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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季節漸漸宜人。課程一結束,我就帶瑪絲琳去莫里尼埃爾,因為大夫說危險期已過,她若想痊愈,最好到空气新鮮的地方去休養。我本人也特別需要休息。我几乎每天都堅持守夜,始終提心吊膽,尤其是瑪絲琳栓塞發作期間,我對她產生一种血肉相連的怜憫,自身感到她的心髒的狂跳,結果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好像大病了一場。
  我很想帶瑪絲琳去山區;但是,她向我表示渴望回諾曼底,稱說那里的气候對她最适宜,還提醒我應該去瞧瞧那兩座農場,誰讓我有點輕率地包攬下來了。她极力勸說,我既然承擔了責任,就必須搞好。我們剛剛到達那里,她就催促我去視察土地……我說不清在她那熱情的執意態度中,是不是有很大的舍己為人的成分;她是怕我若不如此,就會以為被拖在她身邊照顧她,從而產生本身不夠自由之感……瑪絲琳的病情也确有好轉,面頰開始紅潤了。看到她的笑容不那么凄然了,我覺得無比欣慰;我可以放心地出去了。
  就這樣,我回到農場。當時正割第一茬飼草。空气中飄著花粉与清香,猶如醇酒,一下子把我灌醉。仿佛自去年以來,我就再也沒有呼吸,或者只吸些塵埃;現在暢吸甜絲絲的空气,多么沁人心脾。我像醉倒一般坐在坡地上,俯視莫里尼埃爾,望見它的藍色房頂、池塘的如鏡水面;周圍的田地有的收割完了,有的還青草萋萋;再遠處是樹林,去年秋天我和夏爾騎馬就是去那里游玩。歌聲傳入我的耳畔已有一陣工夫,現在又越來越近了;那是肩扛叉子耙子的飼草翻晒工唱的。我几乎一個個都認出來了;實在掃興,他們使我想起了自己在那儿是主人,而不是流連忘返的游客。我迎上去,沖他們微笑,跟他們交談,仔細詢問每個人的情況。當天上午,博加日就向我匯報了庄稼的長勢;而且在此之前,他還定期寫信,不斷讓我了解農場發生的各种細事。看來經營得不錯,比他當初向我估計的好得多。然而,有几件重要事情還等我拍板;几天來,我盡心管理一切事務,雖無興致,但總可以裝出忙碌的樣子,以打發我的無聊日子。
  一俟瑪絲琳的身体好起來,几位朋友便來作客了。這一圈子人既親密又不喧鬧,深得瑪絲琳的歡心,也使我出門更加方便了。我還是喜歡農場的人,覺得与他們為伍會有所收益,這倒不在于總是向他們打听;我在他們身邊所感到的快樂難以言傳:仿佛我是通過他們來感受的。僅僅看到這些窮光蛋,我就產生一种持久的新奇感,然而,不待我們的朋友開口,我就已經熟悉了他們談論的內容。
  如果說起初他們回答我的詢問時,態度比我還要傲慢,那么時過不久,他們跟我就熟了些。我總是盡量同他們多接触,不僅跟他們到田間地頭,還去游藝場所看他們。我對他們的遲鈍思想不大感興趣,主要是看他們吃飯,听他們說笑,滿怀深情地監視他們的歡樂。說起類似某种感應,就像瑪絲琳心跳引起我心跳的那种感覺,即對他人的每一感覺都立刻產生共鳴;這种共鳴不是模糊的,而是既清晰又強烈的。我的胳臂感到割草工的酸痛;我看見他們疲勞,自己也疲勞;看見他們喝苹果酒,自己也覺得解渴,覺得酒流入喉。有一天他們磨刀時,一個人拇指深深割了一道口子,而我卻有痛徹骨髓之感。
  我觀察景物似乎不單單依靠視覺,還依靠某种接触來感受,而這种接触也因奇异的感應而無限擴大了。
