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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格雷諾耶游歷法國的第一階段花了七年時間,而第二階段他卻用了不到七天。他不再避開熱鬧的馬路和城市,不再走彎路。他有了气味,有了錢,有了自信。他匆匆忙忙。
  就在离開蒙彼利埃后的當天晚上,他到達埃格莫特西南一個港口小城市,他在那里上了一艘開往馬賽的貨船。在馬賽他沒有离開碼頭,這條船繼續沿著海岸把他送往東部。兩天后他到達土倫,再過三天到了莫納,剩下的路程他步行。他順著一條通往北方的小路登上小山。
  他物站立在后園的山壩上,面前展現出方圓數里的大盆地,盆地四周是緩緩升起的小山和陡峭的山岭,盆地廣闊的凹地上有新耕作過的田地、園圃和橄攬樹林。盆地的气候獨特而又宜人。雖然大海离此很近,從小山頂上一眼就可以望見,但這里絲毫沒有海洋的特點,沒有鹽、沙,一點也沒開化,而是偏僻、閉塞的;人們到了這里,仿佛到了离海濱許多天行程的地方。雖然北面是白雪皚皚的大山,可這里卻感覺不到陰冷或貧瘠的跡象;這儿沒有凜冽的寒風;這儿的春天遠比蒙彼利埃來得早。溫和的霧气像一個無形的罩子罩在田野上。杏樹和巴旦杏樹的花朵盛開,溫暖的空气中充滿水仙花的香气。
  在大盆地的另一端,或許有兩里距离,坐落著一個城市,或者說得更确切些,一個城市貼在屹立的山邊。這個城市從遠處給人的印象并不特別壯觀。那里沒有聳立在房屋之上的大教堂,只有一座小教堂鐘樓;沒有占主体地位的城堡,沒有特別豪華的建筑物、城牆的作用似乎不是為了防衛,到處都有房屋突出在城牆之外,尤其向下面平地的一側更是如此,因而市區的外觀顯得有些破損。似乎這地方過去經常是兵家爭奪之地,似乎它如今已經厭倦對即將到來的入侵者再作認真的抵抗——但是這并非由于軟弱,而是出于懶散,或者甚至是由于感到強大。它看上去仿佛無須顯示出豪華。它的腳下有散發芳香的巨大盆地,它覺得這就足夠了。
  這個外表并不引人注目但同時又自信的地方就是格拉斯市,數世紀以來它都是香料、化妝品肥皂和油的無可爭議的生產和交易中心。吉賽佩·巴爾迪尼說到這個城市時總是眉飛色舞。他說,這個城市就是芳香的羅馬,香相家向往的地方,誰沒有在這儿留下他的足跡。他就不一配當個香水行家。
  格雷諾耶怀著非常冷靜的目光望著格拉斯這個城市。他并不是尋找化妝品行業的圣地,他望著緊貼山坡的房屋,并沒有心花怒放。他來這里是因為他知道,這里比別的地方可以更好地學到生產香水的技術。他要掌握這些技術,因為他需要它們為自己的目標服務。他從口袋里掏出裝著他的香水的瓶子,精打細算地輕輕涂著自己,并且立即動身。一個半小時后,即將近中午時分,他抵達了格拉斯。
  他在城市高處空曠的廣場旁的一家客棧里用餐。廣場的中間有一條小河穿過,制革匠就在河邊沖洗皮革,隨后把皮革攤開晾干。皮革的气味刺鼻,致使一些顧客食欲大減。但這并不影響格雷諾耶的食欲。他熟悉這种气味,它給予他一种安全的感覺。在任何一個城市里,它總是首先尋找制革匠聚居區。隨后他就會覺得,仿佛他這個從臭气環境中來并由此了解這地方的其他地區的人,已經不再是個陌生人了。整個下午,他都在城里游逛。這城市髒得出奇,盡管是或者确切地說正是因為水量過多,這些水從數十個泉井冒出,匯入毫無規則的溝渠和小河向城市的低處流去,使大街小巷泛濫;泥沙加亂在某些區里,房屋擠在一球以·致留給通道和台階的地方只有一尺寬,在泥泞中經過的人都得摩肩接通。即使在廣場和少數几條較寬的街道上,車子相遇也几乎無法避讓。
  然而,盡管一切都髒亂不堪,街巷狹窄,但是這城市各行業卻非常活躍,仿佛要爆炸似的。格雷諾耶在他的漫步中看到肥皂作坊不下七家,看到了一打化妝品和手套師傅、數不清的小酒店、潤發脂店、香料店以及大約七個大量銷售香料的商人。
