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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九0一年 紐約 圣誕夜

  他醉了,但他并不真的在乎。街上洋溢著圣誕節的熱鬧气氛,但他也不在乎。
  艾德坐在他新買不久的汽車里,手摸著方向盤,茫然地注視著對街的雷氏大宅。坦白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通常他能夠成功地避免去想歐莎菲。自從引誘她的這四個月來,他已經成為逃避的專家。但今天是圣誕夜,突然間他再也不想在牌桌上瞎混,或是和另一個沒有臉孔的濃妝艷抹的女人度過。他喝了不少酒,開著他的汽車兜風,突然就發現自己停在雷氏大宅的對面。
  他納悶她現在過得怎樣了?納悶她是否曾想過他——是否后悔發生的事?或是和他一樣痛恨發生的事?
  在他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之前,他已經下了車,越過第五街,走向雷氏大宅的大門,一路上仍在問自己該死地在做什么。他真的想再見到莎菲,知道她有多么輕蔑他嗎?老天,他仍無法相信她真的拒絕了他的求婚。坦白說,他真的不在意娶她。如果他一定要結婚,莎菲會是他的選擇。但這顯然只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莎菲拒絕了他。她怎么說的:“我不能在沒有愛的情形下結婚。”想想他居然曾自大、傲慢地認為她愛他!事實證明了他錯得多么离譜呀!
  應門的是管家金森。看到他,這位教養良好的管家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才恢复平常道貌岸然的表情。
  “莎菲在嗎?”他問。
  “小姐不在。”
  “我不相信。”艾德道,搶在金森關上門之前邁進了玄關。今天是圣誕夜,莎菲應該在家的。
  金森試著要攔阻,迭聲道:“先生……”同時珊娜的聲音響了起來。“是誰呀,金森?”人隨聲到,雷家的女主人也已經到了玄關。
  艾德的身軀緊繃,准備應付一場不愉快的對峙。
  看見他,珊娜立刻一股怒容。“你在這里做什么?”
  艾德平平地道:“我來見莎菲。”
  珊娜怔了怔。“她不在這里。”
  “我不相信你。”
  “她确實不在這里,”珊娜的語气是得意洋洋的。“她去了巴黎——攻讀藝術。那一直是她的夢想。”
  輪到艾德愣住了。莎菲去了巴黎?但她不是早就告訴他她的夢想是去巴黎學畫?他的心恍若被利刃凌遲。在蛤蜊灣的那天早上,她不就告訴他了嗎?
  我并無意結婚,艾德。明年五月我就二十一歲了,我要到巴黎學畫。我很抱歉……我不能在沒有愛的情況下結婚。
  “她在那里過得很快樂,”珊娜道,打斷他的思緒。“她最近才來信給我。他的老朋友范保羅也在那里。她在當地受到巴黎藝術界的熱誠歡迎。不要再去招惹她,她現在很快樂,盡管你所做的一切。”
  艾德眨眨眼,面對莎菲憤怒的母親。“我很相信她很快樂,”他道,無法掩飾語气里的苦澀。“當然她在巴黎和她的藝術朋友在一起,一定很快樂。不過如果你認為我會追她到巴黎,那你是多慮了,”艾德挺直肩膀。“我只是來和她說句圣誕快樂。”
  珊娜充滿戒意地看著他。
  艾德鞠了個躬,大步走向門口。他匆忙下了台階,越街到對面他的車上,仿佛被鬼追赶般。說得似乎他會追莎菲追到巴黎!他是狄艾德。他從不曾追過女人,只有女人倒追他。他更絕不會追某個骨瘦如柴、古怪透頂的女畫家到巴黎去。她既然偏好她的藝術,就讓她在巴黎如魚得水吧!
  艾德決定回鮑夫人俱樂部。他可以在那里找個女人,度過圣誕夜。反正莎菲有她的畫可以當床伴!隨她去吧!他也要過他自己的生活!
