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16章 我有三個女儿


  啤酒竟然是熱的,東方人想著,腳步邁得更快了。那個阿拉伯人達奧得打電話告訴他那女孩的身份以前,他一直准備著向丹尼爾報告他得到的消息,以為自己在一夜之間得到的成果已經相當不錯了。厲害的家伙,達奧得。然而,有關她男友的消息也算得上一份貢獻。
  村庄漸漸蘇醒過來,百葉窗卷起來了,門也“吱呀”地打開了,人們的低語聲伴著他們的腳步聲輕輕響起。好奇的村民在“嘎嘎”響的窗戶后面小心地張望著,一与他們的眼光相触,就會立刻退回到陰影中去。
  “可能我們看上去像是要對他們突然襲擊似的。”東方人說。丹尼爾和達奧得都沒回答。他倆都一心一意想要加快步伐跟上這個大個子。
  他們到了瑞斯馬威家,登上前門口的台階。拱窗開著,但挂著一塊色彩鮮亮的花布窗帘。里面傳出低沉的阿拉伯音樂聲和摻著小豆蔻的咖啡香。
  丹尼爾敲了敲門。沒有人應門,他便又敲了几下,聲音更大一些。音樂的音量馬上降低了,被談話的聲音蓋住了。拖沓著的腳步聲漸漸定近,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過道里——十八、九歲,瘦弱,圓臉,頭發略有些歇頂。一副厚重的眼鏡占据著他那張溫和的臉,臉上有粉刺留下的疤。他穿著一件廉价的灰色襯衣,號太大了的無背帶灰褲子,黑色拖鞋。他從丹尼爾的肩膀上看過去,踏上最高的一級台階,把門在身后關上了。他盯著他們几個,黑眼睛在鏡片后面游移著。
  “找誰?”他的聲音柔和,顯得猶疑不決。
  “下午好,”丹尼爾用阿拉伯語說,“我是國家警察總部的探長沙拉維,這是副探長李和警官達奧得。請問你口叫什么?”
  “安沃·瑞斯馬威。”
  “你和穆罕默德。瑞斯馬威是什么關系?”
  “他是我父親,有什么事,先生?”問話中竟然沒有多少惊訝的口气。這种細微的音調差异必然是因為他早巳預見到了倒霉事。平靜,悲哀。
  “我們想進去和你父親談談。”
  “他身体不太好,先生。”
  丹尼爾取出菲特瑪的照片,給他看。年輕人盯著它,嘴唇顫抖,眼睛眨個不停。有一會功夫他像是都要哭出采了,然后卻又恢复成面無表情的樣子,為他們打開門,說:“請進,先生們。”他們走進一間窄長、天花板很低的房間,新近粉刷過,而且出奇的涼快,石頭地板上舖著一塊邊緣已經磨損了的東方地毯,床墊上蓋著繡花床罩。后牆上還挂著一塊方毯,旁邊有一排衣鉤和一只裝著加馬爾·阿卜杜·納瑟照片的鏡框。其它牆都是空的。
  納瑟照片的正下方是一台便攜式電視,放在一個鋁架子上。咖啡香气是從左邊一小塊用來做飯的地方飄出來的:
  木頭爐子,熱騰騰的碟子,家里自制的架子上放著鍋和其它器皿。一只舊鐵鍋坐在爐子上,小火燒著,“絲絲”地冒气,排气管向上穿透了”天花板。房間的右邊有一扇看上去很不結實的門,從門背后傳來女人們的聲音、孩子們的笑聲和叫聲。
  房間中間的床墊上坐著一個老人、很瘦,飽經風霜,皮膚皺得像用了很久的購物袋。他頭上沒帶帽子,頭發掉光了,頭皮白得耀眼,他的唇茈像一小塊灰白色的長方形,填充了鼻子与上唇之間的空隙。他身穿一件淺灰底色上有深灰條紋的晨衣,右邊有一張雕花的小桌子,桌上放著一個有嘴和柄的銅水罐和配套的小咖啡杯,一包時間牌香煙、一串念殊。他左手拿著一台紅色塑料殼半導体收音机。一只腳蜷在他身下,另一只伸直,裹著繃帶。腳踝旁邊有一些塑料軟管裝的藥膏和藥水瓶。藥品后面的另一張雕花桌上放著書頁已生銹變色的《古蘭經》,一伸手就能夠著。