  這些當然是擁有真正的大香料店的商人。從他們的房屋往往認不出來。面向街道的房屋正面看上去相當簡朴。可是在其后面,在貯藏室和大地下室內,是一桶桶油,一堆堆高級素在草肥皂,一瓶瓶花精水、葡萄酒、酒精,一袋袋、一箱箱、一柜柜塞得滿滿的香料……格雷諾耶透過最厚的牆詳盡地嗅到了這一樣樣東西,這就是財富,就連君主們也是沒有的。若是他透過朝向街道的普通的店堂和庫房更仔細地嗅去,那么他就會發現,在這些小方格形市民房屋的背面,有著最奢華的建筑。在夾竹桃和棕櫚郁郁蔥蔥和有花壇和美麗噴泉的小花園周圍,延伸著庄園真正的廂房,多半呈U形朝南建成:在樓屋里充滿陽光的。用綢子作牆布好的臥室,豪華的、用外國木材做護牆板的面向平地的沙龍,偶爾也像震台一樣突出到露天的餐廳——餐廳里真的像巴爾迪尼所說的,人們在用金制的餐具吃著瓷制盆里的東西。
  他在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宮殿前仁立良久。這建筑物位于德魯瓦大街的起始處,那是一條自西向東穿過該城市的主要街道。它并不太壯觀,當然正面要比鄰屋寬闊一點,可是絕對沒有宏偉的气魄。在大門口停著一輛載桶的車子,桶經過一塊木板被卸下來。一個男人帶著證件走進賬房,又同另一個男人走出來,兩人消失在大門口。格雷諾耶站在街道的對面一側,觀看熙熙攘攘的情景。至于那里發生了什么,他并不關心。盡管如此,他還是止住腳步。有點什么吸引了他。
  他閉起眼睛,聚精會神地嗅著從對面這建筑物朝他吹來的气味。首先是圓桶、醋和葡萄酒的气味,其次是倉庫成百种濃烈的气味,然后是財物的气味,像純金的汗一樣從牆里蒸發出來的气味,最后是一個花園的气味,這個花園想必是坐落在房屋的另一側。截住花園散發出的輕柔香味并不容易,因為它們就像細薄的線條一樣越過房屋的山牆向下飄到街道上。格雷諾耶從中發現了木蘭、風信子、歐亞瑞香和杜鵑花…但是這花園散發的香味,似乎有些不同,是好得要命的气味,是他這輩子從未聞到過的好聞气味——或者說他只聞過唯—一次的气味……他得朝這香味靠近些。
  他考慮著是否應該徑直穿過大門口進入庄園。但這時在那里有許多人在忙著卸下并檢查圓桶,他肯定會引人注意。他決定退回到街道上來,以便找到一條巷子或一條也許順著房屋橫向一側延伸的通道。走了几米后,他已經到達德魯瓦大街起點處的城門。他穿過城門。靠著左邊行走,沿著城牆的走向下山。沒走多遠,他嗅到了花園的气味,起初是淡淡的,還混雜著田野的空气,隨后越來越濃。最后他知道他已經靠近花園。花園与城牆毗連。他此時就在花園旁。他只要向后退一點,就可以越過城牆望見橙樹最上方的枝條。
  他又閉起眼睛。花園的香味輪廓清晰得像一條虹的彩帶一樣向他襲來。一种香味,一种珍貴的香味,一种他認為重要的香味就在其中_格雷諾耶幸福得熱起來,恐懼得冷下去。血液像一個被逮住的頑童向他腦袋升騰,然后又退回到身体的中部,再上升,又退回,他無力抗拒。這种气味的進攻太突然了。一剎那,吸一口气的時間,永遠,他覺得對仿佛延長了L倍,或是倏地消失。因為他再也不知道,現在就是現在,這儿就是這儿,或者更确切地說,不知道現在就是當時,這儿就是那儿,就是一七五三年九月巴黎的馬雷大街,從花園里飄來的香味,就是他當時害死的那紅發少女的香味。如今他在世界上又找到了這种香味,這使他熱淚盈眶——至于這事可能不是真的,又使他怕得要死。
  他感到頭暈,踉蹌了一陣,不得不往牆上靠,倚著牆慢慢地向下滑到未草堆上。他在那里集中注意力,抑制自己的格地開始以較短促可不太保險隨呼吸吸入這令人不快的气味。他斷定牆后這气味同紅發少女的气味固然极為相似,但是卻不完全一樣。當然它同樣是來店一個紅發少女,這是不容置疑的。格雷諾耶好像在自己面前的一幅圖畫上看到了他嗅覺想像中的這個少女:她并沒有安靜地坐著,而是跳來跳去,身上熱起來,又涼下去,顯然她是在做一种須劇烈運動、然后又迅速停止的游戲——此外,她是在同另一個完全沒有自己特征气味的人做游戲。這少女有洁白的皮膚,有淡綠色眼睛,臉上、脖子上和胸前有雀斑—…這就是說——格雷諾耶的呼吸停頓了一會儿,他更猛烈地嗅,試圖遏制對馬雷大街那少女的气味回憶——這就是說,這個少女還沒有真正意義的乳房!她的乳房几乎還沒有開始發育。她只不過有散發出非常柔嫩和少量香味的、周圍長了雀斑的、也許是近几天來、也許是近几小時來…港至是此刻才開始膨脹的小乳房頭。一句話:這少女還是個孩子。說什么都是個孩子!
