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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對薛登來說再沒有人象艾珈妮這么善于逃避了。
  他想和艾珈妮好好談一談,他想試著解開圍繞她的一團神秘,他感覺几乎能看到她那黑眼中隱藏的秘密——雖然他還不能很接近她。
  從最先她由他身邊跑開的那一刻,一直到他們在甲板上交談,接著,她似乎又消失了。
  他曾經萍蹤四海,在船上經常有不少女人糾纏他,希望他陪伴在側,更希望被他擁在怀中,要逃都不容易逃得掉。
  他也不免抱怨船還是太小了,無處可藏身,自己就象只被獵的狐狸一樣。
  但,艾珈妮顯然發現要從他身邊逃開很容易。
  由餐廳的仆役那里得知她進餐的時間不定,要在餐桌上抓著机會和她談談都不可能,而且有時候她還差人把餐點送到艙房里,根本不到餐廳來吃。
  其實他不知道奧斯榮夫人交給艾珈妮很多針線活做,有意不讓艾珈妮到餐廳去,她希望薛登能把注意力放在薇儿妮特或黛西身上。
  時日推移,多少個悶熱潮濕、星斗滿天的夜晚過去了,船慢慢弟渡過紅海平靜的水面,來到了印度洋,薛登一夜复一夜地在甲板上徘徊,希望艾珈妮能夠再出現,到頭來卻總是無比的失望。
  他曾經希望,一旦船航行到平靜的海面上,那群孩子的父母們不再暈船時,艾珈妮就不需要再帶他們到二等艙的寫字間去玩了;他也常去寫字間看看,那里卻只有些老人在玩兩組對打的牌戲,或是一位嘴唇繃得緊緊的老小姐在寫信。
  終于,再航行四十八小時就可以到香港了,薛登再也按捺不住,勉強壓抑自己一貫的驕傲,寫了一張短箋給艾珈妮。
  那真是夠短的,上面居然只有几個字:
  “我必須見你!——薛登”
  趁大家去午餐的時間,他把它塞進艾珈妮艙房的門縫中才去用餐,果然象平常一樣,她沒有出來用餐,而且他注意到她的空位已經移開了。
  在他的生命之中,可說一直既是個獵者也是個被獵者。
  他經常被一些自己并不感興趣的女人追逐,但對他有興趣追逐的對象而言,在情場上一直是無往不利。
  現在,對艾珈妮這個他想追逐的、十分特殊的對象而言,他卻對自己怀疑起來。
  雖然自己不肯承認,他卻在熱切地等待著,盼望著艾珈妮的回音。
  午餐回來,仍然毫無動靜,夜晚來到,他又到甲板上散步,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依然不見艾珈妮倩影,他怀著失望的心情回到自己艙房,打開門,赫然在地上發現了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一個字:
  “不!”
  凝視著它,許久、許久……他的嘴唇縮緊了。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敗得這么慘!
  在印度的他曾追捕到俄國的間諜,也曾克服過無以數計的危險,九死一生的旅途中還包括越過冰雪覆蓋的阿富汗山巔,沒想到現在卻被一個他感興趣的小女孩擊敗!
  “隨它去吧!”他告訴自己。
  船愈來愈接近香港,他感到一旦艾珈妮跟著住進軍部分配的將軍官邱以后,奧斯蒙夫人更成了他接近她的一道多刺障礙。
  是在船上的最后一個晚上了,薛登到三等艙向菲弗太太告別。
  菲弗太太對他一路好心照屈十分感激。
  “我希望以后不要再上船了,爵士,”始說:“如果菲弗再派到其始末開化的地區,我也不要跟他去了。”
  “現在,菲弗太太,”薛登安慰她:“你我都知道菲弗不能沒有你,此外孩子也會想爸爸的。”
  菲弗太大虛弱弟應了一聲,薛登相信以后菲弗再奉調到別地時,她一定仍會盡為人妻的責任。
  他給她一些錢為孩子買禮物,才告辭而去。
  沿著狹窄的扶梯爬上二等艙,就在他要繼續往上爬時,往下望去,只見遠遠的走道那頭出現一個身影,向他這邊走來。
  他等了一會儿,才确定那是艾珈妮,于是大踏步弟向她走過去。
  她低著頭走,顯然陷入深思,一直都沒看到他,直到發現有個人影擋住去路。
  她的險上透著惊奇,微微喘著气。
  “我一直想看到你。”他說。
  “我……我很你。”
  “稱為什么要躲著我?”
