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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旅途的各個階段就不贅述了。有些階段只留下模糊的記憶。我的身体時好時坏,遇到冷風還步履踉蹌,瞥見云影也隱隱不安,這种脆弱的狀態常常導致心緒不宁。不過,至少我的肺部見好,病情每次反复都輕些,持續的時間也短些。雖然病來的勢頭還那么猛烈,但是,我身体的抵抗力卻增強了。
  我們從突尼斯到馬耳他,又前往錫拉庫薩,最后回到語言和歷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從患病以來,我的日子就不受審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儿那樣,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現在病痛減輕,我的生活又變得确實而自覺了。久病之后,我原以為自己又恢复原狀,很快就會把現在同過去聯系起來。不過,身處陌生國度的新奇環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達這里則不然了;這里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惊异的情況:我已經變了。
  在錫拉庫薩以及后來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從前那樣潛心考古,然而我卻發現,由于某种緣故,我在這方面的興趣即或沒有消失,至少也有所變化;這緣故就是現時感。現在我看來,過去的歷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里夜影的那种靜止、那种駭人的凝固、那种死一般的靜止。從前,我甚至很喜歡那种定型,因為我的思想也能夠明确;在我的眼里,所有史實都像一家博物館中的藏品,或者打個更恰當的比喻,就像腊葉標本集里的植物:那种徹底的干枯有助于我忘記,它們曾飽含漿汁,在陽光下生活。現在,我再玩味歷史,卻總是聯想現時。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興奮,遠不如詩人或某些行動家在我身上复蘇的激情。在錫拉丘茲,我又讀了忒奧克里托斯的田園詩,心想他那些名字動听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歡的那些牧羊娃。
  1忒奧克里托斯(約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腊詩人,田園詩的首創者。
  我淵博的學識漸次醒來,也開始妨礙我,掃我的興。我每參觀一座希腊古劇場、古廟,就會在頭腦里重新构思。古代每個歡樂的節慶在原地留下的廢墟,都引起我對那逝去的歡樂的悲歎;而我憎惡任何死亡。
  后來,我竟至逃避廢墟,不再喜歡古代最宏偉的建筑,更愛人稱“地牢”的低矮果園和庫亞納河畔;要知道,那果園的檸檬像橙子一樣酸甜;庫亞納河流經紙莎草地,還像它為普洛塞爾皮娜哭泣之日那樣碧藍。
  1普洛塞爾皮娜,羅馬神話中的冥后,也是丰產女神,同希腊神話中的佩耳塞福涅。
  后來,我竟至輕視我當初引為自豪的滿腹經論;我當刊視為全部生命的學術研究,現在看來,同我也只有一种极為偶然的習俗關系。我發現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學術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覺得作為學者,自己顯得迂拙。我作為人,能認識自己嗎?我才剛剛出世,還難以推測會成為什么人,這就是應當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過的人看來,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變得重要了,換句話說,過去甚至不知何為生活。知識的積淀在我們精神上的覆蓋層,如同涂的脂粉一樣裂開,有的地方露出鮮肉,露出這在里面的真正的人。
  從那時起我打算發現的那個,正是真實的人、“古老的人”,《福音》棄絕的那個人,也正是我周圍的一切:書籍、導師、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圖取消的人。在我看來,由于涂層太厚,他已經更加繁复,難于發現,因而更有价值,更有必要發現。從此我鄙視經過教育的裝扮而有教養的第二位的人。必須搖掉他身上的涂層。
  我好比隱跡紙本,我也嘗到辨認真跡的學者的那种快樂: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發現更加珍貴得多的原文。這逸文究竟是什么呢?若想閱讀,不是首先得抹掉后來的載文嗎?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奮的人,也不再烙守先前的拘板狹隘的觀念。這本身不止是康复的問題,還有生命的充實与重新進發、更為充沛而沸熱的血統;這血流要浸潤我的思想,一個一個浸潤我的思想、要滲透一切,要激發我全身最久遠、敏銳而隱秘的神經,并為之傅彩。因為,強壯還是衰弱,人總要适應,肌体依据自身的力量而組結;但愿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么……這种种思想,當時我并沒有;這里的描繪不免走樣。老實說,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白省,僅僅受一种造化的指引;怕只怕過分貪求地望眼,會攪亂我那緩慢而神秘的蛻變。必須讓隱去的性格從容地再現,不應人為地培養。放任我的頭腦,并非放棄,而是休閒,我沉湎于我自己,沉湎于事物,沉湎于我覺得神圣的一切。我們已經离開了錫拉丘茲,我跑在塔奧爾米納至莫勒山的崎嶇的路上,大聲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喚他:一個新生!一個新生!
