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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莫雷諾夫人快死了。夫人家里這兩年來一直不景气。蕾蒙娜的出走引起的第一陣騷動平息下去后,表面上一切又恢复了常態。但實際上一切都變樣了。誰也不像從前那么快樂。胡安·卡尼托傷心极了。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那個墨西哥人接替了他的位置。羊的生長情況不好;發生了一場旱災,許多羊餓死了。這事情其實怪不著那個墨西哥新工頭,但胡安巴不得能怪罪于他,最好能夠一天到晚地說,如果他的腿不出事,或者如果亞歷山德羅還在那里,羊毛產量肯定還會像從前一樣可觀。所有的用人都不喜歡這個墨西哥工頭;可怜的家伙,他的日子真不好過;男男女女都有理由或變著法儿找他的岔;有些人是出于對胡安·卡的同情,有些則是因為覺得無聊,樣樣都不順心;尤其是瑪加麗塔,就因為他不是亞歷山德羅。瑪加麗塔既覺得對不起年輕的女主人,又對亞歷山德羅耿耿于怀,對他失望,這么一來,她成了個郁郁不樂的姑娘;而她的母親不但沒有安慰她,為她解愁,反而不停地悲歎蕾蒙娜的命運,更使得瑪加麗塔愁上加愁。蕾蒙娜的出走,似乎給這家里留下了一個不能彌補的空隙;沒有什么東西來充實它;誰也沒有忘記她;每天都有人提到她的名字,提到她時都屏住气息,帶著提心吊膽的猜測,同情,遺憾。她到哪里去了呢?她真的像她曾說過的那樣,到修女院去了嗎,是不是跟亞歷山德羅走了呢?
  瑪加麗塔要是知道事情的真相,准會砍掉自己的右手。只有胡安·卡心里明白。胡安·卡非常清楚,只有亞歷山德羅有辦法、有本事把巴巴從馬廄里引出來,“而且一根橫欄都沒移動。”連馬鞍都拿走了!啊,聰明的小伙子!為了小姐他盡了最大的力;可是,圣母啊!小姐中了什么邪,竟這樣私奔,跟一個印第安人——盡管他是亞歷山德羅!魔鬼纏住了她。胡安·卡孜孜不倦地向他看見的每一個過路人,每一個漫游的牧人打听。所有的人都只知道坦墨庫拉的印第安人都被赶出了村子,現在山谷里一個印第安人也沒有了,至于亞歷山德羅的消息,他們不知道。有傳言說亞歷山德羅和他父親都死了;但誰也不知道确切的情況。坦墨庫拉的印第安人失蹤了,就這么點情況,——失蹤了,像任何野獸一樣,狐狸啊,草原狼啊等等,被追逐,驅赶,他們被赶出了山谷,但是那位小姐!她沒跟那些漂泊者在一起。那不可能!上帝不允許!
  “要是我的腿沒病,我要親自去找!”胡安·卡說。“哪怕是最坏的消息,知道了總會踏實些。是夫人把她逼到這個地步,愿她不得好死!唉,把她逼到這個地步!這是我說的,盧易戈。”當他的火气上升到什么都不顧的時候,他會這么說:“你們誰都不知道小姐的真實情況,只有我知道!夫人從一開始就用一只粗暴的手撫養她。我們的夫人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能控制一個人。”
  但是現在夫人的力量動搖了。莫雷諾家最大的變化就是莫雷諾夫人和她儿子費利佩之間的關系。在蕾蒙娜失蹤的那天早晨,母子倆都說了一些永遠難忘的話。事實是,夫人相信就是他們害得她奄奄一息,這話也許不無道理;她再也沒有力量抵御疾病,其原因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費利佩發現了蕾蒙娜留在他床上的字條。他天沒亮就醒了,在又輕又薄的被子里不安地翻身,听見了紙片的悉索聲,下意識地感覺到這是蕾蒙娜給他的,他立即起床看個究竟。在他母親打開窗子前,他已看完那字條。他看著那字條,像是失去了理智。走了!跟亞歷山德羅走了!他那親愛的、可愛的小妹妹,像小偷似的乘著夜色溜走了!啊,多丟人啊!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想著這件事,眼睛的陰翳似乎消掉了。丟臉!太丟臉了!是他和他母親造成了蕾蒙娜的丟臉,也使莫雷諾家出了丑。費利佩覺得自己似乎一直給符咒鎮著,沒有覺察到這件事。“這正是我對母親說的!”他呻吟道,——“把她逼上私奔的道路!哦,我可愛的蕾蒙娜!她會出什么事呢?我要去追她,把他們帶回來;”費利佩起床,匆匆穿好衣服,奔下走廊台階,爭取一點時間再作恩考。須臾,他回到房間,只見他母親站在門口,臉色蒼白,惊恐。
  “費利佩!”她叫道,“蕾蒙娜不見了。”
  “我知道,”他怒气沖沖地回答說,“我跟你說過,我們會——逼她跟亞歷山德羅私奔的!”
