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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八一九年
  史塔佛頓伯爵收緊韁繩,停住馬車,馬夫立刻從后坐跳下來。
  “老爺,下頭都是碎石子路。”他興奮地奔過來說:“這些路坏透了。”
  “坏到了极點!”伯爵更強調地說。
  他把馬韁套在馬車前頭,然后下來。
  這路确實非常崎嶇,假如石頭夾在馬蹄上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也許自己太輕率了,居然選上一條崎嶇的山路,但是他急著要到倫敦去,急著离開阿爾斑街附近那座可厭的磨房,那儿住著兩個有名的拳師。
  那是一場非常精采的拳賽,伯爵還付給贏方一筆相當數目的款項。事實上那些家伙几乎從頭到尾一直在打呵欠。
  無可否認的,伯爵這個人是不容易討好,但偏有那么多人和事不得不讓他罵聲“混蛋”!
  這是個令人愉快的春晨,路邊野花開遍,青翠的草地上星星點點。篱笆內的櫻草和野風信子連成一片,仿佛林里舖了一張綠色的地毯。
  馬夫從馬蹄中挑出一顆尖銳的石子。伯爵四處眺望,又愉快地望望自己的馬匹。這一隊馬真可說是“絕配”,相信“乘駟俱樂部”里再也沒有比這更相配的了。
  為了舒展一下筋骨,他散步到草地上,不顧花粉沾到自己那雙級有穗帶的長筒馬靴上。這雙馬靴曾因賽馬冠軍而大.出風頭。
  他走到一堵磚牆旁邊。這堵牆相當高,似乎圍繞著達官顯要富貴人家的大庭院。
  磚薄薄的,歲月將原來的鮮紅褪成深粉紅色,表示這堵牆是依莉莎白時代建的。伯爵是一位古董專家。
  春天的陽光照耀粉牆上确實美极了。他真希望自己家里那棟房子也是這种顏色。正思維間,突然有件東西從他額上飛過,只差几寸就打中他的頭。
  東西拍地落在腳下,他惊奇地發現那是一個皮包,并不太重,可是當作武器卻相當危險。
  他找尋這東西的來源,赫然發現一個女人從牆上爬過。
  先是看到一條很不相襯的長腿伸過牆來,然后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优雅地從牆上躍下,柔媚地平衡自己以防跌跤。
  女子低著頭尋找皮包,赫然發現皮包在伯爵腳下。
  “真是危險到了极點。”伯爵冷冷地說:“假如那東西打到我的頭,可能早被你打暈了。”
  “誰知道會有人正好站在這個牆下?這里本來很可能會有人爬下來的嘛。”
  她邊說著邊走近來。她把小軟帽夾在腋下,秀發閃耀著金黃色的光澤。
  她按頭望著他,眼如秋水,晶瑩剔透。她斜院牆角一眼,透著些許調皮。
  嘴唇微翹,顯得更俏皮伶俐。
  她并不怎么漂亮,可是臉蛋相當迷人,跟伯爵以前看過的女孩子截然不同。
  “离家出走?”伯爵猜測說。
  “假如我可以從大門出去,就不必翻牆了。”
  她邊回答邊彎腰拾起皮包,這時,她發現了伯爵的馬。
  “那是你的馬?”她滿怀敬畏地問。
  “是的。”他回答:“馬夫正在給馬挑石頭,你這條路可真難走!”
  “哼!才不是我的路呢!”女孩子立刻反駁:“這些馬真不錯,我還沒見過這么棒的馬!”
  “這是我的光榮!”伯爵嘲弄地撇著嘴唇說。
  “你上哪儿?”
  “倫敦!”
  “那……請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我正要去倫敦。我最喜歡駕馭這么漂亮的馬了。”
  她說著定近馬儿,完全忘了皮包還躺在伯爵的腳下。
  “我覺得我有責任問你為什么逃跑?從哪儿逃出來的?”
  伯爵嚴肅地問。
  女孩已經走到馬的跟前了。她佇足審視著馬儿,眼睛充滿光采。
  “真棒!”她歎息道:“你怎么找到這么相配的四匹馬?”
