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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八○六年
  巨型燭架上的蜡燭發出炙人的高熱;濃郁的花香在婆娑起舞的人潮中飄散著,卻驅除不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感覺。
  兩條人影悄悄离開了衣飾華麗的人群,沿著宅第寬廣的迥廊緩緩前行。這儿是威爾斯王子的密友——馬歇爾爵士的府邸。
  “你要帶我去哪里;迪亞席?”那位女土問道。樂聲已自耳畔消逝,只听到她纖巧雙足走過光亮地面所發出的輕脆敲擊聲。
  “找個清靜的地方,”他回答。“我要跟你談談,大廳里人太多、太嘈雜了。”
  她笑了起來,笑聲很誘人,卻沒有一絲高興的意味。
  “不要再來這一套了,迪亞席,你今天晚上反反复复跟我談了這么多遍,我實在受不了。”
  男的沒有答話,徑自推開迥廊盡頭的一扇門,里面是一間空曠的起居室,只有壁爐架兩端的銀燭台以及書桌上的細燭台靜靜地照耀著。
  那位女士向四周瀏覽了一番。
  “好迷人的房間啊!我從來漢有進來過。”
  “這是馬歇爾的私室,只有他最親密的朋友才能進來。”
  “那么,你認為你是他的密友之一羅?”
  “他是個惹人厭煩的家伙,不過我跟他有好几年的交情。”
  室內非常涼爽,微風徐徐從窗外吹進來,燭光卻仍定定地照耀四周。女士手里握著一把鮮艷的扇子,緩慢而有韻律地扇著。
  他凝視了她好一會儿,然后說:
  “你今晚更美了,格拉蒂亞!”
  她坦然接受了這份贊美——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的美确實是無庸置疑的。
  烏黑的秀發梳著巴黎最流行的發型,充分襯托出她臉部完美的勻稱与和諧。
  最吸引人的還是她那雙大眼睛,黑亮中帶著奇特的深綠色,放出點點光芒。許多對她傾心的人看到她的眼睛,總會想起清溪中閃爍的陽光。
  這雙非常富有感情的眼睛,正警戒地望著眼前這位男土。
  “好吧,迪亞席,你要和我談什么?”
  這句話似乎突然激怒了他。
  “該死的!”他咒罵著,“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么的。”
  “而你也知道我會怎么答复你,那你又何必一再重复這個無聊的話題呢?”
  “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如此嗎?”他問。
  他狙狠地盯著她,眼中冒著憤怒的火花。
  高貴、時髦的衣飾充分襯托出他的英俊瀟洒。
  夏瑞翰伯爵和羅伊斯頓夫人翩翩起舞的時候,許多參加舞會的人都認為:他們兩個無論在外貌上,或是身份上,都是很合适的一對。
  但是人們口中盛傳的荒唐生活,并末在羅伊斯頓夫人美麗的面龐留下任何陰影;而多年來縱情酒色的影響,在伯爵身上已是斑斑可見。
  放蕩的生活使他的雙眼浮腫,長期的夜生活以及飲酒過量,使他雙頰蒼白。
  他憤怒地不斷在室內跟著步子,手指還緊張地拉扯著緊身外套的翻領。
  “我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
  “為什么?”
  “因為我要得到你;因為你在玩弄我;因為我不愿意和你停滯在這种關系上!”
  “這得由我決定。”
  她很冷漠地說著,似乎感到不耐煩了。
  看見她的神情,伯爵頹然例在她身旁的沙發上,掙扎著說:
  “我受不了了,格拉蒂亞!今天晚上,看見你和王子在一起對著我訕笑,我覺得自己的忍耐到了极限。”
  她茫然地盯著牆上一幅畫得很糟的油畫。
  “到柏萊頓之前,我就說過,你必須下定決心,接受我的愛。”伯爵說。
  “如果我不呢?”
