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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种肉体上的事,眾所周知,已發生不止一次,這里試圖說明其道德意義。 “瞧他來啦!”街頭一群孩子嚷嚷著,“胸膛里有條蛇的家伙來啦!” 赫基默爾正要走進埃利斯頓府的大鐵門,一聲吶喊留住了他的腳步。馬上要与往日的朋友相見了,他卻不由一個寒噤。青春時代便相識的人,闊別五年,卻發現變成一個為幻覺所苦的病人,或可怕疾病的受害者。 “他胸膛里有條蛇!”年輕的雕塑家重复道,“一定是他,世上再沒第二個人有這樣的好朋友了。唉,可怜的羅西娜,愿上天賜我智慧,順順當當完成這趟使命!女人的信念真是堅強,因為你的信念還不曾錯過。” 這么想著,他佇立門首,靜候那位被人以這么奇怪的方式宣告來臨的人露面。不一會儿就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病容滿面的男子,目光炯炯,頭發又長又黑。好像在模仿蛇的動作,不痛痛快快筆直往前走,卻在人行道上擺過來擺過去,波浪似的曲線運動。要么是他的精神,要么是他的肉体,令人聯想到發生了蛇變成人的奇跡。只是變得不夠徹底罷了,蛇的本性仍被人的面目遮掩,而且遮掩得很——作者注 不充分。這么說也許太离奇。赫基默爾注意到,此人蒼白病態的面色還有點儿發綠,令人想起一种大理石,從前他自己就用這种大理石雕過一尊妒嫉女神頭像,還有蛇一般扭曲的鬈發呢。 不幸的人儿走近大門,沒進門卻突然停步,亮閃閃的目光死命盯住雕塑家同情而沉著的面龐。 “它咬我!它咬我!”他叫著。 頓時一陣嘶嘶聲清晰可聞,但這聲音源自狀如瘋子的嘴,還是真有條蛇在發聲,有待討論。至少,這已使赫基默爾從心底打一個冷戰。 “喬治·赫基默爾,認識我么?”這個被蛇纏身的人發問。 赫基默爾當然認識他。但雕塑家要從眼前這個人的形象中找出羅德里克·埃利斯頓的特征來,還需要通過用粘土塑造一個真實的人物形象,從而對人臉獲得直接与實際的認識。然而的确是他,想到自己在佛羅倫薩逗留還不到五年,這位一度神采奕奕的青年,就發生了如此可憎可怕的變化,著實令人惊异。這變化既已成事實,不論轉瞬之間還是長時間才告完成,就同樣可以想象了。雕塑家感到無法言傳的震動,但最大的痛苦莫過于想到表妹羅西娜。這位典型的溫柔女性,卻將自己的命運与這么個似乎被天意剝奪了人性的家伙永遠聯結在一起。 “埃利斯頓!羅德里克!”他叫道,“我听說過這件事,可我的想象与親眼所見相去甚遠。你遭到了什么不幸?怎么弄成這副樣子?” “哦,不值一提!是條蛇!是條蛇!世上最普通的東西。我胸膛里有條蛇——就這么回事。”羅德里克·埃利斯頓回答,“可你自己的胸中又如何呢!”他极其敏銳且洞察一切的目光直視雕塑家的雙眼,雕塑家還從沒福气被人這樣看過。 “全都純洁健康?沒有一條蛇?憑我的忠誠和良心發誓,憑我心中的魔鬼發誓,這可是個奇跡!一個胸中沒有蛇的人!” “冷靜些,埃利斯頓,”喬治·赫基默爾輕言細語,伸手按住被蛇纏身的人肩頭,“我遠渡重洋來見你,听著!咱們私下談談,我帶來了羅西娜的消息——你妻子的消息!” “它咬我!它咬我!”羅德里克低聲抱怨。 伴隨這老挂在他嘴上的呼聲,不幸的人雙手狠抓胸膛,仿佛無法忍受的咬噬還是折磨迫使他將胸膛一把撕開,放出活生生的禍害,哪怕這東西与自己性命交纏相關。隨后他敏捷地擺脫赫基默爾的手,溜入大門,躲進自家古老的大宅。雕刻家沒追他,明白此刻与這人交談沒指望了,便希望在下次見面之前深入了解羅德里克疾病的本質,查明害他落到如此田地的原因。