  博加日一來,我就有些不自在,不得不端起主子的架子,實在乏味。當然,我該指揮還是指揮,不過是按照我的方式指揮雇工;我不再騎馬了,怕在他們面前顯得高高在上。為了使他們跟我在一起時不再介意,不再拘謹,我盡管小心翼翼,還是像以往那樣,總想探听人家的陰私。我總覺得他們每人的生活都是神秘莫測的,有一部分隱蔽起來。我不在場的時候,他們干些什么呢?我不相信他們沒有別的消遣,推定他們每人都有秘密,因而非要探個究竟不可。我到處轉悠,跟蹤盯梢,尤其愛纏著性情最粗魯的人。仿佛期待他們的昏昧能放出光來啟迪我。
  有一個人格外吸引我。他長得不錯,高高個頭,一點不蠢,但是就好隨心所欲,行事唐突,全憑一時的沖動。他不是本地人,偶然被農場雇用;賣勁干兩天活,第三天就喝得爛醉如泥。一天夜里,我悄悄地去倉房看他,只見他醉臥在草堆里,睡得死死的。我凝視他多久啊!……真是來去無蹤,突然有一天他走了。我很想知道他的去向;當天晚上听說是博加日把他辭退的,我十分惱火,便派人把博加日叫來。
  “好像是您把皮埃爾辭退了,”我劈頭說道,“請問為什么?”
  我竭力控制惱怒的情緒,但他听了還是愣了一下:
  “先生總不會留用一個醉鬼吧,他是害群之馬,把最好的雇工都給帶坏了。”
  “我想留用什么人,比您清楚。”
  “那是個流浪漢啊!甚至不知道他是從哪儿來的。這种人到此地來不會有好事。等哪天夜里,他放火把倉房燒掉,也許先生就高興了。”
  “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的事情,農場總歸還是我的吧;我樂意怎么經營,就怎么經營。今后,您要開走什么人,請事先告訴我緣故。”
  前面說過,博加日看著我長大的,非常喜愛我,不管我說話的口气多么刺耳,他也不會大動肝火,甚至不怎么當真。諾曼底農民就是這种秉性,對于不了解動机的事情,即對于同切身利益無關的事情,他們往往不相信。博加日只把我的責言看作一時的怪念頭。
  然而,我申飭了一通,不能就此結束談話,覺得自己言辭未免太激烈,便想找點別的話頭。
  “您儿子夏爾大概快回來了吧?”我沉吟片刻,終于問道。
  “我看到先生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還以為您早把他忘記了呢。”博加日還有點負气地答道。
  “我,把他忘記,博加日!怎么可能呢?去年我們相互配合得多好啊!農場的事務,在很大程度上我還要依靠他呢。”
  “先生待人的确仁道,再過一星期,夏爾就回來了。”
  “那好,博加日,我真高興。”我這才讓他退下了。
  博加日說中了八九分:我固然沒有把夏爾置于腦后,但是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了。原先跟他那么親熱,現在對他卻興味索然,這該如何解釋呢?看來,我的心思与情趣大异于去年了。老實說,我對兩座農場的興趣,已不如對雇工的興趣那么濃了。我要同他們交往,夏爾不离左右就會礙手礙腳。因此,盡管一想起他來,往日的激動情怀又在我心中蘇醒,但是看到他的歸期日近,我不禁有些擔心。
  他回來了。啊!我擔心得多有道理,而梅納爾克否認一切記憶義多有見地!我看見進來的不是原先的夏爾,而是一位頭戴禮帽、樣子既可笑又愚蠢的先生。天哪!他的變化多大啊!我頗為拘束,發窘,但是見他与我重逢的那种喜悅,我對他也不能太冷淡;不過,他的喜悅也令我討厭,樣子顯得笨拙而無誠意。我是在客廳里接待他的,由于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等掌上燈來,我發現他蓄起了頰髯,不覺有些反感。