  “跟亞歷山德羅!”夫人插話說。
  “是的,”費利佩繼續說,——“跟亞歷山德羅,印第安人!也許你覺得她跟他私奔總不像讓他們在我們家里結婚更丟奧特格納家和莫雷諾家的臉面!我可不這么想!我說,我詛咒我曾拼命傷那姑娘心的那個日子!我要去追他們,把他們帶回來!”
  夫人一听這話,感到說不出的沮喪和惊訝,几乎不亞于看見天上豁了個口子,下起火來。但是,即便天上真的下火,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會屈服。
  “你怎么知道她是跟亞歷山德羅走的呢?”她問。
  “因為她留了一張字條在這儿!”費利佩叫道,壯著膽子舉起那張小紙條。“她留下了這個,算是向我告別。愿上帝保佑她!她寫得像個圣徒,感謝我對她的一切好意,——而正是我,逼著她像個賊似的從我的家里逃了出去!”
  “我的家里”這几個字像來自別的星球的聲音,震動夫人的耳鼓,事實也正如此,這聲音來自一個新的世界,費利佩在這個世界里誕生才一個小時。夫人臉紅耳赤,她啟齒欲言;但不等她說出一句話,盧易戈打轉角那儿奔了過來,胡安·卡拄著雙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速度快得惊人。”費利佩先生!費利佩先生!哦,夫人!”他們叫道。“晚上這儿來了賊!巴巴被偷走了,——巴巴,還有小姐的馬鞍。”
  夫人臉上露出一絲惡意的微笑,她轉向費利佩說,那口吻——那是种什么樣的口吻啊!費利佩真想捂住耳朵不听她的話;費利佩永遠不會忘記,——“被你說著了,像個夜賊!”
  費利佩以前所未有的迅疾、有力的動作向前跨了一步,低聲對母親說,“看在上帝的面上,母親,別在他們面前提這事!——你說什么,盧易戈?巴巴被偷了?我們得到馬廄去看青。吃過早飯我就去;”他轉過身去,緊緊地一把抓住他母親,不容她掙脫,把她拉進屋子里。
  她大為惊訝,一聲不響地凝視著他。
  “噢,母親,”他說,“你盡可以這樣惊訝地看我;我把我的義妹逼上這條路——不管她出生于什么家庭——還算什么男子漢!我今天就動身,把她找回來。”
  “你哪天走,我就哪天死在這個家里!”夫人怒不可遏地說。“你盡可以在莫雷諾的家里撫養印第安人,愿養多少養多少,我至少有一塊墳地!”她要把心中的怒气發泄出來,但是悲傷使她力不從心;緊接著,她潸然淚下,無可奈何、哆哆嗦嗦地癱坐在椅子里。現在虛假的面紗已揭去。面子不要了。莫雷諾夫人對她儿子說出這些話時,心都碎了。見此情景,費利佩扑通一聲跪倒在母親面前;他親吻著母親那雙捂著嘴唇的枯槁、顫抖的手。“母親啊,”他叫道,“你說這話會讓我心碎的!哦,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逼我做一個男子漢不能做的事呢?我愿為你而死,我的母親;可是我怎能看著我的妹妹做一個荒山野林里無家可歸的漂泊者呀?”