  
  莎菲從不曾度過這么寂寞孤單的圣誕夜。保羅一家人和樂融融。他們熱誠地招待她,但她只覺得像個局外人,并更加思念艾德。
  數個小時后,她和保羅道了再見,准備回到自己的家。突然間,對艾德的思念高漲到無可遏抑。瑞雪早已离開去過圣誕節。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她改而向畫室走去。她想畫畫。她想要畫下艾德,把對他的思念全寄托在畫中。
  她進到畫室,燃亮油燈,取出了鎖在箱子里數月的那張素描。那是在颶風的前一夜,艾德當她的模特儿,背景設定在戴爾明克的那張畫。素描里簡單數筆勾勒出他的臉、他悠閒的姿態。莎菲僵住了,想起了那個下午,仿佛昨日。
  莎菲不睬流下面頰的淚水。她已經知道自己必須做的。她必須立刻畫完這幅畫,在她忘記那個燦爛神奇的下午之前。
  莎菲套上工作服,拿起畫筆,心里已經有了腹案。她打算用強烈的色調,鮮艷的粉紅色及亮麗的紅色。她還會在畫的前方加侍者上的手臂,給觀畫者一种身歷其境的感覺。
  數個月來第一次,她拿起了畫筆——并且數天沒有停歇。
  “莎菲!莎菲!你還好嗎?”
  莎菲睡意惺忪地睜開眼睛,一開始不确定自己在哪里。而后她想起了。她在畫室里;畫完后筋疲力竭地睡著了。她迎上瑞雪憂慮的目光,勉強坐了起來。
  “你好几天沒有回公寓去,”瑞雪道。“今天早上我回去后才發現。我先去找保羅。他說你圣誕前夕就离開了,沒有再看過你。莎菲——你在這里几近一個星期了!”
  莎非完全醒了過來。“我在畫畫。”
  瑞雪放寬了心。“我可以看得出來。”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走向那幅油畫。
  莎菲可以由她躺的沙發上看到那幅畫,她的心跳加快。畫里的艾德對她微笑,笑意一直延伸到他眼里,笑容溫暖、性感和誘惑。他穿著一身白,亞麻桌巾也是白色的。但他身后的餐廳卻是一片燦爛的粉紅、紅及紫色——其他女士身上穿的禮服的顏色。侍者的手出現在畫的下方,栩栩如生。
  瑞雪轉向莎菲。“他是誰?”
  “他叫狄艾德。”
  瑞雪看著他。“他真的像畫中的英俊——陽剛?”
  莎菲的心跳漏了一拍,臉色毫無血色。
  “親愛的,我們不要再偽裝了,”瑞雪來到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嗎?我并沒有被愚弄,從一開始就沒有。保羅也許不知情。不過男人一向比較遲鈍,但女人不然。”
  莎菲看著瑞雪。畫艾德的過程中,她已經流了太多的淚,如今已經沒有淚可流了。“是的,我怀著他的孩子。”她低語道。
  瑞雪抿起唇。“你知道現在太遲了。數個月前,我還可以帶你去看醫生,他可以替你打掉孩子。”
  “不!我要這個孩子,瑞雪,非常想要!”
  瑞雪溫柔地笑了。“這是件好事。”
  “是的,非常好的事。”她道。
  好一晌,她們沒有談話,只是看著畫中的男人。“他知道嗎?”瑞雪最后問。
  莎菲僵住了。“知道什么?”
  “知道你怀著他的孩子?”
  莎菲几乎無法開口。她潤了潤唇。“不知道。”
  瑞雪看著她,雙眸里充滿了智慧。“你不認為他應該知道?”
  莎菲用力吞咽,再次看向了那幅畫。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了。“我也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許久了。”
  “而你找到的答案是?”