  那天晚上的談話相當無聊;我知道他要呆在農場,自己干脆不去了,在將近一周的時間里,我埋頭研究,并泡在客人中間。后來我重新出門時,馬上又有了新的營生。
  樹林里來了一批伐木工。每年都賣一部分木材。樹林等分十二塊,每年都能提供几棵不再生長的大樹,以及長了十二年可作燒柴的矮樹。
  這种生意冬季成交,根据賣契條款,伐木工必須在開春之前把伐倒的樹木全部運走。然而,指揮砍伐的木材商厄爾特旺老頭十分拖拉,往往到了春天,伐倒的樹木還橫七豎八地堆放著,而在枯枝中間又長出了細嫩的新苗;伐木工再來清理的時候,就要毀掉不少新苗。
  今年,買主厄爾特旺老頭馬虎到了令我們擔心的地步。由于沒有買主競爭,我只好低价出手。他這樣便宜買下了樹木,無論怎樣都保險有賺頭,因而遲遲不開工,一周一周拖下來;一次推托沒有工人,還有一次借口天气不好,后來不是說馬病了,有勞務,就是說忙別的活……花樣多得很,誰說得清呢?左拖右拖,直到仲夏,一棵樹還沒有運走。
  若是在去年,我早就大發雷霆了,而今年我卻相當平靜;對于厄爾特旺給我造成的損失,我并不佯裝不見;然而,樹林這樣破敗蕪雜卻別有一番風光,我常常興致勃勃地去散步,窺視獵物,惊走蝗蛇,有時久久坐在一根橫臥的樹干上;樹干仿佛仍然活著,從截面發出几根綠枝。
  到了八月中旬,厄爾特旺突然決定派人。一共來了六個,稱說十天完工。采伐的地段几乎与瓦爾特里農場相接;我同意從農場給伐木工送飯,以免他們誤工。送飯的人叫布特,是個名副其實的小丑,爛透了被軍隊開出來的——我指的是頭腦,因為他的身体棒极了。他成了我喜歡与之交談的一個雇工,而且我不用去農場就能同他見面。其時,我恰巧重新出來游蕩;一連几天,我總是在樹林里勾留,用餐時才回莫里尼埃爾,還經常誤了吃飯的時間。我裝作監視勞動,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瞧那些干活的人。
  厄爾特旺的兩個儿子時而來幫這六個人干活,大的二十歲,小的十五歲,他們身体挺拔,一臉橫肉,臉型像外國人。后來我還真听說他們母親是西班牙人。起初我挺奇怪,那女人怎么會來此地生活。不過,厄爾特旺年輕時到處流蕩,四海為家,很可能在西班牙結了婚。由于這种緣故,本地人都藐視他。還記得我初次遇見厄爾特旺家老二時正下著雨。他獨自一人,仰臥在柴垛碼得高高的大車上,埋在樹枝中間高唱著,或者說以嚎代唱;歌曲特別怪,我在當地聞所未聞。拉車的馬識途,不用人赶,徑自往前走。這歌聲使我產生的感覺難以描摹,因為我只在非洲听到過類似的歌曲。小伙子异常興奮,仿佛喝醉了;在我從車旁走過時,他一眼也沒有看我。次日我听說他是厄爾特旺家的孩子。我在采伐林中流連不返,就是想再見到他,至少也是為了等候他。伐倒的樹很快就要運光了。厄爾特旺家的兩個小伙子僅僅來了三次。他們的樣子很傲气,我從他們嘴里掏不出一句話。
  相反,布特倒好講。我設法使他很快明白,跟我在一起講話可以隨便;于是,他不再拘束,把當地的秘密全揭出來。我貪婪地听著。這秘密既出乎我的意料,又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難道這就是暗中流播震蕩的事情嗎?也許這不過是一种新的偽裝吧?無所謂!我盤問布特,如同我從前撰寫哥特人殘缺不全的編年史那樣。從他敘述的深淵起了一團迷霧,升至我的腦際,我不安地吮吸著。他首先告訴我,厄爾特旺同他女儿睡覺。我怕稍微流露出一點譴責的神情會使他噤聲,便微微一笑,受好奇心的驅使問道:
  “那母親呢?什么話也不講嗎?”
