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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夫人踉費利佩道了晚安后,并沒有上床。她關上房門,坐了下來,思考著該怎樣處置蕾蒙娜。剛才她可給自己出了個難題,跟費利佩談了一晚上的話,居然一個字也沒提到她心里最想說的話題。但費利佩依然不安、急躁。她想,她不能說些不愉快的事情,影響他晚上的休息。更何況,她自己還沒打定主意,怎樣處置亞歷山德羅。要是把蕾蒙娜送到修女院去——這是夫人目前所能想到的唯一處置蕾蒙娜的辦法——可沒有理由解雇亞歷山德羅呀。夫人也決不准備打發走他,盡管當時在气頭上她恨不得當場解雇他。她冷靜思考片刻,便胸有成竹;一切都那么輕而易舉地有了眉目,完全符合她的謀划和安排,她是一個專橫的人,我行我素,容不得任何她所無法控制的人。
  丟臉的蕾蒙娜得送進修女學校,下半輩子就讓她在那儿做佣人。夫人從此再也不管她了。即使薩爾別德拉神父也不能期望她再把一個丟人現眼的人收養在自己家里。夫人姐姐的書面囑托就是為了預防這樣的意外。夫人走到像真人一樣大小的圣徒凱瑟琳塑像后面,從一個嵌在牆里的暗柜里摸出一只鐵盒子,把它放在床上,由于年代久遠,那盤子已經破舊、生銹,好不容易才用鑰匙把鎖打開。夫人已有好多年沒打開這盒子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有這么個盒子。莫雷諾家史上有好多次可以靠這盒子里東西的价值來避免破產和不幸;但夫人只要一想到碰這些珍寶,就覺得它們是受著手執利劍的天使保護似的。盡管只點著一支蜡燭,燭光昏暗,這些東西在盒子里依然金光閃閃,璀璨奪目——紅寶石、綠寶石、珍珠、黃鑽石。夫人看著它們,嘴唇撅了起來。“這樣的人,竟有這樣的嫁妝,真是妙极了!”她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不會有好結果;低賤的棄儿,低賤的出生,她只不過是表現了她這种人的天性。幸虧我的費利佩純洁無瑕,不會成為她的獵物。”“在我的養女蕾蒙娜·奧特格納結婚之日贈送給她,”這就是夫人姐姐的書面囑托,“如果她嫁得体面并得到你的贊許。如果她嫁得不當——我不指望會有這事,但如果真的出現這樣的不幸,那么這些珠寶,以及我留給她的一切有价值的東西,都要送給教會。”
  “如果她嫁得不當,我該拿她本人怎么辦,書面囑托里役有提到,”夫人恨恨地想;“但教會是她的歸宿;只有教會才會使她避免徹底的名譽掃地。我記得我姐姐說過,安格斯起初是想把蕾蒙娜送給教會的。要真那樣,或把她留給她的印第安母親,那倒好了。”夫人站起來,來回踱步。她的亡姐手寫的遺囑掉在了她的腳下。她踱著步,長裙子來回拖著這張紙,蟋碎作響。她停下腳步,把它撿起來,又念了一遍,更覺得气不裂打一處來。想起姐姐對這孩子的愛,她絲毫沒有心軟,沒有動惻隱之心。“不當!”對,這個詞儿現在用在蕾蒙娜身上正合适。一切就這么定了,等這姑娘一旦出了家門,夫人气儿也就會順了。她將和費利佩一塊儿生活,費利佩有朝一日會結婚。有沒有那么美麗、善良的女人配得上費利佩呢?但他總得結婚;有了孩子們的歡鬧聲,這儿就會充滿快樂,蕾蒙娜就將被遺忘。
  夫人不知道這會儿已是什么時候,“今天晚上我就告訴她,我決不浪費時間,現在得讓她知道她母親是誰了!”