  她想說自己并不想躲他,但一看到他的臉,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我們有很多要談的,艾珈妮。”他靜靜說著。她沒注意到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教名。
  “我要……去清行李了。”
  “我想你一定清好了,”他回答:“而且那根本不是重要的事!到了香港以后,我怎么才能見到你?”
  “你不能來找我!”她回答:“伯母不會准你來的,而且……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你說的是真的嗎?”他問。
  不論她的語气有多堅決,當她掐頭看到他的眼睛,就感到自己還是軟弱的,他太靠近她了。他的身軀顯得那么巨大,似乎要淹沒了她,要從他身邊逃開都不大可能,更令她不安的是自己并不真想逃開。
  她狂亂地告訴自己,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從他身邊逃開,但她根本無法移動,甚至難以呼吸了。
  他的眼睛凝視她,再一次讓她覺得自己似乎被他催眠了,不由得的靠向他。
  甚至他的手臂還沒環繞她時,她感覺自己就要被他溶化了,傷佛在無意識的狀態中,兩個人都恍恍惚惚的,不知何時她緊緊靠著他,他的唇吻上她的。
  就象以前在書房一樣,他又親吻著她,但現在他的唇更迫切、更有力,艾珈妮覺得他完全擁有了她,她不再是自己,成了他的一部分。
  溫暖的火焰在她心胸悸動,一直上升到喉頭,然后又很快的燃燒,在她的唇邊跳躍,也在他熱情的唇下放出交迸的火花。
  艾珈妮不知道他們究竟站在那里吻了多久。
  整只船似乎消失不見,連引擎的聲音也听不到——只有她內心深處響起的悠揚樂聲,构成她的世界。
  一切都不复存在,不复遺留,只有他喚起她那美好的、心醉神迷的感覺,庄嚴而又神圣。
  她覺得他的手臂環繞得愈來愈緊的時候,突然象從遠方傳來一陣嘈雜聲,夾著一些男人的笑聲,一伙客人從船上大廳涌了出來。
  薛登慢慢地、很不情愿地松開了她,那些人走近的時候,兩個人正巧分開,站在走道的兩邊,在他放開她時大概有人見著了,走過去時還露著好奇的眼光望著薛登。
  他們大約有十來個人,几乎成一列縱隊,女土用手輕提長裙的下擺,男士的手插在褲袋里,大概是聚會剛剛結束。
  艾珈妮就在這個時候,很快地跑到上一等艙的扶梯,薛登只在匆勿間看到她裙影一飄,就不見了蹤影,雖然他很快跟了上去,卻太遲可!
  —清晨時分,奧瑞斯夏號終于到了維多利亞港口,艾珈妮第一次看到香港。
  從江太太那里,從船上圖書室的一本歷史書中,還有最先從伯父那里听到的一些敘述,她對香港有了些了解。
  她知道香港在一八四一年第一次被英國占領,一八四三年,中國政府在南京條約中宣稱永遠割讓給英國。
  當時,英國外交部長柏密爾斯頓爵士認為這塊占領地“全然末開發”,對香港极為忽視,稱之為“貧瘠之地,八乎連房子都不能蓋”。
  維多利亞女王卻認為他說的是個笑話,寫了封信給她的舅父,比利時的里奧波德國王,說道:
  “亞爾伯特對我們得到香港這個島嶼非常高興,我們認為應該將港口命名為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女王在一八三七年繼其叔威廉第四為王,一八四O年与薩克恩科堡皋塔侯亞爾伯特結婚,他們對香港并不忽視。
  中英鴉片戰爭后問題更為复雜,貿易上的交涉、煙禁開放的問題,這段記載讀來比較枯燥之味。
  就艾珈妮讀過的、听到的來說,似乎這并不是一個美麗的島嶼,她也听到伯父以輕視的口吻稱香港為“中國背后的一顆粉刺”!
