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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藝術家


  一位老人挽著他漂亮的女儿沿街走來。時值黃昏,二人走出蒼茫暮色,踏入一片光明。這光明是從一家小店舖的櫥窗射出來,照亮人行道的。這是個向外凸出的櫥窗,里頭懸挂著各色各樣的表,金銅色的,銀色的,也有一兩塊真金的,全体背對大街,好像發脾气不肯告訴路人現在几點鐘了。店舖內,一位青年橫坐窗前,蒼白的面孔正全神貫注俯視某种精巧的机械。一盞帶罩的台燈把集中的光束投在上面。
  “歐文·沃蘭在干什么呢?”老彼得·霍文頓直嘀咕。他自己就是位退休的鐘表匠,也是這位青年從前的師傅,直納悶小伙子在折騰什么東西。“這小子在干什么呢?六個月來,回回從他舖子路過都見他這樣子賣力干活。這比他平日里尋求永恒運動的傻气倒是一大進步。不過,我對自己的老行當了如指掌,肯定這小子現在忙活的并不是什么鐘表的机械零件。”
  “爸爸,”安妮對此問題不感興趣。“也許歐文正發明什么新的計時器呢。我相信他有足夠的獨創性。”
  “呸,孩子!就他那點儿獨創性,弄出來的東西絕不會比荷蘭玩具更強。”她父親回答。歐文·沃蘭別出心裁的天才從前讓師傅煩透了。“讓這號獨創性見鬼去吧!就我所知,它的全部后果就是把我舖子里几塊最棒的表攪得怎么也走不准。就像我先頭說過的,他那點儿獨創性要能弄出比小孩子玩具更好的東西,那太陽都得給他弄出軌道,全部時間進程也得亂套嘍。”
  “小點儿聲,爸!讓他听見了!”安妮推推老人的胳膊,小聲說,“他耳朵跟感情一樣靈敏,您知道他多容易動感情。咱們還是走吧。”
  于是彼得·霍文頓与女儿安妮不再多談,接著往前走。一直來到城中一條小街,經過一家鐵匠舖敞開的大門。只見里頭有座熔鐵爐,時而火光閃閃,照亮又高又黑的屋頂,時而只照亮小小一塊煤炭狼藉的地面,全仗風箱巨大的皮肺一呼一吸的運動而定。火光閃亮時,一眼就能看清舖子遠處角落里的東西,還有牆上挂著的馬蹄鐵;火光暗淡時,火焰似乎只在沒遮沒攔的空間內發出微光。在這紅光与昏暗交替之間,鐵匠的身影四下晃動,一明一暗,生動如畫,得值一看。這里明亮的火焰与沉沉的黑夜互相搏斗,仿佛各自都想從對方身上把鐵匠优美的力量奪過來。不一會儿,鐵匠從爐火中抽出一根白熱的鐵條,擱到鐵砧上,揚起力大無比的胳膊,很快就被包裹在數不清的火星之中。這些火星隨著他鐵錘一記一記猛敲,洒落在周圍的昏暗中。
  “瞧,這才好看吶,”老鐘表匠道,“我知道如何擺弄金子,可說到底,還不如當個鐵匠,他的力气花得多實在。你說呢,安妮?”
  “請別說得這么響,爸,”安妮悄聲道,“羅伯特·丹福思會听見的。”
  “听見了又怎么樣?”彼得·霍文頓說,“我再說一遍,靠力气和踏踏實實的工作,靠鐵匠黑乎乎的光胳膊掙飯吃,是有益健康的好事。而鐘表匠呢,被大齒輪套小齒輪弄得昏頭轉向,要么搞垮了身体,要么搞坏了視力,就跟我一樣,剛到中年或剛過中年,就在這行中做不下去,改行又不合适,錢也沒賺到足以過舒心日子。所以我還要說一遍,給我力气,甭給我錢,這才能赶走一個人的荒唐念頭吶!你听說過哪個鐵匠像那邊的歐文·沃蘭那么傻里傻气呀?”
  “說得好,霍文頓大叔!”羅伯特·丹福思從熔爐邊大聲喊,嗓門又亮又深,好不快活,屋頂都震得響。“安妮小姐對這番道理怎么看?她呀,俺猜,一定認為收拾小姐們的手表比敲敲馬蹄鐵,做做鐵烤架体面得多。”
  安妮不容父親答話,拽著他就往前走。
  可咱們得回歐文·沃蘭的店舖,再好好琢磨一番他的經歷与性格。不管彼得·霍文頓,或許還有他女儿安妮,或者歐文的老同學羅伯特·丹福思,也許都認為這事不值一提。從他小小的指頭能握住鉛筆刀起,歐文精巧的別出心裁就引人注目。有時他用木頭雕些好看的小玩意儿,大多是些花朵和小鳥;有時則一門心思要弄清机械的奧秘。但總是為了美觀,從不學做任何實用的物件。他不像同學中的小能人,在谷倉屋角上安裝小風車,或在附近的小溪上架一座小水磨。而發現這孩子与眾不同,值得更認真注意的大人們,有時滿有理由地猜想,這孩子正企圖模仿大自然优美的運動,比如小鳥的飛翔呵,小動物的活動呵,等等。事實上,這似乎是愛美之心的一种新發展。這發展也許能造就他成為詩人、畫家,或雕塑家。它优雅高尚,毫無功利主義的粗俗,一如任何精美藝術。他對僵化死板的普通机械運動尤為厭惡。一次,人們帶他去參觀一台蒸汽机,以為能滿足他對机械原理的直觀理解力,可他臉色變白,感到惡心,就像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造成這种恐懼心理的部分原因,是這個鐵家伙的体積和惊人的力气。歐文的心好比一架顯微鏡,天生偏向于精細的東西。這与他矮小的身体,小巧纖細的手指完全一致。倒不是他的審美觀因此而降低到精細感。美的概念与大小無關,小至只有顯微鏡下才能弄清的空間,大到唯有划過長空的彩虹才能衡量的廣闊宇宙,都同樣能得到充分發展。但無論如何,他目標与才能的這种精細反使本可能賞識歐文·沃蘭天才的世人們更不會鑒別了。孩子的親屬們無計可施——大概万般無奈——只好讓他去跟鐘表匠做學徒,指望他不尋常的創造力能得到調教,達到實用目的。
