民手里再賺一筆。為使稻草人手頭不缺現金,她交給它一枚伯明翰造的銅板,她身上就剩下這么一枚了。還給了它好多黃銅,貼在它額頭上,使它臉色比先前更加黃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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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黃金國(Eldorado):原文為西班牙文,舊時西班牙征服者想象中的南美洲。
  2加的斯(Cadiz);西班牙西南部一海港。

  “就憑這些黃銅,”里格比大媽道,“你就能走遍天下了。
  親俺一下,寶貝儿!俺可為你操夠了心。”
  另外,為使稻草人的冒險生涯馬到成功,手段高強的老巫婆還交給它一件信物,憑了這東西,它就可以把自己介紹給某位法官、議會議員、商人和教會長老(這四個職務由同一個人包攬)。此人在鄰近的城里首屈一指。這信物不多不少,就是一句話。里格比大媽小聲交待了稻草人,而稻草人也只須對那位商人悄悄說出這句話就成了。
  “這老家伙害痛風病,可只要你把這句話對他的耳朵一說,他就會為你跑腿的。”老巫婆道,“里格比大媽認識可敬的古金法官,可敬的法官大人也認識里格比大媽!”
  說到這儿,老巫婆把她的皺皮臉湊到稻草人跟前,咯咯地笑起來,樂不可支。一想到馬上要對稻草人講的事,她渾身上下都樂癲了。
  “可敬的古金老爺,”她悄聲道,“有個標致的小妞儿。听著,俺的乖乖!你儀表堂堂,腦瓜儿靈光,對,靈光著吶!等你親眼瞧瞧別人的腦筋,就會覺得自己高明啦。好啦,憑你這么才貌雙全,年輕姑娘誰見了不動心,肯定錯不了!俺說啦,錯不了。只要你厚著臉皮,歎上几口气,賠上几次笑臉,甩甩你的帽子,舞蹈大師似地把一條腿儿朝前一伸,右手往左邊背心這么一甩,彎腰行個禮,漂亮的小姐波莉·古金就是你的啦!”
  這么長時間,那位新出世的家伙一直不停地吞云吐霧,似乎如今忙著吸煙,不僅為逍遙取樂,也為了自己性命攸關的要緊事。瞧它舉手投足多像大活人,真是了不起。它的眼睛(因為它的确有著一對眼睛)俯視著里格比大媽,還恰到好處地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合乎時宜地來上几句應酬話:“真的!沒錯儿!請教了!是么!肯定!不可能!哦!啊!嗯!”諸如此類頗有分量的詞儿,表示他這個听話人的注意、詢問、默許或反對。就算當初你曾站在一旁,親眼目睹稻草人的拼扎過程,現在也不得不相信,這東西楞是對老妖婆朝它假耳朵里灌的狡猾忠告心領神會。它煙吸得愈凶,就愈具有人的特點,表情愈聰明伶俐,動作愈靈活自如,聲音愈清晰可辨,衣裳也愈光鮮亮麗。就連那只燃燒著魔法創造出奇跡的煙斗,也不再是個煙熏火燎的黑泥巴疙瘩,變成了一支海泡石的,煙鍋上還描著畫,煙嘴是琥珀做的。
  不過還有個問題令人懸心,虛幻的生命既与煙斗發出的煙霧息息相關,一旦煙絲化成灰,這生命也會同時完蛋。幸虧凶悍的巫婆早有遠見。
  “握著煙斗別放手,寶貝儿,”她說,“俺再給你裝滿它。”
  里格比大媽把煙灰從煙斗里抖落出來,再從她煙盒里掏出煙絲把它填滿。這時候,只見体面的紳士又蛻化成為一個稻草人,這情景著實令人慘不忍睹。
  “迪肯,”她嗓門儿又尖又亮,“再弄塊煤火來把煙點上!”