  “我在問你問題。”伯爵堅持著。
  “唔?”她心不在焉地說:“我是從學校逃出來的。在他們發現我出走以前,我們必須盡快离開。”
  “我不愿做這种該受譴責的事。”
  “這話听來真是老古板。”她嘲諷地說,“假如你不愿意帶我走,那么那個屠夫杰勃愿意。不管什么時候,他都揮之即來。”
  “你跟他約好了?”
  “沒有。不過我跟他談過他的馬,我知道他會幫忙的。”’
  她一邊說一邊望望前頭,然后回過臉望著伯爵。
  “請你帶我走。”她几乎是乞求地說:“不管你怎么說,我都不會回去的。反正不是你就是杰勃帶我走,但是我更喜歡坐你的馬車。”
  她還說著,馬夫挺起身子說:
  “老爺,一切都准備好了。”
  女孩子依然凝視著伯爵。
  “求求你!”可怜兮兮的聲音。
  “只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告訴我為什么你要出走,假如我認為理由不充分,就再送你回去。”
  “你不能這樣奸詐!”她大叫:“我的理由很充分呀!”
  “那就好。”伯爵咧著嘴笑了。
  伯爵抉著她進入馬車,解開韁繩。
  馬夫拾起皮包,放在后座。伯爵跳上高高的駕駛座,吆喝一聲,絕塵而去。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伯爵才發覺他的同伴不是對他有興趣,而是對他的馬好奇。
  “我在等著……”他說。
  “等什么?”
  “你知道等什么。我覺得你在使用緩兵計,只要拖延到差不多离開了學校,你就不必告訴我了。”
  她甜甜一笑,嘴唇微翹,看來越迷人。
  “你真聰明。”
  “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愚蠢。”伯爵尖刻地說:“到了倫敦你去找誰?”
  他的旅伴輕輕地笑了。
  “但愿能告訴你是一個殷勤的公子哥儿,但是老實告訴你,假如有那么一位公子,我就不必偏勞杰勃或是象你這樣的陌生人帶我逃學了。”
  “不找什么人?那你急著到倫敦干什么?”
  “因為我太大不能再留在學校了。那個可憎的禽獸監護人硬要我把青春浪費在哈羅門。”
  “哈羅門有什么不對勁?”伯爵問。
  “沒有一樣對勁!悶得發慌,每個人都老朽迂腐不堪。我在那里過圣誕節,結果除了教區牧師沒見到一個人。”
  她的話尖酸刻薄,說得伯爵笑了起來。
  “看來你在那個地方是受夠了。”他說:“難道就沒別的地方可去了嗎?”
  “有些地方我的監護人認為不夠遠。”女孩說:“那個可惡的畜生甚至不回我的信,我提出的任何建議都被他的律師駁回。”
  “他好象很無情嘛。”伯爵若有同感地說:“你現在回倫敦是決心當面反抗他嗎?”
  “當然不會,我不想接近他。我怀疑他不見我,也不跟我通信的原因是他正在侵吞或挪用我繼承的遺產。”
  伯爵若有所思地轉過頭看她,那項系著深藍色絲帶的軟帽被壓得扁扁的,那襲長衫看來單調平庸。她激動地說:
  “你以為我看起來不象個繼承人是嗎?我連穿衣服都要經由表姊艾黛莉挑選,她已經快八十歲了,還得由“監護律師”支配她的錢。”
  她咬緊嘴唇,接著說:
  “上個星期我已經滿十八歲了,我所有的朋友——知心的朋友,去年都參加成人宴會了,我仍然在悲悼父親的去世。我猜想,他們一定是想盡辦法不讓我出現在法庭上,但是今年,我相信我可以去倫敦了。”
  “監護人憑什么拒絕你?”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從來沒接到那個畜生一封信。自從圣誕節以來,我寫了一封又一封,而他的律師只回答我說要我繼續呆在學校,直到有進一步的通知。”
  她吸了一口气,繼續說:
  “我一直等到現在,三個月了,最后我作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要自己管自己的事。”
  “你到了倫敦以后想干什么?”伯爵問道。
  “我要變成一只‘流鶯’。”
  “流鶯?”
