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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皮特感到自己就像勞萊和哈台電影中那個快要淹死、拼命呼救,卻連最后一線生机都被切斷的傻瓜一樣,他把被割斷的安全繩拿到眼前,迷惑不解地盯著看。他不僅沒有任何逃生的手段,并且也和喬迪諾徹底失去了聯系。他在那層黏濁物中漂來漂去,對石灰岩洞上所發生的事情完全一無所知。他解開牢牢系在頭上的繩帶,拉下面罩,滿怀期望地仰頭向潭沿望去。但是,沒有人朝下看。
  皮特剛剛喊了聲“救命”,話音未落,就傳來一陣刺耳的槍聲。槍聲在石灰岩壁上足足回蕩了一分鐘,而石頭良好的傳聲效果更使它听起來震耳欲聾。隨后。就像方才自動武器瞬間打破沉寂般的突然,這刺耳的響聲也在轉瞬間就消失了,一切變得出奇安靜。皮特的思緒飛快地運轉著。他此時陷入迷惑不解之中。上面出了什么事?是誰開的槍?對誰開的?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變得越發憂心忡忡。他必須從這個死亡之潭逃出去。但要怎樣才能逃出去呢?無需翻閱登山手冊,他自己就已經很清楚,沒有合适的裝備或上頭的幫忙,要攀上這90度的垂直陡壁是絕無可能的。
  他凄愴地想著,喬迪諾絕對不會拋下他不管的,絕對不會——除非他受了傷,或者失去了知覺。他竭力地克制自己,不去多想他不愿相信的那种可能性——喬迪諾已經死了。絕望涌上皮特的心頭,他變得既沮喪又瘋狂,并對著天空大聲呼喊起來。喊聲在深潭四處回蕩,然而回答他的卻只有一片死寂。他想不通為什么會發生這种事。情況變得越來越明顯,他非得一個人攀爬上去不可。他抬頭看看天空,白晝已經剩下不到兩個小時了。如果他想救自己,就必須現在行動。但是,要怎樣對付那些藏在暗處的持槍侵入者呢?讓他頭痛的是,他們會不會在上面等著,直到他像落在玻璃宙上的蒼蠅一樣出現在潭沿時,再一槍把他打死呢?或者,他們會不會認為他必死無疑呢?他決定不再等下去,要上去看個究竟。現在,除非有人威脅要把他扔進沸騰的熔岩里,否則任何事都不能逼他繼續在這潭浮滿污垢的水中待上一夜了。
  他仰著身子浮在水中,仔細觀察那似乎高聳入云的譚壁,然后努力回想他在大學里修地質學課程時所學到的有關石灰岩的知識——那仿佛已是几世紀以前的事了。石灰岩是一种由碳酸鈣所构成的沉積岩,一种由結晶方解石(cyystalline cal-cite)与碳酸泥漿(carbonate mud)組成的混合物,是由古代珊瑚礁上分泌的有机物所制造的。石灰岩依其不同的結构和顏色,可分為許多類。皮特想,對一個該門課成績只得B的學生來說,他記得不算差。他的老師一定會為他感到驕傲。
  他很慶幸自己沒有遇上花崗岩或玄武岩。這种石灰岩的表面密密麻麻地市滿小孔,而且邊緣有棱有角。他繞著圓形的潭壁游來游去,最后來到离潭沿尚有一半高度一小塊凸出裸露的岩石下。他取下身上的氧气筒以及輔助帶之外的潛水裝備,然后把它們全部扔到洞底,只留下工具箱中的一把鉗子和一把地質鑿錘。如果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使他在上面的摯友和那些考古人員遭到殺害或是受了傷,只留下他一個人在這個祭潭中和以前受害者的亡魂作伴,那么,他也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首先,他從綁在腿上的刀鞘中抽出一把刀,割下兩截安全繩,把其中一截的一端牢牢拴在鑿錘頭接近的窄細部位,以免它從柄上滑落下來,然后在繩子的另一頭系上一只腳能伸進去的繩圈。