  她的口吻很輕率,帶著嘲弄的味道。
  “那么我想;我會把你殺掉!”他緩緩地說。
  “親愛的迪亞席,你怎么突然變得那么戲劇化了?其實你心里明白,你根本不想殺我,你只想讓我做你的情婦。”
  “我會娶你的!你知道只要你所謂的丈夫——那個僵尸一死,我立刻就會娶你!”
  “那個僵尸是我的丈夫。”
  “他既看不見,又听不到;他根本不是個人,只是一具會呼吸的活尸而已,你何必對他那么忠實?”
  “只要他還有一口气在,我就是他的人。”
  “這句話你講過几千万遍了。”
  “那你怎么還不肯認清事實呢?我決不打算做你的情婦!”
  “那么我還要等多久?”伯爵絕望地問。
  羅伊斯頓夫人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儿,他又說:
  “假如羅伊斯頓不是個有錢人,你以為他會活到今天?不會的!那些該死的醫生把他留在世上,好填飽他們的荷包。他中風到現在多久了?”
  “將近五年。”
  “你們結婚之后,他立刻就中風了?”
  “嗯。”
  “在那么短短的時間里,他讓你体會到愛的滋味了嗎?”
  羅伊斯頓夫人沉默著,他又繼續說:
  “讓我教你,我的愛人。讓我帶領你進入忘我的仙境。”
  羅伊斯頓夫人輕笑著。
  “你越來越詩意了,迪亞席。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跟我們一個月以前遇到的那個惹人厭的年輕人一樣,為我的眉毛寫詩了。嗯,我忘記那個人的名字了。”
  “我不想用文辭來描繪你、贊美你,”伯爵暴躁地說。
  “我要把你擁進我的怀里;我要吻你,好讓我肯定你是屬于我自己的。”
  羅伊斯頓夫人打著呵欠。
  “我只屬于喬治一個人,”她說,“而他又不需要我,所以,我只屬于我自己。”
  她慢慢站起身來。
  “走吧,迪亞席,我想回家了。”
  伯爵站到她的面前,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
  她看穿了他的企圖,抬頭凝視著他,沉著地說:
  “如果你敢碰我,迪亞席,我發誓決不再見你!”
  “你不能象對查理斯,或其他人那樣對待我!”
  “我能,而且我絕對會這么做!”她冷酷地答道。“所以你要小心!”
  “你要把我逼瘋了!”
  “你早就瘋了。”
  他被擊敗了,后退一步,頹喪地說:
  “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車,謝謝你。”
  “你得跟我一道走,”他命令著。“我還沒和你談完。”
  “不需要再給那些多嘴的人添口實。”
  “何必在乎別人怎么說呢?”伯爵說。“社交界的人除非是瞎子,否則誰會看不出來我愛你?而且他們都知道,你遲早是我的。”
  “你故意讓他們以為你已經得到我,好挽回你的自尊。”
  她微微揚起下頦,接著說:
  “人們風百風語、加油添醋,讓我很懊惱。”
  “他們算什么?”伯爵粗魯地說。“你平常不是這么膽怯的啊,格拉蒂亞。”
  “再過几星期,我就滿二十一歲了,”她說。“我在考慮,自己的言行舉止是不是應該謹慎一點。”
  伯爵仰天大笑。
  “謹慎?你?那個和我在干草市場還有皮凱迪利廢物堆上跳舞的叛逆怎么了?”
  她不答話,他又說:
  “大鬧康文特廣場,嘲弄那些看娼婦游街的男人的小丑,居然會談‘言行謹慎’?和我一起漫天開玩笑,為圣·詹姆土干杯的人,怎么突然變了?”