  “我想那個亞歷山德羅自有他所謂的家,”夫人稍微振作了一點,說道。“他們事先沒有計划嗎?她沒在宇條里說他們打算于什么?”
  “只是說他們准備先去找薩爾別德拉神父,”他答道。
  “啊!”夫人沉思起來。她先是吃了一惊,隨即又想,若真是這樣,那倒是上上大吉了。“薩爾別德拉神父會教他們該怎么辦。”她說。“他無疑會讓他們在圣巴巴拉安頓下來。孩子,你只要仔細想想,就會明白,要想把他們帶回來是不可能的。你盡可以幫助他們,只是別把他們帶回來。”他停了一下。“在我死之前別帶他們回來,費利佩!反正我也沒几天好活了。”
  費利佩前額伏在母親的膝蓋上。她雙手溫柔多情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費利佩!”她說。“命運太殘酷了,在我的最后時刻把你從我手里奪走!”
  “母親!母親!”他痛苦地叫著。“我是你的,——完全是你的,永遠孝順你!你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呀?”
  “我再也不會折磨你了,”她無力地說,聲音很虛弱。“我只求你一件事,別讓我再听見那個邪惡的、給我們家帶來恥辱的姑娘的名字;讓這儿的男女老少永遠別再提到她的名字。象個夜賊!哦,盜馬賊!”
  費利佩跳了起來。
  “母親!”他說,“巴巴是蕾蒙娜自己的;它一生下來我就親自把它送給了蕾蒙娜。”
  夫人沒有答話。她暈了過去。費利佩又害怕又難受,一邊叫喚女仆,一邊把母親背到了床上,她在床上躺了好多日子。她似乎在生与死之間徘徊。費利佩像個情人似的看護她;她那极度悲傷的眼睛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難得說話,一方面因為体虛,一方面則由于絕望。夫人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她的死將是很艱難的。看來得拖上一段日子。但她已奄奄一息,她心里很清楚。
  費利佩不知道。當他看見她又四處走動,腳步比以往慢不了多少,臉上也沒發生他曾害怕的那么大的變化,這時,他便想,也許過段日子她會康复的。現在他要去找蕾蒙娜了。他多么希望能在圣巴巴拉找到他們啊;他必須讓他們留在那里,不管他找到他們時,他們的處境如何,都隨他們去。他再也不去考慮把他們帶回家來的可能性了。但他要見見他們;必要的話幫幫他們。只要他不死,就不能讓蕾蒙娜有被遺棄的感覺。
  一天晚上,他不安地對母親說,“你現在這樣健康,母親,我想我要出趟門了;我不會走遠,——不超過一個星期,”夫人明白了,深深地歎了口气,回答說:“我并不健康;不過我最多也就現在這個樣子了。如果你非出門不可,那現在就動身吧。”
  夫人的變化多大呀!
  “非去不可,母親,”費利佩說,“要不我絕不會离開你。我今天晚上向你告別,明天日出前動身。”
  但翌日凌晨,他腳步一動,他母親的窗子就打開了,她站在那里,臉色蒼白,一聲不吭,看著他。“你一定得走嗎,孩子?”最后她說道。
  “我一定得走,母親!”費利佩伸出雙臂摟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吻她。“最最親愛的母親!笑一笑吧!你就不能笑一笑嗎?。
  “是的,孩子,我不能。再見。圣徒保佑你。再見。”她轉過身去,不愿看著他出門。
  費利佩騎馬上路,他揣著一顆悲傷的心,但他的目的沒有動搖。他沿著河邊公路一直騎到大海邊,然后順著海岸而行,不時仔細地向人們描述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的模樣,問是否有人見到過他們。沒人看見過這兩個人。
  第二天晚上,他來到圣巴巴拉傳教區,首先看見的就是德高望重的薩爾別德拉神父坐在走廊里。看見費利佩走近,老人高興得滿臉發光,他顫顫巍巍地迎上前去,兩只手都拄著拐杖。“歡迎你,我的孩子!”他說。“全家都好吧?你都看見了,我現在很虛弱;今年秋天我的腳害得我好苦。”
  費利佩一听薩爾別德拉神父這番話,立刻就絕望了。要是神父看見過蕾蒙娜,他是不會說這個話的。費利佩几乎沒有回答神父的問候,而是叫道:“神父,我是來找蕾蒙娜的。她沒在你這儿嗎?”