  格雷諾耶額頭上冒著汗珠。他知道儿童沒有什么獨特的气味,猶如迅速成長的花在開花前呈現綠色一樣。可,是這朵花,牆后面這朵几乎還是閉合著的花,此時除了他,格雷諾耶之外,還沒有被任何人發覺,它此時才冒出第一批散發香味的尖形花瓣,它現在已經把頭發朝天豎起,一旦完全綻開,它必定會流出這世界尚未嗅到過的一种香水。她現在的气味,格雷諾耶想,就已經比當時馬雷大街那少女的更好——不那么濃,不那么厚,但是更雅致,更吸引人,同時更自然。但是再過一至二年,這气味定會成熟,必將獲得一种力量,任何人,男人和女人,都擺脫不了這种力量。人們將被制服,將被解除武裝,面對這少女的魔力而束手無策一。而且他們將不會知道為什么、因為他們愚蠢,他們的鼻子只能用來喘息,以為用他們的眼睛就可以認出一切,他們會說,因為這個少女美麗、优雅和嫵媚。他們將以自己的局限性贊美少女勻稱的容貌、苗條的身材和完美的胸脯。她的眼睛,他們會說,活像綠寶石,牙齒像珍珠,四肢与象牙一樣光滑——還有其他一些愚蠢的比喻。他們將把她選為茉莉花女王。她將由低能的肖像畫家作畫,人們將好奇地觀看她的畫像,說她是法國最美的女人。青年人將一連數夜坐在她的窗下彈起曼陀鈴,大聲吼唱…肥胖而富有的老頭儿都低聲下气地乞求她父親把女儿嫁給他…各种年齡的婦女看到她都會唉聲歎气,在睡眠中夢到自己哪怕只有一天能像她那樣迷人。他們大家都不會知道,其實他們迷戀的并非她的外貌,不是她那据說毫無理疵的美麗,而是她那無与倫比的絕妙的香味!.只是他,格雷諾耶一個人會知道。其實他現在已經知道了。
  啊!他要占有這香味!不是像當時占有馬雷大街那少女的香味那樣采用徒勞、笨拙的方式。當時他僅把香味吸入体內,因此也就把它破坏了。不,牆后那少女的香味他要真正掌握;要像從她身上剝下一層皮一樣得到它,并把它轉變成自己的香味。這究竟怎樣才能實現,他心中還無數。但是他可以有兩年時間進行學習。一般說來,大概不會比奪取一朵稀世名花的芳香更困難。
  他站起身,近乎虔誠地蜷縮著身体离開,仿佛离開什么神圣的事物或一個睡覺的女人,悄沒聲地走開。誰也沒.瞧見他,听見他發出的聲音,誰也不會注意到他的發現。他就這樣沿著城牆逃到城市的另一頭,少女的芳香終于在那儿消失,他在弗奈昂門又找到入口。他在房子的陰影中止住腳步。街巷散發臭味的蒸气給他以安全感,有助于他抑制先前向他襲來的激情。一刻鐘后,他又完全恢复了平靜。首先,他想,他不能再到城牆的花園附近去。這沒有必要。這使他太激動了。那邊那朵花沒有他的幫助也在茁壯生長,至于它以何种方式成長,他反正不知道。他不該在不适當的時机陶醉于它的芳香。他必須扑到工作上。他必須擴大自己的知識,完善它的手藝技能,以便准備好迎接收獲季節的到來。他還有兩年時間。
  在弗奈昂門不遠的盧浮大街,格雷諾耶發現一家小香水作坊,便打听是否用人。
  情況表明,這家作坊的老板奧諾雷·阿爾努菲香水師傅在去年冬天已經去世,他的遺囑,一個活躍的約三十歲的黑發女人,依靠一個伙計的幫助獨自經營這家店。
  阿爾努菲夫人在長時間訴說年景不佳和生意不景气后說,她雖然本來不能再雇伙計,但另一方面又有許多突擊性活計迫切需要一個;她還識她家里住不下第二個伙.計,可是在弗朗西斯修道院后面的橄欖園有間小屋——离此地不到十分鐘路程——一個要求不高的青年人勉強在那里過夜是不成問題的;此外她作為正直的師娘知道要為伙計的健康負責,但另一方面卻也看到自己無力保證每日能有兩餐熱飯——一句話,阿爾努菲夫人是——當然格雷諾耶早就嗅到了——一個過著富裕生活和具有精明的生意頭腦的婦女。由于他本人對錢不太計較,他表示每周有兩個法郎報酬和其他勉強維持生活的條件就知足了,因此他們很快就達成了一致。第一個伙計被叫來了,他是個像巨人一樣的人、名叫德魯,格雷諾耶立即猜出,他想必經常和夫人一道睡覺,她若不与他商量,顯然是不能做出決定的。他站到格雷諾耶面前——格雷諾耶在這巨人跟前顯得太滑稽可笑了——兩腿叉開,散發出精子气味的霧气,打量著他,用鋒利的眼光審視他,仿佛要通過這种方式洞察出某种不正當的意圖或一個未來的情敵似的,最后他据傲而又顯示寬容地冷冷一笑,點頭表示同意。
  一切就這樣解決了。他們跟格雷諾耶握握手,格雷諾耶得到一份冷冷的晚餐,一床被褥,一把小屋的鑰匙。這小屋是個棚屋,沒有窗戶,散發出好聞的舊羊糞和干草的气味,格雷諾耶就在小屋里盡可能好地安頓下來。第二天,他開始在阿爾努菲夫人那里干活。
