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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多恩的懇求


  六月里一個宜人的午后,鄙人有幸陪伴兩位年輕女士出門散步,走哪條路由我定奪。我便帶她們既不去萊奇山,也不去冷泉;既不去踩踏內克河原始的河岸与古老的炮台,也不去訪問天堂,盡管這地方倘若名副其實,小姐們一定會感到快樂。我帶她們走出市郊,离開滿街的制革工、鞣皮匠,開始爬一座小山。這地方离遠看,山坡幽暗,山頂平坦,像是沿大路而設的一座綠色堡壘,爬起來倒并不似外表那么陡峭。高處是一片廣闊牧場,四面八方,留下牛群踩出的小道。不過,奇怪的是,整個山坡和山頂一片郁郁蔥蔥,但從山下仰望,卻几乎不見一片草葉。這片欺人的綠色卻原來是一大片濃密的“木蜡”,它們整個夏天都呈現出光鮮的深綠色,只有短短的一段日子開出茂密的黃色花朵。那時候,遠處的人放眼一望,會覺得漫山遍野舖滿黃金,或籠罩著一片金色陽光,即使天空烏云密布。然而,在山上閒蕩的人卻會發現所有的青草,一切可以養人養畜的東西,都被這种可惡而無法根除的雜草毀了,它簇生的根霸占了土壤,不准任何別的生命擠進來生長。結果可以說是一种天然的災禍毀滅了這片土地,罪惡与瘋狂登峰造极,上演了連咱們的歷史都會為之臉紅的一幕。因為這一帶正是迷信一度猖獗肆虐,是我們祖先留下奇恥大辱,令子孫后代傷心凝望的地方。烈士的遺骨就踏在我們足下,我們正站在絞刑山上。
  至于我,倒常常追蹤這片歷史遺跡。怪的是,前來朝拜這座名山的人少得可怜。多少人在它腳下度完一生,都沒一次听從過朦朧往昔的召喚,攀上山頂。咱們歷史的這部分原本就記載得不完善,加之我們不是一個充滿傳說富于傳統的民族,再過一兩年,咱們這座古城五十歲以內的每位公民,恐怕連這段巫術騙局1的年代都說不清了。最近,与我們祖先這個過失唯一差強人意的聯系是,有位歷史學家以他自己的方式對待這段歷史,他的做法倒可以使他自己流芳百世。他把祖先們丟人現眼的地方變成了一座他自己文物歷史知識的紀念碑,他邊講故事邊汲取哲理的狡猾智慧的紀念碑。可惜我們是個注重眼前的民族,對過去的事并無牽腸挂肚的興致。每年11月5日,城里的年輕人自己也不明白想紀念什么,或者說只圖一時閃光的火焰外沒有任何別的念頭,總要在這座鬼魂出沒的山頂上燃起堆堆篝火,卻從未夢想過要向那些冤屈致死,連棺材或祈禱都沒有就埋在這黃土之下的人們致以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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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處指美國新英格蘭殖民史上著名的薩勒姆驅巫事件。1692年在馬薩諸塞州薩勒姆一帶曾大規模搜捕處死所謂巫士。這一年春夏兩季就絞死“巫士”19人,遭拷打定罪者55人,鋃鐺入獄者150人,上逮捕名單者多達200余人,最后因涉及州長夫人及前任州長的公子,搜捕運動才完全平息。霍桑的一位先祖也曾參与驅巫運動。本篇故事即以此事件為背景。
  以女性的多疑,我的兩位同伴感受到了此地所有令人憂傷的聯想。然而,它們并不能完全壓倒女孩子歡樂的心情,她們的情緒忽起忽落,變化無常。有時一陣迷人的激動,有時歡樂照亮憂傷,化作胸中燦爛陽光或五彩長虹。我自己多思多愁的心也被她們感動。于是,我們踏著糾纏不清的雜草,時而歡笑,時而感傷,簡直盼望雙腳能陷入哪個穴巫的墓穴才好。這類遺跡過去可以在人的記憶中找到,而今已消失得沓如黃鶴。而且我相信,隨它們而去的還有這死刑場的全部痕跡。又長又闊的山脊上,不見任何突出的制高點或明顯標志,只有兩根腐朽的木樁,相伴相守,再就是木蜡叢中不時探出頭來的岩石。