  1意大利西西里島東海岸的村鎮。
  當時我惟一勉力堅持做的,就是逐個叱喝或消除我認為与我早年教育、早年觀念有關的一切表現。基于對我的學識的鄙夷,也出于對我這學者的情趣的蔑視,我不肯去參觀亞格里真托;几天之后,我沿著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進,也沒有停下來看看波斯圖姆巍峨的神廟;不過,兩年之后,我又去那儿不知祈禱哪路神仙。
  我怎么說惟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煥然一新,能引起我的興趣嗎?圖新而尚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像,但是我悠然神往,愿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矢志使我的体魄強健起來,晒得黑黑的。我們在薩萊諾附近离開海岸,到達拉維洛。那里空气更加清爽,岩石千姿百態,幽靚回絕,山谷深邃莫測,胜境有助于游興,因此我感到身体輕快,流連忘返。
  拉維洛与波斯圖姆平坦的海岸遙遙相對,它坐落在巉岩上,遠离海岸,更近青天。在諾曼底人統治時期,這里是座相當重要的城堡,而今不過是一個狹長的村落;我們去時,恐怕是惟一的外國游客。我們下榻的旅店,從前是一所教會建筑;它坐落在岩山崖上,平台和花園仿佛垂懸于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滿葡萄藤的圍牆,惟見大海;待走近圍牆,才能看到直沖而下的園田;把拉維洛和海岸連接起來的,主要不是小徑,而是梯田。拉維洛之上,山勢繼續拔起。山上空气涼爽,生長著大片的栗子樹、北方草木;中間地帶是橄欖樹、粗大的角斗樹,以及樹蔭下的仙客來;地勢再低的近海處,檸檬林則星羅棋布。這些果園都整理成小塊梯田,依坡勢而起伏,几乎雷同,相互間有小徑通連。人們可以像偷儿一樣溜進去。在這綠蔭下,神思可以遠游;葉幕又厚又重,沒有一束陽光直射下來;累累的檸檬垂著,宛似顆顆大蜡丸,四處飄香,在樹蔭下呈青白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實甘甜微澀,非常爽口。
  樹蔭太濃,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過,我拾級而上,并不感到十分疲憊,還有意鍛煉自己,閉著嘴往上攀登,一气儿比一气儿走得遠,尚有余力可賈。最后到達目標,爭強好胜之心得到報賞;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覺得空气更加順暢地涌人我的胸中。我以從前的勤奮態度來護理身体,已見成效了。
  我常常惊奇自己的身体康复得這么快,以致認為當初夸大了病情的嚴重性,以致怀疑我病得并不是那么嚴重,以致自嘲還咯了血,甚而遺憾這場病沒有更加難治些。
  起初我沒有摸清自己身体的需要,因此胡治亂治,后來經過耐心品察,在謹慎和療養方面終于有了一套精妙的辦法,并且持之以恒,像游戲一般樂在其中。最令我傷腦筋的,還是我對气溫變化的那种病態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于是我把這种過敏歸咎于神經脆弱,歸咎于后遺症。我決心戰胜它。我見几個農民祖胸露臂在田間勞作,看到他們漂亮的皮膚仿佛吸足了陽光,心中艷羡,也想把自己的皮膚晒黑。一天早上,我脫光了身子觀察,只見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盡全力也扭不到身后,尤其是皮膚蒼白,准确點說是毫無血色,我不禁滿面羞愧,潸然淚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門,但不像往常那樣去阿馬爾菲,而是直奔覆蓋著矮草青苔的岩石;那里遠离人家,遠离大路,不會被人瞧見。到了那儿,我慢慢脫下衣裳。風有些涼意,但陽光灼熱。我的全身暴露在光焰中。我坐下,又躺倒,翻過身子,感到身下堅硬的地面;野草輕輕地拂我。盡管在避風處,我每次喘气還是打寒戰。然而不大工夫,全身就暖融融的,整個肌体的感覺都涌向皮膚。
  我們在拉維洛逗留半個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岩石上去晒太陽。我還是捂著很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覺得礙事和多余的了;我的皮膚增加了彈性,不再總出汗,能夠自動調節溫度了。
  在最后几天的一個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采取了一個大膽的步驟。在我所說的重巒疊峰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里正好形成一個小瀑布,水勢盡管不大,但在下面卻沖成一個小潭,積了一池清水。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邊,心里充滿了渴望。我久久地凝視光滑的石底,真是纖塵不染,草芥末人,惟有陽光透射,波光粼粼,絢麗多彩。第四天去的時候,我已下了決心,一直走近無比清澈的泉水,未假思索,一下子跳進去,全身沒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涼,從水里出來,躺在草地上晒太陽。這里長著薄荷,香气扑鼻。我掐了一些,揉揉葉子,再往我的濕漉漉而滾燙的身子上搓。我久久地自我端詳,心中喜不自胜,再也沒有絲毫的羞愧。我的身体顯得勻稱,有性感,而且中看,雖說不夠強健,但是以后會健壯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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