  奧瑞斯夏號慢慢停泊在港口邊,這時她才知道為什么“香港”就是指著“芳香的港口”了。
  閃耀著金光的海面上,簇集著大大小小的中國船只,褐色的帆就象蝙蝠的雙翼一樣;還有些渡船、漁船以及從世界各地來的商船,真是形形色色,美不胜收!
  港口附近的建筑物在模糊之中看上去,大多是意大利的形式,象是把歐洲的建筑移到中國。
  眼前所見几乎可以入畫,上面的塔尖呈現著茶色、褐色,這些黃色系統的建筑物最下面卻舖上五額六色的石板,一片燦爛繽紛,使艾珈妮看得屏住呼吸。
  絢爛的花朵在陽光下展露芳姿,她特別注意到一些深紅色、紫色、金黃色的杜鵑花迎風搖曳。
  奧瑞斯夏號正在泊船時,一艘軍用小艇駛近,接送奧斯榮夫人一行上岸。
  一位穿著耀眼白色制股的侍從武官趨前自我介紹一番,畢恭畢敬地護送她們上小艇。
  在甲板上的少數旅客以羡慕的眼光目送她們上岸.
  “夫人,將軍為不能到此親迎而深感遺憾,”侍從武官十分恭敬地說:“相信你也了解,從他上任以后就一直忙碌不堪。”
  “我可以想象得到,”奧斯蒙夫人親切地說:“他現在在哪里?”
  “我想將軍現在是和總督在一起,也就是約翰·波比·韓里斯爵士,”侍從武官回答:“他們有一連串的會要開,從早一直開到晚。”
  “相信我先生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和約翰爵土商談。”奧斯蒙夫人說。
  在碼頭邊,艾珈妮看到一些戴著帽子的苦力在賣力工作著,也看到了無以數計的香港水上人家,她知道小小的舢板上就是整個家庭賴以維生的地方。
  有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馬車在候駕了,但艾珈妮的眼睛卻不由得好奇的瞪向旁邊的黃包車,她第一次听到那奇特而輕快的腔調,那些黃包車夫用廣東話或洋涇濱英語在向顧客兜攬生意:
  “黃包車!黃包車!”
  由碼頭前行,街道又窄又擠,一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使馬車不易覓路前進。
  軍人、水手、葡萄牙修士、修女……真是形形色色,文職妮一眼瞥見一頂垂著紅色布幔的轎子,由四個壯漢抬著;几個滿清官吏坐在黃包車上,鮮亮的緞制官服上還用金線刺繡,一副耀武揚威的神气。
  成顯明對照的是街頭有許多看上去十分襤褸的小孩,可怜兮兮地望著小食攤流口水,沒人理睬。
  販魚攤子特別多,張著大嘴的魚倒挂在攤子上,兩眼間有紅色突起的海鯛,長著利齒、滑溜溜的大海鰻,來自海南島的紅龜,來自澳門的鰈魚……琳琅滿目。
  艾珈妮又看到挂著金絲籠的鳥店,鳥儿吱吱喳喳的在籠里叫著、跳著。
  江太太也跟她談到過香港鳥店的情形。
  “歡唱的鳥儿鼓舞了悲傷的人們!”江太太向她解擇道。
  “你是說店主養了這些鳥要它們帶給顧客快樂?”艾珈妮問。
  “顧客們都高高興興地提著鳥籠回家。”江太太回答。
  其中艾珈妮最想看到的還是中國的籃八哥,江太太曾刻意向她形容過它們燦然生輝的藍色翅膀和尾巴,攝紅色的小嘴和腿,甚至還把它畫了出來。
  “我們一直相信,看到一只藍色的鳥會帶來幸運。”艾珈妮說。
  “那里有很多藍色的八哥——你會非常幸運的!”江太太笑著說。
  “但愿如此。”艾珈妮說著,卻不免想到這對她來說畢竟是不可能的。
  愈接近軍部分配給他們的將軍官邸,艾珈妮就愈覺不自在,到了那里,她又變成一個經管各种雜事的女仆,又會受到們母無休無止的謾罵。
  到處都顯得十分擁擠,艾珈妮沒想到居然這么多人擠在這么小的一塊土地上。
  擔負著這么多人生活的重壓,艾珈妮覺得跟前所見的房屋似乎都搖搖欲墜。
  空气中充斥著叫聲、喧囂聲,木展咯吱咯吱響聲,還經常可聞到一股烹煮食物的香味。
  “這些正是我所預期的!”艾珈妮想。
  不過,很多房子的陽台上晒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就象旗幟一樣隨風飄揚,艾珈妮認為這實在不好看。
  大富人家的樓台上倒爬著青青的藤蔓,房子的回廊、柱廊等處,在熾熱的陽光下看上去也十分清涼。
  “你們聞聞看這地方的味道!”伯母尖刻地說。
  她們正經過一個手推車的食品小販旁邊,那個中國人正手忙腳亂地做菜,發出一股很濃的油煙味。
  沒有人回她的話,過了一會儿,好象又發現了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伯母不屑地說:
  “那個苦力戴著一頂那么大的帽子,看上去就象翻倒的盆子一樣,難看死了!”