  羅伊斯頓夫人把頭轉開。
  “今天我听到他們叫我‘荒謬絕倫的羅伊期頓夫人’。”
  “他們也說你是‘全英國最美的女人’,你不要光听坏的一面。”
  “去布萊威監獄以后,我覺得很羞慚。”
  “我不懂你怎么會有那种感覺,”伯爵回答。“那只不過是個玩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回家的路上開心得大笑。”
  “你……是笑了。”
  “所以現在讓我送你回家,一路上,我們還可以那樣開怀大笑。”伯爵說。“來,格拉蒂亞,我們去向主人告辭。”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臂;她剛要伸手挽他,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不行,”她說。“我不想再回那個擁擠的舞會大廳去。而且,我們也不能當著王子的面先离開啊!”
  “那我們就來個不告而別好了。”
  伯爵凝視著她美麗的臉龐說:
  “我只想和你獨處,其他任何人,包括王子在內,都是多余的。”
  他的語气又熱切了起來,情欲的光芒在眼中閃動。羅伊,斯頓夫人警覺到,她對他的約束力已經達到极限了。
  她對迪亞席·夏瑞翰時時刻刻都存著戒心。
  自從第一次在卡爾頓宮見面,他就一直在追求她,而且不經她認可,就寸步不离地成了她的護花使者。
  當時她很年輕,對社交界的情形一無所知,丈夫又終日躺在幽暗的房間里,靠一大群醫生、護士照顧著。
  第一次參加倫敦社交季各种活動的時候,要不是他在一旁護衛她、取悅她,她真會無所适從的。
  在情場上,他是個老手,所以很清楚怎么樣才不會把她嚇跑。
  處身上流社會中,她的純洁、不擅自衛無形間成了最有利的武器,那些嫉妒她美貌的長舌婦雖然善于挑剔,在她身上卻找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情況漸漸轉變了,羅伊斯頓夫人變得狂野任性,伯爵對她也越來越糾纏不休,他們兩個人的所做所為令大家側目。
  奢靡放縱的生活對成爾斯王子的好友來說,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王子和這群朋友的窮奢极欲,使那些保守、拘謹的大臣和納稅的人民感到非常震惊。
  漫畫家筆下的王子,是一個沉迷于酒色的人;他們覺得,就因為他是這樣一個人,所以他的親密好友中,才會有這么多墮落的無賴漢。
  全國最聲名狼藉的兩位公爵——昆斯柏瑞和諾福克是土子在倫敦及柏萊頓的常客。
  諾福克很沒有教養,被公認為全國最齷齪、酗酒最嚴重的貴族。
  昆斯柏瑞則更卑鄙、墮落,他的長像尖刻,性情暴躁易怒,動輒對人破口大罵,被他玩弄過的女人不計其數。
  除了這兩位公爵,王子的密友還包括巴瑞摩爾家族中那几個無法無天的兄弟。
  巴瑞摩爾伯爵七世很年輕,他在短短的時間內花掉了兩万多鎊,由于他粗暴無禮,又喜歡和無辜的人開狠毒的玩笑,所以被稱為“地獄之門”。
  他的弟弟雖然是個牧師,卻也是職業賭徒,曾經因犯罪被送入倫敦著名的“新門監獄”,所以綽號“新門”。
  最小的弟弟是跛子,因此稱為“跛門”,他的性情和他綽號“畢林斯門”的妹妹一樣粗魯暴躁;“畢林斯門”原本是一個魚市場的名字,那里面的女人眾所周知全是滿嘴髒話、口無遮攔的,所以這個綽號對巴瑞摩爾家的這位小姐來說,是再合适不過了。
