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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迷人的夜晚


  星期三晚上,斯格柏斯山—案結案几小口才后,東方人帶著池妻子和儿子出去吃晚飯以示厭祝。他和艾麗莎相視而笑,面前的盤子里堆滿了食物一一炒牛肉絲和甘藍,酸甜的小中肉,檸檬雞肉、脆皮鴨——手拉著手,小口啜飲著加了酸橙的可樂,享受著難得的獨處。
  “結束了,真好。”她掐掐他的大腿說。
  “你又能多回家了,還能干你那份家務活儿。把米飯遞過來。”
  在房間另一頭,小拉費滿足地躺在奶奶怀里,啜吸著一瓶苹果汁,她把他帶到每個飯桌旁,向顧客介紹他,宣布他是她的“小傘兵”。在飯館的后部,廚房門跟前坐著她丈夫,光禿禿的頭頂上戴著一頂黑色的絲綢便帽,正在和猶太教教長派來的教士下棋。
  這個教士的職責是确保飯菜符合猶太教規,他是個新來的年輕人,叫斯多林斯基。黑色的絡腮胡子像貼在他臉上的補丁。對生活他持有一种很放松的態度,被派到這家上海餐館來的三個星期里,用醬油調味的小牛肉餡餅已經讓他胖了五磅,下棋時再也抓不住李黃漢的國王了。
  飯館用紙燈籠照明,聞著有股蒜和姜的气味。在漆成紅色的牆上挂著中國水彩畫和年歷。收款台旁邊的魚缸里一條圓亮、眼睛突出的金魚在笨拙地游動著。登記台通常是李太太的職權范圍,今晚卻由一個美國女大學生辛西婭管理著。
  服務員是個矮小而過分活躍的越南人,他在廚房和餐廳之間來回穿梭,端著大盤的食物從這個桌子跳到那個桌子,用純正的希伯采語快速地說著話,對似乎只有他才能理解的笑話大笑不止。中間的大桌子旁坐著一群荷蘭修女,這些興高采烈、臉長得像生面團似的女人用力咀嚼著,一邊笨拙地使著筷子,一邊和努銀一起笑。其他顧客都是以色列人、他們嚴肅地吃著。吃完了盤子里的食物,又叫了一些。
  艾麗莎也參与進了這种多种語言混雜的狂歡中,笑著揮動她丈夫的胳膊。他伸手將她的手指放在自己手中,略微用力地握著。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慢慢适應。她是在雅夫奈集体農庄長大肋農家女儿,一個丰滿、大骨架的紅頭發女孩。她最初的几個傾慕者,都是健壯的拖拉机手——在高大結實這一點上和她一樣的男人。她一直認為自己會找一個大個子男人,但她從沒想象過自己會嫁給一個長得像体型過大的蒙古武士般的人。再著他的家庭:
  她的婆婆頭上戴著俄式的巴布什卡頭巾,還說著帶有俄國口音的希伯來語;阿爸是個老佛教徒,皮膚黃得像羊皮紙;約瑟的哥哥大衛溫文爾雅,經常西裝革履、總是出門在外忙著做生意。
  她是在軍隊里遇見約瑟的。她曾在調撥部工作,附屬于他的水兵部隊。他像旋風一樣沖進她的辦公室,滿臉怒火,卻顯得滑稽可笑,因為他的制服至少小三號。他沖著她大叫大嚷,她也同樣對付他。然后就這樣了。化學反應。現在的小拉費頭發是黃色的,杏核眼,肩寬得像個工人。誰能預料到這些?