  這正是水仙花開的季節。阿爾努菲夫人在城市下面的大盆地里有小塊土地,她叫人在自己的小塊土地上种植這种花,或是与農民討价還价從他們那里買來。這种水仙花一大清早就送來,一筐筐倒進作坊里,堆成一大堆,体積龐大,分量卻像羽毛一樣輕,散發出香味。一德魯在一口大鍋里把豬油和牛油融化成奶油狀的液体,當格雷諾耶用一把像掃帚一樣長的攪拌工具不停地攪拌時,他把大量新鮮的花朵倒進鍋里。這些花宛如被嚇得要死的眼睛一樣停在表面上一秒鐘,當攪拌工具把它們往下拌,熱油把它們包圍起來時,它們就變得蒼白了。几乎是在伺一瞬間,它們已經精疲力竭、枯萎,顯然死神已迅速來臨,以致它們只好把最后一口香气呼給浸泡它們的那种媒介物;因為——格雷諾耶高興得難以形容地發覺——他在鍋里往下拌的花越多,油脂的香味也越濃。而且在油里繼續散發香味的并不是死了的花,而是油脂本身,它已經把花的芳香占為己有。
  有時鍋里的湯液太濃,必須把它倒到粗篩上,以便除去無用的花的廢渣,從而又可以加入新鮮的花朵。然后他們又倒入花,攪拌,過濾,整天不停地干活,因為事情不能拖延,直至傍晚,這一大堆花都在鍋里處理完畢。廢料——為了不受任何損失——再用滾水燙過,置于螺旋壓力机里,把最后一滴尚發出香气的油榨干。大多數芳香,即像海洋一樣浩瀚的花之靈魂,總是留在鍋里,保存并融入緩慢凝固的并不怎么好看的灰白色油脂里。
  翌日,离析——人們給這种方法的稱呼——繼續進行,鍋子又加熱,油脂被融化,鍋里加入新的花。一連几天起早摸黑,都是這么干活。這种活非常辛苦格雷諾耶的一胳臂重得像鉛一樣,手上長了老茧。每天晚上趔趄著走回小屋時,背部疼得厲害。德魯的力气大概相當于他的三倍,可從來也沒替換他攪拌過一次,而是只管倒像羽毛一樣輕的花,照看爐火,有時因為炎熱。,也走開去喝口飲料,但是格雷諾耶不發牢騷。他從早到晚毫無怨言地把花拌到油脂里,在攪拌時几乎不覺得累,因為他不斷被發生在他眼睛下和鼻子下的過程,即花的迅速枯萎和它們的香味被吸收的過程所吸引。學會這种方法,他覺得比金子更有价值。
  過了一些時日,德魯斷定油脂已經飽和,不能再繼續吸收香味了。他們把火熄滅,最后一次過濾這濃稠的湯液,把它們裝進陶質對螞里,在這儿它們很快就凝固成一种散發出奇妙香味的香脂。
  接下去就是阿爾努菲夫人的事了。她來檢查這价值連城的產品,寫上標簽,在自己本子上詳盡地記錄成品的質量和數量。她親自把增朗封好,涂了漆,放到地下室涼爽的深處,然后她穿上黑色服裝,戴上寡婦用的面紗,到城里的商人和化妝品商店那里去推銷。她用動人的語言對先生們描述單身寡婦的境遇,請人提意見,對比价格,歎著气,最終把產品賣出——或是賣不出去。香脂放置在陰涼處,可以保存很久。若是現在的价格不理想,誰知道,或許冬天或來年春天會上升。也可以考慮,是否不把貨品出售給這些富商,而是同其他小生產者一道用船裝運一批香脂去熱那亞,或者是加入一支商船隊到博凱爾參加秋季博覽會——當然這要冒風險,但是如果成功,可以賺很多錢!阿爾努菲夫人細心地考慮這些木同的可能性,將它們進行對比,有時也把它們結合起來,賣去一部分珍品,保存另一部分,又冒險地做著第三部分生意。當然她在探听信息時若是獲得這樣的印象,即香脂市場已經過于飽和,不久將對她產生不利影響,她就急急忙忙飄著面紗回家,吩咐德魯把整套生產改為漂洗,使它轉變為高級香精。
  然后香脂便又從地下室取出,放在密閉的罐子里小心翼翼地加熱,摻入优質酒精,由格雷諾耶操作一個裝好的攪拌工具,進行徹底的攪拌和分离。這种混合物放回到地下室后就迅速冷卻,酒精從香脂的正在凝固的油脂中析出,就可以裝進瓶子里。此時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香水了,當然濃度很高,而留下來的香脂已經失去大部分香味。這就是說,花的芳香已經轉移到另一种媒介物質上。但是整個工序尚未結束。用紗羅巾徹底過濾,使最細小的油脂細屑濾出,然后德魯把香料酒精放進一個小蒸餾器里,用文火慢慢把它蒸餾出來。酒精揮發后留在蒸餾器里的就是少量顏色淡淡的液体,格雷諾耶對這液体相當熟悉,但在這种質量和純洁度方面,他在巴爾迪尼和呂內爾那儿都沒有聞到過;純正的花油、其純粹的芳香,被几十万倍地濃縮成一小瓶高級香精。達香精的气味并不可愛。它的气味非常強烈,帶有刺激性,几乎讓人受不了。用一滴香精配上一升酒精即可恢复原來的香味,達到一整塊地的花散發出的香味。
