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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警察總部


  十點鐘時他驅車前往法國山,經過雅克夫·斯克萊辛格所住的塔樓群后,到達了國家警察總部。這座大樓在軍火山東南方半公里處,是一座整洁的六層方形建筑物,它用淺黃色的石灰石裝飾,四周的窗戶連起來像綁在樓上的帶子,一座旗塔把大樓分成了兩部分。樓前有一大片停車場,有一半的空間已經停放了汽車。整個院子用鐵篱笆圈了起來。篱笆中部是一扇電子門,一個崗哨里的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控制著門的開閉。丹尼爾在觀察窗旁邊停下了車。
  “早上好,茨維卡。”
  “早上好,丹尼爾。”
  大門緩緩地打開了。
  十字形旋轉門通向門廳里。門里面一切都很清爽而宁靜,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一塵不染。一個穿中仔褲和T恤衫的婦女孤零零地坐在一張長椅上,邊揉著她的手指邊等待著。三個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閃閃發亮的黑色接待台后面,開著玩笑,笑聲很大。他們只朝他點了點頭,并沒有中斷他們的談話。他快步走過他們,走過炸彈陳列柜和防止入室盜竊的展覽,沒有去坐電梯,而是推開樓梯間的門,大步爬上三層。
  他走出樓梯間,進入一條長長的走廊,接著向右轉彎,在一扇朴素的木頭門前停了下來。只有一小條寫著他名字的紙帶將這個房間与其它几十個房間區別開來。電話鈴響和說話聲像潮水一樣一彼一波地穿過大廳透了過來,但并不很大。
  這座大樓与原來的俄國處差別很大。俄國處的圓形銅頂已生了銅銹,牆壁冰冷暗淡,陳舊的石灰牆像蛋殼一樣裂開了縫。那里總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他的小隔間總是又嘈雜又狹窄,沒法保有個人隱私。嫌疑犯与警察們擦肩而過,用鉛條固定的窗戶爬滿了藤蔓,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戴著手拷的嫌疑犯被押著穿過院子,拘禁起來,去等待在行政大廳進行的審訊,對于判決結果有人歡喜有人愁。汗水和恐懼的苦澀气息,指控和否認匯成的聲響還是和從前一樣。這就是一個偵探的工作環境。
  把他分配到重案組意味著他可以搬到國家警察總部來了。國家警察總部是充分考慮到頭們的需要而建的,為了防止可能發生的襲擊而應用了先進的高科技防護措施。地下室用作實驗室,安裝了好几排計算机。會議室和演說廳里的照明都很好。總之,干淨,讓人肅然起敬,然而卻呆板枯燥。
  他轉動手中的鑰匙。他的辦公室非常自,長十英尺,寬十英尺,并不大,可以看得見停車場。他的桌子、文件和書架就已經占据了所有空間,几乎再放不下一把給客人坐的椅子,如果來的客人不止一個,他們就得轉移到一間審訊室中去了。牆上接著的鏡框里裝有一塊蜡染花布,那是勞拉去年夏天做出來的。奶油色的底色,棕色的圖案,畫的是兩個年老的也門人在插黃色火焰般的陽光下狂喜地舞蹈。它的旁邊是一本從自然保護團体得來的挂歷,這個月的畫面背景是起伏的灰黑色群山,襯托著兩株開滿了白花的杏樹。