  他盯著地面,好像在研究地毯的圖案,嘴上叼著根煙。偵探們走進來的腳步聲使他抬起頭眯著眼看著,毫無表情。就在這時丹尼爾注意到了他与菲特瑪的相像之處——她的哥哥所缺少的那种俊朗神情和五官的協調感。
  “父親,”安沃說,“這些人是警方派來的。”
  瑞斯馬威犀利地看了儿子一眼,年輕人便快步上前,扶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老人站直后,朝他們略一點頭致意,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
  “歡迎。”
  這是個充滿敵意的歡迎儀式。丹尼爾看著那張僵硬而飽經風霜的臉,覺得它就像雙頰和眼窩深陷的面具,不知道面具后面的人是受害者還是嫌疑犯。
  “如果你到我家來也會得到同樣的歡迎。”他回答說。
  “請坐。”瑞斯馬威說著,讓儿子扶自己坐下。
  偵探們坐成一個半圓形。老人一聲令下,安沃便穿過房間,打開那扇木頭門,對著門里說了几句話。兩個年輕女人匆忙出來,身上穿的袍子遮住了頭發,光著腳。她們轉開臉,迅速“啪嗒啪嗒”地跑到做飯的地方,忙著倒咖啡,舀糖,沖水。一會功夫,就給男人們端上了加糖加奶的咖啡以及裝滿了橄欖、杏仁、葵花籽和各种干果的大盤子。
  瑞斯馬威揮揮手,女人們姿態优美地离開他們,消失在右邊的房間里。又揮一下手,安沃就和她們一起离開了。几乎是同時,昆虫般“嗡嗡”的談話聲又從薄蹲的木頭門那邊透了過來。
  “抽煙。”瑞斯馬威拿出他的煙盒說。東方人和達奧得接過它,點上了一根。
  “你呢,先生?”
  丹尼爾搖搖頭,說:“謝謝你的好意,可今天是我的安息日,我不能碰火。”
  老人看了池一眼,看見了他頭上的祈禱帽,點點頭。他從盤子里拿起一小碟干無花果,等他見到丹尼爾滿意地嚼上了一個,才重新坐回床墊上去。
  “我何德何能有此榮幸讓你們登門拜訪?”
  “我們來和你談談你女儿,先生。”丹尼爾說。
  “我有三個女儿,”老人漫不經心地說,“還有三個儿子,一大群胖孫子。”
  比達奧得說的少一個女儿。
  “你的女儿菲特瑪,先生。”
  瑞斯馬威的臉一下子變得空洞,原來就沒有表情卻很協調的五官變成了麻木不仁。
  丹尼爾放下咖啡杯,取出照片,拿給瑞斯馬威看,老人卻裝沒看見。
  “她是昨晚被發現的。”丹尼爾說,觀察著老人的反應。
  瑞斯馬威的手指張開,抓起咖啡杯,沒喝就又放下了。
  “我有三個女儿,”池說,“薩哈、哈迪亞和薩爾維。沒人在外面閒逛。三個儿子也一樣。”
  木頭門背后的“嗡嗡”聲大了些,變成了真正的談話聲——急促、受了惊嚇的女人說話聲。男人的反應不很明顯。隨后一聲低沉的呻吟變成了高聲的哭聲。
  “她失蹤多久了?”丹尼爾問。
  瑞斯馬威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喝咖啡,用骨節粗大的長手指敲碎一顆杏核,他取出杏仁放進嘴里,慢慢嚼著。
  “安靜!”老人大吼道,哭泣聲消失了,變成一种不自然的靜寂,只有一聲用力掩蓋的啜泣打破了這种靜寂。