  隨著她逐漸了解約瑟,她開始意識到他們有著相似的家史。
  都是幸存者和斗士。
  她的父母還是一對十几歲的戀人時,就在1941年雙雙從慕尼黑逃掉了,在巴伐利亞的森林里躲了好几個月,僅靠樹葉和漿果為生。為了越過邊境,她父親偷了一支步槍并打死了一個德國衛兵。他們一起步行,穿過了匈牙利、南斯拉夫,到達了希腊。
  他們午夜里乘船到了塞浦路斯,把最后一點積蓄給了那個塞浦路斯走私者,但只落得被槍口逼著下了船的結果,那時离巴勒斯坦海岸只有五英里了。他們空著肚子游完了最后的路程,奄奄一息地爬上了雅法的海灘,躲過阿拉伯暴徒的仔細盤查,終于在雅夫奈農庄找到了他們的同伴。
  約瑟的母親也曾靠步行逃過了納粹的搜捕,1940年,她走過了從俄國到免簽簽證的上海的全部路程,和成千土万的猶太人一起,在那里找到了相對平靜的環境。隨后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日本人在肮贓的集中營里拘禁了他們所有人。
  一個叫李黃的高大結實的神學大學生也被關在那里。因為他是知識分子,所以他們怀疑他与盟軍有聯系,不時拉他出去當眾鞭打。
  美國軍隊在廣島投下原子彈之前的兩周,日本人宣判了李的死刑。猶太人收留了他,他藏在他們中間,在黑暗中從這一家轉移到另一家,就這樣躲過了處決,最后一個隱藏他的家庭還收留了一個從敖德薩來的孤儿,她是個黑頭發的女孩,叫索尼亞。又是化學反應。
  1917年,索尼亞和李一起到了巴勒斯坦。他轉而皈依了猶太教,取名“漢”——意思是“生命”,因為他認為自已是再世為人,然屆他們結婚了。1948年他們倆都在加利利參加了与帕爾馬人的戰斗,1949年他定居在北耶路撒冷、這樣李黃漢得以在庫克教長的中央神學院中學習。孩子們出世時——大衛1951年出生,約瑟四年后出生中——李黃漢開始做郵局職員的工作。
  十二年來,他一直在包裹上打郵戮,總能看到同事們吃他帶去的午餐時狼吞虎咽的熱情,而那些食物都是他儿時吃過,后來教給索尼亞的。他們攢了足夠的錢后,李一家人在索諾爾加油站的后面開了這家“上海宮”飯館,就在赫澤·布勒瓦街上。那是1957年,當時人們情緒高漲,努力想要忘掉死亡的恐懼,尋找新的歡樂,因此生意非常興旺。
  現在李黃漢可以雇別人來跑堂,自己則自在地把時間花在學習《塔木德經》和下棋上。他是個很知足的人,惟一的遺憾是他沒能把池對宗教的熱愛傳給兩個儿子。他們倆都是棒小伙子:大衛善于分析,是個規划家——一個完美的銀行家;約瑟,頭腦簡單點,卻勇敢熱情。但他倆都不戴祈禱帽,都既不過安息日,也不受到他認為無可抗拒的猶太神學學士學位的吸引。
  然而,他知道他沒什么可抱怨的。他的生命中好運不斷,錦上添花。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過,多少次死刑被緩期執行。就在上星期,他還給新栽的石榴樹鏟上了士,埋好了樹根,為他那符合(圣經)描述的花園完成了最后一項工作,享受了在耶路撤冷栽种果樹的特權。
  艾麗莎看見他在笑,一個中國式的美麗微笑,這么平靜,這么知足。她轉向她的丈夫,吻了吻他的手。約瑟看著她,被這突冗的情感流露惊呆了,他笑了笑自己,那笑容和老人一模一樣。
  房間的另一頭,李黃漢挪動著他的象。“將!”他對斯多林斯基教士說,然后起身接過孫子。