  接下來,他用鉗子把輔助帶的帶扣彎成C形,以權充鉤子。隨后,他在另一截繩子上也系了一個可以伸進腳的繩圈,并把它拴在鉤子上;做完這些工作之后,他就有一副粗劣但卻實用的攀登工具了。
  現在,艱苦的攀登要開始了。
  皮特的攀登技術不同于老練的登山者。可悲的是,他以前從未攀登過任何山峰,只不過是在別人踏出來的山路上走過而已。他對登山行家如何攀登垂直岩壁的零星了解還是從公共電視節目及雜志的文章中獲得的。他最了如指掌的東西是水。至于他惟一一次与山打交道,則是在有一次到科羅拉多州的布雷肯里奇滑雪時。他分不清什么是岩釘(一种一端帶環的金屬釘),什么是卡寶鉤(一种長方形的金屬環,帶有連接登山繩与岩釘用的彈簧閘)。他只約略知道,坐式下降落法(編注:rappelling,登山者用兩條繩子由陡峭山坡下降的方法和動作)似乎是順著一條繞在大腿、上身和另一邊肩膀上的繩子滑落下去的。
  任何一位老練的職業登山者都不會下大賭注,去賭皮特能否成功地爬上潭沿。問題是,皮特大倔強了,根本不去考慮這些。他那种頑固、好胜的老脾气又來了。他的頭腦很清醒,就像針一樣敏銳。他知道,自己的性命——也許還有其他人的性命——就懸在一根快要松開的細線上。就像以前多次的經驗一樣,他的內心沉著冷靜,早已下定了決心。
  他以一种發自絕望的執著,挺身伸出雙臂,把那個帶鉤嵌入石灰岩壁上一聲凸起的岩石邊緣。接著,他把腳伸進繩圈,緊緊抓住繩子的上端,用力使自己的身体离開了水面。
  此時,他略向一側歪斜地盡力舉高鑿錘,把鑿頭砸進小石孔中。接著,他把另一只腳伸進繩圈,顧著石灰岩壁把自己拖到一個更高的落腳點。
  皮特想,從專業標准來看,這种方法有些粗糙,但确實還真管用。他重复進行著這個過程;先用C形彎鉤,再用鑿錘,沿著陡峭的石壁往上挪動著。他雙腳和兩臂的動作十分協調,就像一只蜘蛛。可是,即使對一個身体狀況好的人來說,這樣的攀登也很累人。當皮特終于爬上那一小塊處于岩壁中段、凸出裸露的岩石時,太陽已經在樹梢處隱沒,就像是有條繩子一下子把它拉到西方去似的。潭沿處依然不見人影。
  他緊緊地靠在那儿,非常慶幸自己有這樣一個休想的地方,盡管這塊地方不大,只能容他坐下半個屁股。他一邊休息,一邊喘著气,直到酸痛的肌肉不再提出抗議。他簡直不能相信,只爬了這么短的;段距离就耗費他如此多的气力。他揣想著,一位精通各种攀登技巧的行家絕不會累得直喘大气。他坐在那儿,兩手抓住近乎垂直的潭壁,待了差不多有10分鐘。他真想再坐上一個小時,但是時間正一分一秒地逝去。太陽一且下山,四周的叢林很快就會變得黑沉沉的。
  皮特仔細端詳了一下幫他爬上這么高地方的粗劣器具。鑿錘依然完好如新,但那個C形的彎鉤由于連續承受身体巨大的重量而漸漸被拉直開來。他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把它頂在石壁上,用鑿錘將它再次敲彎。
  他原以為黑暗會遮住他的視線,迫使他只能憑感覺向上攀爬。但是,在他的身体下面出現了一种奇特的亮光。他側過身,向下方的水面望去。
  潭水放射出—种古怪的綠色磷光。不是化學家的皮特只能猜想,這种奇怪的光亮是腐爛變質的黏濁物發生某种化學反應的結果。借著這點微光,他得以繼續費力地向上攀登。