  “那是卡蕾的哥哥魯柏特為她們取的名字,不過我相信還有另一种說法是‘風塵女郎’或‘神女’。”
  伯爵吃惊得忘了執轡,馬儿狂奔起來,他立刻收緊韁繩,然后說:
  “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當然知道。”同伴說:“假如社交界不能容納我,我就要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
  “我不相信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我最要好的朋友卡蕾去年來看我時,跟我詳細地說明過了。所有的公子哥儿都有情婦。大家都以為自己找的女人只屬于他自己,不再屬于別人。其實流鶯只要姘上一個男人,還是可以再挑選一個小白臉玩玩。”
  “難道你相信那种生活适合你嗎?”伯爵斟酌字匯,小心地問道。
  “總比生活在那個死气沉沉的老學校里來得精采。她們能夠教的我都會了。當然,我對情夫也要小心地選擇,以免浪費時間。”
  “但愿如此。”
  “能夠為所欲為,你說多有趣!不再有人老是跟在屁股后頭告訴我什么又做錯了,什么又不雅了什么的。”
  “有沒想過你會做些什么?”
  “到寶松園去看看煙火,開自己的馬車逛公園,每天晚上跳舞,自己擁有,棟房子,不必為結不結婚操心。”
  “你不想結婚?”
  “當然不想,那比當情婦還坏,永遠跟一個男人綁在一起,哼!卡蕾說,好象女人光把這個社會當作結婚菜市場。”
  “這是什么意思?”
  “她說每一個涉世末深的少女都在爭相釣金龜,只要男的有地位,有財產,胖一點、老一點都沒關系。還好我用不著想心這點,我自己有一筆非常巨額的遺產。”
  “當然咯。對了,假如你真有那么多財產,監護人會不會讓你用呢。”
  “我說過了,他從不給我回信。律師告訴我清單已經進給他了,只要他簽字就可以付錢給我。可是我需要馬上得到;現金。”
  “你最好想辦法得到那筆財產,總比干你說的那种職業。強。”
  “職業?”她怀疑地問,“流鶯也算是一种職業嗎?真有意思!”
  伯爵想好好地跟這個好辯的女人抬抬杠,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默默地皺著眉頭好象很專心地駕馭著馬車。
  他不知道該怎么對這個任性的小姑娘解釋。他确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多复雜。
  他可以想象得到,她如果一意孤行,必定會發現置身于一群荒淫無恥的流氓太保之間,他們無所事是,參加飛車党,竟駛于鄉道,目的只是尋找刺激。
  “不告訴我名字?”過了一會儿他問。
  “柏翠納……”她欲言又止。
  “應該還有個姓才對。”
  “我已經告訴你太多私事了。讓你知道太多是不聰明的,說不定你是我父親的朋友。”
  “那我更該勸阻你做那种不名譽的事。”
  “沒有人能阻止我。”拍翠納說:“我下定決心,等到能自立,就要跟監護人周旋到底。”
  “我想你一定沒問題的。”
  柏翠納微微一笑。
  “不曉得你有沒想到,說實在,我在逃學以前就准備好了。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什么准備?”
  “我籌了一筆款項。”
  “怎么籌的?”
  “我寄了一張自己做的清單給律師。”
  “什么清單?”
  “有關書籍、制服,還有各种雜費的繳費單,我想他們一定會怀疑,可是他們會給得很爽快。”
  女孩說得那么得意,伯爵也不禁微笑起來。
  “我看得出你很机靈,柏翠納。”
  “不得不如此。”她回答道:“除了該死的表姊艾黛莉之外,我在世上是無親無故。”
  伯爵默不作聲。半晌,柏翠納又接著說:
  “相信我一定能拿到錢獨立生活。只要我把自己弄成倫敦的話題,監護人就不得不把錢交出來。”
  “假定他不肯?”