  最后的成品非常少。一個蒸餾器的液体正好可以裝滿三小瓶!除了這三小瓶香精,千万朵花的芳香都蕩然無存!但是它們的价值,在格拉斯這儿,已經相當于一大筆財產。若是把它們送到巴黎、里昂、格勒諾布爾、熱那亞或馬賽,其价值又不知要增加多少倍!阿爾努菲夫人看到這些小瓶子,目光就露出了好感,她用眼睛愛撫它們。當她拿著它們,用磨得极為合适的玻璃塞將它們塞緊時,她屏住呼吸,以免把這价值連城的香味吹跑一絲一毫。為了防止在加塞后最小的原子變成蒸气跑掉,她就用熔化的蜡把塞子封住,把它們倒轉過來裝入一個魚膜式囊里,在瓶頸部位把囊系牢。然后再把它們放在墊有棉花的小盒子里,拿到地下室封存起來。
  他們在四月离析染料木和橙花,在五月离析像大海一樣多的玫瑰,玫瑰花的芳香使這城市整月彌漫在奶油一樣甜的無形霧气中,格雷諾耶像一匹馬一樣干活。他毫不討价還价,以几乎是奴隸式的馴順干著德魯分派給他的次要的活。可是在他表面上呆頭呆腦地攪拌、刮抹、沖洗大圓木桶、打掃工場或搬運柴火時,他給往急力始終沒有离開工作的主要環節,時刻留神各种香味的變化。格雷諾耶用鼻子密切地注視觀察著花瓣的香味轉移到油脂和酒精直至裝入精致的小香水瓶的過程,比德魯觀察得更仔細。早在德魯發覺前,他就嗅出來什么時候油脂加熱過度,什么時候花瓣消耗殆盡,什么時候湯液里的香味飽和。他嗅到,配制容器里發生了什么事,蒸餾過程必須在哪個精确時刻結束。有時他也善于作出暗示,當然態度冷淡,沒有擺脫下屬的姿態。他說,他覺得現在油脂可能太熱了;他以為馬上可以過濾了;他似乎感覺到,蒸餾器里的酒精現在已經蒸發,……而德魯,固然并不非常聰明,但也不完全是個笨蛋,時間長了就知道,他若是按照格雷諾耶“以為”或“似乎感覺到”的意思做出抉擇,即可取得最佳的結果。由于格雷諾耶說話從不莽撞,并不自以為說出了“以為”或“感覺到”就比別人高明,因為他從來沒有——主要是在阿爾努菲夫人面前從來沒有——表現出對德魯的權威及其作為第一伙計地位的怀疑,德魯沒有任何理由不采納格雷諾耶的建議,日子一長,甚至越來越多地听憑他做出抉擇。
  后來,格雷諾耶越來越多地不僅干攪拌活,而且同時也加料、生火和過濾,而德魯則跑到“四王位繼承者”酒館去喝葡萄酒,或是上去找夫人檢查一下是否一切都妥當。他知道自己可以相信格雷諾耶。格雷諾耶雖然一人干兩人的活,卻享受到了一人獨處的自由,可以完善新的技術,偶爾也做些小試驗。他暗自高興地确認,比起他和德魯一道制作的。他一人制作的香里的鋼鋸多。他制作坡高級香精要純正得多。
  七月末,茉莉花的季節開始,八月,夜風信子的季節開始。這兩种花香味优美,同時花也脆弱,人們不僅必須在日出之前采摘,而且在加工時必須特別小心謹慎。溫度高了會降低它們的香味,突然泡在熱的浸漬油脂里會使香味完全喪失。這些百花中最名貴的花,是不讓輕率奪走它們的靈魂的,必須采取合适的方式用甜言蜜語騙來。在一間香味扑鼻的房間里,這些花被撒在涂上冷油脂的盤子上,或是松松地用浸過油的布巾裹住,必須讓它們在睡眠中慢慢死去。三四天后,它們才枯萎,把自己的香味全部呼出來交給相鄰的油脂和油,然后人們小心地把它們扯掉,撒上新鮮的花。這程序反复進行十至二十次,直至香脂吸飽香味和含香味的油被從布巾中擠出來時,已經是九月了。獲得的成品比用离析法還要小得多。但是通過冷油脂苹取法取得的茉莉膏或一种抗肺病香水的質量,在精美和保留原气味方面,超過了用其他香水技術制作的產品。尤其是茉莉花,其甜滋滋的討人喜歡的芳香仿佛反映在一面鏡子里一樣反映在涂油脂的盤子上,并完全忠實于自然地反射回去——當然是有所保留。格雷諾耶的鼻子毫無疑問能區別出花的香味和它保存下來的香味:油脂本身——盡管它是這么純淨——的气味像一條精制的面紗罩在原始的香味結构上,使它有所緩和,緩慢地削弱明顯的部分,甚至使它的美麗可以為普通人所接受……在任何情況下,冷油脂革取法是獲得脆弱香味的最巧妙和最有效的手段。更好的手段是沒有的。若是這方法還不足以使格雷諾耶的鼻子完全确信無疑,那么他卻知道,為了欺騙一個鼻子遲鈍的世界,這個方法是千百倍地足夠了。