  艾珈妮很想說那苦力很能顯示出東方人的朴拙耐勞,但一想到伯母會以更不屑的語气指責她,也就閉緊了嘴。
  總算到了將軍官邸,艾珈妮認為就象其他殖民地住宅一樣的形式,她在印度時看了很多這類建筑物。
  堅實牢固,富麗堂皇,很顯然的英國風味,連里面的房間設備都象是從英國的坎伯里、奧德夏、波里茅斯移來的。
  同樣漆光的桃花心木椅、印花棉布做的窗帘、二等貨的波斯地毯,以及同樣精心設計的英國式花園。
  整齊的花壇上种著三色紫羅蘭、牆花、金盞草、紫苑和勿忘我,每一位在此住過的將軍夫人都留下不少心血結晶。
  “現在,艾珈妮,”奧斯蒙夫人開口了:“你最好去清清行李。”
  “這里有很多中國仆人,夫人,”侍從武官很快地說:“如果你有什么吩咐,我可以叫他們去做。”
  “我的侄女會做得比他們更好,”奧斯蒙夫人說:“所以她待在家里面。”
  很顯然的,不管官邸里面有多少仆人,奧斯蒙夫人就是要文瑚妮成天操勞家事、忙碌不堪。
  好在奧斯蒙夫人大致安頓妥當以后,發現非得上街買些日用品才行,就派艾珈妮去采購一番。
  由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國仆人帶路,他的名字叫阿諾。
  如果是雙胞胎出去的話一定是副官護送,坐馬車出門;她和阿諾則叫了兩輛黃包車,其實這讓她非常滿意,她更喜歡坐黃包車。
  才出發沒多遠,艾珈妮知道阿諾要帶她去的是附近英國人常光顧的店舖,于是叫車子暫停,說明自己要去一般中國人光顧的地方,阿諾張著大嘴笑了起來,要車夫載他們走遠一點到城區去。
  走了一段路后,艾珈妮堅持不必再坐黃包車,于是他們就在狹窄陰暗、兩旁懸有招牌的街道上走著,然后上了一段台階,去拜訪中國人真正聚居的地區,江太太也向她形容過這里的風光。
  這里面包店倒是很少,畢竟中國人不大吃洋人的玩意儿,不過面包卻十分新鮮可口,中間還包了甜甜的椰子,別有風味。
  水果攤上五顏六色、鮮艷欲滴的水果堆成塔形,引人垂涎;做面人的小販,擺了許多為孩子做的面粉玩偶,染上彩色的小人、老虎、貓、狗、鴨子……說也奇怪,那雙手揉揉捏捏的很快就有了成品,居然也栩栩如生。
  到處可听到小販的叫賣聲,賣咸魚的、掃帚的、敬神的香燭的……不一而足;有的小販提著大大的藤籠,里面養著一种褐色的、怯懦的小烏叫鵪鶉,听說鵪鶉蛋雖小,卻是中國人做湯時的美味。
  那邊一條街上,很多小孩圍著在看什么,艾珈妮走近后,發現有几個瞎子在那自拉自唱,有拉胡琴的,吹笛的,有彈古箏的,還有彈琵琶的……樂聲悠悠地在空气中回蕩。
  “很古老的調子,”阿諾解釋:“宋朝時就有了。”
  艾珈妮和阿諾依照奧斯蒙夫人開的單子大肆采購一番,每個店主都用木制的算盤總結一下,据說這种計算器具是將近一千年前中國人發明的,店家把算盤珠子很快地前撥拔后弄弄,就很神奇地算出了總數。
  再來吸引艾珈妮的就是藥店了,柜台上放著有排排的瓶瓶罐罐,有從東京灣來的海馬,有從西藏高原來的熊膽。
  “還有廣西一帶叢林里的毒蛇,”阿諾指出:“以及東被森林的鹿角。”
  江太太曾告訴她服了這些可以廷年益壽、增進精力,還有東北采的人參自古相傳可以滋補治病。
  “有的藥都有好几千年了,”阿諾很驕傲地用中國話說,店主也頷首表示同意,還特別拿出一些精練過的藥給艾珈妮看。
  艾珈妮也在書上讀過,知道中國人認為宇宙間有兩個相反的原則就是“陰”和“陽”,生病是由于身体陰陽不調,健康則是陰陽調和之故。