  彼得·霍文頓對徒弟的看法已發表過了。他對這小伙子也無能為力。沒錯儿,歐文掌握這個行當的竅門快得不可思議,可他把鐘表生意的偉大目標全都拋諸腦后,或根本看不起。哪怕時間會融入永恒,他對測時也毫無興趣。不過,由于歐文体格欠強壯,只要師傅還為他操心,嚴格的命令加上嚴厲的看管,還能約束他那古怪的創造力。可一旦學徒期滿,師傅又因視力衰退不得不將小店轉讓給他時,人們才明白日复一日由歐文·沃蘭帶領時間老人前進,有多么不合适。他最具理性的一項設計,就是要把一种能奏樂的裝置与手表內的机械聯結起來,好使生活中一切刺耳的聲音都變得動听和諧,使光陰的每一瞬間,猶如金光璀燦的水珠,和諧悅耳地落入歷史的深淵。要是誰家把鐘交給他修理——那种歷史悠久形象高大,測量過几代人生命,几乎与人性融為一体的東西——他就會自作主張,在年高德劭的鐘面上,裝上一組舞蹈或送葬行列的小偶像,表現十二個歡樂或憂傷的鐘頭。這种奇思怪想不出几次,就破坏了那些性格穩重講求實際的人們對年輕鐘表匠的信任。他們認為,時間可不是鬧著玩儿的,不論把它看作今生發達的手段,還是來世富貴的本錢。光顧小店的人迅速減少——倒霉,可對歐文·沃蘭來說也許倒是天上掉下的好運。他越來越沉迷于一件神秘工作,此事吸引了他的全部科學知識与靈巧手藝,同時也充分利用了他獨特的天賦。這項追求已耗費了他數月時光。
  老鐘表匠及其漂亮女儿打夜色蒼茫的街頭凝望他,令他好一陣心亂,手抖得厲害,無法再做精細的活計。
  “是安妮呵!”他喃喃地說,“听到她父親聲音之前,心就跳得這么厲害,我該明白是她嘛。啊,心儿怦怦跳!今晚簡直沒法子再做這精工細活了。安妮!親愛的安妮!你應當使我的心和手堅定,不要使它們這樣亂抖呵。要知道,我盡力將美的精魂做成有形的東西,使它運動,全都是為了你呀。哦,狂跳的心,安靜些吧!要是這件工作就此受挫,迷亂不宁的夢境就會打攪我,使我明天打不起精神。”
  他千方百計使自己平靜下來,繼續手頭的活計。這時店門開了,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彼得·霍文頓在鐵匠舖的光明与昏暗之間,駐足欣賞的那位壯漢。羅伯特·丹福思帶來一只小鐵砧,是最近年輕的藝術家定做的。歐文細看一番,說這東西正合他意。
  “那當然,”羅伯特·丹福思洪亮的嗓門響徹小店,就像一把低音提琴。“俺這行當的活計,沒俺干不了的。話說回來,俺這雙手跟你的一比,可太丑嘍。”他呵呵大笑,把自己的大手伸到歐文纖巧的手邊。“可那又怎么著?俺一錘子下去,比你打學徒起到現在花的全部力气還要大得多。這話不假吧?”
  “多半不假,”歐文的聲音又低又輕。“力气是人間怪物。我不敢自吹,我的力气不管是大是小,全是精神上的東西。”
  “咦,歐文,你在搗弄啥呢?”老同學問,音量還是那么大,令藝術家聞而卻步,尤其這問題事關他腦海中最迷人最圣洁的夢。“鄉親們都說你在想方設法找到永恒運動哩。”
  “永恒運動?瞎說!”歐文回答,做個厭惡的手勢,他的古怪脾气還挺大。“這東西永遠找不到。不過騙騙那些被物質迷了心竅的人罷了,我才不會上當。再說,就算有可能,光為了把這奧秘用于眼下蒸汽和水所起的那些作用,也不值得我下功夫。對發明什么新型軋棉机的榮耀,我并沒野心。”
  “那可太离譜儿啦!”鐵匠邊說邊縱聲大笑,使歐文和他工作台上的玻璃罩都一起顫起來。“不,不,歐文!你造的東西絕不會有鋼筋鐵骨。好啦,俺不打扰啦,晚安,歐文,祝你成功。若是需要幫忙,只要是一錘子敲鐵砧的買賣,俺一定效勞。”
  又一陣大笑,力大無窮的人离開了小店。
  “怪事,”歐文·沃蘭輕聲自語,手撐住頭。“我的一切思索,一切目標,對美的強烈向往,對創造美的意志力——一种更精致更微妙的力量,這位彪形大漢完全不懂——這一切的一切,只要遇上這個羅伯特·丹福思,就顯得那么虛幻,那么無聊!要是常常見他,真會讓我發瘋。他那冷酷野蠻的力量弄髒弄亂了我的心緒。但是,我自有辦法變得強大,絕不向他低頭。”
  他從一只玻璃罩里取出一塊极小的机械裝置,拿到台燈的光束下面,通過放大鏡仔細地看著,再用一种鋼制的精密工具進行操作。可剎那間,他往后一跌,倒在椅背上,雙手一絞,滿臉恐懼,小巧的五官竟巨人般令人難忘。
  “天!我干了什么?”他惊呼,“那妄想,那野蠻力量的影響——迷惑了我,遮擋了我的感覺。我完成了一擊——致命的一擊——從一開頭就擔心的一擊。全完了——几個月的心血,一生的目標全毀啦!”