  莎菲面對著她美麗世故的朋友。“他當然必須知道。但為了某些理由,我害相告訴他。我害怕他會不在乎。我害怕他會在乎得大多。”
  瑞雪拍拍她顫抖的手。“我想你會做你必須做的。”
  “是的,我會做我必須做的,”她抽回手,雙臂抱胸。“但嬰儿要到七月底才出世。我還有的是時間。”
  瑞雪的眼神銳利。

  “保羅,我累了。我今天真的不想去南特。”
  但范保羅不睬她,遞給她一條披肩。“你一直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小家伙,”他拉著她出了前門。“特別是對你這种情況的女人。”
  莎菲歎了口气,認命地跟著他走向街角的酒吧。“我著手畫‘戴爾明克’時,并沒有料到一旦我開始畫了,就無法停手。”
  “我知道,小家伙,”保羅道,一手扶著她臃腫的身軀,走下狹小的樓梯。“我知道你畫得多么勤奮,也知道它對你身体的負擔,但你真的畫出了出色的作品。”
  保羅了解她有多么投入她的畫作,因為他几乎天天到她的畫室。他并不是她唯一的訪客。現在莎菲交了許多朋友,大部分是藝術家或詩人。他們不時地造訪她的畫室,但其中最勤快的還是席喬治。
  莎菲宁可不去想喬治頻頻造訪的原因。她告訴自己他是迷上了瑞雪。那也是可能的。他和她調情就像他和其他女人一樣。只除了莎菲。他不再像她初抵巴黎時那樣地逗她——自從他知道她怀孕就不。
  席喬治是名詩人,一個有魅力的男人,總是笑口常開。而且他令莎菲聯想起狄艾德。他有著和艾德一樣的藍眸,以及同樣瀟洒自若的魅力。
  現在畫畫是她的生命,生活恢复了去年狄艾德闖入前的平靜。
  畫“戴爾明克”本來是為了排遣對艾德的思念,但思念并沒有消失。相反地,莎菲覺得比以前和他更親近。也許是因為在她肚子里成長的孩子。自從莎菲第一次感覺到她在肚子里動起來,她就感覺她是個母親,并熱切地期盼著“她”的出生。她深信孩子是個女孩。
  莎菲從不曾感覺像現在一樣地和艾德親近。她不自覺地一直等著他。她刻意不給自己空閒的時間。她不是在上課、去羅浮宮模仿繪畫、在畫室作畫,就是和朋友泡在咖啡座或是他們的畫室。莎菲總是等到筋疲力竭,才回到她的小公寓。然而臨睡前浮現她腦海的仍舊是艾德英俊的面容。
  在“戴爾明克”之后,她還完成了許多世態畫,瑞雪及保羅的肖像畫,以及描繪波西米亞人生活方式的畫,然而她也一再地以艾德為作畫的主題。她甚至畫了他的裸畫——她一直渴望那么做。莎菲發現艾德的畫往往是她作品中最好、最出色的。
  藍安德看到“戴爾明克”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它。他是保羅認識的畫商。保羅竭力向他推荐“戴爾明克”。安德知道她的畫在紐約是經杜喬爾經手后,出价一千法郎買下“戴爾明克”。保羅向她保證她沒有和喬爾簽下代理她所有作品的經紀約,她可以隨意賣畫給其他人。