  店主還說:
  “心表示丈夫,肺表示太太。”
  “他說的意思是,”阿諾解釋:“如果夫妻不和諧的話,就會帶來不幸,”
  店主又說了一些中國有名的補品,有的還給艾珈妮過目,包括鐘乳石、干紅且有斑點的蜥蜴皮、狗肉、人奶、龍齒、犀牛角的薄片等等。
  似乎很難相信那些東西會有那么大的效力,但一切都那么有趣,使得艾珈妮几乎不愿阿諾再帶她回將軍官邸了,好不容易她依依不舍地离開了市集。
  “謝謝你,阿諾,真要謝謝你帶路。”回到官邸時,她不禁由衷地向阿諾致謝。
  “這是我的榮幸,小姐。”阿諾很誠懇地說,艾珈妮知道她又有了一個朋友。
  艾珈妮一靜下來,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薛登。
  在离開奧瑞斯夏號以后要不想到他似乎都不大可能。在他第二次吻她的時候,她不禁為自己的感情由惑了,她從他身邊跑開,把自己鎖在艙房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難以成眠。
  他為什么要吻她呢?他為什么要這樣?她一再問自己,卻百思不得其解。
  她并不真的相信他會被她吸引住,那么他怎能這么做呢?
  他們第一次是在奇异的情境下相遇,她穿著原本屬于雙胞胎的衣服,看上去很不合身,她知道自己一點也不吸引人。
  但是,他的唇似乎有一种驅迫的魔力,他的吻把她帶進一個美好光耀的世界,只是她不相信他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那么,以他的經驗、以他的爵位、重要性、還有在社交界的地位,他怎會如此呢?
  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甚至不須偷听薛登和威德康比隊長的談話也知道,一個英俊的軍官經常被女性追逐而且被捧得高高的。
  以薛登而論,非但儀表不凡,又有爵位,想來不知有多少女人熱切地想投入他的怀抱?
  那么,為什么他自找麻煩地吻她呢?她還是得不到解答。
  當她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的艙房中時,她承認他的确給了她一些值得記憶的事物。
  至少她不會無知到只把吻看作令她心醉神迷之事,因為一個人總得為自己的快樂付出什么。
  母親告訴過她:
  “沒有一件事情是完全自由的,親愛的女儿,”她說:“如果一個人要接受什么,一定也得付出什么,有時候付出了什么,收回的卻是一顆帶著創痛的心!”
  艾珈妮知道母親并不是說她自己,而是軍團中有些軍人太太,她們常流著淚向母親哭訴丈夫的不忠實。
  艾珈妮曾希望自己永不要經歷那种單方面的愛情,但現在她自己也不能确定了。
  也許,這并沒什么不好,被薛登吻了之后体會到的美好和深情,總比依照伯父要她走的路子走去好得多。
  她很難告訴自己說再也不想見到他。
  那天他也說過只怕上了岸以后,兩個人就不容易見面了,而且伯母到了官邸后也把艾珈妮今后的處境說得很清楚。
  然而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都會使她為之震撼不已。
  到香港第二天的中午,午餐時伯父就提到了薛登的名字。
  “我對薛登真是失望透了!”
  “失望?”伯母問:“為什么?”