  他于是枯坐,深深絕望,直到台燈在插座里閃了几下,把這位美之藝術家拋入一片黑暗。
  就這樣,那些生之于想象,在想象中稱心如意,并且寶貴到超乎一般人价值觀念的种种思想,在現實面前撞得粉碎,一敗涂地。理想的藝術家必須性格堅強,這种堅強几乎与他精細的素質勢不兩立,他必須挺起胸膛對抗全人類,在自己天才与天才的奮斗目標兩方面,做自己的唯一信徒。
  一段時期,歐文·沃蘭在這种嚴酷而合理的考驗面前屈服了。好几個星期,他老是無精打采,兩手撐著腦袋,使鎮上的人簡直沒机會看到他的面孔。終于抬頭面對陽光時,那張臉上只有冷漠、無聊,以及說不清的改變。然而,照彼得·霍文頓看來,照那些認為生活應當一板一眼,時鐘般按鉛制鐘擺運動的哲人們看來,這种改變竟是件大好事。如今,歐文照管生意真是勤勉賣力。眼見他檢查古老的大銀表時,慢條斯理一本正經,好不叫人惊奇。表的主人則大喜過望。這表藏在他表袋里,早已被視為生命的一部分,當然很介意人家如何對待。如此贏得一片贊揚之聲,歐文·沃蘭遂被有關當局請去調試教堂尖塔上的時鐘。這件有關公眾利益的大事,他干得十分出色,令商人們在交易所里大聲大气贊不絕口,護士送藥到病房時也輕聲感激,情侶們赴約會按點守時,也為他祝福。全城上下感謝歐文使他們能准時進餐。一句話,他精神上的重負使一切井然有序,不僅他机体內部如此,一切听得到教堂時鐘當當作響的地方都一樣。有件小事雖不值一提,倒也說明了他目前狀況。就是顧客們請他在銀匙上鐫刻姓名或姓名首字母時,他如今只用最明了清楚的字体,省掉了种种花里胡哨的矯飾,而從前這正是他的活計与眾不同之處。
  在這段愉快的轉變時期,一天,老彼得·霍文頓來探訪從前的徒弟。
  “喂,歐文,”他道,“真高興四面八方都在夸獎你,尤其鎮上那口鐘,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為你唱頌歌哪。只要丟掉你那些有關美的廢話,那些玩意儿我不懂,別人不懂,連你自己也不懂——只要你擺脫了那些破爛,你的生活准能成功,就跟青天白日一樣确實無疑。可不是么,只要你照現在的路走下去,連我都愿意讓你修修這塊寶貝的老表嘍!雖說除了女儿安妮,我在這世上再沒更看重的東西了。”
  “先生,我會碰都不敢碰它的,”歐文垂頭喪气,因為一見師傅面,他就如背重負。
  “到時候,”師傅說,“到時候你准能對付得了。”
  老鐘表匠倚仗往日的師傅權威,隨便翻看歐文手上的活和其它正修理的東西,而藝術家則簡直抬不起頭來。沒比師傅冷漠而缺乏想象力的精明更与小伙子的個性相悖的了,什么東西碰上這份精明都會化作一場空夢,除了物質世界密度最大的東西。歐文的心在呻吟,懇求上帝快將自己從此人手里拯救出來。
  “可這是什么?”彼得·霍文頓突然大叫,拿起一只布滿灰塵的玻璃罩,下面露出一种机械裝置,纖細精巧,好比一只蝴蝶的小小軀体。“這是什么?歐文呀,歐文!這些小鏈條、小齒輪、小葉片里有妖術哩。瞧!我食指和拇指只要一捏,就能把你從未來的災難中解放出來。”
  “看在老天份上,”歐文·沃蘭騰地跳起來,“您要不想逼我先瘋就別碰它!您手指頭稍稍用力,我就永遠給毀了。”
  “啊哈,年輕人!會這樣么?”老鐘表匠盯著歐文,那世俗刻薄的責備目光足以穿透他的心,折磨他的靈魂。“好吧,由你的性子干吧,不過我再次警告你,這小小的机械玩意儿里藏著你的邪惡靈魂,要不要我赶走它呀?”
  “您才是我的邪惡靈魂,”歐文情緒激動——“您和這個冷酷粗俗的世界!您壓在我身上的沉悶思想、失望沮喪,才是我的絆腳石,不然,我早就完成上天賦予我的使命了。”
  彼得·霍文頓搖搖頭,滿臉輕蔑与激憤。以他為代表的一些人,認為自己有權把所*求  它* 楙莽y 謀Ρ矗壻*不順大路撿拾一件布滿灰塵的現成東西的人,統統看作傻瓜。他立刻走了,還豎起一根手指,一臉嘲諷。之后好几個夜晚,這副表情都纏繞著藝術家的睡夢。師傅前來造訪之時,歐文正要拾起放棄的事業,可由于這次可惡的干扰,又把他拋回好不容易才擺脫的狀態。
  然而,他只是表面懶懶散散,內心卻在本能地積聚新的力量。隨著夏日的流逝,他几乎完全歇業,听任時間老人——迄今為止這位老先生還是由他所控制的鐘表為代表——在人的生活中任意游蕩,將一連串稀里糊涂的鐘點弄得完全一團糟。人們說,這年輕人糟蹋白天的時光,在林子里,田野上,小溪旁徘徊流浪,孩子似地追逐蝴蝶,或觀看水中昆虫的運動取樂。他細心觀察這些活生生的玩物如何在微風中戲耍,認真檢查捕捉到的活蹦亂跳的昆虫結构,那份專注真令人不可思議。追捕蝴蝶倒是他理想追求的恰當象征,他已為這种追求付出過大量心血,可是美麗的理想會不會与象征它的蝴蝶一樣,屈服于他的手掌?這些日子對藝術家來說無疑既甜蜜又稱心,充滿燦爛的构思。這些构思在他的智慧中閃閃發光,一如蝴蝶在天空中翩翩飛翔。這一刻,它們實實在在,也無須為使肉眼能看到它們而勞作,而困惑,而失望。唉,一位藝術家,無論在詩歌還是其它別的素材之中,都不會因為內心美的享受而心滿意足,他必定去追求那飛翔在他們幻想邊緣的奧秘,以有形的把握抓住它,將它脆弱的生命碾得粉碎。歐文·沃蘭感到一种沖動,想把自己的思想變成外在的現實。這沖動無法抗拒,正如詩人或畫家從他們視覺的丰富印象中不盡完美地進行模仿,將世界表現成一种較模糊較朦朧的美一樣。