  他擠到桌子后面。桌面上只有一張勞拉和孩子們的像片和一疊信件。最上面的一張是個口信,讓他在有事要匯報的時候給勞孚爾打電話。有一些研究与開發部門要他盡快填寫的問卷,一份解釋有關上交支出憑證的新規定的備忘錄,還有一份從阿布卡比爾來的關于那個荷蘭游客的最終死亡報告,那名游客的尸体是三天前在多米申大教堂下面的林子里被發現的。他拿起這份報告,把其他信件放到一邊去。他測覽著驗尸報告里那些生硬殘忍的文字(“這是一名發育良好、營養良好的白人男子的尸体……”),目光迅速移到最后一段:大范圍的動脈粥樣硬化症,包括几處重要血管的阻塞,沒有毒素或謀殺的跡象。結論:這個男人是遲早要發病的心髒病患者。通向修道院的坡太陡,爬這個坡使他送了命。
  他把報告放到一邊,拿起電話,撥通總机,沒人接。他等了一會后,挂斷了又重撥一次,一個接線員用愉快的聲音接了他的電話。他自報姓名后,對她說了三個人名,分別為每個人留了口信,要他們盡快与他聯系。
  她對他重复了一下那三個名字,他說:“完全正确。還有一個人,叫薩莫·埃維·克漢,新雇來的。讓人事部查一查,要是他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塔特。尼查夫·勞罕爾的辦公室肯定會知道。給他留同樣的口信。”
  “好的,再見。”
  “再見。”
  他撥的下一個電話號碼正占線。他不想等下去,就离開房間,爬上了四層。
  他走進去的那間辦公室比他自己的大三分之一,但里面要容納兩個人。兩張桌子排成了L形,在他們背后的牆上,一個書架放著書,几個草娃娃和一只香袋,散發出淡淡的廣藿香的香气。
  兩名年輕的女警察都在打電話,和官僚們談著什么。兩人都穿著淺色的短袖套頭衫和牛仔褲。除此以外,她倆的体形和風格都迥然不同。
  漢娜·沙爾維坐得离門比較近,小巧玲斑,膚色較深,戴著眼鏡;她長了一張娃娃臉,使她看上去比她要照顧的孩子大不了多少。她問了一句關于家庭健康的問題,邊听邊點頭,說了几聲“是的”,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等了一會,又問了一遍。
  离她几英尺遠的地方,艾利絲·雅努謝夫斯基正伏在她的桌子上,在空中揮動著鉛筆,嘴上還在像根煙囪似的抽著煙。她個子很高,圓臉,金黃的頭發剪得很短,正不耐煩地要求一位頑固的官僚立即采取行動。
  “這個女孩處境危險!我們不能再拖延了!你听明白了沒有?”“砰”地一聲把電話挂斷。
  她對丹尼爾甜美地一笑,音量也降低了:“早上好,丹尼。”她拿起一個紙卷,打開它,把它舖平。“喜歡我的新海報嗎?”
  這是一張美國搖滾樂隊浮木兄弟的大照片。“很不錯。”
  “埃夫納把它送給我,因為他說其中一個人長得像我。”——她指著海報——“這個英國女孩,克里斯汀。你覺得呢?”
  “有一點,”他妥協地說,“你比她年輕。”
  艾利絲開怀大笑,吸了一口煙,又大笑起來。
  “坐下吧,沙拉維探長,你來這儿是想要什么?”
  “失蹤女孩們的照片。膚色淺黑,大約十五或十六歲。不過我們還是為了保險,就定在十二歲到十九歲之間吧。”
  艾利絲的眼睛警覺地閃了一下。
  “他們中的一個出什么事了嗎?”
  “很可能。”
  “什么事?”她追問。
  “現在還不能說出任何情況,勞孚爾要求封鎖消息。”
  “哎,你就說吧。”
  “抱歉了。”
  “只索取,不奉獻,對吧?那會使你的工作更容易些的。”她嘲弄地搖搖頭。“勞孚爾,他以為他在逗誰玩?想在這几對什么事保密?”
  “你說的沒錯。可我還得听他的。”
  艾利絲拿掉她的香煙,又搖了搖頭。
  “要找的女孩有深色的皮膚,黑頭發,”丹尼爾說,“臉有點圓,五官皎好,牙齒有缺口,少了一顆上牙。腦子里想到什么人了嗎?”