  “戴爾明克”立刻在藝術界里引起了一番騷動,即使安德仍未賣出它。瑞雪驕傲得像只老母雞。她告訴莎菲他們認識的每個畫家都在稱贊“戴爾明克”大膽的用色,而且它成為蒙馬特的咖啡座及畫郎里最熱門的話題。事實上,喬爾的父親波特不久后就出現在她門口,堅持要看她其他的作品。杜波特和藍安德之間一直存在明爭暗斗。不過杜氏畫廊更加成功、有名气得多。老波特先在藝術之都巴黎發跡了,才派他的儿子到紐約發展。
  莎菲已經完成了瑞雪及保羅的粉彩畫,以及艾德裸体的油畫,波特全部買了下來,包括所有的素描。他給了一筆可觀的金額,并試著說服她由杜氏畫廊代理她所有的畫作。莎菲答應會考慮。波特出了一個优渥的條件,令她大為心動——杜氏畫廊可以為她開畫展。波特提出這個條件后,莎菲接連數夜夢見了她的畫展大為成功。而在這些夢里,艾德總是站在身側,驕傲地微笑。
  “安德告訴我有許多人對‘戴爾明克’有興趣。”他們离開屋子時保羅道。
  莎菲的心一揚。“過去兩個星期來,他的几名客戶都表示有興趣買下它。”
  莎菲試著不要怀著大大的希望。“戴爾明克”一月起就在畫廊里展售了,一開始被兩家畫商爭相爭取的興奮已經消退了許多。“波特前天通知了我。我父親和麗莎的那幅畫終于在紐約賣出去了。一位匿名的買家買下的。”
  “那是個好消息。”保羅微笑道。
  屋外頗為溫暖。莎菲取下了披肩。這是個明亮的春日,路旁及窗邊的花朵盛開。他們來到蒙馬特的中心區。數名穿著無袖襯衫、圍著圍裙的小販在門邊賣書、古董或畫。莎菲及保羅經過時,他們微笑打招呼。“早安,保羅,莎菲,今天還好吧?”
  莎菲微笑著揮揮手。
  保羅嚴肅地看著她。“你的家人呢?”
  莎菲想著她的母親。“我想麗莎正在戀愛。她的追求者來頭不小——英國的康諾伯爵朱利安。就她的信看來,這名伯爵已成功地贏得了她的芳心。”
  保羅咕噥了一聲。“你的母親呢?”
  莎菲的身軀緊繃。“她終于放棄命令我解雇瑞雪了。”
  他們轉過轉角,一名男孩跑向他們,向他們乞討一個銅錢。莎菲給了他一個。兩名衣衫破舊的女人自一戶人家的門口看著他們——無疑地是妓女。他們快步走過。
  白太太不贊成瑞雪,更加不贊成蒙馬特區。一回到紐約,她就向珊娜告狀。珊娜立刻寫信過來,要莎菲解雇羅瑞雪那個“狂野的紅發女孩”——白太太的形容詞。珊娜也要她离開亂七八糟的蒙馬特區,禁止她和那些假裝是畫家或詩人的瘋子交往。
  莎菲已經和瑞雪成辦好朋友,并無意割舍這份友誼。她寫信給珊娜,向她保證是白太太夸大其詞,盡管事實上白太太并沒有。毫無疑問地,蒙馬特是個龍蛇雜處的貧民區;這里有的是娼妓、窮人及酒鬼。但當初那些藝術家及詩人搬過來正因為這里的房租低廉。這里逐漸地成為藝術家的大本營。毫無疑問地,聚集在這里的藝術家大多有些狂气,而且相當离經叛道。但他們的共同點是都熱愛著藝術。他們聚在咖啡座里高談闊論他們的理念,毫不虛假偽裝,或迎合世俗的潮流。莎菲在蒙馬特過得很快樂——從沒有這么快樂過。她無意搬离蒙馬特。
  他們停在下一條街,等待一輛載貨的驢車通過。保羅扶住她的手臂。“你母親會來嗎?你的情況不應該獨自一個人。”
  莎菲道:“我不是獨自一個人。我有你,而且我有瑞雪,”莎菲讓他挽著手臂過街。她打心里感激這位授業恩師。在巴黎,保羅處處給了她幫助,而且他非常地關心她——特別是自從知道她拜孕。她感覺他甚至比她親生的母親更關心她。“也許她不來還比較好,”莎菲道。“如果她看見了我住的地方——及蒙馬特的生活方式,她會命令我搬走。”