  “我原以為他來這里有助于解決和總督間的紛爭,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可以肯定他什么也沒做。”
  “妮的意思是——”伯母問。
  “我是說,”伯父很不高興地說:“他在幫約翰爵土的忙。”
  “我可不相信!”伯母叫了起來:“妮一定弄錯了!”
  伯父眉頭皺得很緊,顯然在考慮什么。
  “你認為薛登爵土站在總督那邊?”伯母問。
  “今天早上開會的時候,我們討論香港的中國民眾流行賣女孩給人家做仆人的習俗。”
  “真是一种好習俗,不是嗎?”伯母說。
  “我也這么想,”伯父說:“但是總督想要廢止它。”
  “真荒謬!他為什么要廢止呢?”伯母問。
  “他宣稱年輕女孩被誘拐到其他殖民地、美國加州和澳大利亞的大為增加。”
  “他有什么事實為證?”
  “他勸大法官宣布說:賣女孩子做家奴和為不道德目的而把她們運往國外是一樣的。”
  “那真是胡說!”伯毋說。
  “杜諾文將軍也是那么說,但大法官在去年就附和了總督的言論,說單是在香港就有一万到兩万名女奴,而這可觀的數字正反映出香港政府的失敗,居然在法律上允許這种情形存在!”
  “實在太言過其實了!”伯母批評。
  “是啊!”伯父說:“我要求看看有關這件事的一些報告,因為這事不只關連到政治,也牽涉到了軍方,但卻有人并不認為整件事要向國務大臣請示。”
  “誰呢?”伯母問。
  “還需要問嗎?”伯父聲色俱厲,“不但總督這么堅持,還有薛登爵士在背后支持。”
  “那不是真的吧?”伯母很不相信。
  “妮知道得很清楚,”伯父繼續說:“我們來時就接到這樣的命令,每個人得特別謹慎不要干涉中國人民的風俗習慣,這种買賣養女的習俗我們更不該插手!”
  “也許你應該和薛登爵士私下談一談,”伯母建議:“他太年輕了,而總督又很善于說服人,不過他應該知道,持著這种立場有害殖民地的和平才對。’”
  “現在大勢已定,”伯父回答:“我深信在總督曲解這件事后,大法官又太夸大其辭了。”
  “我個人倒覺得薛登很有吸引力呢!”伯母說。
  “那對他倒很合适,他也的确如此,但我向你保證,親愛的,他專門制造麻煩,而且遲早會和他共事的人處不好!”
  伯父停了半晌,又恨恨地說:
  “薛登很快就會發現他騎錯了馬背!”
  “對了,弗德瑞克,我想這倒是個好主意,這禮拜你請薛登來家里用餐,我看他對黛西特別注意。”
  “如果你把他看做女婿候選人的話,”伯父從餐桌邊站起。“我勸妮還是別做這种傻事!”
  “但是,為什么呢,弗德瑞克?為什么妮要這么說哪?”伯母問。
  “就象我告訴你的,薛登十分支持總督,而我正好和他立場相反。”
  “怎么說?”
  “在中國人毫無權利的時候,他竭力主張應該平等對待。他們。”
  “平等對待?”伯母的聲音高了起來。
  “可不是?”伯父說:“你知不知道中國人怎么稱總管?”
  他不等伯母回答,就以一种十分不屑的口气說:
  “他們稱他為‘第一號好朋友’,由此可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伯父离開餐廳,艾珈妮跟在伯母后面,只覺得頭暈得厲害。
  她知道薛登并不象她最初想象的一樣,否則,在他們兩唇相遇的時候,怎能帶給她那么美好的感受。
  “我多笨啊!”她想。
  當她記起自己如何的指責他,又一再告訴自己有多恨他、多輕視他的時候,就不禁臉紅了。
  整晚她都難以入睡,不知自己以后有沒有机會向他致歉?尤其她誤解了他与威德康比隊長的談話?