從一位有名的醫生處,他得到了所需的情況。 埃利斯頓与妻子离异不久——距今約摸四年以前——熟人們便發現他的生活籠罩了一層奇怪的陰沉气氛,就像那种灰蒙蒙的冷霧有時會悄悄竊走夏日的晨曦,种种症狀令人大惑不解。不知究竟是身体不佳奪走了他的輕松活潑,還是心靈的創傷——這种創傷通常如此——正逐漸侵蝕他的精神,進而戕害他的肉体,而肉体總不過是精神的影子罷了。大家又從他已經破裂的家庭幸福中尋根究底——他自己任性胡為一手造成——也沒找到可信的原因。有人認為,這位一度才華橫溢的朋友已處于神經失常的早期階段,他急躁易怒的性情便是預兆。另一些人預言他會有一次大病,然后日漸衰弱。從羅德里克嘴里什么也問不出來。的确,人們不止一次听到他在喊——“它咬我!它咬我!”還有雙手在胸口一頓亂抓——但是不同的听者對這种不吉利的話理解各各不同。什么東西會咬羅德里克·埃利斯頓的胸膛呢?悲傷么?只是肉体病痛的侵害么?抑或是他不顧一切,時常瀕于放蕩的生活方式,雖未陷得很深,卻已令他感到內疚,為可怕的悔恨所折磨?种种猜度都可自圓其說。但還有一种設想不應隱瞞,不止一位尋歡作樂懶惰成性的老先生權威地宣布,全部事情的奧秘就在于消化不良! 与此同時,羅德里克好像也已覺察,怎么自己成了人們普遍好奇与閒話的對象。對這种眾目睽睽或不論什么關注,他一概深惡痛絕。于是疏遠了一切朋友,不僅人們的注視令他恐懼,不僅朋友的笑容讓他害怕,就連圣洁的陽光,這上帝普照眾生,傳播愛心,光芒四射的面孔也令他恐怖。如今昏昏暮色對羅德里克·埃利斯頓都過于明亮,漆黑一片的午夜才是他選中的出門時光。倘若有誰能見到他,也只是巡夜人的燈籠忽明忽暗照到的他的身影。他沿街悄然而行,雙手揪胸,仍在喃喃自語:“它咬我!它咬我!”到底什么東西在咬他呢? 過了一陣儿,人人听說埃利斯頓求醫成癖,專找那些橫行城里名聲聒噪的江湖醫生,或那些老遠為錢而來的家伙。其中一位得意洋洋大肆吹噓,說治好了尊貴的羅德里克·埃利斯頓先生的病,他腹內的一條蛇已被驅除!此事憑借傳單和髒兮兮的小冊子傳播得沸沸揚揚。這一下荒唐的秘密水落石出,從藏身處露出猙獰的真面目。秘密昭然于眾,可胸中的蛇并不曾弄出。這東西若非幻覺,依舊盤踞在活人体內的巢穴。江湖郎中的靈藥不過騙局罷了,据認為,這是一种令人昏迷的麻醉劑,非但未將病人胸中可惡的蛇藥死,還几乎斷送了病人的性命。待羅德里克·埃利斯頓完全恢复知覺,發現自己的不幸已成為全城人的話柄——遠遠超過曇花一現的新聞或轟動一時的恐怖事件——而同時,他感到自己胸中有一個活東西在令人作嘔地蠕動,還有不肯停歇的毒牙在咬他,似乎要同時滿足食欲,并發泄惡毒的仇恨。 他喚來黑人老仆。此人在父親家中長大,羅德里克尚在搖籃之中,他就已人到中年。 “西皮奧!”羅德里克喚一聲,又停一下,胳膊壓在胸前,“人們在議論我什么呀,西皮奧?” “先生!可怜的主人!人家說您胸膛里有條蛇。”老仆遲疑地回答。 “還有什么?”羅德里克可怕地瞪著他。 “沒什么啦,主人,”西皮奧回答,“只說那大夫給您服了一种藥粉,那蛇就跳了出來,掉到地板上。” “不,不!”羅德里克自言自語,直搖頭,雙手更劇烈地壓住胸口,“我覺得它還在,在咬我!咬我!” 打這次起,倒霉的人儿不再回避世人,宁愿強迫自己面對熟人生人的注意。因為他絕望地發現,自己胸中的洞穴還不夠深不夠黑,不足以隱藏這個秘密,既使它對鑽入其中的那個可惡魔鬼是個安全堡壘。更糟的是,這种對惡名的向往,是如今已滲透他個性的嚴重疾病的症狀之一。一切慢性病人都是自我主義者,不論那病來自精神還是肉体,不論它是罪孽還是憂傷,或只是某种無休止的疼痛所帶來的尚能忍受的苦難,或生命中种种桎梏帶來的危害。這類病人由于遭受折磨,自我感覺尤為敏銳,結果自我膨脹,不由得將自我呈現在所有偶而經過的路人面前。