  話音剛落,一塊通紅的煤炭就在煙鍋里發光了。稻草人等不及巫婆下令,忙把煙斗一叼,猛吸几口。很快,煙霧就變得平穩勻淨。
  “好啦,俺的心肝寶貝儿,”里格比大媽道,“不論遇到什么事,千万別放開這煙斗,你的小命全在這上頭。就算別的你全不懂,這一點至少得心里清楚。千万抓牢別松手,俺說!只管吸,只管噴,吞云吐霧。要是人家問你,就說是為了健康,說是醫生的吩咐。還有,寶貝儿,要是煙快燒完了,赶緊找個背人的角落(別忘了先吸足口煙),再大聲吆喝一句:‘迪肯,給俺的煙鍋裝上煙!’再叫一聲:‘迪肯,再弄塊煤火來給俺把煙點上!’完了就赶緊把煙斗塞到你漂亮的嘴里去。不然的話,你這個穿金邊儿外套的翩翩紳士就會變成一堆破棍子、爛衣裳、大草包和皺皮南瓜嘍!現在上路吧,寶貝儿,祝你好運!”
  “放心吧,媽!”假人頗為勇敢堅定,噴出一口雄心勃勃的煙霧,“只要正人君子能飛黃騰達,俺就能。”
  “哦,你可真會要了俺老命!”巫婆笑得直哆嗦。“說得好,只要正人君子能飛黃騰達!你演這號角色可棒极啦。好好做你的漂亮公子,我敢拿你腦袋打賭,憑你這么体力旺盛,錢包充實,有頭腦又有人家所謂的心眼儿,還有一個人該有的一切,准能打敗任何兩條腿的東西。有了你,俺覺得自己比昨天本事大多啦,你可不是俺一手做出來的么?俺倒要瞧瞧,新英格蘭哪個巫婆能照這樣子再做一個!給,把俺這根拐棍儿拿去!”
  這不過是根平平常常的橡木棍子,一眨眼卻變成了一根金頭手杖。
  “這只金頭跟你的腦袋一樣靈光,”里格比大媽道,“它能帶著你筆直走到古金老爺家大門口。動身走吧,俺的漂亮乖乖,寶貝儿,心肝儿。要有人問你姓名,就說叫羽毛頭,因為你帽子上插著根羽毛吶。俺還往你空心腦瓜里塞了把羽毛,再說,你頭上的假發人家都叫羽毛頭——所以你大名就叫羽毛頭得啦!”
  跨出小屋,羽毛頭神气十足,昂首闊步往城里走去。里格比大媽站在門口,喜洋洋地瞧著陽光在他身上閃閃爍爍,仿佛那周身的華麗貨真价實。只見他津津有味地大吸煙斗,步態瀟洒,雖說兩腿還有點儿僵硬呆板。她目送他遠去,朝她的心肝儿拋去一個巫婆的祝福,直到道路拐彎,從她視線中奪走了稻草人。
  午前時辰尚早,鄰近城里的大街上熙來攘往正熱鬧。人行道上忽然出現了一位气度不凡的陌生人,穿著打扮行為舉止無不透出高貴。他身穿華麗的紫色繡花上衣,名貴的天鵝絨背心,點綴著富麗堂皇的金葉,一條亮閃閃的猩紅色長褲,雪白的長襪精致光滑。頭戴一頂長假發,十分考究地撒著粉,弄得妥妥帖帖,使人覺得再戴一頂帽子就會糟蹋了。所以,他才把帽子挾在腋下。這是一項鑲金邊的帽子,襯著一支雪白的羽毛。此人胸前閃耀著一顆星形勳章,走路時神气活現地揮舞著金頭手杖,一副當時風雅紳士特有的派頭。為使這身行頭盡善盡美,袖口還襯上一圈精致的花邊,足以證明花邊下半遮半露的雙手何等悠閒高貴。
  這位漂亮公子的裝備中有件東西尤其引人注目,這就是他左手握著的一支別致煙斗。煙鍋上帶著彩繪,煙嘴琥珀做成。這東西他每走五六步就要湊到嘴邊深吸一口,煙在他肺里逗留片刻,再從他嘴里和鼻孔里飄逸而出。
  不出所料,一條街都轟動起來,人人都想知道這陌生人是誰。
  “不用說,准是位貴族老爺。”有位市民道,“沒瞧見他胸脯上那顆星星?”