  也許,她對他有什么感覺,對他無關緊要,同時表明自已的錯誤和愚蠢也是件丟臉的事。
  听了伯父的談話后,她一直心緒煩亂,伯母帶雙胞胎坐敞篷馬車去總督府赴宴了,但她仍無法鎮定下來好好縫紉。
  總督舉行了一個花園宴會,香港最時髦的人物都會出席,又是冠蓋云集、衣香鬢影的一番盛況。
  她們沒向她道聲再見就出發了,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客廳中站了好一會儿,專程來此護送伯母一行的侍從官十分困惑地瞥了她一眼。
  他們漸漸知道她在這里的地位,但即使站在他們的立場,向她表示最起碼的禮貌,竟然都會引起伯父母的不悅。
  艾珈妮回到樓上自己房間,在窗口站了好一會儿,窗外綠樹藍天,一片蔚藍的海水那頭就是九龍。
  金色陽光照耀著人間,而她心中的黑暗卻漸漸擴散,再次遮蔽了溫馨和歡樂。
  就在這時她有了個決定——她曾答應江太太要去她家拜訪,這不正是一個好机會嗎?不只是去探望一個朋友,也等于是去上有關中國的一課。
  “無論何時駕臨寒舍,”江太太向她這么說:“你總是受歡迎的。”
  雖然伯母知道了會大發脾气,她還是鼓起勇气去江太太那里,戴上一頂雙胞胎移交的花邊遮陽帽,就下了樓打算叫輛黃包車。
  一個仆人替她叫好車在門外等待,踏上車時她覺得自己象在冒險!
  黃包車夫光著腳赶路,衣衫襤褸,卻邊跑邊哼小調,看上去很能自得其樂。
  艾珈妮知道江太太的家上了山頂還要再走一點路才到,上面有一些雅致的白色建筑物,都是歐洲人蓋的。
  沒想到到了那里卻是分外惊喜,呈現跟前的竟然是一棟純中國式的建筑,屋頂舖著綠瓦,檐前雕著飛龍,散放著古老中國的風味。
  付錢給車夫后,滿杯興奮地進了江府,眼前所見一副中國有錢人家的气派。
  “凱瑩,我來了!”見到江太太,兩人小別重逢,不禁喜形于色。
  “妮能駕臨寒舍真使我們覺得榮幸,”她彎腰為禮,頭都几乎要碰到地上,接著又象很快忘了正當禮儀似的,拍著手叫了起來:
  “我一直在盼著你來!你是我最歡迎的客人了!”
  凱瑩帶著艾珈妮四處參觀了一下,艾珈妮對挂在牆上、長長卷軸的中國畫十分欣賞,覺得其中悠遠的意境帶給人無限的遐思,還有那些擺設也很令人難忘,古老的陶器,精美的玉雕都在訴說中國文化的芬芳。
  艾珈妮從沒想到玉有這么晶瑩的色澤,從純白的到翠綠、淺綠、墨綠,真是玲瓏剔透。
  凱瑩指著一個青銅的盤子,說那是周朝的古董,更引人注目的是一朵雕工精致的蓮花,白色的蓮花瓣,綠色的枝葉,高洁清雅,生動极了!
  “那是清朝的。”凱瑩解釋。
  還有一個白玉瓶,框子上鑲嵌著紅寶石和綠翡翠,但艾珈妮更喜歡的是一個踏在彩云上的王母娘娘珊瑚雕像。
  “夫君曾說玉來自天上,帶在身邊可以治病廷年。”凱瑩用中文說。
  “我倒是并不想長生不老,”艾珈妮回答,“不過我很喜歡玉,能有一小塊在身邊就不錯了。”
  “玉還能為人驅退邪惡的思想,”凱瑩繼續說:“而且帶來幸運。”
  “這么說來我更該有一小塊玉放在身邊了。”艾珈妮熱切地說。
  她再度注祝著玉,几乎感到它能為她帶來一股助力。
  “江先生真有眼光!”她由衷地贊美。
  “他買了很多古董,有些又賣給別人,有些自己留著,家里的都是最上品。”
  艾珈妮知道凱瑩所言非虛,不過她也發現凱瑩對這些古董所知有限,她就和所有女人一樣,只喜歡美麗的東西圍繞在身邊。
  一個佣人把杰經帶來,這娃娃愈長愈可愛了,玩了一會儿杰經才被帶進去休息。
  “現在我們做些什么呢?”凱瑩問。
  “請再帶我看看你們的好東西吧!”艾珈妮要求:“對我來說真是太新奇了!”