  如今,夜晚成了他慢慢重新實現自己唯一計划的時間。這計划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總是在黃昏來臨的時候,他悄悄溜進城,把自己鎖進小舖,耐心細致地一干好几個小時。有時他會被巡夜人的敲門聲嚇一跳,因為天下万物都該入夢之時,人家卻發現歐文·沃蘭的百葉窗縫隙漏出了燈光。大白天對藝術家病態敏銳的頭腦似乎是种干扰,妨礙了他的追求。所以,陰云密布,狂風暴雨的日子,他就雙手捧頭,使自己敏感的頭腦沉浸于無窮無盡恍恍惚惚的遐想之中,從而放松自己,擺脫准确与明晰的思考,因為,夜晚緊張的勞作之中,他不得不聚精會神。
  有一回正這般恍惚著,安妮·霍文頓進來了,將他惊醒。姑娘顧客似地大大方方,又像童年伙伴親親熱熱。她的銀頂針磨出了一個洞,想找歐文修一修。
  “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委屈自己做這么件小事,”她笑著說,“既然你如今一門心思用机械体現你的精神。”
  “你打哪儿來的這念頭,安妮?”歐文吃了一惊。
  “哦,自己想出來的。”她回答,“老早以前听你說過,那時候你我都還是小孩子。得啦,能不能修修這個破頂針呢?”
  “為你,干什么都成,安妮,”歐文·沃蘭道——“什么都成,哪怕到羅伯特·丹福恩的爐子上去打鐵。”
  “那可就好看嘍!”安妮回他一句,以難以覺察的輕蔑掃一眼藝術家瘦小單薄的身材。“喏,頂針在這儿!”
  “你那念頭真夠怪的,”歐文道,“就是你方才說的把物質精神化的那念頭。”
  這時他暗暗想道,這位年輕姑娘生來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明白他的心思。若能擁有唯一心上人的同情,孤軍奮斗時將得到多大的幫助和力量呵!那些与芸芸眾生追求迥然不同的人們——要么超前于世人,要么將世人撇在一邊——常常會感到某种寒心,這寒心令精神戰栗,仿佛落入极地四周冰天雪地的荒蕪。一切先知、詩人、改革家、罪犯或任何怀有人類渴望,卻被特殊命運与世人相隔的人,他們可能感到的東西,可怜的歐文也体會到了。
  “安妮,”他叫道,臉色變得煞白,“我多想把自己追求的秘密告訴你呵!我想,只有你才能給它正确評价。我知道,只有你才會對它心怀敬意,而我絕不能指望冷酷功利的世人們會這樣。”
  “我就不會么?肯定我會的!”安妮·霍文頓快活地笑著。
  “快,給我講講這個小小的陀螺干什么用?做得這么精美,都能給麥布女王1把玩了。瞧!我能讓它轉起來。”
  “別動!”歐文大叫,“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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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麥布女王(QueenMab):英國傳說中司掌人類之夢的小仙后。
  安妮只盡量輕輕地用針尖碰了一下那個已不止一次提到過的,极小极复雜的机械裝置,藝術家就狠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使安妮尖叫起來。狂怒与痛苦扭歪了他的面孔,安妮吃了一惊。接著他頭一沉,用雙手捧住。
  “走吧,安妮,”他輕輕說,“我騙了自己,只好自作自受。我渴望同情,想啊,盼啊,做夢都以為你會同情我。可你沒有開啟我內心秘密的鑰匙。方才那一下毀了我好几個月的心血,一輩子的夢!這不能怪你,安妮,可你毀了我!”
  可怜的歐文·沃蘭!他的确錯了,可又應當原諒,因為倘有誰的心能對他視為如此神圣的事業怀有足夠敬意的話,那一定是個女人的心。甚至安妮·霍文頓本可能不會令他失望,要是她對深切的愛情信息心有所知的話。
  接踵而來的冬天,藝術家打發光陰的方式,令一切迄今為止認為他無可藥救的人們大為開心。他們認為,他果真命中注定要做人間廢物,他本人也活該倒大霉。一位親戚的亡故使他得到一筆小小遺產,于是不必為謀生辛苦。而且他失去了偉大目標的影響——這目標至少對他是偉大的——他便放縱于一些嗜好,以為能借助它們支持自己脆弱的体質。可一旦天才的超凡之處被掩蓋,世俗之處便更難駕馭,因為個性失去了上天早已精心安排的平衡,而那些生性鄙俗者,則依靠其它辦法來尋求平衡。歐文·沃蘭以身驗證縱飲狂歡有多么快樂,他透過金色的酒杯看世界,琢磨著杯沿歡快的泡沫帶來的种种幻想。這些幻想使空中充滿樂得發瘋的身影,但很快就又變得鬼魂般凄涼。即使這令人喪气又無可避免的變化來臨,年輕人還是舉杯痛飲銷魂酒,不管酒气給生命罩上陰影,又讓陰影中充滿嘲笑他的幽靈。現在,藝術家感到一种刻骨銘心的厭倦,這東西比酗酒喚起的任何愁悶与恐懼更令人難以忍受。酗酒時,就算心中煩惱,總還記得一切都不過是場幻覺;可是厭倦卻讓人明白,他的現實生活就是一場沉重的痛苦。
  一件小事將他從危險的狀態中解救出來。此事不止一人親眼目睹,但其中最精明者也無法解釋或猜度歐文·沃蘭怎么想的。事情很簡單。一個暖和的春日午后,藝術家与尋歡作樂的伙伴們坐在一道,面前擱著一杯酒。忽然,一只五彩斑斕的蝴蝶飛入敞開的窗戶,在他頭頂翩翩起舞。
  “啊,”開怀暢飲的歐文一聲喊,“陽光之子,夏風之伴,無聊的冬眠之后,你又复活了么?那我動手干活儿的時間也到了!”