  薩爾別德拉神父的臉色就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蕾蒙娜!”他叫道,“來找蕾蒙娜!這個有福的孩子出什么事了?”
  這是件難以啟口的事;但費利佩還是說了,他已顧不上羞恥。要是他知道薩爾別德拉神父多么了解他母親的性格,了解她對她周圍一切人擁有的几乎無限的力量,那么他該知道,他把這件事情講出來,反而會好受點。神父為這事情感到遺憾,但他并不像夫人那樣認為這是丟人的事。從費利佩的敘述中,神父更清楚地覺察到他母親對待亞歷山德羅是多么苛刻,多么不公平。
  “他是個高尚的青年,”薩爾別德拉神父說。“他父親是最受佩雷神父信任的助手之一。你一定要找到他們,費利佩。我很奇怪,他們為什么沒到我這儿來。也許他們會來的。你找到他們后,代我祝福他們,就說我希望他們到這儿來。我想在我臨死前親自為他們祝福。費利佩,我再也不會离開圣巴巴拉。我大限快到了。”
  費利佩迫不及待地要去繼續尋找,几乎沒听清神父的話。“我不耽擱了,”他說,“不找到她我放不下心來。我今天晚上爭取赶到文圖拉。”
  “找到他們后,你要派人給我送個信來,”神父說。“上帝不讓他們受到傷害。我要為他們祈禱,費利佩;”他顫巍巍地走進教堂。
  費利佩重新踏上旅途,心中充滿疑惑和痛苦。他怎么也猜不出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走的哪條路,是什么事情讓他們放棄了去找薩爾別德拉神父的主意。看來現在唯一能找到他們的地方是坦墨庫拉;但是就在費利佩离家前几天,他還听坦墨庫拉來的人說,山谷里一個印第安人也沒有了。但他至少可以在那儿打听到印第安人到哪儿去了。雖然這條線索看來很渺茫,但這是他唯一的線索。費利佩掉轉馬頭,奮力赶路。他自己連一個小時都不舍得休息,也不讓馬休息;快到坦墨庫拉峽谷口時,那匹馬快趴下了。在峽谷最陡峭的地段,為了節省馬的体力,費利佩跳下馬步行起來。他正在一條狹窄的岩石小徑上慢慢跋涉,突然看見岩架上露出一顆印第安人的腦袋。他做手勢要那人下來。那個印第安人口頭向身后的人說話;二十來個人一個一個地站了起來。他們示意費利佩上去。“可怜的家伙!”他想,“他們害怕。”他朝他們大聲叫道,他的馬太累了,爬不上岩架;如果他們肯下來,他愿給錢,說著他舉起一枚金幣。他們商量了一下,不一會儿便慢慢地下來,只是不時地停下來,疑惑地看看他。費利佩又舉起金幣,向他們招呼。他們一看清他的臉,立刻奔了過來。那不是敵人的臉。
  他們中只有一個人能說西班牙語。這個人回答了費利佩的第一個問題后,一個听得很仔細的女人听見了亞歷山德羅的名字,便走上前來,用印第安語急匆匆地說了起來。
  “這個女人見到過亞歷山德羅,”那個懂西班牙語的人說。
  “在哪里,”費利佩緊張地問。
  “兩個星期前,在坦墨庫拉,”那人說。
  “問問她,有沒有人跟他在一起,”費利佩說。
  “沒有,”那女人說,“就他一個人。”
  費利佩臉上掠過一絲震動。“一個人!”這是什么意思!他陷入沉思。那女人注視著他:“她肯定只看見他一個人嗎;沒人跟他在一起?”