  從這令人不快的地方极目遠眺,但見城鎮、鄉村、森林、原野、尖塔、村落,美麗景象人間少有。災難不曾降臨古老的埃克塞斯,一切都那么繁榮興旺,丰饒富足。眼前是我們的故鄉,從山腳直伸到海港,平展展恰似棋盤格子。兩條海峽擁抱著它,整個半島擠滿一簇簇木房頂,夾雜著一座座尖塔,點綴著一片片綠色,樹木從看不見的軀干伸出它們濃濃的綠葉。遠處是海灣和小島,在這一帶缺乏鮮明自然特征、歲月与人類勞作不曾帶來變化的鄉間,几乎成為僅有的目標。記住這片景物,這片落日宁靜的輝煌与溫柔的蒼茫,我們在想象中朝大地拋下一幅幽深森林的面紗,想象几座零散的村落,將這座老城權當村庄,就像當初地獄的魔鬼在那儿橫行肆虐一樣,于是就得到了往日此地的景象。古老的房屋遙遙相望,溜尖的屋頂,凸出的樓層,中間唯一的會堂聳出它高高的尖塔。總而言之,1692年,該城的景象把咱們引入過去一個奇异的故事。
  我把手稿塞在衣兜里帶來了,是多年前寫就的系列故事。那時我感受到的外界意志与內心情感比現在強烈得多。如今我已不存几多奢望,更沒什么可擔惊受怕,所以筆也變得懶惰無力。這些故事中有三四篇經過長期复雜的冒險,終于在《象征》,期刊上露面,所幸未給我招來討厭的惡名,連家鄉都不知道。有一大堆稿子命運更光明,全都喂了火焰。打算照亮世界名垂青史的思想,剎那間灰飛煙滅,除了自己不曾打動任何人的心。當時下面這篇与另一篇故事碰巧待在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因此它們雖無甚明顯長處,卻逃脫了滅頂之災。
  兩位小姐鑒于鄙人還從未厚著面皮在她們面前表演,除了通過報紙這种天經地義的媒介之外,便肯賞光听我朗讀。我請她們坐在一塊青苔遍布的石頭上,緊挨著我們認為曾豎過絞刑架的地方。我稍稍猶豫片刻,擔心已經消失于思想長河的幻想之魅力會重上心頭。我開始朗讀。故事陰慘慘開始于一場被發現的謀殺案。
  一百年,再加上將近五十年以前,通往波士頓的大道三英里處,發現了一具被謀殺的男人尸体。被害者躺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在一座小湖的岸邊。十二月的寒霜給湖面結上厚厚一層冰,殺人者似乎企圖把被害人藏入冰涼的水之墳墓,因為冰層被深深地砍了一個洞,大概是用殺人的凶器砍的,雖然冰層對于手上沾著鮮血的殺人者來說,實在堅硬得令人不耐煩。結果尸体就斜躺在岸邊的土地上,不過,一叢矮松把他与大道隔了開來。夜來下過一場小雪,仿佛自然母親對殺人的暴行震惊不已,便努力用自己冰冷的淚水來掩蓋它。風刮起一小堆積雪,把尸体半遮半掩,死者蒼白的面孔被白雪掩藏得最深。一位早行人被自己的狗帶到這里,麻起膽子刨開雪堆,打量死者的面孔,結果被那神情嚇得魂飛魄散。一种惡狠狠嘲弄的得意表情凝固在死者臉上,使死亡栩栩如生,可怕至极。看見的人立刻拔腿就逃,快得就像僵硬的尸体會爬起來追他一樣。