  大怒中的夫人產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常的惻隱之心,使她突然想起蕾蒙娜還沒吃晚飯,于是她到廚房去拿了一杯牛奶和一些面包,送到蕾蒙娜的房間去。她輕手輕腳地轉動鑰匙,免得讓費利佩听見,她打開房門,悄悄地進去。沒有聲音招呼她;她把蜡燭舉得高高的;蕾蒙娜不在;床上是空的。她朝窗口青去。窗子敞開著。夫人感到一陣恐怖;怒火又升了起來。“她跟亞歷山德羅私奔了,”她想。“太丟人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听見從床的那邊傳來一陣陣輕微的、有規律的呼吸聲。她急忙走到房間那頭,出現在眼前的情景足以融化像冰一樣的心;但夫人的心對蕾蒙娜是塊石頭。只見蕾蒙娜躺在地板上,頭枕著一個枕頭,躺在角落里那座大圣母像的腳跟前。左手擱在臉頰下面,手臂緊緊地摟著塑像的基座。她睡得正沉,臉上布滿淚水。這整個姿勢意味深長。即使在絕望的沉睡中,她依然在尋求教會的庇護。當這姑娘在傷心与恐怖中感到困意襲來的時候,這個念頭就深深地印在了腦子里。“在圣母的腳下她不敢傷害我,”她說,“而且窗子也開著。要是我叫喚,費利佩會听見的;亞歷山德羅也會冒著。”她嘴唇上帶著祈禱,進入了夢鄉。
  費利佩和圣母同樣近在身邊,而使她避免被叫起來听到對她宣判的,是費利佩。夫人站在那儿看著她,看著敞開的富于,須臾,她起了一种很覺得丟臉的強烈的疑心,她發現自己以前從沒想到,在整個守護費利佩的過程中,亞歷山德羅离蕾蒙娜的窗子那么近。“不要股的東西!”她自言自語地重复道。“她居然還睡得著!她的禱告倒不錯,但愿圣母能听見!”她轉過身去,先將牛奶和面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在她的怒火中又突然生出一种更教人奇怪的惻隱之心,她又轉過身去,從床上拎起被褥,小心翼翼地把蕾蒙娜從頭到腳都蓋了起來。隨后她走出去,又將房門鎖上了。
  費利佩躺在床上,听見、覺察到了這一切,但他沒有出聲。“感謝上帝,這可怜的孩子睡著了!”他說;“我那可怜可敬的母親怕吵醒我,所以不敢跟她說話!明天,等待著我們大家的將是什么啊!”費利佩輾轉反側,睡得很不安生,這時他母親的窗子打開了,她唱出了太陽頌的第一句。緊跟著蕾蒙娜唱了起來,顯然已完全清醒,心中有了主意;正在注視著的亞歷山德羅一听到蕾蒙娜的聲音就跟著唱了起來;瑪加麗塔起床已有一個小時了,她偷偷摸摸地走來走去,側耳傾听,窺視,惊奇,心里交織著妒意和恐懼——就連瑪加麗塔也毫不耽擱地加入了合唱;費利佩也無力地唱了起來;那歌聲高昂、悠揚,好像大家的心都那么平靜,那么和諧而不是充滿憂慮、混亂或敵意似的。但是唱歌對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好處,尤其是對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
  “感謝圣徒,”亞歷山德羅說,“我听見了我的野鴿子的聲音。她能唱歌!”而蕾蒙娜說,“亞歷山德羅就在附近。他整個晚上都在守候著。我很高興他愛我。”
  “听這兩個人的聲音!”夫人說,“有誰能想到他們竟能唱得那樣呢?也許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糟。”
  歌聲一落,亞歷山德羅就朝羊欄跑去,費利佩說過要在那儿見他。在見到費利佩之前,對亞歷山德羅來說,一分鐘就像一年似的。
  蕾蒙娜醒來時,發現自已身上蓋得嚴嚴實實,桌上放著面包、牛奶,不由放寬了心,因為上一天晚上,她听見鑰匙在鎖眼里轉動,接著又狠狠拔出來的聲音;蕾蒙娜心里很清楚,她這么被關起來,除了夫人外,沒人會知道。夫人不會讓佣人們去嚼舌頭。蕾蒙娜感恩不盡地吃起面包、牛奶,她可餓坏了。吃飽喝足,她整理好房間,做了禱告,然后坐下來等待。等什么?她想象不出;事實上,她也沒費勁去想。蕾蒙娜現在進入了一個不由夫人統治的王國。她几乎毫不畏懼。費利佩不會看著她受到傷害,她馬上就要用亞歷山德羅遠走高飛。說來也真奇了,在這念頭里竟有那樣的平靜和自在。夫人一推開房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蕾蒙娜臉上那由平靜和自在這兩种新的情緒產生出的光芒,隨后,夫人端詳了她一眼,慢慢地、慢慢地走進了房間。蕾蒙娜臉上那种歡樂的神情激怒了夫人,就像昨天她把蕾蒙娜拖上花園小徑時一樣。這在夫人看來,簡直是太不知羞恥了,這么一來,夫人和她說話時的語气、態度全都變了。
  她坐在蕾蒙娜對面,但是在房間的另外一頭,用嘲諷、侮辱的口吻說,“你有什么好說的?”