這能帶來快感——許是受害者所能感受的最大快感——將殘廢或潰爛的肢体,或胸中的毒瘤展示他人。罪過越丑惡,犯罪者越難阻止這罪過抬起它蛇一般的腦袋嚇唬世人,因為正是那毒瘤或那罪過,深入于他們各自的本性。羅德里克·埃利斯頓不久之前還自視甚高,對凡人命運不屑一顧,如今卻對這條恥辱的規律俯首帖耳。他胸中的蛇就是窮凶极惡的自我主義之象征,一切都得听命于它。而且他還日日夜夜寵慣它,對這個魔鬼全心全意長期供奉。 很快他的言行舉止就令多數人視為不容置疑的精神失常。說來也怪,他發作起來,還會因為与眾不同而自鳴得意,以自己擁有雙重人格,雙重生命為榮。他似乎認為胸中的蛇是個神——當然不是天上的神,而是黑暗的地獄之神——并因此居然名聲大噪,神圣非常。不錯,它是令人厭惡,卻比立志欲奪的任何東西都稱心得多。于是他將自己的痛苦王袍般裹在身上,得意洋洋地鄙視那些五髒六腑之中不曾養育致命魔鬼的芸芸眾生。然而,更多時候,人性還是維護著絕對統治。他表現得渴望与人交往,養成了終日閒逛街頭的習慣,漫無目的,除非在他与世人之間建立一种兄弟情誼也稱得上目的的話。以他倍受摧殘的机智,他在每個人胸中尋找著自己的疾患。且不論他是否瘋癲,對意志薄弱,道德過失与罪惡卻具有极為敏銳的觀察力,令許多人認為他不但被毒蛇纏身,而且還惡魔附体,這惡魔將妖術傳授于他,使他能辨出人類心中最丑惡的一切。 舉個例子,他遇到一位對自己兄弟怀有仇恨長達三十年之久的人。從街頭熙攘的人群中,羅德里克伸手按住此人的胸膛,打量他陰險的面孔—— “今天那蛇怎么樣啦?”他會問,滿臉挖苦的關切。 “蛇!”仇恨兄弟的人惊呼——“你什么意思?” “那蛇!那蛇!它沒咬你么?”羅德里克纏住不放。“今早本該祈禱的時候你卻在同它商量心事吧?你一想到兄弟的健康、財富和好名聲,它就咬你了吧?你一想到兄弟的獨生子揮霍放蕩,它就高興得直扭吧?不管它咬你還是高興得直扭,你感到它的毒液流遍你的靈与肉,把一切都變得既尖酸又苦澀么?這种蛇就是這樣子。從我的親身体會,我已了解了它們的全部天性!” “警察在哪儿?”受到羅德里克騷扰的人吼道,同時本能地抓一下自己的胸膛。“為什么讓這個瘋子到處亂跑?” “哈!哈!”羅德里克大笑,松開抓住那人的手。“這下他胸中的蛇在咬他啦!” 這個不幸的年輕人常以譏諷他人取樂,這种譏諷貌似輕松,其實蛇一般惡毒。一天他遇到一位野心勃勃的政客,就一本正經地問人家壓在胸口的蟒蛇是否平安無恙。因為羅德里克認定,這位先生的蛇必屬這一類無疑,既然這類蟒蛇胃口极大,足以一口吞下整個國家和全部憲法。另一回,他攔住一位摳門儿的老頭。這老頭財富如山卻破衣爛衫,穿一件補釘摞補釘的藍外套,戴一頂褐色的帽子,蹬一雙發霉的長靴,偷偷摸摸在城里亂轉,搜括銅板,撿拾銹釘。羅德里克故作誠懇地端詳這位可敬老頭的肚皮,向他保證,他肚內的蛇是條銅斑蛇,是他成日价弄髒手指的大量破銅生出來的。又一回,他攻訐了一位滿面酒色的家伙,告訴他他胸中區區几條蛇要比酒厂大酒桶內繁殖的大堆毒蛇惡毒得多。下一位有幸受到羅德里克光顧的是位負有盛名的牧師。此君當時碰巧參与一場神學大論戰,其中人的憤怒倒大大超乎神的靈感。 “你已從圣酒中吞下了一條蛇。”羅德里克道。 “瀆神的坏蛋!”牧師叱道,可還是偷偷用手去摸他的胸膛。 他遇到一位多愁善感的變態者,此人早年受挫,遂告退紅塵,与人不相往來,終日抑郁不樂,或情緒激動,沉湎于無法挽回的往事。倘羅德里克的話可信,此君的心已化作一條蛇,終將此君与蛇一道折磨至死。注意到一對夫妻的家庭糾紛已惡名遠揚,他安慰人家說,夫妻各自己將出沒家室的□蛇放出胸中。