  保羅只是堅定地道:“你不應該獨自一個人。”
  莎菲拒絕去想艾德。現在不,今天不。
  他們走進了南特酒吧。現在還早,但小酒吧里已經擠滿了人,有的人還坐在桌子上,或站在吧台旁邊。看見保羅及莎菲,他們熱烈地打招呼。保羅喜歡這里熱鬧的气氛及同伴。一開始莎菲還無法适應——一名淑女坐在酒吧里和其他人一起來杯小酒,但她很快地愛上了這里。南特的顧客主要是一些年輕、熱誠的畫家及詩人。莎菲立刻被他們接納,受到熱烈的歡迎。
  “我們的波西米亞人來了。”某人喊道,其他人也高興地附和。
  莎菲懊惱地笑了。這個昵稱是喬治剛認識她不久后取的,結果大家也跟著這樣叫她。她小心地避開喬治的視線,知道他正目她身邊看著她。喬治對她的這個昵稱有著玩笑的意味。她根本不是波西米亞人,認識她的人也很快地明白這一點。雖然她的畫風大膽而獨特,打破了古典畫的所有規則,莎菲仍然緊緊抓著她從小被教養的生活規范,盡管她人在前衛、激進的蒙馬特。
  有時候莎菲感覺和周遭格格不入。有時候她希望能生活得象瑞雪或其他人一樣,快樂、高興地過每一天,管他明天怎么樣,盡興就好——典型的法國人的個性。但莎菲沒有辦法,不管她如何嘗試。
  “你會加入我們吧?”喬治問,臉上沒有笑容。和其他人在一起時,他是個迷人的惡棍,但不是和她。但莎菲還是喜歡他。他是個好詩人,并經常提筆捍衛現代藝術。
  莎菲坐在瑞雪及他的旁邊。一起在座的還有喬治的兩名好友,畢卡索及布拉克。保羅也拉了張椅子坐下。
  莎菲一坐下來,和她同桌的男子也開始放開嗓子唱歌,包括一向郁郁寡歡的布拉克在內。莎菲的臉龐緋紅,明白到他們唱的是“生日快樂”,而且全酒吧的人都加入了他們。今天是她的生日,但她刻意不對任何人提起。然而保羅在紐約教了她許多年,不可能忘了日期。他緊握著她的手,歷經滄桑的面容上浮現個傻傻的笑。酒吧的老板端了個插滿蜡燭的小蛋糕到他們的桌上,紅扑扑的雙頰變得更紅了。生日歌唱完后,大家一起起哄歡呼。瑞雪來到她身后。她的好友擁抱她,吻了一下,眼里充滿了感情。
  莎菲告訴自己不能哭。大家是如此地親切、体貼,她沒有權利哀傷。她擁有新的人生、新的朋友。她擁有她的藝術,而且她很快還會有她心愛的孩子。她不是已經擁有了她所能渴望的一切了?她眨回淚水,對每個人微笑。“謝謝。非常地謝謝,我親愛的朋友。”
  瑞雪走到酒吧窗邊的老鋼琴,開始彈奏出一首輕快的曲子。她跟著曲語輕哼,腳下打著拍子。酒吧里的一些男人站起來,拉著女伴,跟著音樂跳舞。喬治也伸手抓住莎菲的手腕。
  莎菲僵住了。喬治有著和艾德一樣湛藍的眸子,而那對藍眸里寫著她從沒有料到的熱切光芒。
  “和我跳舞。”
  莎菲睜大了眼睛,沒有移動。喬治等著她回答。他的目光像在燒灼著她。莎菲搖了搖頭。她的脈搏狂跳,震惊不已。發生了什么事?喬治追求的是瑞雪,不是嗎?“謝謝你,但是不要,喬治。”她必須潤潤唇。
  他站了起來,倚近了她。“為什么不?”