  不久以后,就像离析方面那樣,他也在冷油脂苹取法的技術方面超過了他的老師德魯。他運用經過考驗的、謙卑的謹慎方式使他明白了這點。德魯樂得把去屠宰場買最合适的豬牛油脂、把它們洗淨、熬油、過濾和确定配制比例的事都讓給他去做,這對德魯始終是個十分棘手和畏懼的任務,因為一种不干不淨的、哈喇昧的或過分散發出豬羊牛气味的油脂會毀了最貴重的香脂。他把确定革香室里油脂盤的間距、更換花的時間、香脂的飽和度都托付給他,很快就把一切棘手的抉擇都托付給他。德魯与當年的巴爾迪尼類似,只能根据所學的規則大致上作出抉擇,而格雷諾耶卻是憑著自己鼻子的見識作出的——當然,這是德魯一無所知的。
  “他的手很靈巧,”德魯說,“他對事情有良好的感覺。”有時他也這么想:“他比我能干多了,是比我強一百倍的香水專家。”同時,他認為他又是個地地道道的白痴,因為正如他所想的,格雷諾耶沒有利用自己的才能賺過一文錢,可是他,德魯,卻利用自己比較微小的才能使自己即將成為師傅。而格雷諾耶則支持了他的看法,他傻里傻气地努力干活,沒有一點抱負,仿佛對自己的天才一無所知,只是按照經驗丰富得多的德魯的吩咐行動,沒有德魯他什么也不是婦們依靠這种矛式,相處得頗為和睦。
  后來秋天和冬天到了。工場里逐漸變得干淨了。花的芳香被裝在對槐和香水瓶里,放在地下室里,如果夫人不想分离這樣或那樣的香脂,或是叫人蒸餾一袋子的香料,那就沒有多少事可做了。橄欖還是有的,每星期有几滿筐。他們把純洁的油從橄欖中榨出,把剩下的送到榨油作坊。至于葡萄酒,格雷諾耶把一部分蒸餾成酒精并且再精餾。
  德魯越來越難得露面了。他在夫人床上干他的事,若是他散發著汗臭和精子臭味來了,只不過是為了到“四王位繼承者”酒館去。夫人也難得下來。她忙著自己的財產事務,忙于翻改衣服,供她服喪一年期滿后穿用。一連几天,格雷諾耶往往只是中午從女仆那里拿到場,晚上拿到面包和橄欖,除了見到女仆外,什么人也沒見到。他几乎不出門。他參加團体的活動,尤其是常規的伙計聚會和游行倒是非常頻繁的,以至于他在場或不在場都不會引起人們注意。他沒有好友或熟人,但是他卻認真地注意,盡可能不被人看作是狂妄自大或孤痛的人。他讓別的伙計以為他的社交是平平淡淡的,收益甚微的。他在散布無所事事和把自己扮成笨拙的白痴這一技巧方面是一位大師——當然從不過分,以免別人作弄他取樂,或是把他當作素個粗魯范行會玩笑給犧牲品、地成功地做到使人認為他是完全乏味的人。人家從不打攪他,他所希望的也不過如此而已。
  他的時間是在作坊里度過的。他對德魯說,他想發明一种科隆香水的配方。但實際上他是在試驗完全不同的香水。他以前在蒙彼利埃配制的香水,雖然用得非常省。也已經決用完了。他設計一种新的香水。但是這次他已經不再滿足于用匆忙調配起來的材料,勉強湊合他仿造人的基本气味,而是有了這樣的抱負:要獲得一种人的香味,或更确切地說,多种人的香味。
  一開始他為自己制作了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气味,即任何時候都像件衣服一樣被在身上的气味,它固然還有人的似乳酪酸味,但好像是通過厚厚的一層披在干癟老人身上的亞麻和全毛衣服才散發到外界的。他若有如此的气味,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到人們中去。這种香水足以在嗅覺方面表明一個人的存在,同時又不引人注目,以致它不會打攪任何人。格雷諾耶本來是沒有气味的,然而現在無論他在哪儿出現,總會有一丁點儿這种香水的气味,不管是在阿爾努菲家里,還是有時在城里漫步、這种香水的气味都很合适。
  在某些場合,气味少當然表明是不利的。如果他受德魯吩咐必須出去料理事情,或是想在一個商販那儿為自己購買一些蜃貓香或几粒蜃香,可能會發生如此情況:由于他不引人注意,他或是被人完全忽視,無人接待他,或是人家雖然看見了他卻服務不當,不然就是在服務時又忘了他。因為這些緣故,他為自己配制了一种味道有些濃烈的、略帶汗味的香水,這香水嗅起來使得他外表顯得較粗魯,讓人家以為,他得赶緊,他有急事要做。他用新鮮鴨蛋和發酵面粉和成的糊糊,使涂了油脂的亞麻布含有香味,仿造出德魯的精子气味,取得了成功,引起了某种程度的注意。