  “不,那東西太亮,晃眼睛。”另一位說,“沒錯,他正像你說的,准是位貴族。可是你尋思尋思,這位老爺乘什么船來的呢?過去一個月來,壓根儿沒有船從老家來。他要是從南邊陸地上來,那請問他的跟班和馬車又在哪儿?”
  “人家用不著馬車也夠气派,”第三個說,“就算他破衣爛衫地來了,那气派也會從他胳膊拐的破洞里冒出來。俺從沒見過這么体面的相貌,我敢肯定,他身上准有古老諾曼人的血脈。”
  “我倒看他像個荷蘭人,再不就是日耳曼人。”另一位道,“那些國家的人都愛叼根煙斗。”
  “土耳其人也是。”他同伴接過話茬。“不過,依我看,這個外鄉人是在法國宮廷里長大的,所以學了一副优雅有禮的派頭。這派頭只有法國貴族才通曉。瞧瞧他走路的樣子!俗人會以為這樣子太死板——會說他一顛一顛的——可依我看,這才是說不出的尊貴哪,一定是把路易十四陛下的一舉一動都瞧了個夠。這外鄉人的品格和身份一眼就能看出來,人家是位法國大使,來跟咱們的頭儿談判割讓加拿大的事儿。”
  “他更像個西班牙人,”另一位說,“所以臉色黃黃的。再不然就是哈瓦那來的,或著從西班牙本土的哪個港口來,調查海盜的事儿。人都說咱們政府對這些坏蛋太姑息。那些秘魯和墨西哥的移民,皮膚黃得就像他們從礦里開出的金子。”
  “管它黃不黃,”一個女人直嚷嚷,“人家可是個美男子!個子又高,身材又條!臉蛋又俊气又高貴。鼻子那么好看,嘴上的表情又那么周到細致!哎喲喲,那顆星星多晃眼呵!簡直就在投射火焰!”
  “您的眼睛也一樣,美麗的小姐,”陌生人煙斗一划,鞠個躬,因為他正巧從旁經過。“我以名譽擔保,您的眼睛令人眼花繚亂。”
  “听過這么新鮮,這么高雅的恭維么?”那小姐喃喃自語,心花怒放。
  陌生人的風度令眾人嘖嘖稱道,唯有兩個聲音表示异議。其一來自一條魯莽的雜种狗,小畜牲跟在這位光彩人物的腳后跟嗅了一陣儿,就夾著尾巴一溜煙逃進了主人后院,發出一陣可惡的狂吠。另一個反對者是個小孩子,他拉開嗓門哇哇大哭,還含糊不清地瞎說什么南瓜南瓜的。
  羽毛頭吶,顧自朝前走。除了向那位小姐獻了几句殷勤,偶而朝路人的無限景仰稍稍點頭回禮之外,只是一個勁儿吸煙。這份落落大方泰然自若,就足以證明他的身份和地位。周圍城里人的好奇与艷羡簡直高漲成為一片嘩然,跟著他看的人越來越多。終于來到古金法官大人的宅邸面前。羽毛頭跨進大門,登上前門台階,敲敲門。無人應門之前,只見他抖了抖煙灰。
  “他剛才大聲吆喝啥呀?”一位看熱鬧的問。
  “不知道。”他伙計回答,“陽光把俺眼睛都照花了。這位老爺咋一下子就變得模模糊糊,褪了色一樣?天哪,俺這是怎么啦?”