  這家人在柏萊頓自稱“快樂的送葬者”。有時候,他們會在深夜帶著棺材去敲一些中產階級居民的門,然后對出來應門,嚇得半死的女仆說他們是來收尸的。
  然而王子的种种行為——例如傳說中他和羅馬天主教徒費茲赫伯特夫人的秘密婚姻,他現在和布魯斯維克公主卡洛琳的這樁不幸婚姻,以及他那些日益增加的巨額債務——比他的朋友還要荒唐怪涎。
  不過對了解他的人來說;王于的個性中,另有他吸引人的一面。
  他本身很有魅力,鑒賞力也很高,具有多方面的丰富知識,而且對那些能令他感動的人非常仁慈慷慨,因此仆人們都很崇敬他。絕大多數的朋友在了解他父親對待他的態度之后,都能諒解他的胡作非為。
  無論如何,一個女人置身在這樣的社交環境中,難免會受到外界的非議責難,而影響到她的名聲。然而外界越是對羅伊斯頓夫人議論紛紛,就越使她在夏瑞翰伯爵的縱容和幫助下蔑視世俗的評斷。
  但是如今,她的護花使者、玩伴——這個四年來一直听命于她的男人,正努力掙脫她的掌握。她發現自己快控制不住他了。
  事實上,這一次她是為了一件令她羞愧的事,才從倫敦躲到柏萊頓來的;她不但想避開人們的注意和指責,也希望能躲開伯爵。
  伯爵一向表示他很不喜歡柏萊頓,而且有好几年沒跟隨王子到這個溫泉胜地來了,因此羅伊斯頓夫人在這儿的史坦區租了一棟房子,想享受一下宁靜安詳的生活,然而當三天前伯爵竟然和王子一起抵達柏萊頓,她知道,這一切都要被破坏了。
  今晚從她走進舞會開始,他就一直跟在她的身邊,使其他男士都無法接近燭,這种獨斷專橫的態度令她十分气憤。
  她一再告訴自己,她不是伯爵的財產,只要她的丈夫活著一天,他就無權操縱她。
  可是她感覺得到他正想盡辦法讓她屈服,那种一心一意要得到她的態度,讓她不寒而顫。
  此刻,他靜靜地等她伸手挽他的臂膀,面上的表情使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很快地說:
  “我的披肩還放在大廳里,請你替我取來好嗎?如果我自己去拿,別人就會猜想我又要先走了。”
  “這倒是實話,”伯爵點頭說。“我去幫你取來,順便吩咐我的馬車准備。”
  他又接著說:
  “另外,我會通知你的車夫,叫他們先回去。”
  “謝謝你,迪亞席。”
  他惊訝地望著她,對她突然變得這么順從感到很奇怪,然后微微一笑,說道:
  “你一定要好好待在這儿等我回來。或許我該把門鎖上,免得那些愛獻殷勤的家伙找到你,強迫你跟他們跳舞。”
  “今天晚上,我再也不想跳舞了,”羅伊斯頓夫人暴躁地說。“我想回家,舞會拖這么久,真累人!”
  “說得有理,我仍應該早點离開的。”
  “那就不要再耽擱了吧,”羅伊斯頓夫人冷冷地說。“我累了,需要休息。”
  “如果我同意的話!”伯爵的嘴角扭曲了一下。
  他走出去,把門重重地關上。
  看見他离開,羅伊斯頓夫人疲倦的神情消失了,她凝神靜听,生怕伯爵會折回來。
  然后她悄悄走到敞開的窗戶旁,穿著薄紗長裙的身軀很輕易地越過了窗台,落入黑暗的花園中。
  她定了定神,穿過灌木叢后的一片草坪,望見遠處有燈火閃爍。
  她猜想那里一定是賓客們馬車聚集的地方,就走了過去,結果很快地找到自己的車子。
  在她夫家工作多年的馬車夫漢克斯正坐在馭座上打磕睡,那個她到柏萊頓之后才雇用的年輕人杰克在和其他的仆人聊天。
  羅伊斯頓夫人一出現,他們全都惊异地望著她,隨即又恢复了平日畢恭畢敬的態度。
  杰克撿起隨手丟在地上的帽子戴好。
  “您要走了,夫人?”
  “是的。”
  他急忙打開車門,取出座位上的毛毯,替她舖在膝蓋上。
  “回家嗎,夫人?”
