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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收拾行李。”萍妮大步走過莎拉身旁,進入公寓。“現在,你馬上准備离開這里。”
  莎拉關上門,重新鎖好。“我不能离開這里,現在還不能。”
  “你必須离開。”萍妮猛一轉身面對莎拉,兩道褐色的眉毛像閃電。“老天!你究竟是哪門子的天才蠢蛋?今天早上,喬頓到我辦公室來,說明這里發生的一切,我簡直不敢相信。”
  “喬頓告訴你的?他沒有權利這么做。”莎拉抿緊嘴唇。“算了,反正沒什么差別,這是我個人的事,与任何人無關。”
  “你錯了,”萍妮粗嘎地說。“這也是我的事,而且也是達文及『世界報導雜志』社的事。如果你扮演誘餌而遭殺害,我們的大眾形象會演變成什么地步?別跟我強辯這樁蠢事与『世界報導』無關。你以為有多少人會相信這不是我們故意安排讓你獲得獨家新聞?”她搖搖頭。“媒体的宣傳大快,不可能避免這類是非。”
  “我會簽一份聲明書,澄清你們一切的責任。”
  “如果你被人割了喉嚨,一紙文件就能讓我覺得問心無愧嗎?我是負責任的人,”萍妮轉身离開。“我不在乎承當自己應有的責任,但是不能容許任何人替我安排這么重的罪過。我們要讓你离開舊金山,把你藏在安全的地方,直至警方找到朱利安,重新監禁他為止。”
  “我諒解你的立場,”莎拉努力保持穩定的聲音。“可是,天哪,真難。我也了解你是我的朋友,關心我,但我不能——”
  “別提友誼,”萍妮轉身面對她。“這不是此刻的主題。你是『世界報導』的員工,而你的行動可能使我們陷入极大的麻煩。我不能讓你這么做,莎拉。”她停頓片刻,又刻意加上一句:“你愛你的工作,難道值得你放棄它,把自己的脖子擱在砧板上?”
  莎拉睜大眼睛。“你真要解雇我?”
  萍妮遲疑一會儿。“噢,或許不會。但是達文不見得這么寬大為怀,他听見這個消息簡直气得發瘋,极其簡明俐落地交代『救她出來』。喏,我做的就是這回事,『救你出去』。”
  莎拉的眉毛鎖在一起。“這事對我非常重要,萍妮。我信任自己的所作所為。我不知道是否有任何工作值得讓朱利安游蕩街頭。”
  “我就擔心你的反應如此,所以我投了保險。”萍妮苦笑。“也許你太理想化,不能兼顧自己的工作,但是當我瞄准白萊士警官時,他相當溫和地投降了。警察當局無意招惹『世界報導』所能產生的熱力。”
  “你威脅他?”
  “我只告訴他,如果他繼續這种捉迷藏的游戲而使你發生任何意外的話,我們不會讓他好過。他們宁愿放棄冒險。”萍妮的語气毫不留情。“你會發現他們現在和我們一樣,急于要你退出這种狀況。如果他派人客气地護送我們前往机場,确定你安全离開本城,我一點也不詫异。”
  “老天!你是玩真的。”她吁口气說,突然覺得無比輕松。事情已經不在她的控制之下,她被迫放棄白萊士警官的計划,也不必等候朱利安找上門來,或讓死亡侵入她的領域。
  “只有必要的時候才玩。”萍妮的目光与她交會。“沒有其它的爭辯?”
  她搖搖頭。“看來你把我關進籠子里,除了接受警察護送,我似乎別無選擇的余地。你打算把我藏在哪里?”
  “我在圣塔芭芭拉海岸邊擁有一座小島。”萍妮扮個鬼臉。“它是海洋中一個荒野多山的小黑點,但是有個可愛的小農場,六十多年前由一名隱居的作家辟建的。我們從圣塔芭芭拉机場租一架直升机,把你安頓在那座農場里。然后我回到這里注意事情的發展。島上沒有電話,不過,他們找到朱利安時,我會回來接你。”
  “沒想到你擁有一座小島。”
  “偶爾我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天地,而且一直都喜歡島嶼。從我還是個小鬼時,就希望有個唯獨屬于我的地方。”她聳聳肩。“我猜,我甚至不想和朋友分亨它,這是我的天地,我的庇護所。”
  “可是你現在卻把它拿來与我共享。”莎拉輕柔地說。萍妮的生活還有多少是她以往不曾知道的?她好奇地想著。她一直以為這個朋友的生活像一本敞開的書,如今看來顯然不是這回事。萍妮有她自己的夢想与秘密,她的過去所包含的一切,或許遠超過目前的事業,莎拉卻以為事業是她最主要的生活動机。
  “因為你也需要一個庇護所,所以我愿意和你分享。當你需要隱藏或平靜時,庇護所往往變得格外美麗与美好。”
  一股依舊清晰的痛苦突然涌入心頭,難道她那么迫切需要平靜來治愈內心的創傷?她擠出一絲笑容。“這個庇護所怎么稱呼?”