  “怪啦,”另一位說,“這先生的煙斗剛滅,一下子又點上了,而且是從沒見過的這么紅亮的煤火給點著的。這外鄉人可有點儿邪乎。瞧那煙噴得有多神!你還說他模模糊糊褪了色?得了吧,人家一轉身,胸口上的星星就著了火一樣亮。”
  “沒錯儿,”同伴道,“那星星准會叫漂亮的波莉·古金看花眼的。我見她從臥室的窗口偷看來著。”
  門開了。羽毛頭回身朝眾人堂而皇之微微一躬,表示大人物向小人物的敬意答謝之后,消失在門內。他那一臉微笑神秘莫測,若稱之為傻笑或獰笑不夠确切的話。可惜,一大群圍觀者中竟沒一個發現這外鄉人的空幻,除了那個哇哇哭的娃娃和那條汪汪叫的狗以外。
  咱們的故事講到這儿好像接不上了。跳過羽毛頭与商人見面的開場白,且直接跟蹤漂亮的波莉·古金。這可是個線條柔美体態丰滿的姑娘,黃頭發,藍眼睛,白淨紅潤的臉蛋儿,既不太精明也不太愚蠢。年輕小姐對站在門口渾身閃光的陌生人看了一眼,便赶緊戴上一頂花邊小帽,一串珠鏈,再選一條最精致的圍巾,換一身最挺括的錦鍛衣裙,准備會見客人。她匆匆從臥房赶到客廳,站在穿衣鏡前照來照去,操練各种优美姿態——時而微笑,時而端庄,時儿比方才笑得更溫柔可人,時而同樣溫柔地親吻自己的手。驀然把頭一揚,再低頭擺弄一番扇子。而鏡中那個幻影似的少女則重复著波莉的每一個姿態和傻里傻气的動作,卻不讓波莉為此害羞。總而言之,倘若波莉沒能像羽毛頭那般矯揉造作,不是她不樂意,只怪她沒能耐了。既然她如此這般地玩弄自己的天真,巫婆造就的妖孽就大有希望把她弄到手了。
  波莉一听到父親害痛風的腳步走近客廳,伴著羽毛頭的高跟鞋生硬的嗒嗒聲,就赶緊挺著胸脯坐下來,天真無邪地唱起歌,嗓音顫顫地抖。
  “波莉,寶貝儿波莉!”老商人叫道,“到這儿來,孩子!”
  古金老爺開門時滿臉疑慮与焦躁。
  “這位先生,”他對女儿介紹陌生人,“是羽毛頭騎士——不,請原諒,是羽毛頭爵爺——他從我一個老朋友那儿捎來一樣紀念品。孩子,好好盡你的本分,對爵爺以禮相待。”
  說完几句寒暄的話,法官大人立刻退步抽身。然而倏忽之間,倘若漂亮的波莉向父親瞥上一眼,而不是光瞧著那位風度翩翩的客人,就會有所警覺,明白什么禍事要臨頭了。老頭子神情緊張,煩躁不安,臉色蒼白,想彬彬有禮地笑笑,卻把面孔扭得好難看,弄出一臉不自然的假笑來。羽毛頭剛轉身,他就臉一板,又搖拳頭,又頓那只害痛風的腳——不講禮貌,即刻就會遭報應。事實上,里格比大媽那句充當介紹信的話,不管內容是啥,都使這位富商的恐懼大大超過好感。況且,他目力敏銳,已經發現羽毛頭煙鍋上那些彩繪都會動彈。仔細一看,更确信那些畫上去的小東西是些有角有尾的小妖精,正手拉手,圍著煙鍋群魔亂舞吶。仿佛有意證明他的怀疑有根有据,古金老爺把客人從自己私室帶往客廳去的路上,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時,羽毛頭胸前的星章放射出真正的火焰,竟給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投下一道顫動的光芒。
  方方面面都有了如此不祥的兆頭,難怪商人覺得自己是讓女儿結識一個非常可疑的家伙。他打心眼儿里詛咒羽毛頭獻媚邀寵的綽約風姿。只見這家伙容光煥發,又是鞠躬,又是微笑,手按著胸口,深深吸入一口煙,然后,伴隨著芳香与明明白白一聲歎息,使屋子里頓時煙霧繚繞。可怜的古金老爺巴不得將這位危險的客人攆出大門,可心里又緊張又害怕。這位可敬的老先生只怕是早年曾對什么邪教有過承諾,如今只好犧牲女儿來贖回諾言了。