  我往下讀。經鑒定,尸体是個小伙子,這一帶鄉下的陌生人,不過,原先在我們腳下的這座城里已住過几個月。故事以不少篇幅描述了謀殺案引起的轟動,追蹤罪犯的空忙一場,葬禮儀式,及其它常見細節。這中間,我引出了將与后面情節一起發展的人物。只有三個人。一位年輕人和他妹妹,前者具有病態想象力和不健全的感情;后者美麗賢淑,將自己的一些美德點點滴滴灌輸到哥哥瘋狂的心中,但卻不足以挽救他天性深藏的墮落。第三個人物是位巫士,矮矮小小,陰沉灰暗,干皮皺臉的家伙,老謀深算,心地歹毒,并擁有施行陰謀詭計的超凡神力。但對一切較善良的目的卻無知愚蠢,活像白痴,無能為力,還不如孩子。故事的中心場面就是這個坏蛋与倫納德·多恩在巫士的茅屋中見面,茅屋坐落在遠离小鎮的石山腳下。兩人坐在一堆越燒越小的火旁邊,陣陣冷雨抽打屋頂。年輕人談到把他与妹妹愛麗絲緊緊相聯的親密無間,孩提時代就開始的熱烈而神圣的感情,相依為命的滿足,因為他們一家中只有他倆在一場印第安人的夜襲中逃脫了性命。他還談到自己發現或怀疑妹妹与瓦爾特·布羅姆之間產生了一种秘密感情,以及自己如何被妒忌折磨得發瘋。
  在下面一段,我稍稍揭示了几分故事的神秘。
  倫納德接著說:“探究瓦爾特·布羅姆的內心后,我終于發現愛麗絲為什么義無返顧地愛上了他——因為他跟我一模一樣!我把自己的心靈与他的進行了仔細比較,那种強烈的相似令人惡心、厭惡、恐懼,直往后退。好像我自己的臉從一個荒涼的地方走來瞪著我,又好像它穿過擁擠的人群來与我見面。而且!完全相同的思想竟以完全相同的話從我們兩人的嘴里吐出,證實我們內心深處存在著可恨至极的同感。不錯,他是在舊世界1受的教育,而我是在這片原始的荒野成長,所以表面上我們截然不同。他性格中的惡被胡作非為放蕩無羈的生活弄得變本加厲,而我天性中的惡卻受到愛麗絲溫柔与圣洁的軟化和洗滌。但我心下明白,一切強烈深沉的感情的萌芽,所有形形色色惡念的萌芽,在他身上都已被災難助長,完全成熟,我不否認,在這個該死的家伙身上,還能看到每一种美德凋萎的花朵,而這些精心培育的花朵,本來是要在我身上結出果實的。瞧,這不是愛麗絲可以用妹妹的全部愛心,再加那种獨占心靈的不洁之情來愛的男子漢么?可那個外鄉人卻能得到比我家眾多在天之靈能集于我一身的愛還要多的愛情——我倒被冷落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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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處指北美移民的故鄉英國。
  倫納德·多恩接著講到瘋狂的仇恨如何在他胸中點起地獄的大火。看來他的妒忌倒真有理由,就瓦爾特·布羅姆而論,他的确在追求愛麗絲,而愛麗絲也對這位陌生的青年流露出無法形容卻非常強烈的興趣。而布羅姆雖對愛麗絲熱情似火,對她哥哥卻報以厭惡与冷漠。相似的性情使兩個男人就像擁有一條生命,而這生命不能完全為一人所有,除非消滅其中另一個。最后,各自心怀相同的惡念,兩位冤家碰巧在一條僻靜的路上相逢。倫納德講的時候,巫士只坐著听,其實心中早已知道一切,卻裝得興致勃勃,茫然的臉上還不時閃過可怖的微笑,或東一句西一句地填補故事的某些空白。青年講到瓦爾特·布羅姆如何以愛麗絲無法否認的恥辱證据嘲笑他,而那嘲笑還沒來得及從臉上消失,當哥哥的就動手殺死了這個坏蛋,巫士一听便哈哈大笑。倫納德吃了一惊,但這時正好煙囪里刮下一股風,悠長不變,恰似這打斷他話的笑聲。“我受騙了。”他心想,于是又接著講他可怕的故事。
  “我踐踏著他該詛咒的靈魂,明白他完蛋了。而我的心歡快地跳躍,仿佛擺脫了鎖鏈,得到自由。但迸發的狂喜當然眨眼就逃得無影無蹤,接踵而來的是腦筋一片麻木,眼前一片模糊,正像人在夢境中苦苦掙扎。于是我彎腰看看瓦爾特·布羅姆的尸体,他的面孔,盡量使自己高興起來,這家伙的确完了,就躺在我眼前。不知這樣站了多久,也不知幻覺從何而來,但覺逝去的歲月,從孩提時代開始,忽然回到眼前。早已混淆不清支离破碎的記憶頭一回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像是一個哭哭泣泣的小娃娃,站在父親的爐子旁邊,爐子冰涼冰涼,血跡斑斑,父親就躺在這儿快死了。