  “母親!死了有十二年了……在世時,厄爾特旺總打她。
  “他們家几口人?”
  “五個孩子。大儿子和小儿子您見到過。還有一個小子,十六歲,身体不壯,想要當教士。另外,大女儿跟父親已經生了兩個孩子……”
  我逐漸了解厄爾特旺家的其他情況:那是一個是非之地,气味強烈,雖說我的想像力還算丰富,也只能把它想像成一只牛蠅:——且說一天晚上,大儿子企圖強奸一個年輕女仆,由于女仆掙扎,老子就上前幫儿子,用兩只粗大的手按住她;當時,二儿子在樓上,該祈禱還祈禱,小儿子則在一邊看熱鬧。說起強奸,我想那并不難,因為布特還說過了不久,那女仆也上了癮,就開始勾引小教士了。
  “沒有得手吧?”我問道。
  “他還頂著,但是不那么硬气了。”布特答道。
  “你不是說還有一個女儿嗎?”
  “她呀,有一個跟一個,而且什么也不要。她一發了情,還要倒貼呢。只是不能在家里睡覺,老子會大打出手的。他說過這樣的話,在家里,誰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別把外人扯進來。拿皮埃爾來說,就是您從農場開掉的那個小伙子,他就守不了嘴,一天夜里,他從那家出來,腦袋上是帶著窟窿眼儿的。打那以后,就到庄園的樹林里去搞。”
  我又用眼神鼓勵他,問道:
  “你試過嗎?”
  他裝裝樣子垂下眼睛,嘿嘿笑道:
  “有過几次。”他隨即又抬起眼睛:
  “博加日老頭的小儿子也一樣。”
  “傅加日老頭的哪個儿子?”
  “阿爾西德唄,就是住在農場的那個。先生不認識他嗎?”
  听說博加日還有一個儿子,我呆若木雕。
  “去年,他還在他叔叔那里,這倒是真的。”布特繼續說道:“可是怪事,先生竟然沒有在樹林里撞見他;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偷獵。”
  布特說到最后時,聲音放低了,同時注視著我,于是我明白要赶緊一笑置之。布特這才滿意,繼續說道:
  “先生心里清清楚楚有人偷獵。嘿!林子這么大,也糟踏不了什么。”
  我沒有不滿的表示,布特膽子很快就大了,今天看來,他也是高興說點博加日的坏話。于是,他領我看了阿爾西德在洼地下的套子,還告訴我在綠篱的哪點儿十有八九能堵住他。那是在一個土坡上,圍樹林的綠篱有個小豁口,傍晚六點鐘光景,阿爾西德常常從那里鑽進去。我和布特到了那儿,一時來了興頭,便下了一個銅絲套,而且极為隱蔽。布特怕受牽連,讓我發誓不說出他來,然后离開了。我趴在土坡的背面守候。
  我白白等了三個傍晚,開始以為布特耍了我。到了第四天傍晚,我終于听見极輕的腳步越來越近。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領略到偷獵者膽戰心惊的快感。套子下得真准,阿爾西德撞個正著。只見他猛然扑倒,腿腕被套住。他要逃跑,可是又摔倒了,像獵物一樣掙扎。不過,我已經抓住了他。他是個野小子,綠眼珠,亞麻色頭發,樣子很狡猾。他用腳踢我,被我按住之后,又想咬我,咬不著就沖我破口大罵,那种髒話是我前所未聞的。最后我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于是,他戛然住聲,怔怔地看著我,放低聲音說:
  “您這粗魯的家伙,卻把我給弄殘了。”
  “看看嘛。”
  他把套子褪到套鞋上,露出腳腕,上面只有輕輕一道紅印。——沒事儿。——他微微一笑,又嘟囔道:
  “我回去告訴我爹,就說您下套子。”
  “見鬼!這個套子是你的。”
  “這個套子,當然不是您下的了。”
  “為什么不是我下的呢?”