  事有湊巧,客廳的門上安著塊玻璃,遮著條絲綢帘子,褶襉挂得有點歪。商人一心想看看漂亮的女儿与巴巴結結的羽毛頭之間會發生些什么事,退出客廳后,怎么也按捺不住,便從帘子縫往里偷看。
  然而并沒發生什么怪事,除了先頭經意過的那些小事之外,沒什么能證明可愛的波莉正面臨妖術的盅惑。陌生人明擺著老于世故,有板有眼,安之若素,因此做父母的不該把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托付給他,而不留神后果。可敬的法官大人与五花八門的人打過交道,可偏偏就挑不出這位貴客羽毛頭一舉一動有啥欠妥。人家沒半點土气莽撞之處。傳統習俗已被融會貫通,完全与他合二為一,將他變成一件藝術品。也許正是這個特點才使他令人望而生畏。這种徹頭徹尾极情极致的矯揉做作,盡管具有人形,卻給人留下空幻的印象,几乎毫無實質,地板上連個影子都沒留。這個羽毛頭,他的一切都令人感到荒唐過分,不可思議,仿佛他的生命和肉体与他煙斗中裊裊升騰的煙霧休戚与共。
  可是,漂亮的波莉·古金才沒這种感覺呢。一雙男女在屋里踱來踱去,羽毛頭大步悠然,裝模做樣,小姐款款而行,一派純洁淑女風范,又透著几分不傷大雅的忸怩作態,這大概是受了极善做作的同伴傳染。會見時間越長,漂亮的波莉就越著迷。結果,不到一刻鐘(老法官盯著表勒),小姐便墮入愛河。這么快就繳械投降,其實無須妖術作祟。可怜的少女熱情似火,只要這熱情從那個徒有其表的情人身上反射回來,就足以將她自己的心儿燒化。在小姐眼中,不論羽毛頭說什么,句句深深入耳;不論他做什么,一舉一動充滿英雄气概。此時此刻,可想而知波莉臉上已泛起紅潮,嘴角已挂滿笑意,雙眸也柔情蕩漾。而此時那顆星章也不斷在羽毛頭胸前熠熠生輝,那些小妖精在他煙鍋上,也更加活蹦亂跳。哦,漂亮的波莉·古金,一個傻丫頭的芳心將被一個影子奪去。這些小精靈為什么如此欣喜若狂!難道這不幸那么不尋常?這胜利那么不容易?
  慢慢地,羽毛頭停下腳,擺出气宇軒昂的姿態,要讓這個漂亮姑娘好好欣賞一番他的丰采,看她還能抵擋多久。此刻,他的星章、繡飾、晶亮的紐扣,都發出難以形容的光彩。色彩斑斕的衣裳也更為奢華奪目,渾身上下閃閃爍爍,光可鑒人,完全顯示了妖術的手段高強。少女抬眼顧盼,羞答答情怯怯,秋波在同伴身上流連忘返。然后,似乎想判斷一下自己純朴的標致能否与這樣一位輝煌人物比肩,她就朝碰巧正在眼前的大穿衣鏡瞟了一眼。這可是世上最忠實最可靠的鏡子,絕不會阿諛奉承。鏡中的形象剛迎上波莉的目光,她就一聲尖叫,從陌生人身邊躲開,惊慌失措地瞪他片刻,昏然倒地。羽毛頭也朝鏡子里看看,發現看到的不是自己閃光的外表,卻是東拼西湊一堆破爛的原形,剝淨了一切魔法的虛幻。
  倒霉的假人儿!咱們太可怜他嘍。他揚起雙臂,滿腔絕望。那姿勢,那表情,倒比先前維護自己做人權利的种种表現大進一步,因為這也許是人類往往空虛騙人的生命有史以來,頭一次讓一個幻像看到并徹底認識了它自己。
  這個多事日子的黃昏,里格比大媽坐在廚房的爐子前,剛剛把新煙斗里的煙灰抖出來,忽听路上傳來腳步匆匆,可又不大像人的腳步,而是木棍點地的嗒嗒聲,或類似干骨頭在敲打地面。
  “哈!”老妖婆心想,“這算啥子腳步?是哪個的尸骨又打墳墓里爬出來了吧?”