有位滿腔妒嫉的作家,對自己始終無法与之媲美的他人作品大加貶抑,羅德里克對他說,你的蛇是整個爬虫家族最粘滑最肮髒的,不過幸虧它咬人不疼。一個下流坯,臉皮三寸厚,問羅德里克他胸中是否有條蛇,他回答說有,就与從前折磨過哥德族的唐·羅德里戈1的蛇一模一樣。他拉住一位美麗少女的手,憂傷地注視她的雙眸,警告說,她溫柔的胸怀中養育著一條最致命的蛇。數月之后,可怜的姑娘死于愛情与恥辱,世人才發現這些不吉利的話原來有道理。兩位社交場上的冤家相互以女人惡毒的小刺攻擊對方,被羅德里克點悟道,她倆各自的心都是一窩小蛇的巢穴,這些小蛇与大蛇的毒害相差無几。 -------- 1典出英國詩人羅伯特·騷賽(RobertSouthey,1774-1843)的無韻敘事詩“最后一位哥德人羅德里戈”(1814)。羅德里戈為西哥德人最后一位君王,奸污了朱利安伯爵的女儿弗洛琳達,伯爵遂招來摩爾人入侵西班牙,將羅德里戈赶下王位。 但是,似乎沒比逮住一個心怀妒嫉者更讓羅德里克開心的了。他說妒嫉就是一條碩大的綠蛇,渾身冰冷,除一种蛇外,任哪种蛇也沒它咬人疼痛。 “那是种什么蛇呢?”一位無意听到的旁觀者問。 問話者是個眉毛濃濃的家伙,目光鬼鬼祟祟,十二年來從未直視過任何人的面孔。此人品行曖昧——名聲有污——但無人确切知道到底屬何种性質,盡管城中男男女女飛短流長,种种猜測惡毒以极。直到最近,此人一直航行海上,其實,他就是喬治·赫基默爾在希腊群島某种特殊情況下遇到過的那位船長。 “哪种蛇咬起來最疼?”這人追問,但他好像迫不得已,而且結結巴巴,面無人色。 “干嘛問這個?”羅德里克回答,一臉不祥的智慧,“瞧瞧你自己的胸膛,听听!我的蛇在動啦!它認出了眼前的一條大蛇!” 接著,一些旁觀者證實說,就听到一种嘶嘶聲,分明來自羅德里克·埃利斯頓的胸膛。据說,船長的胸膛也傳出嘶嘶的響應聲,仿佛真有條蛇盤踞在那儿,被自家兄弟的召喚弄醒了。倘若确有這种聲音,也八成是羅德里克心怀叵測練習口技的效果。 就這樣,他把自己的蛇——假如他胸中有蛇的話——當成了人人致命的過失,隱藏的罪惡,不平靜的良心等等的象征,毫不留情直刺人家最疼的痛處。咱們很可以想象,羅德里克便成了城里的瘟神。沒人能躲開他——沒人能抵擋他,一切最丑惡的真實,但凡落入他手中便要与之較量一番,還迫使對手也這樣做。人生一大奇特場景便是,人人都本能地努力掩蓋悲慘的現實,任它們不受打攪地埋在一大堆人与人交談的膚淺話題之下!羅德里克竟敢打破世人竭力粉飾太平卻又不肯放棄作惡的默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惡語相向的那些家伙當然有難兄難弟相助,保全面子。照羅德里克的高論,每個人胸中不是藏著一窩小蛇,就是一條能吞掉其它小蛇的大蛇。然而,全城都受不了這位新派福音使徒。几乎所有的人,特別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紛紛要求,不准羅德里克再踐踏公認的禮儀規矩,將自己胸中的蛇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將体面人的蛇拖出藏身的巢穴。 于是親戚們出面干預,將他送入一家私人開辦的瘋人院。消息傳開,人們發現,不少人走過街頭時,神態安祥多了,也不再頻頻小心地捂住胸口。 然而,把羅德里克關起來,雖對城里人的安宁貢獻不小,但對他本人卻大為不利。孤獨使他愈加憂傷,死气沉沉。他成日价与蛇交談——真的,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談話持續不停,似乎暗藏的怪物為一方,盡管听眾們不知所云,除了嘶嘶聲之外沒听到別的。