  他的寶庫中的另一种香水散發出激起同情的香味,在中老年婦女中證明是有效的。這种香味聞起來頗像稀牛奶和干淨的軟木。格雷諾耶用了這种香水——即使胡子拉碴,臉色陰沉,穿著大衣——就像是個穿著一件破外衣。靠人救濟的臉色蒼白的窮小子。在市場上擺攤的婦女一發覺他如此狼狽,就塞給他硬殼果和干梨子,因為她們發現他看上去十分饑餓,無依無靠。屠夫的妻子本來是個非常厲害的丑老太,也允許他選出發臭的剩肉和剩骨頭,免費帶走,因為他的清白無辜的气味感動了她的慈母心。他用這些剩余的東西直接与酒精浸煮,又得到了一种气味的主要成分。若是他想單獨一人,避免与人接触,他就使用這种气味。這种气味在他周圍造成有點令人厭惡的气氛,如同人睡醒時從不新鮮的肮髒嘴里呼出的一种腐臭气息。老矜气味鑽效用妍此后少,就連不太敏感好嘛炭多出身不今已地避開,到戶外去透透空气,自然沒有完全清醒地意識到,究竟是什么使他厭惡。把這种驅虫劑滴几滴在小屋的門檻上,就足以擋住任何入侵者——人或動物。
  他按外部的需要像換衣服一樣變換气味,這些气味都使他在人的世界中不受攪扰、不暴露其本質。在這些不同气味的保護下,格雷諾耶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獻給他的現實的熱情追求:靈敏地追獵种种香味。由于他有了個宏大的目標,而且還有一年以上的時間,他不僅怀著极大的熱情行事,而且也非常有計划和系統地把自己的武器磨得鋒利,使自己的技術精益求精,逐步完善自己的方法。他開始了他在巴爾迪尼那里未竟的事業,著手從石頭、金屬、玻璃、木頭、鹽、水、空气等無生命物体里提取香味。
  當時,用簡單的蒸餾方法失敗了,如今由于油脂的奇妙的吸附力而取得了成功。一連好几天,格雷諾耶用牛的油脂涂在黃銅制的球形門把手上,他喜歡它的涼爽的、發霉的气味。你瞧,當他把油脂刮下來檢查時,他就聞到那個球形門把手的气味,雖然量非常微小,但卻很清楚。甚至在用酒精沖洗過以后,這气味依然存在,非常柔和、遙遠,被酒精的霧气遮掩了,世界上大概只有格雷諾耶的特靈鼻子才能聞到——但确實是在那儿,也就是說,至少在原則上是可以掌握的。若是他有一万個球形門把手,他將花一千天時間來涂油脂,他就可以制作出一小滴黃銅球形門把手香味的高級香精,其气味之濃,足以使每個人一嗅到就不由自主地想像其原始的气味。
  同樣,他用自己小屋前橄欖林地上抬到的一塊石頭進行多孔鈣的气味實驗,也取得了成功。他离析出一种香味,得到了一小塊石頭香脂,它的無限細微的气味使他高興得不得了。他把這种气味同他在自己房屋周圍所有物体所攝取的其他气味配在一起,逐步生產出一种微型香水,具有弗朗西斯教派修道院后面那片橄欖樹林散發出的气味,把它裝在一只小香水瓶里,帶在身邊,若是他高興起來,就讓這气味复活。
  他所創造的是技藝高超的香味特技,是非常精湛的小巧游戲,自然除了他本人以外,沒有哪個人能對此加以欣賞或僅僅是有所了解。但他本人對完成這毫無意義的事情欣喜若狂。在他的一生中,在以前和后來,都沒有出現過——种真正納粹幸福的時刻,就像他此時滿怀游戲的熱情,創作具体物体的香味風景畫、靜物畫和肖像畫這樣,因為不久以后,他就轉向有生命的對象了。
  他獵獲冬蠅、幼虫。老鼠、小狗,把它們浸在熱油脂里。夜里他悄悄地溜到牲畜棚圈里,用涂上油脂的布巾把牛。羊和小豬裹起几小時,或用含油繃帶把它們纏起來;或者他偷偷地跑進羊圈,剪下一只羊羔的毛,把散發香味的羊毛放在酒精里洗。結果一開始還不夠令人滿意,因為動物不同于球形門把手和石頭這些服服帖帖的東西,它們是不會那么順從地讓人車走它們艄香味的。豬在豬圈的柱子上路掉繃帶。羊在他夜間持刀靠近時嘩嘩地叫。母牛頑固地把油巾從乳頭上抖掉。當他要處理他捉到的几條甲虫時,它們就分泌出令人作嘔的發臭的液体;而當他要處理老鼠時,它們大概是害怕的緣故,把屎拉到他那气味上高度靈敏的香脂里。他想离析气味的那些動物,与花完全不同,不是乖乖地或默不作聲地交出它們的香味,而是對死亡作出絕望的抵抗,它們無論如何不讓人触摸,又踢又蹬,反抗著,因而產生大量恐懼和死亡的冷汗,汗水由于含酸過多而破坏了熱油脂:這樣,他當然無法冷靜地工作。他必須使這些對象平靜下來,而且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使它們來不及恐懼或反抗。他必須把它們弄死。