我听見幼小的愛麗絲在號哭,我自己的哭聲与她的響成一片,眼睜睜看著父親在掙扎,面孔疼得扭作一團,他的靈魂飛走了。我呆看著,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吹動了父親的頭發。恍惚之間,我又重新站在那條僻靜的路上,不再是個清白無邪的小孩子,卻是個雙手沾著鮮血的大男人,淚水正一串串落在死者的臉上。幻覺還未完全消失,這張臉仍然酷似我父親的臉,一碰到那凝固的目光,我的心就畏縮。所以我把尸体扛到湖邊,想把他埋在那儿。但是,冰墓還未掘好,就听到路人的聲音,我于是飛奔而逃。”
  這就是倫納德·多恩駭人的忏悔。如今他時而被妹妹丟人的罪過所折磨,時而又确信妹妹清白無辜。瓦爾特·布羅姆的死針一般刺疼他的心,他邊發抖邊對這難言的罪行深感懊悔,并且想到這悔恨將在瘋狂或夢境中永遠生根;同時還感到陣陣邪惡的沖動,仿佛有魔鬼在耳旁唆使他用暴力奪去愛麗絲的生命;他特來會見巫士,而巫士在一定條件下不能袖手旁觀,而不幫他解開這團謎。故事接近尾聲。
  明月高懸,藍天澄澈,群星璀燦。北极光神秘的光輝照亮遙遠的地平線,几團小云也罩上了一層光彩。然而天空雖异彩紛呈,卻不如大地絢爛多姿。昨夜雨落下時便被簡單的魔力凍住,造出滿目奇异美景:樹上挂滿五光十色的鑽石寶石,房屋蓋上一層銀子,街道舖上一層滑溜溜的光,一切熟悉的東西都籠罩著冰凍的輝煌,從農舍的煙囪到教堂的尖塔,一律向著天空閃光。我們身處這個生气勃勃的世界,坐在自家爐火旁邊,或出門去會与我們相似的生命。這一切仿佛由巫士的神力所造,而熟悉的東西又有著多少相似的伙伴,使人看到自己心愛的老宅或門前樹木朦朧的影子,也不由打個寒戰。真想看到与這樣一座城市相宜的居民們,渾身冰做的衣裳,晶瑩閃亮,五官紋絲不動,眼睛冰涼閃光,凍住的心里只有相互一見瑟瑟發抖的點點感覺。
  通過這一段眼花繚亂的描寫,以及更多相同風格的文字,我打算往讀者眼前撒上一層朦朧的微光,好使您在想象中看這座城市時,能透過這樣一种媒介,它應當擺脫平日的面目,一變而為上演本故事最后瘋狂一幕的合适舞台。在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場中,不幸的哥哥与妹妹夜深人靜之時動身出門,穿過閃光的大街小巷,朝墓地走去,那儿長眠著所有亡人,從這座古城的頭一具尸体,一直到三天前才下葬此地的那位被謀殺者。一路走著,他們似乎看見那位巫士也在他們身旁滑行,或模模糊糊走在前面的路上。但讀到這里,我打住了,瞧瞧兩位漂亮听眾的臉蛋儿,好弄清楚我是否可以冒險再把故事講下去,因為正是在這座小山上,許許多多無辜的人被比本故事更荒唐的謊言奪去了生命。兩位小姐明亮的眸子定在我身上,芳唇半開半合。我鼓起勇气念下去,讓那命里注定的兄妹倆來到一座新墳面前。明亮寂靜的午夜,他倆獨自佇立片刻,但突然墳墓之間擁出一大群人。
  每座家族的墓穴都放出了它的居住者。漫漫歲月中,他們一個又一個被抬進這儿幽黑的臥房,此刻全都走了出來,組成蒼白的一群。有白發蒼蒼的老爺爺,上年紀的老奶奶,以及全体子孫后代。有的干癟枯瘦年歲老邁,有的正值盛年,還有說話顛三倒四就夭折了的孩子們,有未及使情感受到玷污就將韶華獻給死神擁抱的少女,還有丈夫們妻子們,并肩沉睡已有多年;年輕的母親已忘記親吻她們頭生的寶寶,雖然娃娃枕在她們胸上已熟睡許久。不少人就穿著生時的衣裳入葬,依然一身古老的裝束;有一些是初期殖民地的古老衛士,披戴盔甲,仿佛听到印第安人挑戰的吶喊一躍而起;另一些德高望重的鬼魂曾是教堂牧師,盛名傳遍新英格蘭,如今雙手抓牢自己的墓碑,躬著身子,准備召喚教友們進行祈禱。