  “對,回家。”羅伊斯頓夫人回答,然后又吩咐著:“告訴漢克斯不要走大路,我想穿過高原區應該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我知道路,夫人。”
  “那么快點!”
  “是的,夫人!”
  車門關上了,車夫爬上了馭座,馬匹開始前進,越過府邸大門口一長排正在等待的馬車。
  羅伊斯頓夫人縮進車廂的黑暗處,以防經過府邸時被人看見;他們就這樣在平坦的大道奔馳著。
  車行了一哩后,他們离開拍萊頓大道,轉進一條狹窄的小土路。
  羅伊斯頓夫人吩咐馬車夫繞別的路走,是有她的理由的。
  她清楚地知道伯爵的馬車是由四匹好馬駕駛的輕便馬車,可以輕而易舉地追上她這輛兩匹馬的馬車,到時候不管她同不同意,他都會堅持和她同行的。
  她也知道,在黑暗中和伯爵獨處,要想使他不逾矩是多么的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只是和他談話,也會招來危險的。
  通過高原區的這條路比較長一點。路面也不太平穩,可是對羅伊斯頓夫人來說,只要能安全躲開伯爵,這一切都不算什么。
  她舒服地躺在車廂內的角落,推開膝上的毛毯。
  她彎下腰,打開窗戶。
  微風從海上吹來,把她從在舞會見到伯爵開始就感到的郁悶一掃而空。
  她開始思索如何應付伯爵。再早兩年,或許她的想法會不同,但現在她很明白,即使明天她能恢复自由之身,她也決不會嫁給他。
  雖然他很風趣,但她總覺得他的某些舉止、言談,讓她打從心底產生反感。
  就因為他的風趣,使她在眾多愛慕她的貴族紳土中傾向他,
  每一個追求她的人都試著用各种方式說服她,告訴她忠貞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件滑稽的事,任何合乎潮流的女人都不該這么死心塌地。
  但在他們的殷勤諂媚起不了任何作用之后,絕大多數的人都知難而退,轉移了目標,唯獨伯爵不肯放棄。
  “我一定要想辦法擺脫他。”羅伊斯頓夫人下定決心。
  她雖然這么響亮而堅決的告訴自己,但心里卻明白,要把她的決定告訴伯爵,可是困難重重、大費周章了。
  在三十六年的生活中,他一直是予取予求,凡是想要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手的,因此她的推托、拒絕成了一种奇妙的誘惑力,吸引他固執地追求下去,而且几乎進入瘋狂的狀態。
  他一心一意想使她投入他的怀抱,他要成為胜利者。
  近一個月來,她對他的態度逐漸變了,這种轉變連她自己也難以了解。
  初到倫敦時,她曾對他微笑,把他當做知心好友,但是她發現,此刻的他已和當時大不相同了。
  她開始感到他狹長的眼睛里閃著威脅的光芒,那薄薄的嘴唇形成的僵直線條中,也總帶著冷酷的意味。
  當然,她听過一些關于他的傳聞。
  在社交界里,哪個人能夠不被別人在背后批評、毀謗?而又有哪一個人沒有任何秘密,或沒有任何性格上的瑕疵呢?
  她是從來不愿意听有關朋友們的閒言閒語的,即使無意中听到,她也不肯相信。
  但是現在,她開始對伯爵的种种起疑了。
  她覺得他似乎是在一步一步地把她誘入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使她無可逃遁。
  剛到倫敦的時候,羅伊斯頓夫人沒有丈夫的保護,必須獨立生活,她非常希望能夠認識一位同情她、了解她的男士。
  而伯爵總是适時的出現,照顧她,幫助她從煩惱、郁悶中掙脫出來。
  他曾經給她許多意見和忠告,因為他在社交界是老手,又是很重要的人物,所以這些忠告一直對她十分有益處。
  這一刻,她覺得他正在逐漸的把過去一切抽回去,使她突然失去屏障,再也無法和他抗衡。
  羅伊斯頓夫人沉思著,沒有注意馬車行進的方向,忽然,車子嘎的一聲停住了。
  她探頭向外張望,發現車子停在一片茂密的樹林里。
  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窗前,打開車門說:
  “請夫人下車來好嗎?”
