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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像朗貝爾那樣的一些人也想逃离這個新出現的恐慌的气氛,不過他們比較固執、比較巧妙,但并不更得手些。朗貝爾先是不斷通過官方渠道進行活動。据他所說,他一直認為堅持到底就是胜利,而從某种觀點看來,他的職業要求他會周旋,善應付。他走訪過很多官員和其他的人,這些人的資望向來是人所公認的。但是這一次,情況特殊,這种資望卻毫無用處。這些人中大部分對銀行、出口、柑桔,還有酒類生意等方面有精辟而專門的見解,他們在訴訟或保險問題上擁有毋庸置疑的知識,更不必說他們的過得硬的文憑和顯而易見的樂于助人的態度。在所有這些人身上最突出的一點也就是樂于助人。但在鼠疫問題上,他們的知識几乎等于零。
  朗貝爾在他們每個人面前,一有机會就申訴自己的理由。他的基本論据不外是:他是外鄉人,因此他的情況應該得到特殊對待。一般地說,這位記者的對話者們都非常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他們總是向他指出,這也是好多別的人的遭遇,所以他的情況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樣特殊。朗貝爾回答說這對他的論据絲毫無損。對方則說這對行政當局卻會帶來困難,他們极不愿給予例外照顧,怕的是造成一种非常令人厭惡的情況:開了先例。這樣講話的人,根据朗貝爾向里厄醫生所講的分類方法,可歸人形式主義者這一類。此外,還有些會說話的人,告訴來訪者局面是長不了的,并不惜以大量好話勸說求助者,他們安慰朗貝爾說,目前的情況不過是一种暫時性的麻煩而已。也有一些“要人”要求來訪者留一張條子,簡要說明情況,并告訴他,以后會作出決拉那些輕浮的人趁机向他推銷住房證券或推荐經濟的膳宿公寓;那些照章辦事的人讓他填寫卡片,然后分類歸檔了事;忙得不可開交的人,就不耐煩地把兩臂高高舉起;嫌麻煩的索性掉過臉去不睬;更多得多的是一批沾有舊習气的辦事者,他們叫朗貝爾到另一個机關去聯系,或指點他另行接洽的方法。
  這位記者就這樣一處接著一處地走訪,搞得筋疲力盡。由于他經常在漆布長凳上坐等,面對著勸人購買免稅國庫證券和動員人們參加殖民地遠征軍的大幅招貼,又由于他經常走進辦公室,里面有哪几張面孔,有些什么文件夾和檔案架,不用看,一猜就著,因此什么是市政府,什么是省政府,他已一清二楚c正像朗貝爾帶些辛酸味告訴里厄的那樣,這一切也有好處,那就是使他看不到真實的情況,感覺不到鼠疫的蔓延。何況這樣還可以使日子打發得快些,而對今日全城每個人來說,只要不死,過一天就是朝這場考驗的終點走近一天。里厄沒法否認這一事實,但覺得這未免過于概括了一點。
  有過這么一次,朗貝爾曾產生過希望。他接到過省府發下的一份情況調查表,要求他据實填寫,內容有身份、家庭情況、過去和現在的生活來源以及個人經歷之類。這給他的印象是對一些可能被送回原地的人們的一次調查。從某個辦公室得到的一些含糊的消息證實了這种印象。但是經過几次明确的探詢后,終于找到了寄報表的單位,他們這才對他說,收集這些資料的目的是“以備不時之需”。
  “以備什么需要?”朗貝爾問。
  他們就向他明确指出,這是准備在他得了鼠疫而死亡時,一方面便于通知他的家屬,另一方面可研究是否應由市府負擔醫療費用,還是等待死者親屬來付清賬目。當然,這證明他与期待著与他重逢的人并沒有完全隔离,社會還在關心他們。不過,這并不帶來任何安慰。更值得注意的事——朗貝爾當然也注意到了——倒是一個單位在災情最嚴重的情況下能以什么方式繼續服務,并且不是出于最高當局的指示,而是主動為了未來的工作才這樣做,其唯一的理由就是這是它的職責所在。
  接下來的一個時期,對朗貝爾來說,既是最容易過的又是最難過的。這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時期。他跑過所有机關,進行過各种方式的交涉,到處碰壁。他從這個咖啡館溜達到那個咖啡館。早上他坐在咖啡館前的露天座上,面前放著一杯沒有冰凍過的啤酒,拿起報紙希望看到一些有關疫病即將結束的跡象;他注意過路人的表情,看到了几張愁眉苦臉,就不快地掉過頭去;他朝著對面店家的招牌和已經過時的一些著名開胃酒的廣告,看了第一百次后,便起身在城中黃色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去。就這樣,從僻靜的散步場所走到咖啡館,又從咖啡館走到飯館,直到晚上為止。有一個晚上,里厄正好看見記者在一家咖啡館的門口想進去又不想進去。結果他似乎決定了,走進去坐在屋子的深處。就是在這個時間里,上級命令咖啡館盡量推遲開燈的時間。暮色像一股灰沉沉的流水漫人室內,玫瑰色的夕陽余輝反射在玻璃窗上,大理石的桌面在薄暮中映出微弱的反光。在這沒有別的顧客的大廳中,朗貝爾宛若一個被遺棄的幽靈,獨坐一隅。里厄暗忖:這該是他体驗遺棄之感的時刻。不過,這也是本城所有的被禁閉的人們体驗流放之感的時刻,應該做些工作使他們早點得到解放了。于是里厄就掉頭走開了。
  朗貝爾有時還在火車站里呆上很長的時間。車站的月台是不准進去的,但与外邊相通的候車室則敞開著,逢到大熱天乞丐有時就會到這用來,因為這儿陰涼。朗貝爾到這里來看看原先的行車時刻表、禁止吐痰的標語牌和鐵路警局的條例,然后坐在一個角落里。大廳很陰暗,一只有好几個月沒有生過火的舊生鐵火爐還在那里,周圍地上滿是過去洒成8字形的水漬。牆上有几張宣傳到邦多爾或戛納去度自由幸福的假期生活的廣告。朗貝爾在那里体驗到了處于絕境中的人在看到了外面的自由時所產生的憎惡之感。他曾告訴過里厄,使他看了最難忍受的是巴黎的景色:古石和流水,故宮的鴿子,北火車站,先賢飼附近人煙稀少的地區,以及一個過去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樣使他欣賞的這座城市中的一些其他去處。這些景象這時都在他腦海中逐一出現,使他什么事也不想做。里厄認為這不過是他把這些景象同他的愛情聯系起來的緣故。后來有一天,朗貝爾告訴醫生,說他喜歡一早四點鐘醒來思念他的家鄉,醫生不難從他本身的經驗理解為他那時是在思念他那留在外邊的女人,因為這是在思想上真正占有她的最好的時刻。凌晨四點的時候通常人們什么都不做,在睡大覺,即使度過了一個不忠實于愛情的夜晚后也是這樣。不錯,這個時候人們在睡覺,這時的思念能令人心安,因為一顆不落實的心渴望永遠占有他心愛的人儿,而在心上人不在的時候,就渴望能使她進入無夢的酣睡中,直到團圓之日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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