  “您下不了這么好。讓我瞧瞧您是怎么下的。”
  “你教給我吧。”
  這天晚上,我遲遲不回去吃飯;瑪絲琳不知道我在哪儿,非常擔心。不過,我沒有告訴她我下了六個套子,我非但沒有斥責阿爾西德,還給了他十蘇錢。
  次日同他去起套子,發現逮住兩只兔子,我十分開心,自然把兔子讓給他。打獵季節還未到。獵物怎樣脫手,才不至于牽連本人呢?這個天机,阿爾西德卻不肯泄露。最后還是布特告訴我,窩主是厄爾特旺,他小儿子在他和阿爾西德之間跑腿。這樣一來,我是不是步步深入,探悉這個野蠻家庭的底細呢。我偷獵的勁頭有多大啊!
  每天晚上我都跟阿爾西德見面,我們捕捉了大量兔子,甚至還逮住一只小山羊:它還微有气息。回想起阿爾西德宰它時欣喜的樣子,我總是不寒而栗。我們把小山羊放在保險的地點,厄爾特旺家小儿子夜里就來取走。
  采伐的樹木運走了,樹林的魅力銳減,白天我就不大去了。我甚至想坐下來工作;須知上學期一結束,我就拒聘了;這工作既無聊,又毫無目的,而且費力不討好。現在,田野傳來一點歌聲、一點喧鬧,我就倏忽走神儿。對我來說,一聲聲都變成了呼喚。多少回我啪地放下書本,躍身到窗口,結果一無所見!多少回突然出門……現在我惟一能夠留神的,就是我的全部感官。
  現在天黑得快了。天一擦黑儿,就是我們的活動時間,我像盜賊潛入門戶一樣溜出去。從前我還沒有領略過夜色的姣美,現已練就一雙夜鳥一般的眼睛,欣賞那顯得更高、更搖曳多姿的青草,欣賞那顯得更粗壯的樹木。在夜色中,一切景物都淡化,修遠了,地面變得疏闊,整個畫面也變得幽邃了。最平坦的路徑也似乎險象環生,只覺得隱秘生活的万物到處醒來。
  “現在你爹以為你在哪儿呢?”
  “以為我在牲口棚里看牲口呢。”
  我知道阿爾西德睡在那里,同鴿子和雞群為鄰;由于晚間門上鎖,他就從屋頂的洞口爬出來,衣服上還保留家禽的熱乎乎的气味。
  繼而,他一收起獵物,不向我揮手告別,也不說聲明天見,就倏地沒入黑夜中,猶如翻進活門暗道里。農場里的狗見到他不會亂咬亂叫;不過我知道,他回去之前,肯定要去找厄爾特旺家那小子,把獵物交出去。然而在哪儿呢?我無論怎樣探听也是枉然;威嚇也好,哄騙也罷,都無濟于事。厄爾特旺那家人絕不讓人靠近。我也說不清自己的荒唐行徑如何才算大獲全胜:是繼續追蹤越退越遠的一件普通秘密呢?還是因好奇心太強而臆造那件秘密呢?——阿爾西德同我分手之后,究竟干什么呢?他真的在農場睡覺嗎?還是僅僅讓農場主相信他睡在那里呢?哼!我白白牽扯進去,一無所獲,非但沒有贏得他的更大信任,反而失去几分他的尊敬,不禁又气惱又傷心。
  他突然消失,我感到极度孤單,穿過田野和露重的草叢回返,渾身泥水和草木葉子,仍舊沉醉于夜色、野趣和狂放的行為中。遠處莫里尼埃爾在酣睡;我的書房或瑪絲琳臥室的燈光,宛似平靜的燈塔指弓哦。瑪絲琳以為我關在書房里,而且我也使她相信,我夜間不出去走走就難以成眠。此話不假:我討厭自己的床舖,宁肯呆在倉房里。

  今年野味格外多,穴兔、野兔和雉紛至沓來。布特看到一切順利,過了三天晚上也入伙了。
  偷獵的第六天晚上,我們下的十二副套子只剩下兩副了,白天几乎被一掃而光。布特向我付一百蘇再買鋼絲的,鐵絲套子根本不頂事。
  次日,我欣然看到我的十副套子在博加日家里,我不得不稱贊他的熱忱。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去年我未假思索地許諾,每繳一副套子賞他十蘇;因此,我不得不給博加日一百蘇。布特用我給的一百蘇又買了銅絲套子。四天之后,又故技重演。于是,再給布特一百蘇,再給博加日一百蘇。博加日听我贊揚他,便說道:
  “該夸獎的不是我,而是阿爾西德。”
  “唔!”我還是忍住了;過分惊訝,我們就全坏事儿了。
  “對呀,”博加日接著說,“有什么辦法呢,先生,我上年紀了,農場的事就夠我忙乎的。小家伙代我查林子,他也熟悉,人又机靈,到哪儿能找到偷下的套子,他比我清楚。”
  “這不難相信,博加日。”
  “因此,先生每副套子給的十蘇,我讓給他五蘇。”
  “他當然受之無愧。真行啊!五天工夫繳了二十副套子!他干得很出色。偷獵的人只好認了,他們准會消停。”
  “噯!先生,恐怕是越抓越多呀。今年的野味賣的价錢好,對他們來說,損失几個錢……”
  我被愚弄得好慘,几乎認為博加日是同謀。在這件事情上,令我气惱的不是阿爾西德的三重交易,而是看到他如此欺騙我。再說,他和布特拿錢干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也永遠摸不透這种人。他們到什么時候都沒准話,說騙就騙我。這天晚上,我給了布特十法郎,而不是一百蘇,但警告他這是最后一次,套于再被繳走,那就活該了。
  次日,我看見博加日來了,他顯得很窘促,隨即我比他還要窘促了。發生了什么情況呢?博加日告訴我,布特喝得爛醉如泥,直到凌晨才回農場;博加日剛說他兩句,他就破口大罵,然后又扑上來把他揍了。
  “因此,”傅加日對我說,“我來請示,先生是否允許我(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是否允許我把他辭退了。”
  “我考慮考慮吧,博加日。听說他對您無禮,我非常遺憾。這事我知道。讓我獨自考慮一下吧,過兩個小時您再來。”——博加日走了。
  留用布特,就是給博加日极大的難堪;赶走布特,又會促使他報复。算了,听天由命吧,反正全是我一人的罪過。于是,等博加日再一來,我就對他說:
  “您可以告訴布特,這里不用他了。”
  隨后我等待著。博加日怎么辦的呢?布特說什么呢?直到當天傍晚,這起風波我才有所耳聞。布特講了。我听見他在博加日屋里的喊聲,當即就明白了;小阿爾西德挨了打。博加日要來了;果然來了;我听見他那老邁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心怦怦跳得比捕到獵物時還厲害。難熬的一刻啊!所有高尚的感情又將复歸,我不得不嚴肅對待。編造什么話來解釋呢?我准裝不像!唉!我真想卸掉自己的角色……博加日走進來。我一句話也沒有听懂。實在荒謬:我只好讓他重說一遍。最后,我听清了這种意思:他認為罪過只在布特一人身上;放過了難以置信的事實;說我給了布特十法郎,干什么呢?他是個十足的諾曼底人,絕不相信這种事。那十法郎,肯定是布特偷的,偷了錢又撒謊,這种鬼話,還不是為了掩飾他的偷竊行為;這怎么能騙得了他博加日呢。再也別想偷獵了。至于博加日打了阿爾西德,那是因為小伙子到外面過夜了。

  好啦!我保住了;至少在博加日看來,一切正常。布特這家伙真是個大笨蛋!這天晚上,我自然沒有興致去偷獵了。
  我還以為完事大吉了,不料過了一小時,夏爾卻來了;老遠就望見他的臉色比他爹還難看。真想不到去年……
  “喂!夏爾,好久沒見到你了。”
  “先生要想見我,到農場去就行了。看林子,守夜,又不是我的事儿。”
  “哦!你爹跟你講了……”
  “我爹什么也沒有跟我講,因為他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么大年紀了,何必了解他的主人嘲弄他呢?”