  說完,連杯中的酒也沒喝完,他起身就走。從此再沒听說他沾過一滴酒。
  如今,他重新踏入林中与田野,徘徊游蕩。也許,歐文与粗俗的酒徒們共坐之時,那只精靈般翩然入窗的五彩蝴蝶真是一個精靈,前來召喚他重返自己超凡脫俗,純洁而理想的生活。也許他到陽光燦爛的地方去是為了尋找這個時常光顧的精靈,因為夏天已快過去,人們還是見他輕手輕腳朝降落的蝴蝶走攏去,看出了神。小東西飛起來,他目光也隨之而去,仿佛它空中的軌跡能指點一條上天堂的路。然而,他又恢复了反常的辛勞,巡夜人一看他百葉窗泄出的燈光就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城里人對所有這些怪現象得出一條包羅万象的解釋,歐文·沃蘭瘋了!對那些心地狹隘,頭腦遲鈍者來說,這种解釋多么万應靈驗——多么稱心如意——對超乎世情常規的不論什么東西,這种解釋又何等方便!從圣保羅1時代直到我們這位可怜的小小的美之藝術家,相同的法寶,被用來解釋所有聰明過人行事出眾者的言行中一切神秘莫測之處。就歐文·沃蘭來說,城里人的判斷也許沒錯。他大概是瘋了,沒人同情他——他与鄰人之間有道鴻溝,從而掙脫了榜樣的約束——僅此一點就足以令他發瘋。或也許他受到太多光華的感染,這光華与普通的日光相雜,使他像普通人一般目幻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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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保羅(SaintPaul,?—公元67?)耶穌門徒之一,廣傳基督教于當時諸國,被害于羅馬。《圣經·新約》中之書信大多出于其手。原稱掃羅(Saul),其紀念日為一月二十五日。
  一天夜里,藝術家照習慣漫步歸來,打開燈,照亮那件精巧的工件。這活計時常被打斷,卻總是繼續進行,仿佛其中蘊含著他的命運。忽然,他吃了一惊,老彼得·霍文頓進來了。歐文一見他心就一縮,世人當中他最可怕,因為但凡他清楚看到的一切,他都能敏銳地理解,而他不曾看到的東西便死也不肯相信。這一回,老鐘表匠只有几句和和气气的話。
  “歐文,我的孩子,”他道,“明天晚上請一准上我家去。”
  藝術家支支吾吾表示歉意。
  “哦,你一定得去,”彼得·霍文頓說,“看在過去你曾是我家一員的份上。怎么,孩子!你不知道我女儿安妮已經跟羅伯特·丹福思訂婚了么?我們備了餐便飯,慶祝慶祝這件事。”
  “啊!”歐文道。
  這小小的音節就是他全部的話。讓彼得·霍文頓听來好不冷漠,無動于衷。然而,在可怜藝術家的內心,這卻是被窒息的一聲吶喊。他強抑自己,好似壓下一個邪惡的妖精。不過,老鐘表匠未曾察覺,年輕人允許自己做了一次小小的發泄。他拿起正要干活的工具,又听任它墜落在那小小的机械裝置上,這東西已花費它數月心血,這下子被打得粉碎!
  倘若愛情不曾夾在其它一切阻力當中,奪去歐文的巧手神工,他的故事也就不成其為奮力創造美的人們備受熬煎之生活的寫照了。表面上,他不是個熱烈追求的情人,他強烈感情的發展變化都完全被限制于藝術家的想象當中。而安妮對此除了女性的直覺外,一無所知。但照歐文看來,這愛情卻覆蓋了他的全部生命。忘卻當初她無法作出任何深刻反應的事實,他堅持把安妮的形像与自己一切藝術上成功的美夢相連系。她就是自己崇拜的精神力量的化身,在她的圣壇上,他盼望獻上一件寶貴貢品。他當然欺騙了自己,安妮·霍文頓并不具備他的想象所賦予她的品質。他內心的安妮形象,正如那神秘的机械裝置若能完成一樣,都是他自己的造物。倘若他愛情圓滿,能明白自己的錯誤——倘若能使安妮投入他的怀抱,就能目睹她從天使蛻變為普通女人——這种失望沒准儿能赶他回頭,讓他集中精力,追求自己唯一尚存的目標。話說回來,若發現安妮果真如他想象,他的命運就會美侖美奐,只要從中利用些多余贅物,他就能造出許許多多美麗的東西,比他以往煞費苦心所造的一切更有价值。可是,悲哀戴著假面來到他身旁。想到自己命中天使已被奪走,落入一名鄙俗粗笨的鐵匠之手,而此人既不需要也不會欣賞她的寶貴作用——這才是命運的乖戾執拗,令人生太荒唐,太矛盾,無須再抱別一种希望,也無須再擔心別一种失落。歐文·沃蘭被搶光了,只好目瞪口呆,傻傻干坐。
  他大病一場,痊愈之后,瘦小單薄的身体長了一身從未有過的蠢肉。削尖的面頰圓了,纖細的小手,生就完成鬼斧神工的,變得比肥嘟嘟的嬰儿手還丰滿。臉上一副小孩子神气,陌生人說不定忍不住會親熱地拍拍他的頭——卻又打住,納悶這是個什么怪孩子。他仿佛已失去靈气,听任肉体植物般蓬勃生長。歐文·沃蘭可不是白痴,他能說會道,有條有理,頗像只廢話簍子。人家真開始這樣看他了,因為他老是不厭其煩高談闊論以前看過的書上,那些机械制造的种种奇跡,如今才明白全都是騙人的鬼話。他歷數艾伯塔斯·馬格納斯制造的銅人,培根修士制造的銅頭1,講到近代自動化的小馬車,說是給法國太子制造的;還有一种昆虫,能在耳邊嗡嗡叫,跟活蒼蠅一樣,其實不過是一种小巧的鋼絲彈簧。還講了個鴨子的故事,說它大搖大擺地走路,嘎嘎地亂叫,還能找食吃。不過,要是哪位老實人買了去做大菜,會發現自己上當受騙,原來是只机械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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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培根修士指羅杰·培根(RogerBacon,1214—1294),英國哲學家,科學家,方濟會修士。銅頭故事請參看本書《胎記》注釋。