  伊利亞斯·達奧得的妻子一年比一年胖,因此現在他好像在和一座枕頭山分享一張床。他喜歡這樣,覺得半夜伸出手能摸到那一片柔軟的軀体很有撫慰的作用。他喜歡分開她軟得像中奶蛋糊一樣的大腿,把自己埋在甜蜜之中。不是他不愿把這种情感告訴莫娜,而是女人們只有在有點緊張不安時方才表現得最好。所以他嘲笑她能吃,嚴肅地對她說她吃掉他薪水的速度比他掙錢的速度還俠。當她流著眼淚為自己找借口時,他會朝她眨眨眼,用他在路上買的芝麻糖堵住她的嘴。
  不必值班的感覺真好。躺在床上的感覺真好。他表現得也很不錯,為那些猶太人干了次漂亮活。
  莫娜在夢中歎了口气,用一只胳膊蒙住了臉。他用胳膊肘支起身体看著她,脖出小肉窩來的胳膊肘隨著呼吸上下起伏。他笑著搔她的腳心,用他倆慣做的小游戲輕輕地弄醒她,然后再去爬這座山。
  她正是他父親會憎惡的那种女孩,埃維知道。這是她吸引人的惟一原因。首先,她是摩洛哥人,純粹的南方血統。又是那种為跳舞而生活的上班族。還很年輕——不超過十七歲。
  他一眼就看中了她。她正和兩個長得不怎么樣的女孩說話,但這一個長得可真不錯——帶著明顯的招搖神情。妝化得太濃了,頭發染成奇特的黑色,剪得像奇异的羽毛。這使他想起她對他說過,她是干理發這行的。那么她很可能是想熔耀一下。劉海下面的臉相當甜美——櫻桃般的嘴唇閃閃發亮,黑色的大眼睛,下巴略有點尖。她有魔鬼身材,苗條,胳膊上沒有汗毛——這在深色皮膚的女孩中是很少的。細腰,纖細的腳踝,一只腳踝上戴著腳鏈。最妙的是又大又軟的胸部。与她身体的其它部位相比,胸部太大了,不過倒襯托出了她的苗條。她全身都裹在一件維尼綸黑色緊身連衫褲里,看上去濕漉漉的。
  這种織物給了他開口的机會。
  “把飲料洒了?”給她一個貝爾蒙多式的微笑,手放在臀部,炫耀著紅色的斐樂襯衫下的緊繃繃的肌肉。
  她“咯咯”地笑,睫毛一閃一閃地動,他明白她同意与他共舞了。
  現在當他們隨著恩科克·馬西亞斯的情歌慢慢起舞曲時候,他能感覺到她碩大的胸部。舞廳在放了几個小時的搖滾樂之后終于安靜了一些。她那兩大塊美好而柔軟的東西不時地撞上他的胸膛,形成兩個壓力點。他自己大腿間的硬塊也在向她施加壓力。
  雖然她感覺到了,卻既不迎上來,也不逃開。他知道這是個好兆頭。
  她用手撫摩著他的肩膀,縱容他的手指向更低處探尋,伴著音樂輕輕撫弄她的尾骨。一個指尖大膽地探到了更低處,碰到了她的臀部那條縫隙的最上方。
  “淘气,淘气。”她說,卻沒有要阻止他的意思。
  他的手指更加向低處走去,自由自在地移動著。他把她的半個臀部握在手里,极有彈性,剛好能全部塞在他掌心里。他微微用力捏了捏,繼續摩挲著她的后腰,在她耳邊輕輕哼著,吻著她的脖子。
  她仰起臉,嘴半張開,像在微笑。他用自己的嘴唇蹭著她的嘴,然后吻進去。這個吻里有一种特別的味道,好像她吃過辛辣的食品面這般辣昧還留在她舌頭上。他知道他自己的呼吸也帶著酒精的苦味。今晚他喝了三杯加了奎宁水的杜松子酒,比平時允許他自己喝的量要大。但破這件謀殺案讓他太緊張了——那些閱讀案卷的工作那么枯燥,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覺得自己傻透了——現在終于結束了,他需要放縱一下。自從与亞什·大衛多夫那位金發碧眼的老婆之間的事敗露后,這還是他第一個回到特拉維夫尋歡作樂的夜晚。這決不會是最后一夜。
  最終結果并不坏。丹尼爾讓他寫好報告的最后一稿,想讓他當該死的某种秘書。一想到那些文字,他的膝蓋就發軟,他很吃惊地听到自己開口說:“我干不了,探長。”
  “千不了什么?”
  “任何事。我打算從警局辭職。”雖然他還沒有決定下來,卻就那樣脫口面出。
  小個子也門人點點頭,仿佛早料到會有這一天,他用那雙閃著金色光芒的眼睛望著他,說:“因為誦讀困難病?”