  那一剎那,她以為是伯爵追上來了。
  但是借著月色和車前的燈光,她看見說話的人臉上戴著面具。
  他一定是強盜。
  他手上握著槍,身后還停著一匹馬;她想尖叫,但是矜持和驕傲使她壓抑住了,她不愿意表現出自己的怯懦。
  月光下,她清楚地看見另一個強盜正用槍對著馭座上的漢克斯和杰克。
  叫她下車的那個強盜身材高大,肩膀很寬闊,黑面具掩住了半個臉,使她看不清他限中的神色,不過他的嘴角卻帶著微笑。
  “你們要干什么?”她很生硬地說。“我這句話或許問得太多余了!”
  “是的,太多余了,夫人。”他回答。“我認為有了你的美貌,你頸上的那串翡翠就太不必要了。”
  “我對你的恭維不感興趣。”羅伊斯頓夫人冷冷地反駁著。
  “那么我就要取走了,不過少了女主人的美麗,這串翡翠真是減色不少。”
  羅伊斯頓夫人取下了項鏈,遞給他,一面輕蔑地昂起頭,表示對他的不屑。
  他接過項鏈,不經意地放入手上一個帆布袋里,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她的臉上。
  這時候,她注意到他的穿著和她想象中大不相同。
  她一直以為強盜都是穿二十多年前那种老式鑲邊外套,頭戴棉毛帽。
  可是眼前這個人的打扮卻非常時髦考究:圓下擺外套、緊身馬褲,還有擦得雪亮的海希爾靴子。
  一頂高頂帽略微傾斜地戴在他的頭上。
  他的脖子上胡亂扎著一條白色發皺的領帶,那樣子真可以和伯爵匹敵。
  她不禁想:如果伯爵此刻在這儿,兩個男人在這种情況下相遇,一定是很有趣的事。
  可是她忽然想起,伯爵要是在場,她就不會毫無戒備地走這條路了,這只能埋怨自己,而不能責怪其他任何人。
  “我希望能將夫人的耳環、手鐲和結婚戒指一起帶走。”那個強盜打斷了她的思緒。
  羅伊斯頓夫人自知無法拒絕,只好把鑲著大鑽石的珍貴耳環交給他,再將手上的鐲子一個個取下來。
  在她把結婚戒指遞過去的時候,月光照到了她左手無名指上的另一枚戒指。
  強盜的目光盯住那枚戒指,她情不自禁叫了起來。
  “不行!”
  他似乎吃了一惊。
  “不行?”他說。“為什么呢?我想夫人應該不會吝惜這么不值錢的東西吧!”
  “這東西的确不值錢,但卻是我母親唯一的遺物。”
  她抬頭望著他,心想他一定不會相信的,因為很多人在遇到強盜的時候,都會說自己的珠寶具有某种紀念价值,他一定常常碰到這种情形。
  “這是全世界吝惜自己財物的人最古老的藉口。”她記不清是某人說過這么一句話,還是某出戲里有這樣的台詞。
  那個強盜似乎在猶豫著,她乞求說:
  “請你……請你把這枚戒指留下,它對我真的很重要。”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我想你是不會管這些的。”她黯然地說.
  她想:再說什么也沒用了,于是就取下了手上的戒指。
  這時候那個強盜卻轉身走開了,她看見他把裝珠寶的小帆布袋放進鞍袋里。
  她下意識地跟著他走過去,他一轉身,發現她站在身邊。
  她把戒指遞給他。
  “這是你要的東西。”
  “你常想你母親嗎?”他突然問了這么一句話。
  “我十五歲那年,她就去世了,”羅伊斯頓夫人回答:“可是我仍然很想念她。”
  “你愛她嗎?”