  蕾蒙娜不甘示弱地回盯了夫人一眼,用平靜的聲音開了口,昨天晚上她兩次用這聲音說話,試圖平息夫人的怒气。這回夫人沒有打斷她。
  “夫人,”她慢吞吞地說,“我昨天晚上就想告訴你,但你不想听。要是你听了,就不會這么生气了。亞歷山德羅和我都沒做什么錯事,我們沒什么可丟人的。我們彼此愛慕,我們打算結婚,离開這里。我謝謝你,夫人,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相信,我走了之后,你一定會非常愉快;”蕾蒙娜渴望地、一點不帶怨恨地注視著夫人那黝黑的、皺巴巴的臉。“你為一個你不愛的姑娘做了那么多,你太善良了。謝謝你昨天送來的面包和牛奶。也許我今天就能跟亞歷山德羅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昨天晚上你發現我們的時候,我們剛剛說到結婚的事儿。”
  在蕾蒙娜說這些話的當儿,夫人一臉沉思的樣子。她惊訝得話都說不出來。她先是感到一陣輕松,畢竟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么丟人,但几乎同時,一陣新的怒火又升了起來,几乎比剛才更厲害,說起來真叫人不能相信,雖然不像剛才那樣合譏帶諷,但更加刻薄。“結婚!跟那個印第安人結婚!”她一回過神來,便叫道。“你嫁給一個印第安人?休想!你瘋了嗎?我絕不允許。”
  蕾蒙娜焦慮地看著她。“我從來沒有違背過你,夫人,”她說,“但是這件事跟其他任何事都不一樣;你不是我母親。我已答應嫁給亞歷山德羅。”
  這姑娘的溫柔蒙住了夫人。
  “是的,”她冷冷地說,“我不是你母親;但我是站在母親的地位上來對待你的。你是我姐姐的養女,她把你托付給我。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嫁人,我不許你再說嫁給這個印第安人。”
  這會儿該著莫雷諾夫人知道,這個姑娘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了,這可叫夫人吃惊、開眼了——這個姑娘,在她身邊生活了十四年,向來是溫順,溫柔,歡快,對自己的孤獨毫無怨言。她一下子跳了起來,騰騰騰跑上來,跟夫人臉對著臉,站住了,夫人被這姑娘敏捷的動作嚇了一跳,也站了起來,蕾蒙娜聲音比剛才響亮、堅定地說:“莫雷諾夫人,你愿怎么禁止我就怎么禁止我。這整個世界都不能阻止我跟亞歷山德羅結婚。我愛他。我答應過,我要遵守諾言。”她兩條稚嫩、柔軟的胳膊筆直地垂在兩邊,昂起腦袋,正對著夫人的臉,射出驕傲的一瞥。在她的靈魂里,這种自由的時刻還是第一次遇到。她覺得空中似有翅膀把她往上拉去。她過去對夫人的恐懼就像一件被扔掉的衣服一樣不見了。
  “呸!”夫人輕蔑地說,盡管仍在火頭上,卻被這姑娘的無用的激情(夫人是這么認為的)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你這話像個傻瓜。你可知道,只要我愿意,明天就能把你關進修大院里!”
  “不,你辦不到!”蕾蒙娜回答說。
  “那么,有誰能阻止我?”夫人傲慢地說。
  “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自豪地答道。
  “亞歷山德羅!”夫人嗤之以鼻。“亞歷山德羅!哈!一個叫化子似的印第安人,只要我一聲令下,我的佣人們都能放狗去咬他!哈哈!”