  “所有這些話,”歐文·沃蘭道,“我現在才明白全是欺人之談。”
  接著,他又神秘兮兮地承認,自己一度想法不同。閒蕩做夢的日子里,他曾以為用机械体現精神大有可能,再加上新的生命和運動,就可以生出自然母親在万物中想要達到,卻從未下力气實現的理想的完美。然而,他對實現這個目標或這种打算本身,卻沒有明确的認識。
  “如今我把這些都扔一邊儿了,”他會說,“這都是年輕人自己攪得自己心亂的夢幻。如今我有點儿醒悟了,回頭試想真可笑哩。”
  可怜喲,可怜而墮落的歐文·沃蘭!這些跡象表明,他已不再屬于我們周圍那個不可見的美好世界,他對無形的東西已失去信心。如今正像這類倒霉蛋所必然的那樣,以擯棄甚至能親眼目睹的東西而得意,除了親手能触摸的東西之外,一切都不肯相信。此乃這种人的大不幸,他們的精神逐漸凋萎消亡,只剩下更遲鈍的理解力愈來愈多地認同那些唯一能認識的東西。不過,歐文·沃蘭的精神尚未枯萎也未消亡,只在沉睡。
  他的精神如何再次蘇醒,無案可查。也許麻木遲鈍受到了劇痛的刺激,也許与昔日相同,蝴蝶飛來,在他頭頂起舞,又給了他靈感——這种陽光生物總給藝術家帶來神秘的使命——以他過去生活的目的重新鼓舞他。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流遍了他的血管,他的頭一個沖動就是感謝上天,使他再度成為有思想,有想象,感覺最敏銳的人。他已有許久不是這种人了。
  “現在動手完成任務,從沒感到這樣渾身是勁。”他說。
  然而,雖覺身強体壯,他也擔心死亡會突然襲來,中斷他的工作。于是便加倍努力奮斗。這种對死亡的擔心在全身心投入崇高事業的人當中,十分常見。他們將生命僅視為成功的一項必要條件。只要我們熱愛生命是為了生命本身,就不怕失去它,一旦為了達到某种目標而渴望生命,才明白生命何其脆弱。但与這种不安全感并存的,還有一种關鍵信念,那就是我們從事命中注定适合自己的工作時,死亡不會傷害我們,因為倘若完不成這份工作,全世界都會為之傷心。難道滿怀改造人類勃勃雄心的哲學家,鼓足勇气,行將吐出教化之言的時刻,會相信死亡將召喚他脫离實實在在的生命么?倘若他這樣死去,長得令人厭倦的時光將逝去——整個世界的生命猶如沙漏中的黃沙,一點一點墜落——才會有另一位哲人打算揭示早就可以曉諭世人的真理。但歷史上許許多多例子表明,任何特定的時代,那些擁有最寶貴精神的人們,照凡人眼光判斷,往往過早夭折,得不到揮洒自己的空間,難盡自己塵世的使命。先知死去,麻木遲鈍懶惰成性者卻活了下來。詩人的歌才唱一半,便去了天國,到凡人听不到的地方參加合唱隊。畫家——正如奧斯頓1——將自己的一半构思留在畫布上,以其不完整的美讓我們傷心,自己卻用天堂的色彩,倘這么說不失敬的話,來完成整幅畫面。但更有可能的是,此生未竟之构想,任何地方也無法完成。人類种种寶貴計划如此頻繁地半途而廢只能證明,塵世的种种作為,無論因虔誠和天才顯得多么超凡入圣,其實全無价值,除了將精神付諸行動予以證明之外。在天國,所有普通的思想都比彌爾頓2的詩歌更崇高更動听。那么,他愿不愿給他留在人間尚未完成的詩篇再添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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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斯頓(華盛頓·奧斯頓WashingtonAllston,1779—1843):美國畫家、小說家、詩人。
  2彌爾頓(約翰·彌爾頓JohnMilton(1608—1674),英國大詩人,著名長詩《失樂園》之作者。

  還是回頭來說歐文·沃蘭吧。要達到他的生活目標,全看他運气好坏。且略過他長時間的緊張思考、滿怀渴望的努力、精工細做的辛苦、勞心傷脾的焦慮、獨自慶祝成功的一瞬,讓這一切都留在我們想象中。然后目睹一個冬夜,藝術家敲開羅伯特·丹福思的家門。在這儿,他看到鐵匠魁梧偉岸的身軀被家庭生活熏陶的暖意融融,溫和安宁。還有安妮,如今已為人婦,感染不少丈夫朴素堅定的性格。但歐文·沃蘭仍然相信,她具有更細膩的优雅,使她能成為力与美的解釋者。碰巧老彼得·霍文頓今晚也在女儿爐火旁做客,乍遇藝術家的目光,依然是那令人記憶猶新的敏銳、冷漠,還有挑剔。
  “老伙計歐文!”羅伯特·丹福思跳起身,慣握鐵條的大手,緊緊握住藝術家纖細的手指頭。“到底上俺家來啦,夠朋友的。俺還以為永恒運動給你弄昏了頭,把往日的老交情全忘了吶。”
  “見到你我們很高興。”安妮少婦的面頰泛起紅暈,“這么久不來看我們,哪像朋友呵。”
  “嗨,歐文,”老鐘表匠用發問打招呼,“你那美麗的小玩意儿怎么樣啦?總算搞出來了吧?”