  “只是一個小島,我向來不喜歡替地方取什么夢幻的名稱,那不屬于我的作風。”萍妮邁步走向臥室。“現在,讓我們收拾行李。多帶些毛衣、牛仔褲。海風吹上岸時挺刺骨的。”
  小島和萍妮強調的一樣荒涼,從空中俯瞰時,顯得更加渺小。四周几乎都是岩岸,只有向風的一面有個小海灣,一道纖細的碼頭像一只脆弱的手指,伸入狂濤巨浪中。
  “沒看到任何房子。”莎拉從緩緩下降的直升机往外窺探。
  萍妮點點頭。“在山坡后方,松樹及辣椒樹太密,從這里看不到。我想你會喜歡它,我花了四年的休假時間整理及裝飾。從陸地運家具到這個小島上并不容易。”她做個鬼臉。“商人用船只或直升机運貨,如果沒特別索取高价,那才是怪事。你知道嗎?修理窗戶的女工竟然膽敢要求我賠償,因為她乘船到島上時暈船嘔吐。”
  “我可以理解,”莎拉喃喃地說,目不轉睛地望著下方猛擊岩岸的巨浪。“這里的波濤顯然和我平常所見平靜的浪花不同。”
  “的确不同。”萍妮回答。“這里的洋流詭譎難測,与一般海流逆向,所以別靠近海邊,好嗎?”
  “好的。”直升机降落在碼頭旁的岩岸邊緣,莎拉滿怀興趣地四處張望。“我不得不對你刮目相看,你真喜歡這類荒涼的岩地?”
  “我愛它,”萍妮說得很干脆。“也很滿意它。”她轉向飛行員。“雷夫,在這里等一會儿,我要把這些雜貨送到屋里,弄好之后立刻回來。”
  “讓我來幫忙。”年輕的飛行員愉快地自告奮勇。
  “不用了,”萍妮很快地婉拒。“在這里等我就好,我們自己可以料理一切。莎拉只有一個露營袋要扛。”
  “真希望你能留下來住几天。”莎拉抱起她的紅色帆布袋,打開沉重的机門,跳到地面。呼嘯的海風刮向她時,帶來全身的顫抖,扯亂她的頭發。“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歡在這儿獨居。”
  “屋里有架收音机和唱机。”萍妮跨下直升机,反手取出机內的雜貨袋。“還有讀不完的書籍。你最好放松自己,用心沉思几天,或許也可培養出獨居的嗜好。”
  “我怀疑這种可能性。”莎拉抓緊袋子的提把,隨著萍妮踏上蜿蜒的泥巴小徑。“這里太孤寂了,我喜歡四周有人來來往往的。”
  “我知道,”萍妮投來懶洋洋的一瞥。“与人談話往往比壯闊奇觀更得你的歡心。”她一臉肅穆地收回目光。“我不認為你在這里會覺得寂寞。”
  “那么你錯了,”莎拉說。“目前我最需要的是孤獨。我不希望時間——”她突然中斷并加快腳步。“快到了嗎?”
  “馬上就到。”萍妮回頭注視篩過樹林枝?的夕陽紅霞。“過了山坡就是。”她直視前方地說。“我猜你已經改變心意,不再怪罪喬頓了吧?”
  莎拉一僵。“我不想談他。”
  “我也不想,可是事情總要解決。”萍妮泰然地說。“因為我已經改變對他的觀點。我信任他,莎拉。”
  莎拉迷惑地望著她。“那么你是個白痴。老天,萍妮!我万万沒有想到你也會被他蒙騙。今天上午他到底對你說了什么?”
  “沒多少,”萍妮溫和地說。“确實沒多少。但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飽受創傷,莎拉。”
  “很好,他活該。”莎拉咽口气,借机舒緩喉頭令人難受的緊張。“他欺騙我,誘惑我——”
  “誘惑。”萍妮若有所思地說。“哇,多么古老的字眼,几乎像圣經上的用詞。在伊甸園里誘惑夏娃的是撒旦,可不是嗎?”她露齒而笑,一面柔聲說道:“『噢,你為何如此誘惑我?』听來相當誘人。你眼中的喬頓是否如此?”