  “來看看我的衣服。”凱瑩說。
  她從衣櫥中拿出一些艾珈妮見過的漂亮緊身上衣,鮮艷的緞質長褲,還有冬天的韶皮外衣。
  凱瑩現在穿的是一件翠綠色的上衣,配著桶色的緞質長褲,通常在參加比較正式場合時,她就穿上一條繡花長裙。
  “在上衣里面你們還穿些什么?”艾珈妮問:
  “很少,你來試試看……穿起來很舒服的。”
  艾珈妮有點遲疑,但試穿這么漂亮的衣裳還是很誘人的。
  凱瑩為她選了一件玫瑰紅的緊身上衣,上面繡著各种顏色的花,看上去一片繽紛,由領子開始到下襟開口處滾著淡綠色的邊,艾珈妮穿上這种顏色的衣服以后,看上去竟顯得特別的容光煥發、美麗動人!
  現在她更承認适合薇儿妮特和黛西的輕淡色彩,卻只使她顯得黯然失色,事實上比較深的色彩更适合她的頭發和皮膚。
  不過,穿上這么漂亮的中國衣服現在人前,還真需要勇气呢!
  現在,穿上中國衣服和凱瑩站在一起,由上到下端詳著,她發現自己的腳要比凱瑩大得多,凱瑩的腳就和所有中國女人一樣,象個孩子似的。
  在奧瑞斯夏號上,凱瑩曾告訴她:
  “只有做工的女孩子才不纏腳。”
  艾珈妮怀著恐懼的心情听她敘述纏腳的細節,通常女孩子在七、八歲的時候,腳部的骨頭長硬了,硬得已可忍受不斷的壓縮之時就是纏腳的開始。
  那真是一种椎心的痛楚,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把腳纏得只有二、三寸那么點點大的金蓮。
  “我又哭又叫的,白天晚上都鬧個不休!”凱瑩几乎有點驕傲地說著。
  “什么時候才不痛了?”艾珈妮問。
  “要三、四年的時間!”凱瑩回答:“夫君一直認為我有一雙美麗的腳!”
  “你們真夠勇敢!”艾珈妮說,但凱瑩只是笑笑而已。
  “來!我來替你梳頭發!”現在凱瑩的注意力轉到艾珈加的頭上。
  她把艾珈妮的長發都放了下來,用一根粉紅色的緞帶綁起來,再別上漂亮的綠色發夾。
  “你好美啊!”她叫了起來:“我再給你戴上耳環。”
  這樣打扮一番真夠有趣,艾珈妮几乎不大相信穿上中國服裝的自己顯得比平常要漂亮多了。
  “你顯然是中國人的膚色,并不那么白皙。”凱瑩望著她說,于是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艾珈妮站起來,她知道現在她和凱瑩的裝束非常類似。
  “兩個中國女孩子!”凱瑩好象知道艾珈妮的想法似的:“不會有人認為你是英國人了。”
  “我很高興能做一個中國人。”艾珈妮笑著說。
  凱瑩的眼中突然閃著戲諺的光。
  “我們去和江先生開個玩笑,”她說:“我向他介紹說你是我的中國朋友。”
  “不好!我們最好不要那么做!”艾珈妮很快地提出抗議,但太遲了!凱瑩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沒多久她就回來了,向艾珈妮大叫著:
  “仆人說夫君在房間里,快跟我一起去,我們給他一個惊喜!”
  凱瑩拖著艾珈妮,艾珈妮也不忍掃了她的興,她們跑過庭院,到了另一個院落,那里放著更多的寶貝,琳琅滿目,美不胜收。
  一個仆人站在江先生的房門外,門是用黑胡桃木所做,上面還有金色的浮雕。
  仆人為她們開了門,凱瑩一只手拖著艾珈妮,走在前面。
  “你就學我一樣先俯身致意。”她低語。
  進了門后兩個人行禮如儀。
  “夫君,請允准我向你介紹一位可敬的朋友。”凱瑩說。
  “我准許你。”江先生回答。
  艾珈妮用眼角望了凱瑩一眼。
  凱瑩的頭拾了起來,艾珈妮也跟著抬頭,她有些害羞地望向江先生,如果他立刻就認出她是假扮的話……
  就在這時,她發現江先生并不是一個人在房內,坐在他身邊一把烏木雕椅上的竟然會是——薛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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