最早的拓荒者也站在這里,那些傳說与爐邊故事中出類拔萃的老英雄与歷史人物,他們的形象埋在青草下面已如此悠久,沒几個活人還能記得。這儿還有從前城里人的面孔,孩提時代依稀記得;還有倫納德与愛麗絲最近几年才為之洒過淚水的那些人,這些人現在最為可怕,因為認出了他倆,便□人地笑著。總而言之,所有的人都來了。几代前的死者,墓石上姓名都已長滿青苔,難以辨認;還有他們的后代,墳墓還未蓋滿青草;所有黑色的葬禮曾慢慢跟在后面送行的亡魂,如今重新出現在悼亡者棄他們而去的地方。然而,只有遭詛咒的靈魂露面,魔鬼假裝成逝去的圣人。
  那些可敬者的面孔,他們的五官由于虔敬的生活而曾被視為神圣,時而因無法忍受的痛苦或魔鬼似的激情,變得猙獰丑陋,時而被恐怖嘲弄的嬉笑扯得歪歪扭扭。倘若圣人般的牧師們開口祈禱,吐出來的必是褻瀆上帝的穢言。守身如玉的主婦們,還有處女的墓穴,遠离他人尸骨。芳唇未被品嘗過的少女們,此刻的表情都令兩位渾身亂顫的活人畏懼退縮,仿佛普天下一切無法想象的罪孽統統集中于此。相愛至深,甚至戀慕直到墳墓中的情人們,如今怒目相視,或滿臉刻薄輕蔑的嘲笑,魔鬼眼中的激情便是凡人眼中的愛情。時不時,那些生前圣洁死后升天堂的人們來回變化,一會儿道貌岸然,一會儿凶相畢露。所有凄慘的亡魂,不論生前罪過深重還是品行端方,都一齊發出恐怖的呻吟,咬牙切齒,仰望夜半宁靜可愛的天空,注視那些他們永遠休想居住的幸福家園。這就是當時的幻影,盡管過于模糊,無法用語言描述。這里,月光照在冰上,微光穿透勇士的胸甲;那里,墓碑上的字跡出現在站在它前頭的幽靈身上;無論何時輕風拂過,就會將老頭們的白發,婦女們駭人的美麗,以及所有空幻的人群,刮成一團難以分辨的云團。
  我不敢將下面場景的描述念出來,只十分概括地講了兩句。這群魔鬼与遭懲罰的靈魂,是來歡慶節日的,慶祝發現了一樁复雜的罪行,在它們住處,這种罪行可是最嚴重的了。故事發展過程中,讀者終于明白,所有事情都是那位巫士一手策划的,他狡猾地設計讓瓦爾特·布羅姆去引誘自己不明真相的妹妹出乖露丑,而自己則必須死于孿生兄弟之手。我描述了鬼魂們對這丑惡詭計的欣喜,及它們想知道詭計如何實現的急切心情。故事的結尾是,愛麗絲向瓦爾特·布羅姆懇求寬恕,而他回答說可以寬宥她的一切罪孽。眾鬼魂嚇得發抖,四下逃散,因為面對著一位純洁無瑕的天使。
  紅日西沉。余暉中我握著自己奇妙故事的手稿,念著愛麗絲和哥哥如何被單獨留在墳堆之中。我的聲音与夏風的歎息相混相融。這風刮過山頂,發出深沉空洞的聲音,仿佛看不見的鬼魂在逃遁。大家無言,直到我補上一句,那巫士的墳墓就在我們附近,木蜡起初就是從他肮髒的尸骨上生出來的,兩位小姐才嚇了一跳,大概臉蛋都嚇白了,要不是西方的晚霞正映照著她們的話。然而,不久她們就開始歡笑,風儿也變得更活潑,響應著她們的愉悅。我保持著一副敬畏庄嚴的神气,心下有些忿忿不平。這篇對我們古老迷信有根有据的故事,若擱在巫術猖獗的老時代,連教堂執事都能弄到絞刑山來,如今給兩個膽小的姑娘听听,卻被認為太离奇太夸張,不值得為它發抖。雖然已過晚飯時間,我還使她們在山上多耽擱了一會儿,想試試究竟真實是否比虛构更有力。