  一個人形徑直破門而入,是羽毛頭呀!煙斗還燃著呢,星章還在胸前閃亮,繡飾也在衣裳上生光,不曾失落半點儿堪稱凡人兄弟的風度与神采。但卻令人說不出地感到(正如一切騙人的把戲被拆穿之后一樣),巧妙的偽裝下面,丑惡的本質昭然若揭。
  “出了啥岔子?”巫婆問,“是不是那個害痛風的偽君子把俺的寶貝儿赶出了大門?這混蛋!俺得打發二十個小鬼去整治他,直到他跪在地上求你娶他家女儿!”
  “不,媽,”羽毛頭心灰意懶,“不是的。”
  “是不是那個鬼丫頭瞧不上俺的寶貝儿?”里格比大媽目露凶光,活像地獄里的兩團火。“俺非要讓她長一臉膿包!生一個紅鼻頭,跟俺煙斗里的煤火一樣紅!叫她的門牙全掉光!
  不出一個星期,她就賤得配不上你了。”
  “別碰她,媽。”可怜的羽毛頭回答,“姑娘本來快答應了,俺以為只要她甜甜的嘴唇親上俺一下,俺就能完全變成人了。可是,”他稍停片刻,發出一聲鄙視自己的慘叫,“媽,俺瞅見自個儿啦!俺看清自己是個凄凄慘慘破破爛爛空空蕩蕩的玩意儿!俺不想活啦!”
  從嘴里抽出煙斗,他用盡力气往煙囪上一丟,同時頹然倒地,化作一堆爛草破布,几根棍棍戳在外頭,一只皺皮南瓜癱在中間,眼窩如今黯無神采,只剩那道草草划開的縫隙,方才還是張嘴巴,似乎依然扭曲著一個絕望的苦笑,還有一絲人味儿。
  “可怜的東西!”里格比大媽沮喪地看看自己倒霉造物的遺体,“俺可怜的,親愛的,漂亮的羽毛頭哇!天下有多少花花公子江湖騙子,還不是跟你一樣,都是些破破爛爛,無人惦記,一無用處的垃圾堆!可他們個個活得興旺,名聲又好,從來就沒認清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為啥俺可怜的假人儿偏就認清了自己,還為此完蛋了呢?”
  老妖婆一面嘟嘟囔囔,一面又裝好一斗煙,握好煙斗,拿不定主意是把它塞進自己嘴里,還是塞到羽毛頭嘴里去。
  “可怜見的!”她又說,“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再給他一次机會,明天再打發他出去。算啦,這家伙心腸太軟,感情太深,在這空虛無聊,冷酷無情的人間,他良心太好,混不出啥名堂。算啦算啦!還是讓他做他的稻草人得啦!這營生清清白白,又派用場,對俺的寶貝儿倒合适。要是他人間的難兄難弟個個都有這么合适的行當,人類的日子也會好過多嘍。
  至于這煙斗嘛,俺比他更需要。”
  這么說著,里格比大媽把煙斗朝嘴里一塞,尖起嗓門叫道:“迪肯!再來塊煤火給俺把煙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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