  藝術家未即刻回答,卻為地板上打滾的一個小人儿吃了一惊——這小家伙從廣袤無垠中神秘走來,卻這樣健壯結實,像是用地球上最密實的物質构成。這前途無量的小娃娃朝客人爬過來,用羅伯特·丹福思的話說,豎了起來,用一雙极聰慧的眸子看著歐文。做母親的不由得与丈夫交換一個自豪的眼神,但藝術家卻被孩子的目光弄得不安,覺得這娃娃与老彼得·霍文頓的神情何其相似,簡直就是老鐘表匠被縮小成為小孩的形狀,又通過那雙睜得老大的娃娃眼,重复著那個惡意的向題:——
  “那美麗的玩意呢,歐文?那美麗的玩意儿怎樣啦?你搞成了么?”
  “搞成啦,”藝術家眼中胜利的喜悅一閃,露出燦爛的微笑,卻又浸透著深奧的思想,几乎有些悲哀。“是的,朋友們,是實話,我搞成啦。”
  “真的!”安妮臉上又現出少女般的歡樂,“現在可以問問,這秘密到底是什么了吧?”
  “當然,我來就為了揭開這個秘密的,”歐文·沃蘭回答。
  “你會知道,看到,摸到,并且擁有這個秘密!因為,安妮——要是我還能這樣稱呼我童年時代的伙伴的話——安妮,我做這個精神化的机械,這個体現和諧運動与美的神秘東西,正是要送給你的新婚禮物。不錯,它來的太晚些,可我們年齡越大,周圍的東西越失去鮮艷的色彩,靈魂也變得越粗糙,所以就更需要美的精神,只要——原諒我,安妮——只要你明白如何看重這件禮物,就永遠不會覺得它來得太晚。”
  他邊說邊掏出一只珠寶盒,是他親手用烏木精雕而成,還鑲嵌著美麗的珍珠花飾,表現一個小男孩在追逐一只蝴蝶,這蝴蝶在另一處化作長翅膀的精靈,飛向天堂。而那男孩或少年,為贏得這美麗的蝴蝶,從強烈的愿望中獲得极大的力量,從地上升起,飛入云端,又從云端直抵縹緲的太空。藝術家打開這只烏木盒,要安妮把手指放在盒邊,她照辦了。但她几乎惊叫起來,因為一只蝴蝶突然閃著翅膀飛了出來,落在她的指尖上。那華麗的紫色翅膀金斑點點,忽閃忽閃上下拍動,仿佛展翅欲飛。那柔和的燦爛輝煌,精致華麗,言語無法形容。自然界最理想最完美的蝴蝶在這儿實現了。不是大地花叢中飛來飛去稍縱即逝的小昆虫,而翩額飛翔在天堂的草地上,供小天使和夭折嬰儿的靈魂追逐戲耍的美麗造物。它翅膀上有一層密密的絨毛,清晰可見,耀眼的光亮透著靈性。爐火的光亮在這奇跡四周發著微光——蜡燭的光芒在它身上閃閃爍爍,但它分明有著自己的光輝,照亮了它所停留的手指和伸出的手,白色的光芒恰似一塊寶石。它美妙絕倫,令人全然忘記了它的渺小,即使它的翅膀大到直抵蒼穹,給人心靈帶來的歡樂慰藉也莫過于此。
  “太美啦!太美啦!”安妮叫道,“是活的么?活的么?”
  “活的?那當然,”她丈夫回答,“你以為凡人的本事能大到造出一只蝴蝶么?再說,隨便哪個孩子夏天午后都能一下子逮到十几只,干嘛自討麻煩去造一只呢?活的?當然是活的啦!不過,這只漂亮盒子倒肯定是俺們的朋友歐文做的,真給他掙足了面子。”
  這時那蝴蝶又扇扇翅膀,動作栩栩如生,安妮嚇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因為不管丈夫怎么說,她自己還是無法肯定,這到底是活物,還是件奇妙的机械裝置。
  “是活的么?”她比先頭更認真地再問一遍。
  “你自己判斷吧。”歐文·沃蘭站在一旁,盯著她的臉。
  蝴蝶此刻翩然升空,在安妮頭頂盤旋,又飛到客廳深處,翅膀一扇一扇,發出星星似的亮光,清清楚楚。地板上的娃娃聰慧的目光追隨著它。在屋里轉了一圈,蝴蝶盤旋下降,又落到安妮手指上。
  “可它到底是不是活的?”她再次惊呼。她手指抖得厲害,落在上面的華麗而神秘的蝴蝶只好靠翅膀來保持平衡。“告訴我,這東西是活的,還是你創造的呀?”
  “干嘛要問是誰造的呢?既然它這么美?”歐文·沃蘭回答。“活的么?是的,安妮,很可以說它有生命,因為它吸收了我的生命。在這只蝴蝶的秘密中,在它的美麗中——不僅是外形,整個內部机体也同樣美麗——体現了一個美之藝術家的智慧、想象、敏感、還有靈魂!是的,我創造了它,但是”——說到這儿他臉色一變——“如今這只蝴蝶對我來說,已不是少年時代白日夢中,那遙遙望見的東西了。”
  “不管怎么說,總是件漂亮玩意儿,”鐵匠孩子似地咧嘴笑著,“不曉得它肯不肯委屈一下,落到我又大又笨的指頭上?