  首先,他拿一只小狗開刀。在屠宰場前邊,他拿著一塊肉把它從母狗身旁引開,一直引到工場里,正當這只小狗高興地喘著气伸嘴去咬格雷諾耶左手里那塊肉時,他猛然用右手拿著的木柴去擊它的后腦勺。死神如此突然向小狗襲來,以致當格雷諾耶早已把它放在革香室油脂盤之間的鐵南子上時,它嘴里和眼睛里仍保留著幸福的表情;它在那里流出了沒有冷汗污染的純洁的狗的香味。當然要特別小心!尸体如同搞下的花一樣,腐爛得非常快。因此,他守在尸体旁約十二小時,直至發現狗的尸体里冒出雖然還好聞、但已經有點不對勁的尸体异味。他立即停止革取其气味,把尸体弄走,把攝入香味的那一點點油脂,放在一只鍋里。小心翼翼地進行分离。他把酒精蒸餾出來,直至剩下一丁點儿東西,然后把這剩下的東西裝進一只小玻璃管里。這少量香水清晰地散發出潮濕的新鮮油脂的香味和少許狗的毛皮的刺鼻气味,這种毛皮的气味甚至嗆得讓人受不了。格雷諾耶讓屠宰場的老母狗嗅這气味時,母狗突然發出歡呼的叫聲,接著發出哀鳴,不愿把鼻子從玻璃管移開。但格雷諾耶部擬就朝館憬,身上帶了很久,借以對自己頭一次成功地從一只活的生物中提取香味精華的胜利日子進行回憶。
  后來,他逐漸地、极其細心地以人作為對象。起先他用大孔网從安全的距离捕捉人的气味,因為他并不急于取得大量獵獲物,而是宁可試驗他的捕獵方法的原理。
  他以自己那不引人注意的輕微香味為掩護,在晚間混到“四王位繼承者”酒館里的顧客中,在桌子和板凳下以及隱蔽的神龕中貼上浸過油脂的碎布。几天后,他把這些碎布收集起來進行檢驗。檢驗結果,它們除了廚房一切可能有的气味、煙草味和葡萄酒味外,還有一點人的气味。但是這种人的气味始終非常模糊,影影綽綽,更多的是對普通的煙霧的預感,而不是個別人的气味。一种類似的人群气味——但已經更純,而且已經提高到高級的汗味——是可以在大教堂里獲得的。格雷諾耶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將他的試驗小布條挂在板凳下,二十六日,當人們坐在板凳上做了不下七次彌撒后,他又把它們收集起來。一种由肛門出的汗、經血、潮濕的腋窩和痙攣的手形成的可怕的气味混合物,摻雜著從千人合唱和天使祝詞般含糊不清的喉嚨里吐出的气流以及神香、沒藥的窒息人的霧气,已經轉移到浸過油的碎布上:其模糊不清的、沒有明顯輪廓的、使人作嘔的密集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卻明顯地具有人的特征。
  第一例個人气味格雷諾耶是在醫院的病房里弄到的。有一個制袋伙計剛死于肺病,他把他睡了兩個月、此時准備送去燒掉的床單偷來。這床單吸飽了制袋伙計本人的油脂,以致它能像本取花香的油膏那樣把他散發的气味吸收下來,并直接進行分离。其成果仿佛像個幽靈:在格雷諾耶的鼻子底下,那個制袋伙計嗅覺上又從酒精溶液里死而复活了,盡管由于獨特的复制方法和他的疾病的大量瘴毒使之變得虛幻縹緲,但是他卻明顯地以個人的气味形象在室內飄動:一個三十歲的小個子男人,頭發金黃,大鼻子,四肢短小,腳扁平呈乳酪色,生殖器腫大,性情暴躁,口腔有霉爛气味——這個制袋伙計不是美男子,從气味上來看,不值得像那只小狗一樣長久保存。然而格雷諾耶還是讓他作為气味之魂在自己小屋里飄蕩了一整夜,反复地嗅著,內心充滿地能左右另一個人的气味之情,感到幸福、滿足。第二天,他才把它倒掉。
  在冬天的日子里,他還做了一次試驗。一個啞巴女叫花子在城里行走,他給了她一個法郎,叫她在自己赤裸的皮膚上披著各种油脂混合物處理過的破布呆了一整天。羅實證鞏在接受人的气味芳香。羊羔腎髒油脂和經過多一次提純的豬与牛的油脂按2乃:3的比例混合,再加少量攝取了人的气味的芳香油最合适。
  格雷諾耶做完這件事就罷手了。他放棄了完全占有某個活著的人,放棄了用他制作成香水的念頭。若是這么做,就得冒風險,而且也不會增長新的知識。他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強行攝取一個人的香味的技術,重复證明這种本領是沒有必要的。
  他覺得人的香味本身也是無關緊要的。人的香味他完全可以用代用品來仿制。他所追求的是某些人的香味:即那些激起愛情的极其稀少的人的香味。這些人是他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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