  這次輪到他瞪著眼了。他呆呆地點頭,吃惊极了。丹尼爾接著說:“施姆茨告訴我你在閱讀上花的時間過長,經常找不到自己讀到哪儿,又得重頭再來。我給你上過的中學打了電話,他們對我說了。”
  “我很抱歉。”埃維說,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特別蠢。很久以前他就訓練自己不向任何人道歉了。
  “為什么?”丹尼爾問,“因為你有一點缺陷?”’“我就是不适合警務工作。”
  丹尼爾舉起他的左手,讓他看他手上的傷疤。真是可怖。
  “我沒法和罪犯們搏斗,克漢,所以我只能盡量運用大腦。”
  “那不一樣。”
  丹尼爾聳聳肩:“我并不是想勸你改變主意。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但也許你可以考慮給自己多一點時間。既然我了解了你,我就不會再讓你去做文字工作,盡量多用用你的体力。”他笑著說:“如果你有的話。”
  也門人帶他一起去喝咖啡,詢問有關他的一切,使得他談出來的事比他對任何人談過的都多。審問高手,他后來才意識到。
  讓你在暢所欲盲時感覺特別好。
  “我對誦讀困難了解一點,”他低頭看著自己那只殘手說,“1967年后,我在一家康复中心——貝特·菜文斯坦,在拉那那附近住了兩個月,想通過治療恢复這只手的某些功能。那還有些有學習困難的孩子,也有成年人。我看著他們克服种种困難,學習特殊的閱讀方法;那似乎是一种很艱苦的過程。”
  “不至于那么糟,”埃維回答道,抗拒著他的怜憫,“比這更糟的事還多著呢。”
  “這倒是真的,”丹尼爾說,“呆在重案組,你就能見到不計其數更糟的事。”
  這女孩和他好像已經在跳舞和接吻中過了好几個小時了,而其實不過几分鐘而已,因為馬西亞斯的那首歌剛剛唱完。
  “阿娜特。”他陪著她离開舞池時說。他們遠离人群,遠离她那兩個難看的朋友,走到舞廳一個黑暗的角落里。
  “嗯?”
  “出去兜兜風怎么樣?”他抓起她的手。
  “我不知道。”她說,但她故作忸怩,顯然言不由衷,“我明天還得上班。”
  “你住在哪儿?
  “巴仰。”
  很靠南的地方。早料到了。
  “那我開車送你回家吧。”她的后背沖牆,埃維摟住她的腰,倚過去,短短地吻了她一下。他能感覺出她的身体在他臂彎里松弛下來。
  “嗯哼。”她說。
  “你想再喝一杯嗎?”微笑,微笑,微笑。
  “我不太渴。”
  “那去兜兜風吧?”
  “噢……好吧。我和我的朋友們說一聲。”
  過了一會,當她看見那輛紅色寶馬車時,她一下興奮起來,簡直迫不及待想要進去。
  他關掉警報器,為她打開車門,說:“安全帶。”然后幫她把帶子系緊。在這個過程中,他撫摩著她的乳房,實實在在地感受著它們,覺得乳頭像橡皮一樣堅挺。他又吻了她,但突兀地停了下來。
  他繞到司机座那一邊,鑽進車里。發動引擎,給油,車子便跑了起來。他把一盤埃爾維斯·科斯特羅的歌曲磁帶放進錄音机里,開車离開迪辛果夫環行路,從弗里希曼向西開到哈亞昆街,沿著這條与海岸平行的大街一直向北駛去。要到他想去的目的地,伊本·葛維羅路也許是一條近路,但走這條大街,听著波濤的聲音,聞著海水的咸味,似乎更浪漫一些。
  許多年前,哈亞昆街是特拉維夫的紅燈區,真正的紅色燈泡在下等水手酒吧的入口上方閃著光。肥胖的羅馬尼亞和摩洛哥女孩穿著性感的短褲和网眼長襪,懶洋洋地站在過道里,紅色的燈光把她們照得像晒黑了的馬戲團小丑。她們勾勾手指,哆聲哆气地叫著:“到這儿來,小伙子!”他上中學時,就已經去過那儿很多次了,和他那些北方朋友一起,躺著抽印度大麻制成的麻醉品。現在的哈亞昆迅速變成了一個尊貴的地方,大飯店里設有喝雞尾酒的大廳和夜總會,咖啡廳和酒吧吸引著熙熙攘攘的行人們,妓女們被移到更靠北的地方,到特巴魯奇的沙丘上去了。
  埃維換到四檔,朝著那些沙丘飛馳而去。阿娜特愉快地听著科斯特羅的歌,打著響指,跟著《女孩的話》這首歌一起唱著。
  她的手不經意地放在他膝蓋上,甚至沒有說巴仰根本就在相反的方向。