  “不,我所見的——”莎拉危顫顫地吸口气。“嘿,談這些事真無聊,算你對而我錯。那座火山爆發,并且一股腦地淹沒了我未來的世界。現在我必須拾起碎片,繼續生存。你在這個時候扮演惡魔的辯護,實在不當。”
  “我不是為誰辯護,只是認為應該讓每個人下決心,做出自己的決定。”萍妮停頓片刻。“就像我也做了自己的決定。我猜,我要設法解釋的是——”她停止不語,彷佛在搜索适當的措辭。
  “你為什么讓他說服你瓦解白警官的計划?”
  “不,他不必說服我。”萍妮再度遲疑片刻。“我不放心讓你單獨留在這里,你需要保護。”她已經抵達小山坡的坡頂,停下來等莎拉赶上她。“我相信他,莎拉。”
  “你已經說過一次。”
  “他向我保證。”萍妮瞧見谷底的某樣東西,趁著莎拉的目光還來不及跟上之前,匆匆放下手中的雜貨袋。“我必須做個選擇。”
  “你在說什么呀?語無倫次的。”
  萍妮對著通往谷底的小徑點點頭。“我的選擇。”
  莎拉目光一轉,霎時覺得呼吸中斷。“不!”她無力地說。“你不會對我做這种事。”
  喬頓正大步地走上山坡,燦爛的夕陽在他烏黑的頭發上投下一抹紅光,他的臉雖然看不清楚,充滿無盡活力的步伐則是她异常熟稔的。
  她拉回自己的目光,臉面對萍妮,可是萍妮已經勿匆离去。“萍妮!”
  萍妮停住腳步回頭遠遠地看她一眼。“你需要保護,喬頓一定可以讓你放心的。”
  “好极了,萍妮,他究竟說了什么,使你出此下策對待我?”
  “他說,他宁愿為你而死。”萍妮簡短地說。“而我認為他的确會的。”她說完就跑下山坡,向遠處的碼頭前進。
  莎拉望著她的背影,目瞪口呆。萍妮當真丟下她与喬頓獨處。“萍妮,等一等!”丟下露營的帆布袋,像箭一樣地沖下山坡。“你不能這么做……”
  萍妮跳進直升机,砰地關上机門,對飛行員嘀咕了几句話,接著直升机离開地面,緩緩駛离碼頭。
  “萍妮,該死!你給我回來。”莎拉几乎扯破了喉嚨大叫,她可以听出自己聲音里的惊惶。
  萍妮搖搖頭,送給她一個飛吻,然后靠向椅背坐好。
  莎拉恨恨地握緊拳頭,目送直升机逐漸爬升。
  “你最好現在就隨我回農場,海邊的風凌厲。”
  喬頓的聲音很安詳,近乎溫柔,但是她听了卻像中了彈似的全身僵硬。
  她徐徐轉身面對他。“你用了什么手段?”
  “你是指我用什么手段讓你的朋友相信我的确真心誠意?”他的笑容半苦半甜。“我曾經說過,她是個觀察入微的人,知道什么對你有利。我擔保,我絕對沒有設法欺騙她。”
  “你不必設法,欺騙是你的第二天性。”
  他泄气了。“我知道和你爭執沒有用,反正你不會相信。”
  “是的。”她的指甲几乎掐入掌心。“我很高興你明白這個事實。”
  “噢,我明白。”他不甘示弱地瞪著她。“我不妄想你對我或是對我的作法有什么好感,但我接受這兩方面的責任。”
  “那么請你打電話給陸地,要萍妮派一架直升机來接我,我不愿留在這里。”
  他搖搖頭。“沒有電話。”
  莎拉此時才記起萍妮提過電話的事。“簡直是發瘋!我不愿意一個人和你住在這里,喬頓。”
  “不會只有我們兩個人,麥隆租了一艘游艇,明天早晨會帶補給品到這里。”
  “麥隆!他也參加這次瘋狂的行動?”
  “也許他比你想象中的更像我,至少他懂得諒解,并且能夠与我心靈相通。”他把雙手插入斜紋棉布夾克的口袋里。“也許你認為我連他一起欺騙。在你的心目中,我彷佛具有撒旦的口才。”
  萍妮不久之前才提到夏娃被誘惑的事情,此時突然閃過莎拉心頭。“比喻不恰當,因為只有別人愿意听的時候,口才才有作用。昨晚那通電話鈴聲響起時,我就已經放棄听你說話的權利。”
  “我知道,所以我才去找你的朋友萍妮。你必須跳出那個陷阱,若不是我自己無能為力,否則我是不屑利用其它有影響力的人。”他的嘴角揚起悲哀的笑容。“當然,這又恰好證明你對我的觀點。不過,你對我的看法如何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在這里絕對安全,而我要确定你繼續保持在安全的情況下。”他轉過身。“我要回到屋里准備晚餐,你想通了就來吧!”