看來也怪,受害者如今對折磨他的東西竟產生了一种感情,只是夾雜著最強烈的厭惡与恐懼,而且這种互不調和的情緒并不相互排斥。相反,還給予對方力量与鋒芒。可怕的愛——可怕的恨——在他胸中擁抱。二者一齊凝聚于那個鑽入他肺腑,在那儿生長的生命之上。這東西以他的食物滋養自己,寄生于他的生命,与他親密無間,如同他自己的心髒。然而卻是一切造物中最丑陋的東西!但它正是一個病態天性的真實象征。 羅德里克有時怒不可遏,對這蛇,對自己,都恨之入骨,決心將蛇置于死地,甚至搭上自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一次,他企圖餓死這條蛇,但可怜的人儿瀕于餓死,蛇卻把他的心當作食物。后來,他又偷偷服下一劑猛烈的毒藥,以為這下可以要么殺死自己,要么殺死附体的妖魔,或者同歸于盡,卻又錯了。因為他迄今不曾被自己有毒的心所毀滅,蛇也不因咬噬這顆毒心而死,雙方也就對砒霜或升汞無所畏懼。的确,這條毒蛇似乎能抵擋所有其它毒藥。醫生們試過用煙草的煙來嗆死它,并灌之以令人沉醉的烈酒,指望蛇會麻痹,沒准儿能從羅德里克的肚里吐出來。他們成功地使羅德里克人事不省,但手一按他胸膛,卻被無法形容的恐怖嚇得半死。他們摸到那條蛇在扭動,翻騰,在病人狹小的肺腑之間狼奔豕突。顯然,鴉片或酒精使它更為活躍,刺激它使出非同一般的手段。于是大夫們放棄了一切治愈或減輕羅德里克病痛的努力。在劫難逃的受難者只好听天由命,恢复了從前對胸中惡魔厭惡的喜愛,整天在一面穿衣鏡前打發凄慘的時光,嘴巴張得老大,既怀希望,又存恐懼,巴望能從喉嚨深處看上一眼探出來的蛇頭。据說他成功了,因為有一回護理員們听到一聲狂亂大叫,赶緊沖入房間,只見羅德里克奄奄一息,癱倒在地。 以后,他并沒被幽禁太久。經過詳細調查,瘋人院的主治大夫們認為,他的精神疾患并未達到精神錯亂的程度,無須隔离,尤其隔离對他的精神极為不利,可能反倒產生本打算治療的那种毛病。他行為反常無疑十分嚴重,曾慣于違犯社會的許多習俗与成見,但世人若無更充分的理由,也無權將他當瘋子對待。依据這种合法而權威的決定,羅德里克獲釋,并于遇到喬治·赫基默爾的前一天,返回自己家鄉所在的城市。 獲悉這一切詳情之后,雕塑家立刻攜同一位因悲傷而顫抖不已的同伴赶往埃利斯頓家中探望。這是一幢宏大陰沉的木結构大房子,有壁柱与陽台,三層高的平台將它与大街相隔。順石頭階梯拾級而上,便登上平台。几棵地老天荒的榆樹几乎遮掩了大廈的正面。這座寬敞且一度富麗堂皇的宅子,是早在上世紀由該家族的一位顯貴造成。那年頭,地皮較便宜,花園及其它場地十分空闊,雖然部分祖產已經轉讓,但屋后仍有一座樹影婆娑的院落,可任一名學生,一位幻想家,或一位心靈受傷的人,從早到晚躺在綠草地上,獨自傾听枝葉颯颯低語,忘卻四周已崛起一座喧鬧的城市。 雕刻家与同伴在黑人老仆西皮奧帶領下,進入隱蔽所在。老仆人對其中一位來客謙卑致敬時,皺紋密布的面孔因會知客人來意和由衷快樂簡直滿面春風。 “待在涼亭里等著,”雕塑家對靠在他臂上的人輕聲說,“你會知道該不該露面,什么時候露面的。” “主會教我的,”那人回答,“愿主賜予我力量!” 羅德里克正躺在一座噴泉邊,水花在斑斕多彩的陽光中四下飛濺,依然晶瑩透亮,依然宁靜無聲,一如年深月久的老樹在它的胸上撒下的陰影。噴泉的生命多奇妙呵——生生不息,卻与岩石同樣久遠,比年高德劭的古森林更長壽。 “你來了。正盼你咧。”埃利斯頓發現雕塑家光臨。 他的舉止与頭一天迥然而异——心平气和,彬彬有禮。而且,如赫基默爾所想,還留神注意客人和他自己。這种不自然的自我克制,几乎是預示任何不正常的唯一特征。他剛把一本書扔在草地上,那書還半攤著,看得出來是講蛇類發展史的書,并配有栩栩如生的插圖。