  “除了牙以外,其他特征太籠統了。”艾利絲說,“而那可能是失蹤以后才少了的。”她打開她桌子的一只抽屜,取出大約一打文件夾,挑出其中三本,把其余的放了回去。
  “我們把所有懸而末決的案子都輸入計算机里了,但我這里還有一些最近剛剛送來的案卷。全是离家出走的女孩——這些是在你定的年齡范圍內的。”
  他查看了一下照片,搖搖頭,把文件夾遞了回去。
  “咱們看看她有沒有。”艾利絲說著,站起身來,走到漢娜那邊,她在漢娜肩上拍了一下說:“好了,夠了。”
  漢娜舉起一只手,掌心向內,大拇指碰了碰食指,示意他們耐心一點。
  “如果你還沒說服他,那你就永遠說服不了他了。”艾利絲說,她的手指撫過她的頭發,又說一遍:“好了,夠了。”
  漢娜又說了几句,表示了謝意,最后挂斷了電話。
  “終于完了。”艾利絲說,……拿出你最近的案卷來。丹尼需要看一看。”
  “早上好,丹尼。”漢娜說,“出什么事了?”
  “他不能告訴你,可你還必須得幫他。是勞孚爾的命令。”
  漢娜看著她,深色的眼睛被鏡片放大了。他點點頭,以示确認。
  “你需要什么?”她問。
  他又描述了一遍被殺的女孩,她的眼睛因為想起了什么而睜大了。
  “怎么了?”
  “听上去像我兩周前處理的中個孩子。只是這個女孩剛剛十三歲。”
  “有可能是十三歲。她叫什么?”
  “克漢。耶爾·克漢。等一下,”她拿出她的案卷,一邊找一邊說,“是個穆斯拉拉女孩。和她那個二十二歲的男朋友一起四處招搖撞騙。她爸發現了,打了她。第二天她沒從學校回家,她爸出去找她,還想把她男朋友也痛打一頓,結果反而挨了打。啊,在這儿。”
  丹尼爾接過案卷,一看到照片,他的心就沉了下去。耶爾.克漢是個卷發、呆頭呆腦的女孩。她的确少了一顆牙,但她們的相似之處也就這么多了。
  “不是這個,”他說,把案卷還給漢娜,“其他的都在計算机里?”
  “正在輸入。”艾利絲說。
  “我們所談的這類案子有多少?”
  “那個年齡段里的失蹤女孩嗎?全國大約共有四百個,耶路撤冷約有六十個。但是案卷是按字母表順序排列的,而不是按照年齡或性別,所以你必須全部測覽一遍——大約共有一千六百份。”
  這個工作量雖然大,但還可以接受。
  “我怎樣才能得到它們。”
  “下樓到數据處理室去,然后你就可以發號施令了。”
  以后的兩個小時他都用在打電話上了:打電話給在阿布·卡比爾的萊維醫生時,一位助手告訴他病理學家不在辦公室;從民兵總部要了一份斯克萊辛格的服役記錄;找了一位檔案員,讓他查查艾米利亞·凱瑟琳醫院有沒有副院長;他想看看那三個偵探是否收到了他的口信,但沒有成功。他還通知數据處理室,過一會會有一個人要下樓到他們那儿去查看失蹤青少年的檔案。接著他又填好了小山似的查詢表,使他的种种要求都得以合法化。他提出每一個要求時,他都要為無法滿足那些人的好奇心而懊惱,因為他需要那些人的合作。
  十二點一刻時,萊維打來了電話。
  “你好,探長。我已經完成了對今天早上那個年輕人的初步檢查。我知道這是個重案,所以我給你念念我的筆記:發育良好,營養良好的青春期中期的女性、東方人。多處刺傷,因失血過多而休克——她的血流干了。”
  “怎么流干的?”
  “也許是重力作用。可能被倒吊起來,因此血從喉部的傷口處流光了。”
  真是個殘忍的禽獸,丹尼爾想著,握話筒的手攥得更緊了。隨著病理學家繼續念他的發現,另一只手則匆匆地寫下他的話:
  “耳朵眼是以前扎的。小孔里有些黑色物,后來發現那是鋼的氧化物——而不是金絲,這說明耳環本身可能不是金的,而且可能剛剛被摘走了。”
  “有可能是鍍金的嗎?”