  “當心,夏爾!你太過分了……”
  “哼!當然,你是主人嘛!可以隨心所欲。”
  “夏爾,你完全清楚,我沒有嘲弄任何人,即使我干自己喜歡的事,那也是僅僅損害我本人。”
  他微微聳了聳肩。
  “您都侵害自己的利益,如何讓別人來維護呢?你不能既保護看林人,又保護偷獵者。”
  “為什么?”
  “因為那樣一來……哼!跟您說,先生,這里面彎道道太多,我弄不清,只是不喜歡看到我的主人同被抓的人結成一伙,跟他們一起破坏別人為他干的事。”
  夏爾說這番話時,聲調越來越理直气壯,他那神態几乎是庄嚴。我注意到他刮掉了頰髯。他說的話也的确有道理。由于我沉默不語(我能對他說什么呢?),他繼續說道:
  “一個人擁有財產,就有了責任,這一點,先生去年教導過我,現在仿佛忘卻了。應當認真履行職責,否則就沒有資格擁有財產。”
  靜默片刻。
  “這是你全部要講的話嗎?”
  “是的,先生,今天晚上就講這些;不過,如果先生把我逼急了,也許哪天晚上我要來對先生說,我和我爹要离開莫里尼埃爾庄園。”
  他深鞠一躬,便往外走。我几乎未假思索就說道:
  “夏爾!——他當然是對的……嘿!嘿!所謂擁有財產,如果就是這樣!……夏爾。那我就追他去,連夜把他追回來。”仿佛為了确認我的突然決定,我又极快地說:
  “你可以去告訴你爹,我要出售莫里尼埃爾庄園。”
  夏爾又嚴肅地鞠了一躬,一句話未講就走開了。
  這一切真荒唐!真荒唐!

  這天晚上,瑪絲琳不能下樓來用餐,打發人來說她身体不舒服。我惴惴不安,急忙上樓去她的臥室。她立刻讓我放心。“不過是感冒了。”她期望地說。她著涼了。
  “你就不能多穿點儿嗎?”
  “然而,我剛打個冷戰,就披上披肩了。”
  “應當在打冷戰之前,而不是在那之后披上。”
  她凝視著我,強顏一笑。噢!也許這一天從起來就极不順當,我容易憂心吧;哪怕她高聲對我說:“我是死是活,你就那么關心嗎?”我也不會像這樣洞悉她的心思。毫無疑問,我周圍的一切在瓦解;我的手抓住了多少東西,卻一樣也保不住。我朝瑪絲琳沖過去,連連吻她那蒼白的面頰。于是,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我的肩頭痛哭。
  “哎!瑪絲琳!瑪絲琳!咱們离開這儿吧。到了別處,我會像在索倫托那樣愛你。你以為我變了,對不對?等到了別處,你就會看清楚,咱們的愛情一點沒有變。”
  然而,我還沒有完全排解她的憂郁,不過,她已經重又緊緊地抓住了希望!
  暮秋末至,而天气卻又冷又潮濕;玫瑰的末茬花蕾不待開放就爛掉了。客人早已离去。瑪絲琳雖然身体不适,但還沒有到杜門謝客的程度。五天之后,我們就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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