  我們再次眺望城市,只見大地、樹木、房屋,不再在冬日的午夜披著冰霜耀眼的盛裝,透過一百多年的幽暗,遙遙散發光芒,使它成為幻覺街道之中的幻影之家。暮色已開始爬上層層建筑,把它們与樹冠相互融合,只有高大威嚴的屋頂与教堂尖塔和磚樓仍點染著夕陽明亮的余暉。自然景物中的昏昏暮色与時間的含混十分相宜。以情感与幻想提供的口才,我喚回發霉的古代,請我的兩位伙伴想象一大群古時候的百姓聚集在這山坡上,散布在遠處的山下,擠在陡峭的老房頂上,攀爬附近的山峰,遍布任何從這里能看到的地方。我絞盡腦汁,想弄明白并稍稍表達刻在每個人額上,充斥天下人心靈的那份深刻而無法形容的厭惡与恐懼,憤怒与惊奇。瞧哇!整群人都變得面色蒼白,畏葸不前了,因為那邊街上走來了品行善良的人們。跟上這群忠實的人,我把他們逐個描述一番。這儿走著一個年老昏憒的婦人,既不明白歸咎于她的罪行,也不知道該受的懲罰!那儿走著另一個,被無孔不入的瘋狂弄得心煩意亂,直到狂熱的夢境被錯當成現實,差點儿相信自己真的有罪。這一位,一度高傲自大,如今卻被紛紛落在頭頂的難以忍受的仇恨壓倒,似乎緊赶慢赶,急于鑽入絞刑架下草草挖成的墓穴。他們慢慢朝前走,一位母親往后張望,發現了自己安宁的家,連忙把目光轉向別處,內心卻极為痛苦地呻吟,因為被詛咒的人當中有她的小儿子。我注視著一位接受任命的牧師,正走向相同的死亡。他口中喃喃祈禱,沒有自私地單為自己乞求,卻囊括了所有受苦的同胞和瘋狂的人群。他仰望上天,腳步輕快地爬上山坡。
  他們的受害者后面走來了受折磨的人們,有罪而悲哀的一群,向仇敵報复的惡棍們,歹毒的坏蛋,用他們的怯懦毀滅了自己的朋友;瘋子,他們的胡言亂語与這塊土地上的瘋狂完全一致;孩子們,他們玩過的游戲連陰間的頑童也要眼紅,因為這游戲使一個時代蒙恥,將一個民族的手染上了鮮血。隊伍最后有個人高騎在馬背上,黑森森引人注目,凶巴巴威風凜凜,我的兩位听眾錯把他當成了魔鬼本人,然而這只是它的好朋友—科頓·馬瑟,1自己贏得的聲望十分自豪,作為他那個時代一切可惡特點的代表;這個嗜血成性的家伙,集所有惡毒精神謬誤觀念于一身,足以令周圍一切人都瘋狂起來。就這樣我引導他們往前走,清白的讓他們去死,有罪的讓他們在久久悔恨中衰老——追尋他們岩石邊,樹叢旁,時斷時續的每一步足跡,直到他們的憧憧黑影抵達小山頂,來到我們三人佇立的地方。我的想象扑進更可怕的恐怖,更深刻的悲傷,勾畫出一座絞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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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科頓·馬瑟(CotionMather,1663—1728):美國牧師、神學家与作家,歷史名人,著有《無形世界之奇跡》等。
  但講到這儿,兩位女士一人抓住我一只胳膊,她們的神經在顫抖了。更令人愉快的胜利是,我已直抵她們几乎未遭過踐踏的心窩,發現了她們淚水的源泉。現在,逝去的歲月總算完成了它能做到的事情。我們緩緩下山,俯瞰城里漸漸亮起的燈火,傾听遠處孩子們嬉戲的歡笑。有位少女銀鈴般的歌喉透過暮色,讓從古老女巫時代返回的閒蕩者感到快樂。不過,离開小山之前,我們唯有深深遺憾,因為小山頂上空空蕩蕩,找不到過去歲月的遺跡,也沒有新建立的刻著銘文的石碑,來幫助想象力打動人心。我們曾在先輩們為神圣事業浴血奮戰的地方豎立紀念柱。而在這里,也應當立起一塊黑色的墓碑,悲哀地紀念我們民族早期犯下的錯誤。只要人類的心靈仍存在犯罪造孽的弱點,就讓這墓碑永遠立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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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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