  柏翠納歎了一口气:
  “當然,他不肯。那樣我只好等到滿二十一歲,才能獲得一半;等到二十五歲,我就可以得到全部了。”
  “我想,在所有遺言中,都可能有個但書——假如你結婚……”
  “是的。”柏翠納同意道:“可是我卻不愿結婚,把所有的錢交給我的丈夫去支配。”
  稍停,她又諷刺地加上一句:
  “他還不是會象我的監護人一樣,把錢統統吞下,不給我分毫。”
  “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樣。”伯爵溫和地說。
  “卡蕾說,這個社會充滿了‘淘金者’,一些紈褲子弟天天夢想著討個富婆,我看當流鶯還過得愜意些……反正我是當定了。”
  “對男人你似乎還不太了解。”伯爵道:“我不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一個特別迷人的男人作情夫。”
  相翠納沉思了一會儿,說:
  “我不要向他提出什么經濟要求,卡蕾的哥哥告訴她,他的情婦每年都向他揩一筆財產,她要馬、車子、賽西亞的房子和許多珠寶,可是打死他也拿不出那么多。”
  “我不知道卡蕾的哥哥是何許人;不過我以為他對公子哥儿的描寫不盡可靠。”
  “他叫維斯康孔勃。”柏翠納說:“卡蕾說他是個時髦人物。”
  這就是柏翠納知道的所有資料!伯爵暗暗地想。
  他認識維斯康,那是個相當樂天派的笨家伙。他很浪費父親莫孔勃侯爵給他的津貼。他的父親生活放蕩,搞得圣詹姆斯俱樂部人盡皆見
  仿佛看穿了他的沉默中若有所知,柏翠納問道:
  “你認識魯柏特?”
  “我見過他。”伯爵承認了。
  “卡蕾認為他會待我象丈夫一樣好。他一直需要錢。可是我不要丈夫,我要獨立。”
  “我希望你了解,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伯爵說。
  “那為什么有些女人會當流鶯?”
  “通常并不是因為擁有一筆遺產。”
  “有遺產也沒有用,假如不能得到手。”拍翠納說得好象很合邏輯。”
  “假如你听勸,”伯爵說:“我建議你,在做得過火以前先見見監護人比較好。”
  “那有什么用?”柏翠納激動起來:“他一定會气坏了,又叫警衛把我抓回學校,然后我又得重新再准備逃走。”
  “其實只要說明你年紀大了,不适合再呆在學校,而且同學都參加過成人舞宴,他會諒解的。”
  “諒解!”柏翠納嗤之以鼻:“他從來不知道什么叫諒解!為什么?為什么世界上男人這么多,爸爸偏偏要選他當我的監護人?我料定他是一個老古板、死腦筋,不知道什么叫快樂。”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這樣?”
  “因為爸爸自己過得很刺激、很冒險,可是他要保護我。他對我說過:‘寶貝,等你長大以后,希望你不要犯我犯的過錯。’”
  “他犯過什么錯?”
  “我不以為他有什么錯。比起我自己犯的算不了什么。”柏翠納答道:“他為了美女跟人決斗過很多次,我想大概就是指那些事吧!”
  她感歎一聲,無可奈何地攤出雙手,聳聳肩:
  “不管怎么樣,反正我現在是受那個畜生監護人控制。一想到我的錢鎖在他保險箱里,或者壓在他床底下,我就想尖叫起來。”
  沉默了一陣子,伯爵首先打破寂靜。
  “我說過我不想卷入你的逃亡事件,我也沒有承諾過什么,不過看在我們有緣相見,也許我能夠跟你的監護人說几句話。”
  柏翠納吃惊地瞪大眼睛凝視著伯爵。
  “你真要這么做?”她問,“你實在太好了!我完全改變對你的想法。”
  “你對我有什么想法?”伯爵好奇地問。
  “我以為你是一個相當高傲不屈,充滿智慧,可是對于無知無識的村姑又卻相當謙遜的老頭儿。”
  伯爵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你是我一輩子見過最刁滑的小鬼,我不相信你對自己的計划是認真的。不過我看你的性情非常浮躁,又怕你會認真。”
  “絕對認真。”柏翠納肯定地說:“假如你去見我的監護人,我得先躲起來。万一他不答應,那他一定找不到我,我就可以開始進行計划了。”
  “你的計划不但行不通,而且非常要不得。”伯爵嚴肅地說:“沒有一個自稱是淑女的人會想到做那個。”
  “哈!”柏翠納笑了:“我早知道話題遲早要繞到什么淑女的問題上:
  ‘淑女不戴手套不可出門!’