  “有可能,或者是漆金的。讓我接著說下去。沒有抵抗的割傷或被捆綁的痕跡,所以她沒有反抗,也沒有被捆起來。這說明在實際分尸時她已失去知覺,但又沒有腦外傷。不管怎樣,我确實在胳膊上找到了兩處皮下新近注射毒品的痕跡,气相色譜儀顯示出了麻醉劑。是海洛因。除非她有自發性過敏症,否則不足以致死,但足以麻醉她。”
  “她是在麻醉以前還是以后被割開的?”
  “因為沒有抵抗,我認為是麻醉以后。就算是為她考慮,我也希望如此。”
  “麻醉后殺人。”
  “那混蛋還考慮得挺周到,啊?”
  “她有毒癮嗎?”
  ”正相反:除了兩處近期注射過麻醉品的痕跡以外,器官都很干淨,粘膜也很干淨。總而言之,是個健康的年輕姑娘。”
  ”有強奸嗎?”
  “整個這件該死的事就是一次強奸,”萊維說,“你看見外陰的情形了。如果你是問有沒有精子,那么我沒有見到。但那一片簡直太血肉模糊,無法進行徹底的分析。我們做了實驗,結果呈陰性。讓我看看還有什么……嗅,傷口是用十种以上凶器造成的。至少兩种,或者更多。”
  “什么樣的凶器?”
  “刀子。非常鋒利。一把是彎邊的,另一把大一些,直邊。較大的一把割開了喉嚨,用力地從左划到右。所以我們也許在對付一個慣使右手的人。這對你幫助不大。”
  “与灰人殺人案有什么相似之處嗎?”
  “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灰人使用一把有鋸齒的刀片,比較鈍——我們曾假設是把廚房里用的刀,記得嗎?而做這件案的人用的是把磨得很好的刀。”
  “像剃刀一樣?”
  “像剃刀一樣鋒利,但絕對比你常用的安全刀片大。”
  “折疊式剃刀呢?”
  萊維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從我對傷口的檢查情況來看,”他說,“我認為那把大一些的刀子比普通的折疊剃刀要大。沒有或者只有一點鋸齒,因為第一刀一下就切了進去。雖然我猜它可能是理發師過去常用的那种老式的沉甸甸的刀子。”
  “那把彎邊的刀子怎么樣?”
  “刀片很短。我最初以為是把彎邊的解剖刀,但我對照傷口查看了我所有的解剖刀,沒有一把能對得上。這并不意味著不存在某种能符合傷口特點的解剖刀,但更可能是其它類型的刀子:木雕用刀,割亞麻油地氈的刀,甚至可以是任何刀——任柯人都能夠買把刀,做成某种形狀,再磨得非常鋒利。我取到了傷口的模型。如果你拿給我某种凶器,我可以告訴你它是否符合傷口的特點。”
  “我記住了。那個布單的情況怎么樣?”
  “我們還沒檢查完,但它看上去就像標准的家用布,所以我很怀疑你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能有什么結果。洗她所用的肥皂和洗發水也一樣普通。”
  “你從什么事實看出她被洗過?”
  “有人試圖消除她身体上的證据。而且該死地做得非常漂亮——到目前為止,我們除了布單上的纖維以外,還沒找到任何其它纖維;除了几粒最常見的沙子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分泌物或殘渣。這要費很大功夫才能把她弄得這么干淨。”
  “我考慮得更多的是心理問題,”丹尼爾說,“尸体那富有象征意味的姿勢,要洗去她所有罪孽。”
  “女麥克白?”萊維怀疑地說,“我想當你和靈魂扭曲的人打交道時,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你看像是瘋子干的嗎?”
  “极有可能。真是瘋狂到极點了——這件事經過太多的預謀,也干得太精細了。虐待狂型的精神變態。”
  “對她的种族有什么看法嗎?”
  “我只能說她是東方人,沒有足夠證据證明她是阿拉伯人。她又不是貝都因人。”
  “為什么你有這种看法?”
  “她沒有紋身。她的腳掌太柔軟了。另外,這個年齡的貝都因女孩應該已經嫁人了,不會允許她跑到离帳篷這么遠的地方找麻煩。”萊維停了一下,“應該說些原始文明的好話了,啊?”