  他開車經過海濱浴場,到了哈亞昆街的盡頭,開始駛進港口。車子駛過塔阿魯克哈橋,跨過雅孔河后一直行駛到沙丘南邊的一處建筑工地上才停下。在這可以看見一大片停在沙地上的汽他在一台起重机的影子里停了車,關掉引擎,熄滅車燈。從沙丘那邊傳來音樂的聲音——鼓和吉他,妓女們正在開晚會,在沙地上跳著快節奏的舞,努力為潛在的顧客營造出气氛來。他想象得出那里在進行著什么,想象得出停在沙地上的汽車里發生的事,他找到了感覺。
  他看著阿娜特,握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拉開她緊身連衫褲的拉鏈,伸進去感受她美好的胸部。
  “什么?”她問。听起來很傻。
  “求你。”她說。沒說情是求你繼續還是求你停止。
  一切都上了軌道,只需要一點時間就行了。
  “我要你,”他吻著她的每根手指說,“我必須有你。”只要再乞求地撫摩一下即可。他知道她們都喜歡這种急切感。
  “噢。”她歎息著。他用鼻子蹭她的手心,舔著,做他最擅長的事。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感覺。那個美妙的身体忽然緊張起來:“我不知道……”
  “阿娜特,阿娜特。”他把她的緊身連杉褲撥下肩頭,突然赤裸的脆弱感使她抱緊了他。“這么美。”他說。他仔細地看著那對沒戴胸罩的乳房,在夜色中像牛奶一樣白。
  他和她玩著,吻著每個小卵石般的乳尖,吮吸著她的舌頭,漸漸合為一体。
  她還沒退出時,他已經開始松弛下來。當她開始搖擺、扭動身体時,他暗自笑了。完成任務。
  納哈姆·施姆茨一邊听著有雜音的莫扎特唱片,一邊吃著罐頭里的鷹嘴豆。安樂椅扶手上的碟子里,放著几片邊緣已經開始干硬了的黃油和一攤變味了的酸奶。他沖的速溶咖啡太淡了,但是沒關系。他只想要熱量——讓味道見鬼去吧。
  他家在羅密馬一棟樓房的一層,只有一間房。這棟破樓是在托管時期建成的,自那以后就再也沒修整過。房東是一家任在芝加哥的美國有錢人,十年沒到耶路撤冷來了。他每月把租金支票寄給本·耶胡達的一位代理人那儿,寄回來的除了住戶規則以外別無他物。
  他曾一度擁有過一座農場。在离羅得不遠處宁靜的山村里,有五公頃大。那里有桃、杏、葡萄和一小塊菜地。阿里克赶著一匹疲憊的老馬犁地,利亞在溫室里養花。一籠雞下的蛋夠整個村子的人吃。每天早晨都能吃到新鮮的煎雞蛋、水靈靈的黃瓜和西紅柿。那時食物的味道對他是多么重要呵。
  那時去耶路撤冷的路污穢難行,完全不像今天的高速公路。
  但他從不介意每天開車到俄國處上班,也不在乎雙重的工作負擔——每天在街上巡邏,回家后還要赶著他的牲口耕地。這些工作自有回報你的方式。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渾身酸痛,漸入夢境,可你心里知道自己盡了全力,知道自己會取得成就。
  工作帶來自由,納粹把這樣的標語接在集中營里。雖然集中營不是個好地方,但這句話本身還是含有某些真理的。或者說那時他相信是這樣。
  現在一切都面目全非了,界線消失了——明智与不明智、值得与不值得的邊界……他一下子回過神來。又像哲人一樣了。他肯定又便秘了。
  唱片停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關掉留聲机,几步走到廚房里,把沒吃完的食物倒進一只破爛的塑料垃圾簍。他從鍋台上拿起一瓶真正的李子白蘭地,回到房間里。
  他慢慢地從瓶里瞪著酒,讓液体流過他的喉嚨,感覺到它熱辣辣地直流進胃里去。体內的爆炸。他想象著它如何傷害他的組織,享受著這份痛楚。
  他漸漸地醉了,開始想起那個遭到殘害的女孩,她那瘋狂的閹人哥哥。還有那個在小橄欖林里挖出來的小流氓,蛆虫已經開始在他臉上聚集了。這個案子令人發指。他知道,而且他敢斷定丹尼爾也這么認為。太干淨,太漂亮了。