  丹尼爾又讓他看照片,捕捉住了他的眼神,有一會,他以為自己看見了——痛苦、恐懼——掠過那張風霜的臉。但無論那究竟是什么,都已經迅速消失了,瑞斯馬威在胸前叉起手臂,從偵探們的臉上一一盯過,沉默而靜止,像座石像。
  “先生,”丹尼爾說,“我很難過要告訴你這個消息,菲特瑪死了。”
  沒有反應。
  三根沒抽過的煙冒著煙,緩緩升上房頂去。
  “她被殺害了,先生。手段很殘暴。”
  長久得讓人發瘋的沉默,每一個輕微的響動和呼吸都震耳欲聾。然后他說:
  “我有三個女儿。薩哈、哈迪亞和薩爾維。沒人在外面閒逛。三個儿子也一樣。還有很多孫子。”
  東方人小聲咒罵了一句,清清嗓子,說:“這是一樁极為殘忍的殺人案。多處刺傷。”
  “我們想找出是誰干的。”丹尼爾說。
  “好為她報仇。”東方人補充說。
  說錯話了,丹尼爾想,复仇是這個家族的特權。暗示他們一個外人能為她复仇,說好听點,是無知,難听點,是侮辱。他看著東方人,几乎不可察覺地播了搖頭。
  大個子聳聳肩,開始盯著房間里各處看,躁動不安。
  瑞斯馬威怪异地微笑著,他把手放在膝蓋上,開始搖晃,仿佛陰魂附体一樣。
  “你能提供的任何情況都很重要,先生,”丹尼爾說,“比如任何可能對菲特瑪下這樣毒手的人,為什么會有人想要傷害她。”
  除了你和你儿子以外的任何人……
  “也許是有坏人影響著她,”達奧得說,“可能有入想教她學坏。”
  這似乎又是一句錯話,因為老人的臉憤怒地皺了起來,他的手也開始抖。他更加用力地按住膝蓋,避免露出脆弱的樣子來。他緊閉雙眼,繼續搖晃著身体,比剛才更加難以琢磨了。
  “瑞斯馬威先生,”丹尼爾更有說服力地說,“沒有一個年輕姑娘應該得到這樣的結局。”
  瑞斯馬威睜開眼,丹尼爾仔細地審視著這雙眼睛。眼睜与他杯中的咖啡同色,眼白蒙著一層不健康的灰色。如果眼睛是靈魂的鏡子,那么這兩面鏡子反射出的是飽受疾病、辛勞和記憶的痛苦折磨的厭倦的靈魂。要么他看到的是負罪感?丹尼爾怀疑著——沉默的堡壘將老人的感受与心靈隔絕開來了。
  會說話的眼睛。但你只依据這种沉默的語言是破不了案子的。
  “告訴我們你所了解的事,先生,”丹尼爾強忍住不耐煩說,“她离開家時穿著什么,戴著什么首飾。”
  瑞斯馬威的肩膀茸拉了下來,頭垂著,仿佛他的脖子突然負擔不了重荷了一樣。他雙手捂住臉,又搖晃了一會,然后自己站起來,仿佛抗拒的心理給他加足了能量。
  “我有三個女儿,”他說,“三個。”
  “強脾气的老混蛋,”東方人說,“不過好歹還看了照片一眼。我們只能看看那些女人會說什么了。”
  他們站在土路邊上,离房子有几碼遠。哭泣聲再次響聲,在這么遠的地方都能听見。
  “我們可以試試,”丹尼爾說,“但這會違犯他們家的規矩。”
  “讓他們家的規矩見鬼去吧。沒准就是她家里的一個干的,丹尼爾。”
  “問題是,約瑟,他們家的規矩讓我們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不經過父親的允許,沒人會和我們談話。”
  大個子朝地上唾了一口,在自己手心里搗了一拳。
  “那就把他們抓回去。在牢里呆几個小時,我們再看看他那該死的規矩還在不在。”
  “這就是你的打算,嗯?把受害人的家人逮起來。”
  東方人想說什么,然后馴服地歎口气笑起來。
  “好吧,好吧,我在胡說八道。真是古怪,這家伙的女儿被殺了,可他冷得像塊冰一樣,假裝她從來沒存在過。”他轉向達奧得:“你們的阿拉伯文化就是這樣的嗎?”