  莎菲的眼眶被淚水灼痛,但她只是搖頭。她不能以跛腳做借口。因為喬治并不在乎,蒙馬特沒有人在乎。她也不能托辭的不會跳舞。喬治會提議教她——就象艾德曾經提議過的。但他不是艾德,永遠不會是艾德。
  “我不要傷了孩子。”她最后道。
  莎菲猛抬起視線,在他們的周遭,男男女女已經圍成個圈,放肆地起舞。莎菲轉身觀看,避開喬治灼熱的視線。她的身軀在顫抖。
  但喬治托起她的下顎,強迫她看著他。“那么你想出去走走嗎?”
  她在喬治眼里看到憤怒——男性的光亮。“我不認為。”她有些慌亂地道。
  他的眼神變得更暗。“為什么不?”
  莎菲反問他。“你在做什么?”
  他突然拉著她站起來。“你要的是他,對不對?你要的只有你畫里面的那個模特儿!我并不傻,也不天真!我看見‘戴爾明克’時就明白了。他离開了你,不是嗎?”喬治憤怒地問。“他給了你什么樣的承諾?又打破了什么樣的承諾?”喬治的眼里燃著憤怒的火花。“他引誘了你,讓你怀孕,而后拋棄了你。他不是個男子漢!他禽獸不如!”
  莎菲惊恐地看著他。難道全世界都知道她和艾德是愛人了?是否他們都像喬治一樣,看過“戴爾明克”就明白了?難道她一點秘密也沒有了?
  “和我出去走走,”他低聲道,聲音低沉堅決。“我會使你忘了他甚至存在過。”
  莎菲的眼眶刺痛,太過震惊于他的話、他的語气及他對她的感覺。她搖搖頭。“我無法忘記。”
  “你能夠的。讓我幫助你,親愛的。”
  他低沉的語音使她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和艾德是如此地相象。“我不想忘記。”
  他望著她,眼神哀傷、柔和。“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他道。“你隨時可以來找我。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我心愛的人。”他轉過身,走向吧台。
  那天晚上,莎菲趴在枕上,哭得像個孩子。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她的孩子還有六星期就出生,但她知道自己是在撒謊。她是在害怕——非常地害怕。她不想獨自一個人。她不想一個人生下孩子,她不想一個人過一輩子。她不夠堅強!
  喬治向她告白的面容浮現在腦海,還有艾德的。她真希望她能忘記艾德!老天,她真的希望!
  淚水逐漸流乾后,莎菲下了床,找出紙筆。她坐在桌子前,想著要怎么寫信給艾德。她不能再拖延了。他必須要知道。但她的信的內容必須輕描淡寫。她絕對不能讓他看穿她的心。莎菲開始寫信:

    一九0二年五月二日

    親愛的艾德:
    距离我們最后一次交談,已經過了數個月。無疑地,我要為此負責。我道
  歉。但搬到巴黎對我是一大步。我必須租房子、畫室,找到老師及女伴。一切
  進行得非常順利。我現在有了許多朋友,包括我善体人意的女伴瑞雪,以及我
  在紐約時的繪畫啟蒙老師范保羅。我現在跟著名畫家李杰拉學習,而他似乎也
  對我的表現很滿意。更棒的是,我的畫作被兩位知名的畫商极力爭取經紀權。
  你知道杜氏畫廊的杜波特。他甚至暗示會為我舉行畫晨——那是每個畫家的夢
  想。另一位是藍安德。他代理過梵谷及高更的畫。他們兩位都很喜歡我的畫。
  我不知倒你是否知道,你的肖像畫不久前在紐約賣掉了,還有我父親和麗莎的
  那幅畫。
    現在我必須說到我寫這封信的真正理由了。我希望你不會太過震惊。我怀
  的孩子預期會在七月底出世。我想你可能想要知道。
    祝你一切安好。
                    歐莎菲

  她很快地簽了名字,摺好信,放到信封里,害怕自己會失去勇气。她用蜡封好信封,并慶幸沒有看到淚漬沾染在厚厚的白信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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