  那個瘋狂的閹人,精神變態。但是管它的呢——阿拉伯人為了他們那种瘋狂的文化互相把對方切成碎片。他們有多少個國家——二十個?二十五個?他們還抱怨個沒完,因為他們得不到猶太人擁有的那几平方公里土地。還有那些巴勒斯坦如何如何的鬼話。當他還是個孩子時,猶太人也被叫做巴勒斯坦人。他也曾是個該死的巴勒斯坦人。現在它是政治宣傳用語了。
  要是阿拉伯人都沒了,猶太人自相殘殺要花多久呢?那個笑話講的是什么——一個猶太人不得不有兩個猶太教會堂。他去其中的一個,抵制另外一個。我們最擅長自我憎恨,自我破坏;只要你去讀讀猶太教的經文——兄弟殺死兄弟,奸淫他們的姐妹,閹割他們的父親。還有謀殺,那么多,那么肮髒。該隱和亞伯,以掃和雅各,約瑟夫的兄弟們和押抄龍。還有性犯罪——亞捫強奸了塔瑪,基列的拼婦被以法蓮的儿子們輪奸致死,然后被她的主人切成了十二塊寄繪了所有其他部落,他們便向以法蓮報仇,消滅了所有男人,俘虜了所有女人供他們玩樂,把孩子們變成了奴隸。
  宗教。
  如果你仔細了解它,它就是人類的歷史。凶殺,殘害,嗜殺狂,一個人干掉另一個,像一群擠在籠子里的猴子。一代又一代穿著人類服裝的猴子。
  是什么把他變成了一個歷史學家,他心想。
  他把瓶子舉到唇邊,咽下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
  他多么憎惡人性啊。如果真有上帝,他也必定是個小丑,坐在那儿嘲笑人猴們互相抱怨、互相攻擊,在塵埃中蹦來蹦去。
  生活是痛苦,每一天都是悲慘。
  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他打了個酒气沖天的嗝,覺得一股酸水涌上食道。
  又打了個嗝,又一股酸水。忽然間他覺得惡心而且虛弱。痛楚增強了——好,他這么一個虛弱、天真的蠢貨應該受這份罪。
  因為他知道生活就是這樣,卻無法接受它。他甚至不能扔掉那些照片,吊床旁邊的桌子上那些鑲在鏡框里的照片。每天早晨醒來他最先看到的就是它們。
  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
  照片里,阿里克穿著軍裝,倚在步槍上。“給阿爸和阿媽。
  愛你們。”這孩子從來不曾有過什么獨創。也好。
  利亞在死海上,穿著花哨的游泳衣,戴著同樣花色的游泳帽,黑泥一直埋到她膝蓋。圓圓的肚子,丰滿的臀部——看著照片,他的指尖還能感覺到它們。
  明天早上他一定要把照片扔了,現在他太累了,不想動。
  騙人。他是個懦夫。努力想要留住那些早已不存在了的東西。
  前一年他們還在那儿,第二年就不在了,仿佛他們從來不曾真的存在過,只是他的想象力虛构出來的人罷了。
  那是個死亡的年份,1974年。
  十一年過去了,他還是無法接受。
  不但是這件事,這類事如今似乎越來越多,灰人案,現在又是這個案子。殘酷,加上愚昧。
  猴子。
  厲害的家伙。
  怪人。
  他又喝了几口,不再去想那种痛感。他想就這樣把自己推進黑暗之中去。
  那孩子在西奈山露營,在他帳篷里讀書——是本黑格爾的書,被一些蒙面的埃及狙擊手瞄准射殺了。第二年,在同一地點,一群加拿大混蛋蓋了一座豪華酒店。几年以后,那里全部歸還給了埃及。
  利亞再沒恢复過來。失去儿子的痛苦像癌症一樣吞噬著她。
  她總是想和別人說說這件事,總是問為什么噩運落在了我們頭上,我們做了什么要遭到這樣的報應,納哈姆?好像他知道答案一樣。好像答案存在一樣。
  他沒有耐心應付這一切,以致于他受不了看見她,听見她的哭聲和哀哀的歎息。他一頭埋在雙重的工作中,以此來躲避她。
  他去抓罪犯,种桃子。一天他回到家中,准備再次躲避她,卻發現她躺在廚房地板上。冷得像冰,自得像蜡。他用不著什么醫生來告訴他,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大腦動脈瘤。很可能她生下來就有這個病,卻再也無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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