  “是的。”
  “他是不是騎一匹大黑馬?”
  “不,是一匹白馬,”那女人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一匹白色的小馬。”
  那女人是卡門娜,她那天生忠誠的每一根神經都在防備著這個追尋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的人,為他設置障礙。費利佩又陷人沉思。“問問她,是否長時間看到過他;她見到他多長時間。”
  “整整一個晚上,”他答道。“他跟她在同一個地方過夜。”
  費利佩絕望了。“她知道現在他在哪儿嗎?”他問道。
  “他要去圣路易斯奧比斯波,到那儿坐船去蒙特里。”
  “去干什么?”
  “她不知道。”
  “他說沒說什么時候回來?”
  “說過”
  “什么時候?”
  “永遠不回來!他說他再也不會踏上坦墨庫拉一步。”
  “她跟他很熟嗎?”
  “就像是她的親兄弟。”
  費利佩還能問些什么呢?他從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呻吟,扔給那個為他充當譯員的人一枚金幣;又扔了一枚給那個女人。“我很遺憾,”他說。“亞歷山德羅是我的朋友,我想見見他;”他騎上馬走了,卡門娜注視著他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神情。
  當譯員把費利佩最后几句話譯給她听時,她吃了一惊,似乎要去追他,但克制住了。“不,”她想。“他也許是在說謊。盡管他這么說,但他可能是個敵人。、我不能說出實情。亞歷山德羅不愿意被人找到。我不能說。”
  這樣,尋找蕾蒙娜的最后一條線索也斷了;在剎那間斷了;就像一顆洋薊的种子,被一陣偶然的微風吹走了,這是一個忠誠、可愛的朋友吹出的風:為了救蕾蒙娜而說了謊。
  費利佩傷心得都快發狂了,他灰心喪气地踏上歸途。蕾蒙娜离家時正生著重病。她是不是已經死了,被孤獨、傷心的亞歷山德羅埋葬了呢?是不是為了這個,亞歷山德羅才要到北方去,再也不回來呢?他真傻,竟不敢向那些印第安人說出蕾蒙娜的名字!他要折回去,再問一下。等他一見到母親,馬上就再動身,不找到蕾蒙娜或她的墳墓決不罷休。但是,當費利佩來到母親面前,一見她的臉色,馬上就明白,他再也不能离開她,直到把她放進墳墓,讓她安息。
  “感謝上帝!你到底回來了,費利佩,”她聲音微弱地說。“我正擔心你赶不回來跟我道別呢。我就要离開你了,孩子;”眼淚流下她的面頰。
  盡管她再也不想活下去,但她也不愿死:這個可怜、傲慢、溫情、受挫、失望的夫人。她信念中的一切慰藉似乎都离棄了她。她不停地祈禱,但得不到安宁。她眼睛祈求地凝視著圣母和圣徒們的臉;但他們似乎都對她露出冷酷的神色。“要是薩爾別德拉神父能來就好了!”她呻吟道。“他會使我安宁。但愿我能活到他再來!”