  他從莎拉身旁走開,轉眼已經在半山腰上。莎拉望著他的背影,覺得憤怒与挫折匯集成一條滾燙的熱流在体內沸騰。“沒那么簡單。”她在他背后大喊。“如果我讓你為所欲為,不如去死。我永遠不會再落到你的手掌里。”
  他轉身面對她,表情反映無限的疲乏。“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以為萍妮沒有獲得确實的承諾會隨便同意這种作法嗎?我告訴她,我絕對不會強迫你。如果你信得過,我向你做同樣的承諾。”
  “我不會相信你。”
  “我也這么想。”他的表情變冷。“反正,這也不重要。”他頓了一會儿,隨即突然大聲吼道:“去他的!不錯,你的信任是很重要,但是少了它我也活得下去,只要能保住你的性命,我可以忍受任何事情。你不能离開這個島嶼,直到朱利安不再构成你的威脅。你在島上的期間,我會比你的影子更靠近你。”
  “你拚死也會的。”
  他點點頭。“也許我們兩人都相當靠近死亡。”他轉身再度開始爬坡,長腿邁出大大的腳步,飛快縮短他与山頭之間的距离,頃刻之間,陰沉猩紅的天空,已櫬托出他頎長有力的身軀。接著他開始走下山坡的彼側,逐漸消失了蹤影。
  莎拉佇立原地,感覺孤寂万分。海風似乎突然更加噬人,海浪扑擊岩岸的沉悶聲響更加猖狂。她轉身凝望大海,覺得自己此時像風、像浪一樣的凶暴。如果萍妮在這里,她會企圖勒死她。萍妮怎敢讓她陷于這种處境?喬頓与萍妮都把她當作小狗般看待。
  呸,她不是小狗,她要運用腦力對抗他們。她唯一的弱點就是過于信任他們兩人,如今他們已粉碎了這份信任。喬頓曾經說過,失去她的信任無异使他獲得自由,然而,她卻感受不到自由,只覺得苦惱、寂寞、內心空虛。她會克服的,她會學到与萍妮及喬頓一樣頑固。她要留在這里一會儿,凝望波濤洶涌的大海,設法忘卻內心的狂亂,重新振作自己,面對喬頓。
  她一走近紅瓦屋頂的農舍時,立即聞到蔥与胡椒的扑鼻香味。她順著香气穿過磨石子地的門廳,走到屋子后方。喬頓正在煎鍋里的拌料,他抬起頭瞥她一眼。“你的手提箱放在樓上的臥室里。”然后微微一笑。“它不比另外兩個房間大多少,但是有私人的浴室。晚餐十五分鐘內准備好。”
  “我沒有投降,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但是我也不會蠢到一整夜在外面盤桓,就為了躲避你一個人。”
  “你真敏感。”
  “我打算离開這個島嶼。”
  他繼續攪拌洋蔥与胡椒。“等安全的時候。”
  “不,我不愿被人當作白痴小孩般看待。我不知道哪一點使你和萍妮認為我總是逆來順受,但是——”
  “不是逆來順受,”他低頭注意煎鍋。“是信任。我曾經說過,你太信任別人。即使你認為我曾背叛過你,你仍然必須信任別人。你好歹得信任某個人,莎拉。”
  “不,”她斷然地說。“我已經獲取教訓。我會和你及萍妮一樣頑固与猜疑。”
  “不,你辦不到的。”他抬起頭,表情嚴肅。“你雖然希望自己能夠改變,但是,希望難以成真。你為人溫柔、可親又堅強,不會讓我這种人扭曲你,或是使你脫离本性。”
  “我不敢肯定自己往后是否依然溫柔或可親。”
  “你會的,我敢确定。”他把煎鍋放在小火的爐上。“我焙了一道好菜,如果你喜歡,我可以用托盤端到樓上給你。如果你覺得最好遠离我,我會諒解的。”
  “我說過,我沒有理由要躲避你。”她傲慢地說。“等我洗過澡、換好衣服,自然會下樓的。”說完她就轉身离開。
  “今晚可躲不過我。”
  她气憤地迅速回頭一瞪。
  他的嘴角露一抹幽默。“別那么擔心,”他轉個身說。“我是指洋蔥。我愛吃得不得了,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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