  夫人輕蔑的語气更激怒了蕾蒙娜。“你絕不敢!”她叫道;“費利佩不會允許!”蕾蒙娜這次反駁太不聰明了。
  “費利佩!”夫人嗓音發抖地叫道。“你怎敢提到他的名字!從現在起,他跟你毫不相干!我不許他跟你說話。實話告訴你,等他听說了事情真相,他就再也不愿意看你一眼了。”
  “你錯了,夫人,”蕾蒙娜更加溫和地說,“費利佩是亞歷山德羅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略停片刻,又補充說。
  “嘿,原來是這樣!這位小姐還以為她在莫雷諾家里能主宰一切呢!”夫人叫道。“等著瞧吧!等著瞧吧!跟我來,蕾蒙娜小姐!”她一把推開門,大步走出去,又回過頭來看看。
  “跟我來!”她看見蕾蒙娜還在猶疑,使又厲聲叫道,蕾蒙娜踉了出去;穿過通餐室的過道,來到外面走廊里,走過整個走廊,來到夫人的房間——夫人一反常態,步子邁得又快又急,真叫人奇怪;蕾蒙娜的步子比平時慢得多,眼睛盯著地面。她們走過餐室時,瑪加麗塔正在餐室里,向蕾蒙娜投去報复的、惡意的一瞥。
  “她會幫助夫人在任何事情上跟我作對,”蕾蒙娜心想;她害怕得打了個哆嗦,夫人說了那么多威脅的話儿都沒能使她這么抖一下。
  夫人的窗子敞開著。她把窗子都關上,把窗帘拉緊。然后她鎖上門,蕾蒙娜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坐到那張椅子上去,”夫人指著壁爐邊上一張椅子說。蕾蒙娜突然感到一陣惶恐。
  “我宁愿站著,夫人,”她說。
  “照我說的做!”夫人聲音沙啞地說;蕾蒙娜順從了。這是一張低矮的間扶手椅,她癱坐在里面,似乎失去了知覺。她腦袋擱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房間在旋轉。她被夫人拿來幫她呼吸的濃烈的嗅鹽和她冷冰冰的聲音說出的含譏帶諷的話儿喚醒:“小姐看來可不像她几分鐘前那樣健壯過人哪l”
  蕾蒙娜試圖使自己鎮定,在這房間里,只要她一叫全家人都能听見,顯然不會發生什么不測。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懾住了她;這時夫人臉上帶著輕蔑的神气,抓住一座圣徒凱瑟琳的塑像,把它轉了半個圈,背面牆上露出一扇門來,鎖眼里插著一把大鐵鑰匙,她去轉動鑰匙,蕾蒙娜見狀嚇得直哆嗦。她在書上看到把大活人關在夾層牆里餓死的事。她瞪著眼睛望著夫人,夫人壓根儿沒意識到她的害怕,她的每個動作都使這种害怕延長、加劇。她先拿出一個小鐵盒子,放在桌上。然后,她跪下來,從暗柜的更里面一層掏出個油布包著的大匣子,一推,在地板上骨碌碌滑到蕾蒙娜面前停下。這段時間里夫人一言未發,臉上那凶狠的表情每分鐘都在加劇。這天早晨,魔鬼纏住了莫雷諾夫人,決不會錯。跟一個如此凶相的人單獨關在一起,即便一個比蕾蒙娜大膽的人也定會害怕。
  最后,夫人鎖上了門,把塑像推回原處。蕾蒙娜的呼吸暢快些了。好歹她是不會被關進暗柜里挨餓了。她好奇地看著這兩個又破又舊的匣子。這是怎么回事呢?
  “蕾蒙娜·奧特格納小姐,”夫人開口了,她拖來一把椅子,在放匣子的桌子旁坐下,“現在我要向你解釋,為什么你不能嫁給印第安人亞歷山德羅。”
  听到這些話,這個名字,蕾蒙娜又恢复了自我——不是舊的自我,而是新的自我,亞歷山德羅的未婚妻。一提到他的名字,哪怕出自她的敵人之口,也使她產生了力量。恐懼感消失了。她抬起頭來,先看看夫人,然后又看著最近的一扇窗予。她年輕力壯;万一發生最坏的情況,她一步就能跳出窗子,呼喚亞歷山德羅,逃出性命。
  “我要嫁給印第安人亞歷山德羅,莫雷諾夫人,”她說,那聲音跟夫人一樣輕蔑,現在几乎可以說像她一樣蠻橫。
  夫人沒理睬這句話,只是說,“別再打斷我。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她打開區予,把一串串珠寶放在桌子上。匣子最下面是那張遺囑。
  “你要看看這張東西嗎,蕾蒙娜小姐?”她問道,把紙拿了起來。蕾蒙娜點了下頭。“這是我姐姐寫的,也就是奧特格納夫人,是她收養了你,并把自己的名字給了你。這是她對我的最終囑托,關于如何處理她留給你的財產。”
  蕾蒙娜的嘴巴張了開來。她向前傾著身体,气都透不過來,听夫人一句句念著遺囑。她少女時代、姑娘時代所有被鎖在心里的關于自己出身秘密的痛苦、惊奇和恐懼,現在重新涌上了心頭。她像一個為自己的生死存亡擔优的人一樣凝神細听。她忘記了亞歷山德羅。她不看那些珠寶。她的眼睛一刻也沒离開過夫人的臉。夫人念完后,嚴厲地說,“現在你該明白了,我姐姐讓我全權處理屬于你的一切。”
  “但這上面并沒有說誰是我的母親呀,”蕾蒙娜叫道。“紙條上就這些話嗎?”