  當費利佩告訴她,神父老人已經虛弱不堪,再也經不起路上顛簸時,她把臉轉向牆壁,哭了起來。她想見到神父,并不單單為了她本人的靈魂需要幫助:她還想把奧特格納的珠寶交給他。這些珠寶會怎么樣呢?她該把它們交給誰保管?周圍有沒有值得她信任的教區神父?她姐姐在囑托書上說的“教會”,莫雷諾夫人很清楚,那指的是方濟各會。夫人不敢跟費利佩商量;但她必須這么做。這些憂慮和煩惱一天天消磨著她的体力,她的体溫越升越高。她沒有問費利佩是否找到蕾蒙娜,費利佩也不敢提蕾蒙娜的名宇。后來他再也忍不住了,有一天他說,“母親,我沒找到蕾蒙娜的蹤跡。我絲毫不知道她在哪儿。薩爾別德拉神父沒見到過她,也沒听到過她的消息。我怕她已經死了。”
  “但愿如此,”夫人簡單地答道;她覺得又陷入更深、更困惑的思索之中,還是關于那筆暗藏的珠寶。她每天都要下一次決心,“明天我就告訴費利佩;”而真到了明天,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最后,她決定等到了她臨終的時候再說。說不定到時候薩爾別德拉神父還會再來呢,那樣就万事大吉了。她用顫抖的手給他寫了一封信,請求他讓人把他抬來,她派了一個信差把信送去,并囑他雇一頂轎子,四個轎夫,小心、平穩地把神父抬來。但是當信差赶到圣巴巴拉時,薩爾別德拉神父已經衰弱得無法動彈;甚至連信也寫不動了。他只能靠著口授,讓人代寫了一封信,措詞字斟句酌,寄上他對她的祝福,并說他希望她的養女能回到她的朋友們的怀抱。月复一月,神父始終沒有他“有福的孩子”的消息,神父心如亂麻。
  不久之后,就傳來消息說,神父死了。這個消息給了夫人致命的打擊。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离開過臥榻。這一年就這么過去了,費利佩既為憔悴、衰弱的母親傷心,又時時在為失蹤的蕾蒙娜擔惊受怕,真是苦了他了。
  但是現在,帷幕快要降下了。夫人顯然已奄奄一息。文圖拉的醫生說他已無能為力,不再來了;現在能做到的只是讓她盡可能平靜地死去;一兩天里一切就結束了。費利佩寸步不离她的身邊。難得有母親能受到儿子如此的愛戴和照料。就連女儿也不會顯示出更多的柔情和孝心。在最后這几天的親密關系和感情中,母子兩人全都從心底里捐棄了前嫌。
  “我可愛的費利佩!”偶爾她會這么喃喃地說。“你是個多好的儿子啊!”費利佩便會這樣回答:“我親愛的母親!我怎么能丟下你不管呢?”他把頭枕在她的手上,那雙手現在是那么枯槁、蒼白、衰弱;那雙手在短短的一年前曾是那么殘酷、有力。現在誰也不會拒絕原諒這位夫人的!要是溫柔的蕾蒙娜看見她,也會一掬同情之淚。有時夫人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近乎恐懼的神色。這是個秘密。她怎么能說出來呢?費利佩會怎么說呢?這個時刻終于來到了。在長時間的昏迷之后,她艱難地蘇醒過來;她知道,再來這么一次她的末日就到了,她甚至比她周圍的人知道得更清楚。她恢复了知覺后,气喘吁吁地說,“費利佩!就你一個人!”
  費利佩明白了,揮手讓其他人出去。
  “就你一個人!”她又說了一遍,眼睛轉向房門。
  “离開房間,”費利佩說;“都出去——等在外面;”他把房門關上。但夫人還在猶豫。她几乎打算就這么离開人世,讓那些秘藏的珠寶留待后人在偶然間發現,而不息由她親口告訴費利佩,在可怕、無情、目光敏銳的死神面前,她明白,費利佩听了她的話,哪怕到她進了墳墓后,也會在心里責怪她。
  但她又不敢不說出來。這事情一定得說。她指著凱瑟琳圣徒的塑像——她覺得那塑像似乎皺著眉頭,表示不能原諒她——她說,“費利佩——那塑像后面——看!”
  費利佩以為她神經錯亂,溫存地說,“那里什么也沒有,最親愛的母親。安靜。我在這儿。”
  新的恐懼懾住了這個垂死的女人。難道她得被迫把這秘密帶進墳墓嗎?這最后的供認也要受到拒絕嗎?“不!不!費利佩——那儿有一個門——秘密的門。瞧!打開!我必須告訴你!”