此書附近還躺著本大部頭,是杰里米·泰勒1撰寫的《醫科難症》,專講五花八門的良心病病例,但凡良心尚存者都能從中找到适合于自己的東西。 -------- 1杰里米·泰勒(JeremyTaylor,1613—1667):英國牧師兼作家,最著名的作品為《神圣的生与死》。其文流暢自如,節奏明快,比喻生動。 “瞧,”埃利斯頓指指那本說蛇的書,嘴角挂著一絲微笑,“我正努力与胸中的朋友加深了解吶,可這本書找不到讓人滿意的東西。沒弄錯的話,我這個朋友硬是獨一無二,与普天下其它爬虫毫無血親! “那這怪物從何而來?”雕塑家問。 “我的黑皮膚朋友西皮奧有個故事,”羅德里克回答,“說是這座噴泉中藏著條蛇——你瞧噴泉的樣子倒滿純洁滿可愛——打頭一代居住此地的人開始就如此。這條令人肉麻的蛇鑽進了我曾祖父的肚子,在那儿一住多年,真把老先生折磨得死去活來。總之,這蛇是我家特有的東西。不過,跟你說實話,我不相信這蛇是什么傳家寶,它是我自己的,与別人不相干。” “可它從何而來?”赫基默爾問。 “哦,任何人心中的刻毒都足以養出一窩蛇來。”埃利斯頓一聲假笑。“你該听听我對城里好人們的布道。毫無疑問,我覺得自己夠幸運的,只養育了一條蛇。而你,胸中沒有蛇,所以不會同情世上別的人。它咬我!它咬我啦!” 惊叫聲中,羅德里克失去自制,扑倒在草地上,不停地輾轉扭動,證明他极為痛苦。赫基默爾不由聯想到這樣子活像蛇的動作。接著又听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這聲音頻頻出沒于受害者談吐之中,在單詞与音節之間鑽來鑽去,卻不妨礙談話的連貫性。 “太可怕了!”雕塑家惊呼——“不管是真實還是想象,都是一場大災難。羅德里克·埃利斯頓,告訴我,這可惡的東西還有治么?” “有的,可惜辦不到,”羅德里克低聲怨忿,臉埋在草地里打著滾,“只要我哪怕片刻之間忘掉自己,這蛇就無法待在我体內,正是我病態的自思自苦養育了它呀。” “那就忘掉自己吧,我的夫君。”他頭上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想想他人,便能忘掉自己!” 羅西娜從涼亭中走出,俯身向著丈夫。她的面容是羅德里克痛苦的鏡子,卻又飽含著希望与無私的愛情,使一切痛苦化為塵世的陰影与幻夢。她伸手触摸羅德里克,他渾身便一陣顫抖。那一瞬間,假使傳說可信,雕刻家只見草地上騰起一陣波浪般的動靜,只听一陣叮咚的響聲,像有什么東西躍入了噴泉。且算此事當真。羅德里克确實一下子坐了起來,變了一個人,恢复了健全的理智,掙脫了從內心將他打得一敗涂地的惡鬼,獲得了新生。 “羅西娜!”他呼喚著,激動得語無倫次,長期纏繞他聲音中的哀鳴一掃而光。“原諒我!原諒我吧!” 羅西娜歡樂的淚水打濕了他的面頰。 “懲罰夠嚴厲的,”雕刻家評論道,“就連正義之神此刻也會原諒,何況是一個女子的柔腸!羅德里克·埃利斯頓,不論這蛇是否果真存在,還是你的天性令你想象出這么個東西。此事的教訓都同樣深刻。膨脹的自我主義,在你身上表現出來的是妒嫉,它与潛入人心的一切惡魔同樣可怕。被惡魔盤踞了如此之久的心胸,還能變得純洁么?” “哦,當然能,”羅西娜一展天使般的笑靨,“那蛇只是陰暗的幻覺罷了,它象征的東西与它本身同樣虛空。過去的事盡管令人灰心,但它的陰影不會籠罩將來。此事應有的重要性僅僅在于,它是咱們永恒生命中的一件奇聞。”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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