  ‘淑女不可以反問!’
  ‘淑女走在街上一定要人陪伴!”
  ‘淑女還未成年不准參加舞會!”
  “淑女的教條我可听夠了。這些教條就是要女人過著最可憎、最無聊、最委屈的生活。我要自由!”
  “你心目中的那种自由是絕對不可能的。”
  “只因為你認為我是淑女。”
  “是呀,你本來就是,這是你無法改變的。”
  “除非當個流鶯。”
  她沉默了半晌,然后若有所思地說:
  “我不知道她們是怎么干的,希望到了倫敦可以多看看她們。卡蕾說我馬上就可以認得出來,因為她們個個打扮得時髦,很冶艷,旁若無人地在公園里馳騁。”
  她停了一下,垂下眼瞼,偷偷瞥了伯爵一眼,然后加了一句:
  “當然,她們是有紳士陪伴啦。”
  “可是你指的那种女人不叫淑女,她們也沒有你擁有的遺產。”
  “想想那些紳士一定非常得意,否則不會又給馬車,又給珠寶的。”
  伯爵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儿她加上一句:
  “你的情婦一年要花費你多少錢?”
  伯爵又吃惊得忘了駕馭馬,尖銳地說:
  “不要再問這种問題了!不要再談這种女人了!你干你的去吧!你懂嗎?”
  “你怎么能說這种話?”柏翠納說:“你很清楚,你沒資格管我。”
  “我可以拒絕帶你走。”伯爵威脅道。
  拍翠納微笑地望望四周。
  現在他們已經走到通往倫敦的康庄大道,這儿交通十分頻繁,不但有私家馬車,兩輪的、四輪的,還有驛馬車。
  “假如我沒有一點道德感。”伯爵斷言:“我可以叫你下車,讓你自已跳火坑去!”
  “我不怕。假如你真要這樣做也沒關系。反正現在离倫敦很近了,我可搭便車,也可以雇一輛驛馬車,走完剩下的路。”
  “你到了倫敦准備住那儿?”
  “旅館。”
  “不會是什么高雅的旅館吧?”
  “我知道有一家。”相翠納說:“魯柏得告訴過卡蕾,他有時候跟流鶯到那家旅館休息,所以我想他們不會拒絕我的。”
  麻煩就是出在維斯康,伯爵憤怒地想道,他把妹妹的前途說得太容易了。
  “有沒听過日爾民街有家葛里芬旅館?”柏翠納問道。
  他听過,也知道那不是單身的年輕女人該住的地方,至少不适合象柏翠納這樣年輕純真的少女住。
  “我要直接帶你到你的監護人那儿!”伯爵大聲地說道:“我要把你的處境告訴他。我想至少可以答應你一點,最起碼他會听我說,希望他會做得合理一點。”
  “看在你的顯要身份,我想他會的。”柏翠納想了一下又說:“可是你必須駕象這樣漂亮的馬車去才行。”
  “你的監護人叫什么名字?”伯爵問。
  柏翠納沒有馬上回答,他知道她在考慮該不該信任他。
  瞧她猶猶豫豫的,伯爵開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該死!我是在盡力幫助你呀!”他說;“任何女孩子都懂得要感謝我。”
  “謝謝你帶我這么遠。”柏翠納從容地回答。
  “那你為什么好象不信任我?”