  費利佩急忙走到塑像眼前。她說得不錯,那后面真有一扇門。
  “現在別告訴我,親愛的母親。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說,”他說。他說話的當儿轉過身來,惊恐地看見他母親筆直地坐在床上,她的右臂伸了出來,手指著那扇門,眼睛呆滯地凝視著,臉在痙攣。沒等他叫出聲來,她倒了下去。莫雷諾夫人死了。
  隨著費利佩的哭叫聲,等在廳里的女人們匆匆進屋,一眼就看出一切都結束了,于是便放聲慟哭起來。在一片慌亂中,臉色蒼白、凝固的費利佩把塑像推回到原處。即使在那時,也存一种恐怖的預兆從他臉上掠過。他母親一看見那扇暗門便死了,眼睛里含著痛苦的恐懼,他,作為儿子,會在那里面發現什么呢?在接下來料理喪事的四天里,費利佩時時意識到這個潛存著的預兆。喪禮是感人的。遠近赶來的人把小教堂擠了個水泄不通,但只擠進了四分之一都不到。每個人都愿向莫雷諾夫人表示敬意。從文圖拉和圣路易斯奧比斯波各來了一位神父。儀式結束后,人們把夫人的遺体抬到山坡上的小墓地,把她埋在她丈夫和孩子們的身旁;這顆不知疲倦的、充滿激情的、高傲的、悲傷的心,終于安靜下來了!葬禮后的晚上,佣人們見費利佩要進他母親的房間,都嚇得發抖,竊竊私語道,“哦,他可不能進去!他會傷心死的,費利佩先生!他多愛他母親啊!”
  老瑪達壯著膽子跟上他,在房門口她說:“親愛的費利佩先生,別進去!進去對你沒好處!走開吧!”
  但他輕輕推開她,說,“我愿意在這儿,好瑪達;”他走進去,鎖上了房門。
  他直到午夜過后才出來,臉色嚴峻。他又一次埋葬了他的母親。難怪莫雷諾夫人不敢將奧特格納珠寶的事情告訴費利佩。在他摸到珠寶盒底,發現奧特格納夫人給他母親的那封信之前,他對他看見的一切大惑不解。及至念完了這封信,他一動不動地呆站了很長時間,他把頭埋在雙手里。他的靈魂受著折磨。
  “她認為那件事丟臉,這件事倒不丟臉!”他恨恨地說。
  但現在費利佩只有一件心事。如果蕾蒙娜還活著,他要找到她,把這些珠寶作為她的正當財產還給她。如果她死了,一定要把它交給圣巴巴拉修道院。
  “我母親肯定打算把它交給教會的,”他說,“但她為什么一直藏到現在呢?正是這個害死了她。哦,丟臉!哦,恥辱!”從費利佩現在埋葬她的這個墳墓里,她再也不會复活了。
  他把一切都像從前一樣放進那個万無一失的密穴里,爾后坐下來給圣巴巴拉修道院院長寫了一封信,告訴他這些珠寶的情況,珠寶必然將屬于修道院。一清早他就把信交給胡安·卡尼托,說:“我要出趟門,胡安。要是我出了事,回不來,讓可靠的人把這信送到圣巴巴拉。”
  “你要去很長時間嗎,費利佩先生?”老人可怜巴巴地問道。
  “我說不准,胡安,”費利佩答道。“也許要不了多久;也可能要很久。我把一切都托付給你了。我知道,你會根据你的明斷料理一切的。我要向大伙說明,我把大權交給了你。”
  “謝謝,費利佩先生!謝謝!”胡安叫了起來,他有兩年沒這么高興過了。“說真的,你盡管相信我!從你小時候起直到現在,我關心的只是你們全家,從來不想別的。”
  如果莫雷諾夫人知道,她的費利佩一清早催馬跑出大門——就在昨天他還曾哭泣著跟在她的遺体后面走出這大站,送她去下葬——的目的,那她就是升入了天堂,也會覺得像在地獄里一樣悲痛的。
  “她不覺得這事丟了莫雷諾家的臉面!”他說。“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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