  最后3米是最艱難的一段路程。這么近,然而卻又那么遠。潭沿似乎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就剽3米了,僅僅10尺的距离,中學里的一名田徑明星卻使在睡夢中也能輕而易舉地爬上去。但皮特不行,他再差几個月就40歲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体衰力弱的老人。
  事實上他的身体瘦削結實。為了保持体重r他很注意飲食,并進行足夠且适量的運動。他受過許多次傷,其中也包括槍傷,所以身上疤痕累累,但所有的關節依然相當靈巧、活動自如。几年前他戒了煙,但偶爾仍會放縱一下自己,喝上一杯优質葡萄酒或是放有冰塊的龍舌蘭酒。在過去的若干年間,他的口味几經變化,從卡迪少克牌威士忌轉到孟買琴酒上,最后又換成瀟洒龍舌蘭酒(SauzaCommemorativo teguila)。如果有人間他為什么,他也答不上來。他對日常生活的態度似乎是:人生就是一場游戲,而各种游戲也就是人生。這樣一來,他做某些事情的動机就被牢牢地封在自己的頭腦中了。
  當潭沿己伸手可及時,他甩掉了系在C形彎鉤上的繩圈。他剛用僵硬的手指把彎鉤從石灰岩壁上拔出來時,彎鉤便掉了下去,悄無聲息地落入泛著怪光的海藻層里,几乎沒有水花濺起。在鑿錘的幫助下,他開始手腳并用地依附著石灰岩壁小孔往上攀登。接近潭沿時,他將鑿錘在頭頂上繞了一個弧,然后使勁地甩過潭沿,試圖把鑿頭插進軟土層中。
  他連續試了四次,才把尖尖的鑿頭牢牢地插入土中。他使盡全身的最后一點力气,雙手抓住繩子,把自己的身体向上拖起,直到他看見了籠罩在茫茫暮色中的平坦土地。他靜靜地躺著,仔細觀察周圍的一切。潮濕的熱帶雨林好像正從四周向他圍攏過來。現在,夜幕已經降臨,只有几顆星星和一輪弦月隔著零散的烏云為枝葉盤錯的樹叢送進點點亮光。從樹林間隙滲落下來的暗光為這片古老的廢墟增添一种鬼魅般的色彩,与之交相呼應的則是看似越來越逼近的森林藩篱所造成的那种凶險而幽寂的气氛。四下一片寂靜,使得這种情景越發陰森可怖。皮特半信半疑地以為自己會在黑暗中看到鬼魅的移動,听到不祥的沙沙聲。但是,他既沒有看到任何光亮或者移動的黑影,也沒有听到什么聲響。傳人耳中的只有一陣驟然而至的小雨輕輕落在樹葉上所發出的濺水聲。
  真夠懶散的,他自言自語道。他站起來,四處走走,想弄清楚喬迪諾和其他人出了什么事。時間正一點一點地流失。第一步考驗總算熬過了;而且,那還是体能上的。現在必須動動腦筋了。他步履輕快地從石灰岩洞旁走開,活像一個幽靈。
  營地上荒涼凄清、空無一人。他潛入祭潭前所看到的帳篷保存完好。但里面卻空空如也。沒有屠殺的血跡,也沒有死亡的跡象。他走近喬迪諾降落專用的直升机的那片空地。飛机從頭到尾被子彈打得全是窟窿。現在要想駕駛它去救人恐怕是不可能了;無論怎樣修理,也不可能再把它送上天空。
  毀坏的旋冀葉片向下低垂著,就像肘部扭曲變形的雙臂。直升机的模樣比被一群白蟻叮咬過的腐朽殘木還要慘。皮特嗅到一股飛机燃料油發出的气味,心想油箱沒有爆炸真是不可思議。很顯然地,有一群匪徒或是叛亂者襲擊了營地,并把直升机打成一堆廢鐵。實在太讓人痛心了。
  他心頭的恐懼一下子減輕了許多,因為此時他明白了,剛才在石灰岩洞中所听到的槍聲是朝著直升机,而不是朗著人。當他的上司。亦即遠在華盛頓美國國家水下海洋局總部的詹姆斯·桑德克上將,得知水下海洋局艦隊的一架飛机就這樣報廢了的消息時,一定不會高興,但皮特已經多次勇敢地面對地這位身材矮小、性情暴烈老水手的怒火,并且幸運地逃脫了懲罰,得以把自己的經歷講給別人听。現在,重要的并不是桑德克會怎么說。而是喬迪諾和考古方面的人員已被某股來歷不明的武裝力量給擄走了。