  “不是的,只因為我想你已經太老了,忘記年輕是什么了。”
  伯爵摸一摸臉頰。
  “老?”他想:“三十三算老嗎?”不過他想,對于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也許可以這么說。那是很公平的想法。
  他注視著柏翠納,從她眼里看出了她的淘气。
  “你是故意激怒我。”他控訴似地說。
  “好罷!既然你那樣傲慢,又把我帶得這么遠來了,”她訴苦似地說:“教訓我吧!就當我是個豆腐腦。告訴你,我可自以為非常聰明唷。”
  “至少你正在計划做的事并不聰明。”他斷然說。
  “看來我正在受你的監護,”她揶揄地說:“而且還相當愉快。”
  “啊?”
  “你就跟神一樣無所不能,永遠不會碰到象我這种平凡,人所碰到的麻煩和困難——真想丟你一塊石頭!”
  “你不是丟了皮包差一點就砸破我的頭嗎?”伯爵答道:“其實我真該例地不起,讓你以傷害罪被捕。”
  柏翠納促狹地笑著說:
  “我不會束手就擒,我會逃跑。”
  “有些事你似乎特別內行。”
  “不管是哪一种新鮮事,我都不會干得太差。你看,現在我不是正坐在最漂亮的馬拉的最漂亮的馬車上嗎?而且陪著……”
  她沒有說出口,轉過頭來望著伯爵。
  第一次注意到那雪白的領結、高及顎骨的領子、絲綢料的騎馬裝、緊身的黃色襯衣、一頭黑發、一頂高帽。
  “你是個紈褲子弟。”她叫了起來:“我猜的不會錯,我一直想認識象你這樣的人。”
  “不要談我。”伯爵說:“你還沒有告訴我監護人的名字,還有你的。”
  “好吧!我愿意下這個賭注。”柏翠納回答:“假如情況坏到不能再坏,我也會逃跑,你永遠找不到我。”
  “假如你破坏自己的名譽,弄得滿城風雨,你的企圖恐怕就很難實現了。”
  她開始格格地笑了。
  “你倒很知進退啊!我喜歡你的机智。”
  他的机智一直很受重視,在俱樂部里是有口皆碑。柏翠納這种拙劣的贊美使他諷嘲地撇撇嘴唇。他沒說話,等著柏翠納繼續饒舌。
  “好,”柏翠納歎了一口气:“我那個可怕粗暴的畜生監護人叫史塔佛頓伯爵。”
  “果然沒錯!”伯爵心想。
  以前种种歷歷如繪。
  伯爵的話,仿佛是擠牙膏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
  “你姓林敦,父親叫洛基·林敦,對不對?”
  “你怎么知道?”
  柏翠納瞪大了眼睛。
  “很不幸,我就是你的監護人。”
  “我不信,這是不可能的!第一,你不夠老。”
  “剛才你還說我太老了。”
  “可是我想我的監護人一定是老態龍鐘,滿頭白發,手持拐杖的老頭儿!”
  “很抱歉,令你失望了。”
  “那么,如果你真是我的監護人,那你把我的錢怎么了?”’
  “人格保證,原封不動。”伯爵說。
  “那你為什么對我那么殘酷?”
  “老實說,我完全忘掉你了。”
  柏翠納好像受到屈辱一樣顯得十分強硬。他連忙解釋道:
  “你父親去世時,剛好我在國外,等我回來,還有許多私事必須處理。因為我剛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和產業,不得不暫時把你的事擱在一旁。”
  “可是你卻告訴律師,把我送到哈羅門渡假。”
  “我告訴他用最好的辦法處理你的事。”
  “你認得我爸爸?”
  “你父親跟我在同一個團里。滑鐵盧戰爭前夕,許多軍人留下遺囑。他們拋妻棄子,背井离鄉,把一切后事托付給知己好友。”
  “爸爸年紀比你大。”
  “大多了。”伯爵同意:“我們一起打牌,對馬很有興趣。”
  “因為你對馬特別內行,所以爸才把我交給你監護,是嗎?”柏翠納苦澀地說:“不管他是在天堂或什么地方,只要他知道你把我搞得很慘就行了。”
  “很奇怪你爸爸后來為什么一直沒有改變遺囑?”