  達奧得猶豫著。
  “是這樣的嗎?”東方人又逼問一句。
  “在某种程度上。”
  “什么意思?”
  “對穆斯林而言,貞洁就是一切。”達奧得說,“如果她父親認為菲特瑪失去了她的貞操——即使他只是疑心——他就大可以把她逐出家門,開除她的教籍,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把她殺了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東方人說。
  “我不認為這件事是一种家庭糾紛,”丹尼爾說,“那老人很痛苦。看到他們生活的方式之后,我昨天提到的几個因素似乎更正确——瑞斯馬威一家是守舊派。他們是否處決了一個女儿呢?在一個村子里是有可能發生這种事情的——几個兄弟很快地殺死她,為了表明家族的榮譽得到了維護。這事可能是半公開地進行的。但把尸体搬走、拋棄掉,讓外人看到,還有分割尸体,都太不可恩議了。”
  “你是在假設,”東方人說,“說文化能胜過瘋狂。如果的确如此,我們早就被人類學家取代了。”
  瑞斯馬威家的房門開了,安沃走出來,擦著眼鏡,他重新戴上它,看見他們,就赶忙進屋去了。
  “那是個奇怪的人,”東方人說,“他的兄弟們去工作了,可他在家。父親也把他放逐到女人堆里去。”
  “我同意,”丹尼爾說,“你不能指望他會露面——如果不是為了侍候他父親,他是不會出現的。讓他進去和女人們呆在一起——仿佛他是為什么事受懲罰似的。你對這事有什么看法,伊利亞斯?”
  達奧得搖搖頭。
  “一個施行刑罰制的家庭。”丹尼爾替他說出來。
  “他看到照片時一點也不惊奇,”東方人說,“他早就知道菲特瑪出事了。我們干嘛不問問他耳環的事?”
  “我們會問的,但咱們得先觀察他一陣。還得豎起耳朵听。你們倆去村民中間轉轉,多了解點他家的事。看看你們能不能發現菲特瑪离家出走或被赶走的原因。她的叛逆行為的具体特點。問問她穿什么衣服,有沒有人能描述那副耳環。那個叫納西夫的女人怎么樣,伊利亞斯?你覺得她還會有所隱瞞嗎?”
  “有可能。但是她的确處境艱難——一個寡婦,在社會中极易受到攻擊。我來看看我再去找她之前還能從別人那儿得到什么。”
  “好吧,不過別把她忘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安排一次秘密的會面——在購物途中,或者用其它辦法。”
  瑞斯馬威家中傳來一聲大叫。丹尼爾看著那所沒裝飾過的房子,注意到了房子周圍的空地。
  “沒有鄰居,”他說,“他們离群索居。与人群隔絕必然讓人嚼舌頭。看看你們能不能听到點什么。給施姆茨打個電話,看看有沒有哪個她家的人出現在某份案卷里。還得盯著她另外兩個兄弟。就我們所知,他們正在上班,太陽落山之前不會回來。在他們到家之前截住他們。如果安沃离開家,也去和他聊聊。不屈不饒,但要保持尊重——別逼得太緊。直到我們有充分了解之前,每個人都是潛在的信息來源。祝你們好運,如果你們需要我,我就在圣救世主修道院里。”
  ------------------
  瘋馬 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