  他推開歪歪斜斜挂在鉸鏈上的艙門,爬上飛机,鑽進駕駛艙里。他在駕駛座底下摸索了一番,找出一個長形的袋子,從里面取出一個手電筒。電池摸起來似乎沒被損坏。他屏住呼吸,迅速地推了一下開關,燈泡瞬時亮了起來。照亮整個駕駛艙。
  “應該為后勤人員記上一功。”他低聲自語道。
  皮特小心翼冀地向貨艙走去;那一陣雨點般的子彈已經把它打得彈痕累累,但看上去似乎沒有什么東西被砸毀或移動過。他找到自己的尼龍提包,抽出里面的東西。他的襯衫和運動鞋完好無損,不過一顆子彈打穿了他褲子的膝部,長褲已被子彈射穿,拳擊短褲更是支离破碎,無法修補了。他脫下短小的潛水服,找出一條毛巾,渾身上下用力擦拭了一遍,把沾在身上的那層石灰岩洞里的黏濁物擦干淨。他穿好運動鞋和衣服,接著便四處翻找;最后終于找出考察艙上廚師為他們准備的午餐飯盒。他的那一盒撞上艙壁全撒了,但喬迪諾的則幸免于難。皮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個花生醬三明治和一些浸漬的黃瓜,又喝了一罐汽水。現在,他才覺得自己差不多又像個正常人了。
  他回到駕駛艙里,打開小儲藏室的板門,然后從里面拖出一個裝著一把破舊的零點四五口徑柯爾特手槍的皮套。他的父親,參議員喬治·皮特,在二次大戰期間曾帶著這把槍從諾曼底一直打到易北河。后來,皮特從空軍官校畢業時,父親把這把槍送給了他。在隨后的十七年,這把槍至少救了他兩次命。雖然槍表面的藍漆已磨損殆盡,但槍本身卻保存得很好,用起來比新的還順手。但是皮特非常惱火地發現,一顆流彈穿透了手槍的皮套,擦破了槍柄。他把腰帶從槍套的皮扣中穿過去,將槍套和刀鞘一塊扎在腰際。
  他做了一個小燈罩遮住手電筒的光線,然后開始在營地內搜索。与直升机的情況不同,地面上并沒有彈痕,只是散落著一些彈殼。但是,所有的帳篷都遭到了洗劫,凡是有用而且能夠搬走的設備和用品都不見了。只要略為注意一下松軟的地面就可以明白,那些人朝哪個方向去了。一條用大彎刀開出來的小路在濃密的叢林中蜿蜒而去,最后消失在暮色中。
  這片森林看上去凶險可怖,似乎無法穿越。如果在平時,即使是白天,皮特也根本不會想到,也不愿進行這种探險,更何況現在還是深夜呢。他將成為各种蚊虫和野獸襲擊的目標。在熱帶雨林里,人是它們最好的獵物。他焦慮不安地想到了蛇。他記得曾听人提過長達24米的大蛇和解蛇,但最叫他心惊膽顫的是那些能致人于死的毒蛇,如南非大毒蛇和響尾蛇等等,而他的運動鞋和薄長褲甚至連一條普普通通的小蛇都抵御不了。
  皮特來到古城廢墟的城牆下,牆上那些巨大的石雕頭像惡狠狠地瞪著他。他借著手電筒發出的微弱的光亮,邁著沉穩的步伐,沿著小道上的腳印出發。他真希望自己能有一項行動計划,不必像現在一樣盲目地行動。穿越一片殺机四伏的叢林,營救那些落入一幫凶狠匪徒手中的人質,成功的希望實在太渺茫了。失敗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的腦海時從未出現過袖手旁觀、無所事事或者只顧自己逃命的想法。
  皮特笑著望望在手電筒光束下瞪著自己的那些早已被遺忘的石雕神抵頭像,然后轉過身去,看了石灰岩洞底的古怪綠光最后一眼,便走進了叢林。
  他剛走了4步遠,濃密的枝葉就把他給吞沒了,仿佛他從沒來過這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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