  安妮,把手靠過來些。”
  照藝術家指點,安妮把指尖挨到丈夫的指尖上。稍候片刻,蝴蝶就從這只手指飛到那只手指上,拍拍翅膀,打算開始第二次相似的飛行,卻又与頭一次不盡相同。它從鐵匠結實的手指上升起,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大,直到天花板。在屋里繞一個大圈,又以波浪般起伏的動作回到起飛的原地。
  “哎唷,真是鬼斧神工哪!”羅伯特·丹福思喊道,用他想得出的話表達由衷贊美。的确,要是他就此住口,任何言詞更動听,觀察力更強的人,也不見得能說出更多。“俺可沒這本事,俺認了。不過,這又有啥要緊?俺的大鐵錘敲上一下,比咱朋友歐文浪費整整五年光陰造的這只蝴蝶,用處大得多嘛。”
  這時,娃娃抬起小手,咿咿呀呀亂叫一气,看樣子是想要這只蝴蝶做玩具。
  同時歐文·沃蘭瞟了安妮一眼,想知道她對丈夫關于美与實用之間誰更寶貴的看法是否贊同。她對他的親切態度中,她凝視他親手創造的奇跡,他精神的具体体現時的那份惊异与贊美中,透著一种隱秘的蔑視——太隱秘,連她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只有藝術家這种本能的敏銳才能察覺。然而歐文在自己理想追求的后期已經超脫,對這個發現不再感到難過揪心。他明白世人及代表世人的安妮無論對他如何贊美,也說不出最中肯的話,找不到最恰當的感覺,作為對一位藝術家的最好報償。而藝術家卻以一件小小的玩意儿体現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將俗物轉化為精神的財富——終于以自己的作品表現了美。他并非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明白,一切高尚行為的報償只能從行為本身尋找,不然就會徒勞。不過,安妮和她丈夫,甚至彼得·霍文頓,都完全清楚此舉實在了不起,多年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歐文·沃蘭滿可以告訴他們,這只蝴蝶,這件小玩具,這件可怜的鐘表匠送給鐵匠新婚妻子的禮物,實際上是一件藝術珍品,連一國之君都愿意用榮譽和大筆財富來換它,并將它視為自己舉國上下珍寶之中最稀罕最美妙的寶貝。然而藝術家只笑了笑,沒把這話說出口。
  “爸爸,”安妮以為老鐘表匠的贊賞許能使他往昔的徒弟開心,“快過來看看這只漂亮的蝴蝶吧。”
  “咱們來瞧瞧,”彼得·霍文頓從椅子上起身,一臉冷笑。這神气總令人像他一樣,對除了物質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怀疑。“這是我的手指,讓它落上來,等我挨到它就會更明白啦。”
  但令安妮大為詫异的是,父親的指尖剛挨到停著蝴蝶的她丈夫的手指,小昆虫就翅膀一搭拉,眼看就要栽到地板上。
  連它翅膀上,身上那些燦爛的金斑——除非她眼睛會騙人——也為之暗淡,鮮艷的紫色蒙上了一層暗黑,鐵匠手邊一輪星星似的光彩漸漸暗下去,消失了。
  “它快死了!快死了!”安妮慌得大叫。
  “這東西做得精細,”藝術家若無其事,“我告訴你,它吸收了一种思想的精華——叫做磁力,或隨便什么都成。一碰上怀疑与嘲笑,它細膩的感覺就會受折磨,正如將自己的生命傾注在它身上的那個人,靈魂會受折磨一樣。它已經失去了它的美麗,再過一會儿,它的机械性能就會受到無法彌補的破坏。”
  “拿開您的手,爸爸!”安妮發出懇求,臉色煞白。“這是我的孩子,讓蝴蝶停在他純洁的小手上吧。也許,在那儿,它的生命會复興,色彩會更明亮。”
  她父親苦笑一下,挪開他的手。蝴蝶頓時恢复了自在的運動,顏色也呈現出原先的光環,那輪星星般的光芒,這最微妙的特征,重現在它四周。起初,它從羅伯特·丹福思身上轉到孩子的小手上時,這光芒變得非常明亮,把小娃娃的影子都投到了牆壁上。而小娃娃照爸爸媽媽的樣子,伸出胖胖乎乎的小手,看著蝴蝶扇動翅膀,露出娃娃的天真喜悅。可是,這孩子臉上有种奇怪的精明,使歐文·沃蘭感到他仿佛是老彼得·霍文頓的一部分,而且不過是把老頭子死硬的怀疑部分地轉變為小孩子家的信任。
  “這小淘气樣子多聰明!”丹福思對妻子悄聲道。
  “從沒見過誰家孩子這副模樣,”安妮夸獎自己的孩子理由充分,遠遠胜過夸獎藝術家的蝴蝶。“小寶寶比咱們更明白這東西的秘密。”
  蝴蝶与藝術家一樣,好像意識到這孩子天性与它不完全相投,便時而發光,時而發暗,最后從小手上飛了起來,活潑輕盈,仿佛主人的精神賦予它的靈气,驅使這個美麗的幻影情不自禁向上飛升,飛向一個更高的領域。倘若這儿沒有障礙,它很可能飛上長空,變為不朽。可惜它的光輝只能在天花板上閃耀,精巧的翅膀撞到了世俗的東西,几點光芒宛若星塵,落了下來,在地毯上發出微光。接著蝴蝶飛下來,沒落到小娃娃手上,卻被藝術家的手吸引。
  “別這樣!別這樣!”歐文·沃蘭喃喃地說,仿佛自己的造物听得懂他的話。“你已离開主人的胸怀,就不能再回來。”
  蝴蝶猶豫一下,發出顫抖的光,掙扎一番,似要飛向孩子,落到他手指上,卻又在空中盤旋不下。而那個力气十足,一臉外祖父精明神气的小娃娃,伸手猛一下,就把它緊緊抓在手中了。安妮一聲尖叫,老彼得·霍文頓爆發出一陣冷酷譏諷的大笑,同時鐵匠用力掰開孩子的小手,只見掌心只剩下一小堆閃閃發光的碎片,美的神秘已從中永遠消失。至于歐文·沃蘭,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自己一生心血的毀滅。然而這不是毀滅,因為他早已捕捉到了比這蝴蝶更崇高的東西。一旦藝術家奮勇登攀,達到了美的崇高境界,他所創造的凡人肉眼能看到的那個美之象征,在他自己眼中便失去价值,而藝術家的精神,則在現實的歡樂中泰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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