  夫人目瞪口呆。這姑娘是在裝蒜吧?這些珠寶簡直可以算是一筆巨產,她將永遠失去這些,難道她絲毫都不在乎嗎?
  “誰是你的母親?”她嘲諷地說道。“沒有必要把這寫下來。你的母親是個印第安人。人人都知道。”
  听到“印第安人”這几個字,蕾蒙螂輕輕地叫了一聲。
  夫人誤解了。“啊,”她說,“一個低賤的、普通的印第安人。在我姐姐收留你的時候,我對她說過,你身上的印第安人血統總有一天要顯露出來的;現在我的話靈驗了。”
  蕾蒙娜兩頰鮮紅,雙眼閃光。“是的,莫雷諾夫人,”她跳了起來,說道,“今天我身上的印第安人血統顯露了出來。我明白了許多以前蒙在鼓里的事情。是不是因為我是印第安人,你才一直這么恨我?”
  “你不是印第安人,我也從來沒有恨過你,”夫人打斷了她。
  蕾蒙娜沒有理她,而是繼續說下去,并且越說越激動。“如果我是印第安人,你干嗎要阻止我嫁給亞歷山德羅呢?哦,我很高興我是印第安人!我是他的人。他會高興的!”這几句話像急流似的從她嘴里噴出。在激動之中她越來越靠近夫人。“你是個殘酷的女人,”她說。“從前我不知道;但現在我知道了。如果你早知道我是印第安人,那你昨天晚上看見我和亞歷山德羅在一起時,你那樣不要股地對待我,太沒道理了。你一直很我。我母親還活著嗎?她住在哪里?告訴我;我今天就去找她。告訴我!亞歷山德羅愛我,她會高興的。”
  夫人回答時那眼色确實是凶狠的,而那語气更加凶狠:“我一點儿不知道你母親是誰,她是不是還活著。關于她的一切任何人都不知道——一個低賤的、品行不端的女人,你父親是在神經失常的情況下娶她的,就像你現在說要嫁給亞歷山德羅時一樣!”
  “那么說,他娶了她?”蕾蒙娜語气很重地說,“你怎么知道的,莫雷諾夫人?”
  “是他告訴我姐姐的,”夫人很不情愿地回答說,就連姑娘的這點安慰她也妒忌。
  “他叫什么?”蕾蒙娜問。
  “菲爾;安格斯·菲爾,”夫人几乎是机械地咎道。她發現自己被蕾蒙娜迫切的認真勁儿奇怪地束縛住了,不由得發起火來。不知怎么回事,她倒像吃了敗仗。蕾蒙娜站在她面前,連珠炮似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她看上去昂然挺立,儼然一副大權在握的樣子。夫人轉向那只大一點的匣子,把它打開。她雙手哆嗦著從里面捧出好多年未見陽光的衣服。緞子披肩和長披巾,緞帶、緞子和絲絨睡衣。夫人把衣服一件件扔在椅于上,那是一堆閃閃發亮、价值昂貴的東西。蕾蒙娜做夢似地看著它們。
  “這些都是我的養母穿的嗎?”她問道,拎起一團緞帶,湊到亮光處看著,顯然很羡慕。
  夫人又誤解了她。這姑娘看來并非對這昂貴、美麗的衣服毫不動心。也許她會受到這些東西的引誘。
  “這一切都是你的,蕾蒙娜,你該明白,如果你嫁人嫁得正當,得到我的允許,那么這些衣服就讓你在婚禮上穿,”夫人現在的語气不像先前那么冷酷了。“我念給你听的話你都明白了嗎?”