  “我猜他是沒有找到其他更适當的人,也沒想到會死得那么快。”
  “是呀,當然沒想到。是意外?”伯爵問。
  “有一次爸爸跟朋友喝醉酒,回家的路上,他們打賭爸爸不能跳過一堵高牆,爸爸總是經不住別人一激,結果……”
  “真不幸。”
  “我很愛他。”柏翠納道:“雖然有時候他很莽撞。”
  “媽媽呢?”
  “爸爸隨威靈頓將軍去打仗的時候,媽去世了。”
  “只留下表姊艾黛莉?”
  “是的。”柏翠納換個口气說:“除了你之外,恐伯沒有人會認為她跟任何年輕女人處得來。”
  “我想我應該容許你自己找一個伴婦。”伯爵道。
  “不需要。”
  “你應該有一位。”伯爵說:“既然是你的監護人,我會盡快為你找一位。假如你高興的話,我讓你有一個選擇的机會。”
  柏翠納怀疑地望著伯爵。”
  “你愿意在公開場合跟我吃飯?”
  “我想我有義務,”他答道:“不過柏翠納,我對你可是沒什么企圖,簡直不能想像跟一個你你這种剛滿十八的少女糾纏在一起的情形。”
  “我不要做少女;我要做流營。”
  “再听到那個字眼,”伯爵堅定地說:“我就給你一巴掌。真為你受了那么多教育感到惋惜。”
  “假如你再用這种態度對待我,”柏翠納反駁道:“我馬上就定,讓你永遠找不到。”
  “那我就把你的財產扣壓起來。”伯爵說:“你已經指控過我挪用你的錢。”
  “是不是這樣?”
  “不,當然不會,剛巧我非常富裕。”
  “希望你馬上把財產統統交給我。”
  “我想等你二十一歲給你一半,其余的等你二十五歲再給你。如果你結婚,就馬上全部給你。”
  柏翠納跺著腳,恨恨地說:
  “你只是學我的話說罷了。真后悔等杰勃的時候,沒有弄清楚你的身份就跟你走。”
  “你才幸運哩,”伯爵打趣地說:“恰巧我适時出現,又偏巧是你的監護人,好像童話故事一樣,我揮一揮魔杖,你就到倫敦來,在白金漢宮向女王行禮致敬;假如你愿意,還可以晉見攝政王,那時你就進入公子哥儿們的社交場合了。”
  “你是說假如我受你的監護,就會成為大家注目的對象嗎?”
  “當然,而且你還是個繼承人。”
  “我不想結婚,就算你給我找一位适合的對象也一樣。”
  “假如你以為我是在關心你的婚姻前途,那你就錯了。”伯爵說:“我要給你找一位護花使者。我的房子非常大,你可以暫時住在那儿,假如你對我惱火或厭倦,我會給你租一幢房子。”
  “我可不可以再見列你?”柏翠納好奇地問。
  “不能經常見到。”伯爵坦白地回答:“我的時間排得很緊湊,有許多事情要辦。而且,坦白說,我對年輕少女感到很煩。”
  “如果你指的是我在學校碰到的那些女孩子,我一點也不奇怪。”柏翠納說:“但是,她們畢竟會慢慢變成有智慧又机靈的女人,你跟她們在一塊儿,一定會瘋狂地愛上她們。”
  “誰教你的?”伯爵又被嚇倒了。
  “卡蕾說,所有時髦的紳士都有情婦,攝政王不也是嗎?而且所有最漂亮的女人都有情夫,對不對?”
  “少提那個蠢女人的道听途說,”伯爵激動得要發怒,“這樣我們相處一定會愉快多了。”
  “那可是真的,不是嗎?”柏翠納問。
  “什么是真的?”
  “你跟許多漂亮女人相好過!”