  一點鐘時,丹尼爾下樓到法醫實驗室去,證實了萊維對沙子的評价:沒有一點獨特之處。斯坦費爾德剛剛開始沖洗女孩的照片。一張拍的是頭部,看不到傷口。她的臉很平靜,像睡著了一樣。丹尼爾讓技術人員印制兩打這張照片。他把照片放進一只大信封,然后駕車离開了總部到市中心去。
  在喬治王路上是走不快的,街面和人行道上擠滿了安息日出來購物的人,小販們碟碟不休的兜售聲与柴油机的隆隆聲、剎車的尖銳聲和汽車喇叭震耳欲聾的鳴響不和諧地混雜在了一起。紅燈使他不得不停了車,正好停在一輛公共汽車后面,討厭的尾气和從附近小吃攤上飄過來的陣陣熱油味交織起來令人作哎。這家叫“色拉三明治王”,沿街走下去還有一家“果汁王”,就在拐角處,還有“漢堡皇”……全國都是君主。
  公共汽車起動了,他也加起速來,在喬治王路口猛地向左拐彎,非法地把車停在了路中央。把一個警方標志放在了“美洲豹”的擋風玻璃上,他把車鎖好后便离開了,希望不致于有人在他的輪胎上重重地踩上一腳。
  明星餐廳的前門開著,但是因為他來早了,所以他走過飯店,沿著傾斜的街道朝他父親的商店走去。
  本·耶胡達街以前也是深受交通堵塞之害的街,几年前就不允許汽車通行了,于是它變成了一條步行商業街,一直通向錫安廣場的大鐘。他擠過一群一群的人——手拉著手看櫥窗的情侶們;牽著父母的手的孩子,臉上還有比薩餅和冰煤淋的痕跡;正在休假的士兵;比扎樂學院那种附庸風雅的人在路邊咖啡館遮著陽傘的桌子旁喝著冰鎮咖啡,吃著用紙包著的奶油夾心蛋糕。
  他經過一個羊肉攤,看見顧客們正急切地等著售貨員從一大塊上大下小的香噴噴的羊肉上削下多汁的薄肉片來。不遠處,長發的街頭藝人們正拙劣地演奏著美國民歌,毫無熱情可言。他們就像稻草人縮在敞開的樂器盒前,目光空洞,盒子里星星點點地散落著几枚硬幣。其中一個直發、蒼白而瘦弱的女人帶來了一架有輪的破舊豎式鋼琴,在上面蹩腳地彈著肖邦的曲子,給一群嘲弄她的出租車司机听。他認出了站在人群后面的一名秘密警官威瑟爾,但沒有和他對視,就走開了。
  他父親窗戶上的標志寫著“關門”,他從前門中窺視進去,看見后屋有人影晃動。他在玻璃上輕輕敲了几下,他父親便走上前來,當他看見丹尼爾時,他的臉一下子明亮起來,赶緊把門打開。
  “你好,阿爸。”
  “你好,儿子!進來,進來。”
  老人踮起腳尖,抱住他,吻了他的雙頰。在這一過程中,他的貝雷帽掉了下來,丹尼爾幫他接任,他父親把帽子重又戴到禿頂上,謝了謝他,大笑起來。他倆手挽手走進商店。
  銀焊錫的气味彌漫在空气里。工作椅上放著一枚精致的金銀細絲工藝胸針。細細的銀絲纏繞在水滴形的淡水珍殊上,每顆珍珠的外面還纏了一圈精致的金絲飾邊。那絲線細极了,好像不能碰似的,可他父親的雙手卻把它們變成了充滿了力与美的工藝品,天使之發。他的叔叔莫什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告訴過他:你阿爸把天使的頭發織成了妙不可言的東西。
  他從哪儿得到天使之發的,莫什叔叔。
  從天堂里。
  還是那雙手。黝黑而堅強,像橄欖木一樣,現在正托著他的下巴。老人又親了他几下,他的胡須扎得他儿子有點疼。老人的臉上閃過一個微笑,黑色的眼睛閃著調皮的光芒。
  “喝點什么,丹尼爾?”