  姑娘沒有回答。她手里抓著一塊皺巴巴的深紅色綢手絹,這手絹先前塞在珠寶匣的一個角落里,打了許多結。
  “那里有珍珠,”夫人說;“是夾在你父親死后送給我姐姐的東西里的。”
  蕾蒙娜兩眼閃光。她開始解那手絹上的結。手絹是舊的,結打得很緊,有多少年役解開過了。她在解最后一個結時,摸到了硬石頭,便停了下來,“那么,這是我父親的羅?”她說。
  “是的,”夫人嘲諷地說。她以為她又從這姑娘身上發現了一個卑劣的特征。她想占有一切原屬她父親的財產。“這些東西是你父親的,還有這些紅寶石,黃鑽石,”她把盤子推向蕾蒙娜。
  蕾蒙娜解開了最后一個結。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手絹,把盤予墊在底下,把手絹里的珍珠拿出來。綢手絹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异樣的香味。珍珠東一顆西一顆地滾動著,混進了紅寶石里,在雪白的珍珠映襯下,紅寶石顯得更紅了。
  “這塊手絹我要保存起來,”她說,并且敏捷果斷地把手絹塞進胸口。“能得到一件屬于我父親的東西,我很高興。這些珠寶么,夫人,如果薩爾別德拉神父認為送給教會好,你就送吧。我要嫁給亞歷山德羅;”她把手絹塞進胸口后,一只手仍然捂在那里,然后轉身走開,又在椅子上坐下。
  薩爾別德拉神父!這名字像一根長矛使得夫人透不過气來。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夫人居然始終沒有想到要問問自己,這件事薩爾別德拉神父會怎么說,他會有何吩咐,這足以證明夫人激動到了什么樣的程度,在對蕾蒙娜而發的突如其來的怒火中,她連宗教信仰和表面上受其束縛的長期習慣也棄諸腦后。現在意識到這一點,她可真的發怵了。
  “薩爾別德拉神父?”她口吃地說;“他跟這事毫無關系。”
  但蕾蒙娜看出夫人听說薩爾別德拉神父的名字后變了臉色,她乘勢緊逼。“薩爾別德拉神父跟任何事情都有關系,”她大膽地說。“他認識亞歷山德羅。他不會禁止我嫁給亞歷山德羅——如果他禁止——”蕾蒙娜停了下來。想到自已要違背薩爾別德拉神父的意旨,她也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怖懾制住了。
  “如果他禁止,”夫人尖刻地盯著蕾蒙娜,重复道,“你打算違背他嗎?”
  “是的,”蕾蒙娜說。
  “我要把你說的話告訴薩爾別德拉神父,”夫人反唇相譏,“免得他給你下指示遭到拒絕,怪丟人的。”
  蕾蒙娜嘴唇顫抖,眼含熱淚,以前夫人的任何奚落嘲笑都不能使她這樣。她深深地喜愛那位老修士;從她記事起就愛上了他。他的不快比夫人的不快更要使她覺得可怕。他的不快使她傷心;而夫人的不快充其量使她害怕。
  她十指交叉,說,“哦,夫人,發發慈悲吧!別把這話告訴神父!”
  “我有責任把我家里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告訴神父,”夫人冷冷地說。“他肯定會同意我的意見:你如果固執己見,定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她開始把盤子收進匣子。
  “你不要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夫人,”蕾蒙娜堅持道。“我自己會告訴他。”
  “你見不到他!我會留心的!”夫人叫道,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使蕾蒙娜直打哆嗦。
  “我再給你一個机會,”夫人正在折疊一件級子睡衣,這會儿停了下來。“你听不听我的話?你答不答應再不跟這個印第安人來往?”
  “絕不,夫人,”蕾蒙娜答道,“絕不!”
  “那么后果你自己負責,”夫人叫道。“回你房間去!還有,听著!我不准你把這一切告訴費利佩先先。听見沒有?”
  蕾蒙娜點點頭。“我听見了,”她說;悄悄退出了房間,把門關上,她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像個被追捕的動物似的溜下走廊台階,穿過花園,輕聲叫道,“費利佩!費利佩!你在哪里,費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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