  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柏翠納不知趣地追問使得他火冒三丈。
  “不要再說這些不正經女人說的話。”伯爵震怒了,“假如我帶你去高級的社交場合,你還要提這些情婦啦,或者其他你跟我講的下流人物,不被女主人赶出門才怪!”
  “你很不公平,”柏翠納抱怨道:“先頭你不斷問我問題,我都照實回答。反正我后悔莫及,一直沒扯謊過。可是,請問,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監護人?”
  伯爵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
  “我不相信任何女孩子有你的机會而不會成功的,可是如果你的舌頭不矯正矯正,我看你會失敗。”
  “在學校里我是很謹慎。”柏翠納說,“我下過決心,一旦逃了出來,就要為所欲為,不管是對還是錯。”
  “你所有的態度都錯了。”伯爵嚴肅地說;“一個教養好,行為端庄的淑女該參加成人舞宴,選擇對象結婚,不該知道那些社會的黑暗面。”
  “你是說流鶯和風塵女郎?”
  “是的。”
  “卡蕾什么都知道。”
  “卡蕾的哥哥很明顯地對妹妹一點責任感也沒有。”
  “我感到魯柏特跟我有許多共通點。”
  “也許。”伯爵說:“在那种場合下,他會跟你結婚的。如果他將來繼承他父親的爵位,在商場上我又有一個可靠的盟友了。”
  “去你的!”相翠納尖叫起來:“你說話好像那些把女儿送到婚姻市場去拍賣的市儈。”
  她激動地繼續說:
  “魯柏特要的是我的錢,而你以為我要他的地位。好,讓我把話說明白,親愛的監護人,我不愿意跟任何人結婚,除非我改變對男人的一切看法。”
  “除了那位教區牧師外,你對男人一無所知。”
  “去你的,你在用我自己的話來譏諷我。好吧!就算我不了解,但是就是在倫敦,他們總听說過愛這個東西吧?”
  “很惊訝你也听說過。這是你第一次提到那個不可捉摸的情緒字眼。”
  “我思索過。”柏翠納嚴肅地說:“想了很多。”
  “很高興听到這句話。”
  “不過我感到自己永遠不會体驗愛的滋味。”
  “為什么?。”
  “因為在學校里,同學每次談到愛,都顯得非常感傷。她們一談到假日碰到的某些男人,個個都是英俊瀟洒的美男子。她們往往在睡覺的時候把男朋友的名字塞在枕頭下,希望晚上能夠夢見他。卡蕾還被吻過呢。”
  “可以想像得到。”伯爵揶揄地說。
  “她說第一次被吻之后,感到非常失望,完全不是想像的那回事。第二次好些了,可是也沒有什么羅曼蒂克。”
  “那她想像的接吻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但丁對貝翠絲,或是羅密歐對朱麗葉的感受。但是我相信平凡人是辦不到的。”
  沉默了一會儿,柏翠納接著說:
  “決不讓任何人吻我,除非我真正想要。當然我也很想嘗一嘗,那樣就可以跟人家一起批評接吻的滋味了。”
  “其實,你對人生一無所知。”伯爵刻薄地說:“你只知道卡蕾告訴你的。她那一套又是從她哥哥學到的二手貨。我勸你重新体驗人生,放棄那些成見。”
  “當然,也許事實比我預期的要好。”
  “但愿如此。”
  “可不可以買許多新衣服?”
  “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你肯花錢。”
  柏翠納滿足地舒了一口气。
  “男人會用崇拜的眼光看我,欣賞我的風度舉止。”
  “到現在為止,我對你所說的還沒什么印象。”伯爵批評道。
  “還沒有机會嘛。只要真正進入情況,我想我會自然些。”
  “希望不會,”伯爵說,“你說的自然令我起雞皮疙瘩。”
  “你太認真了。”柏翠納說:“我早說過,你已經忘了年輕豪放的日子。假如我真的去參加成人舞宴——你的建議,一定成為倫敦從來沒有過的最突出、最轟動、最風靡的少女。”
  “我就怕這個。”伯爵歎道。
  “瞧!你又變得頑固高傲了。”柏翠納嘲弄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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