  “伐非常愛她。”
  “就象我愛我的母親一樣,”那個強盜說。“她几年前去世了,在這之前,她一直跟我住在一起。”
  “那你真幸運。”
  “是的,我也覺得自己很幸運。”
  羅伊斯頓夫人突然覺得自己竟然和一個強盜談這种問題,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從他的聲音里可以听得出來,他所說的話都是很真誠的。
  他的用:字措詞都象個很有教養的紳士。她好奇地盯著她,望著他那流露出仁慈、堅定的嘴唇弧線,那兩端微微往上翹的弧線,和伯爵的薄嘴唇不同,似乎隱藏著一抹神秘的笑意。
  “你是誰?”她問道。
  “向一個強盜問這個問題,不是很可笑嗎?我們向來是匿名的。”他避不作答。
  “是的,不過我怀疑你是跟別人打賭,所以才來搶劫我,也許你只是為了找樂子。”
  他微笑了。
  “你也許會做這种事,羅伊斯頓夫人,但是我可是貨真价實的強盜。”
  “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這么‘出名’,只要是住在柏萊頓或倫敦附近的人,哪一個會不知道你?”
  他的話里一點也沒有贊美的意思,羅伊斯頓夫人低聲說:
  “從你說話的態度來看,我想你是說我……聲名狼藉。”
  “我不會那么無禮的對你說這种活。”
  “但是你心里這么想。”
  “我怎么想又有什么關系呢?”
  “外界對我的傳聞很多,我不知道你听到些什么。”
  “听到的很多,不過我只相信一半。”
  “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又怎么知道你相信的是不是事實呢?”
  他笑了,因為她說話的樣子象個孩子,而不象成熟的女人。
  “你非常美,羅伊斯頓夫人!”他停了一會儿說道。“所以我很替你惋惜。”
  “惋惜什么?”她問。
  “惋惜你的名字竟然和酒吧里的醉漢、俱樂部里的紈褲子弟連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這些事?”她憤怒地問;
  他做了個手勢,然后把目光望向樹林。月光穿過樹梢,為長滿青苔的地面洒下一面晶亮的銀网。
  “謠傳和丑聞跟風一樣,是無所不至的。”
  她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發現眼前的景色是那么宁靜美好。
  她突然覺得他給了她一雙新的眼睛,讓她看到過去從沒有注意到的事物,樹下這份宁謐安詳,正是她一向渴望卻追求不到的。
  他們沉默了好久。
  “我想你會了解的。”他低沉有力地說著,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這個奇特的場面使她不知所措,于是她把戒指遞給他,很快地說:
  “把這個拿去,讓我走吧!”
  “你把戒指收回去!”
  “真的嗎?”
  “你說那是你母親的遺物。”
  “是的。”
  “我相信你。”
  “我以為你不會相信的。”
  “你會發現我不是容易受騙的。”
  她眼中有點不悅的神色,問道: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她定定地望著他。忽然他換了一种聲調說:
  “我差點忘了自已是強盜,既然我讓你把戒指留下,你應該給我价值相等的報償。”
  羅伊斯頓夫人向馬車瞥了一眼,回過頭來看著他。
  “我身上沒有其他東西了。”她說。
  她靜靜地站著,望著他唇邊浮起的笑意。
  他走了過去,托起她的臉,然后雙臂環抱著她,他的唇壓上了她。
  一剎那間,她覺得這是幻覺,是不可能發生的。
  但是一股她從沒有感受過的熱流卻自体內升起,直沖到她的喉嚨。
  那种難以形容的甜美溫馨似乎和這個銀色世界融為一体了。
  他把她抱得更緊。
  然后是一陣劇烈的震撼,一陣令人昏眩的狂喜……他放開了她。
  他們感到窒息,定定地對望著。
  他轉過身,領著她走向馬車;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是茫茫然地跟他走。
  他打開車門,把她扶上去;她感到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肘。
  車子開始前進了,經過他身邊時,他舉帽向她致意。
  她靠在座位上,呼吸急促,心“砰、砰”地跳著。
  直到柏萊頓的燈火映入眼帘,她才伸手摸模自己的領項。
  她的翡翠項鏈不在——那么,這一切不是她的幻覺,而是真的了!