  “就請你給我杯水吧,阿爸。我來拿。”
  “坐吧。”他父親用手指把他按住,快步走進后屋,然后拿著一瓶桔子汁和兩只玻璃杯回來了。他坐在丹尼爾身旁的一個板凳上,倒滿兩只杯子,背誦一段感恩禱告詞,然后他們兩人才開始喝。他父親小口地啜飲著,丹尼爾則三口喝光了一杯桔汁。
  “勞拉和孩子們好嗎?”
  “他們好极了,你怎么樣,阿爸?”
  “好得不能再好了。剛剛從几個呆在大衛王飯店的游客那里接到了個好活儿。”他指著那枚胸針;丹尼爾小心翼翼地拿起來,食指撫過精細的棱和螺旋形花紋。精致而獨特,像指紋一樣……
  “太美了,阿爸。”
  他父親聳聳肩:“從倫敦來的有錢夫婦。他們在飯店的禮品店中看到一枚類似的胸針,問我做這樣一枚要花多少錢,然后馬上就做出了決定。”
  丹尼爾笑著把手放在父親肩上。
  “我敢肯定,他們不僅是因為价格才做出決定的,阿爸。”他父親把視線轉到一邊去,有點尷尬,假裝忙著倒滿丹尼爾的杯子。
  “你吃飯了嗎?冰箱里還有皮塔餅和土豆沙拉。”
  “謝謝你,不管怎么說。但我約了人在明星餐廳吃午飯。”
  “公事嗎?”
  “還能有什么?告訴我,阿爸,近來有沒有人想賣給你一對廉价耳環?”
  “沒有。那几個美國長毛不時想試一下,但最近沒來。怎么下?”
  “沒什么要緊的。”
  他們沉默地喝了一會。他父親先開口說話了。
  “你又要破什么肮髒的案子了吧,”聲音壓得很近,几乎成了耳語,“涉及极端暴力行為的。”
  丹尼爾吃惊地望著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
  “并不難。你的臉就像一面鏡子。你進店的時候,似乎背負著沉重的負擔,一臉哀傷。好像烏云停在了你的額頭上。你那副樣子就像你剛從戰場回到了家里。”
  丹尼爾剛才為了喝果汁,把胸針放在了那只殘手里,忽然地覺得他的手指攝緊了它,失去知覺的皮肉隱約感覺到它正壓在脆弱的細絲上。又笨又有破坏性的手。他警覺地松開手指,把胸針放在工作台上。看了看手表,站起來。
  “我得走了。”
  他父親從板凳上下來,把儿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如果我使你難過了,對不起,丹尼爾。”
  “不,不,我很好。”
  “不管是什么案子,我擔保你會查個水落石出的,你是最好的。”
  “謝謝你,阿爸。”
  他們朝門口走過去。丹尼爾推開門,集市的噪音和熱气涌了進來。“你明天和莫里·扎多克一起做祈禱嗎?”他問。
  “不,”他父親极倔地說,“我有一個……約會。”
  “在斯莫倫斯金路?”
  “對,對。”
  丹尼爾無法抑制地笑起來。“代我問候莫斯可維茲夫人。”他說。
  他父親夸張地揚起眉毛。
  “她是個好女人,阿爸。”
  “很好的女人。最好的女人。但不适合我——這不是罪過,對吧?”他抬起一只手,正了正貝雷帽。“現在她已經認定只有贏得了我的胃才能進入我的心——她去上了也門烹飪法的課程。除了她的阿什肯納齊食品以外,每個安息日還有豆子湯。我吃得胃都疼了,因為伯傷害了她的感情。這也是我為什么沒有告訴她我們并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悲慘地對丹尼爾一笑,“警察幫得了這种事嗎?
  “恐怕幫不了,阿爸。”
  他倆都大笑起來,笑聲消散后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再見,阿爸。”
  “再見。見到你真好。”
  他父親一直沒放開他的手,握了又握。忽然,老人把他的殘手舉到唇邊,吻了那片傷疤,然后松開手。
  “你所做的事同樣是种藝術,”他說,“你必須記住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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