  金黃色的燈光從她的住屋里射出來。
  這是史坦區一棟高雅舒适的建筑物,她從倫敦帶來的仆人都能有自己的房間。
  自從——七八三年王子開始到這里以來,柏萊頓雖然陸續興建了很多房子,卻仍然在鬧房荒。到溫泉區參加王子宴會的權貴們,往往要花很高的代价,才能找一個容身的地方。
  羅伊斯頓夫人很慶幸自己有這么一棟房子,不必象其他人一樣去租郊外的小屋,或者去擠旅館。
  為了准備慶祝王子的生日,這個星期以來,城里更是擁臍不堪。
  路上,羅伊斯頓夫人看見整個史坦區,包括她住屋的:外面,都已經架設好了慶祝用的照明設備。
  所幸這些照明設備都沒有點燃,因為她不希望等門的仆人注意到她這副樣子。
  杰克打開車門的時候,她低聲對他說:
  “今晚發生的事不准告訴任何人,不管是屋里的仆人或是你城里的朋友,都不准提。”
  “我知道,夫人。”
  “如果你違背我的命令,我會立刻把你解雇。”
  “我不會說的,夫人。”
  “很好!請你把我的話轉告漢克斯。”
  “是的,夫人。”
  她很快地走進屋子,時間已經很晚了,大廳中的蜡燭閃爍不定。
  她沒帶回披肩,又生怕別人發現她的首飾都不見了,就匆匆越過守夜人,上了樓梯。
  他是個中年人,因為誠實可靠,所以她特地把他從倫敦帶來。
  “晚安,唐佛。”她在樓梯上對他說。
  “晚安,夫人,您今晚一定過得很愉快;這里有一些您的信。”
  “我明天早上再看。”羅伊期頓夫人急急地說,然后就進了臥室。
  一個年老的女仆在臥室里等著,她知道女主人在這個時候不喜歡說話,于是一言不發地為她換衣服。
  正要把換下來的長裙拿出去地時候,她瞥了梳妝台上的珠寶盒一眼說:
  “您的翡翠項鏈到哪里去了,夫人?”
  “為了安全起見,我把它收起來了,漢娜。”羅伊斯頓夫人回答。
  “為了安全起見?”
  “是啊,你一定也看見了,全城都貼滿了布告,要大家小心戒備,提防宵小。”
  “是的,夫人。不過我想那個新來的車夫身上帶著槍。”
  羅伊斯頓夫人心想:杰克雖然帶了槍,似乎也沒有派上用場。
  “不要緊的,漢娜,用不著擔心。我們明天早上再談這個問題。”
  “是的,夫人,反正您已經平安到家了。”
  她走出房間,帶上了門。
  羅伊斯頓夫人并沒有立刻上床,她手執蜡燭,對著梳妝台上的鏡子細細端詳自己。
  她的眼睛發出奇异的光芒,嘴唇柔軟紅潤。
  她知道,這都是因為那一吻——一個只露出半邊臉的陌生男子、一個罪犯一個強盜給她的一吻!
  “我一定是瘋了!”她喃喃自語。
  然而,她卻難以忘怀他溫潤的唇、那股直上喉頭的熱流、那份震撼,還有那份令人昏眩的喜悅,這一切都是她從來嘗到的。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靜靜地望著……突然,她覺得再也忍受不了,猛地吹熄蜡燭。
  黑暗中,她摸索著上了床,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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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描校正:Luo Hui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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