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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四天以后 馬薩諸塞州監獄

  瑪利亞·貝娜瑞亞克吃著她的最后一頓早餐,情緒良好。雖然今天午夜是她的死刑執行時間,但她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振奮,這樣充滿活力。雞蛋吃起來就像是最好的法國大廚做的,牛奶也比以前喝過的都更新鮮、更涼爽。她的每一個感官都高度敏感,即使最普通的事情也使她像一個孩子有了新發現一樣歡欣鼓舞。她身上那套囚服的藍顏色突然變得像矢車菊一樣純洁,她心里希望自己以前穿過這种顏色的衣服。被處決之前換了一個死囚房,對于她是一种奇妙的消遣。昨天下午的一大半時間她逐一比較這間牢房与先前住的牢房之間微妙的、但仍看得出來的差异,在比較過程中自娛自樂。當然,最使她感到快樂与安慰的是她知道自己身体的每一個細胞都含有簡單而又了不起的力量。
  她是被上帝選中的人。現在她知道并接受了這一點。她一直沐浴在上帝的基因里,現在她手里掌握著生死大權。再不用害怕任何人,任何事。想起与伊齊基爾神父的會面,她仍能感到一种過電般的刺激。當時她抓住他的手,為他治療潰瘍,她感覺到能量——力量——從她的体內流到他的体內。知道自己的能力從依稀記得的童年起并沒有減退,她精神异常振奮。与此相比,事后感到的疲勞算不了什么。
  她覺得与卡特博士的會面同樣使她感到滿足。她每次執行了刺殺總是感到一种正義的興奮。取人性命有一种原始的、純洁的快感,但沒有哪一次正義處決比得上拒絕卡特博士的要求給她帶來的莫大快樂。即使那些最震顫心靈的面對面的較量也難以相比。她發現殺戮是一回事,而拒絕給予生命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這是一种實質上的殺戮。有能力給予生命,但又故意不去使用這种能力,這种感受她以前從來沒有体驗過。這种感覺就像……像,……就好像她自己就是上帝。
  她听到從走廊傳來的看守們喀嚓喀嚓的腳步聲,現在她對這种聲音已經很熟悉了。她的精神指導這次來是最后一次看望她。
  九分鐘以后在會客室里她看著伊齊基爾神父疲勞但興奮的臉。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嗎?”她問。
  他點點頭,“作為你的精神指導我將与證人和監獄長一起參加你的處決。我們兄弟會的熟人已安排妥當,由有關人員值班來做必要的工作。”他頓了一會儿,“你仍然肯定這會成功嗎?”
  瑪利亞覺得伊齊基爾的關切很令人感動,“要有信心,我的神父。”
  “我确實對你很有信心,我的孩子,但我害怕等了這么久之后……”他慢慢停了下來,“我只是更愿用一种更……常規的營救辦法。”
  “但你能想出比這更好的方式來确保沒人怀疑我是誰嗎?這樣我就能證明我确實是被上帝選中的人。”
  伊齊基爾勉強地聳聳肩,撫弄著自己的紅寶石戒指。“我想你是對的。”
  “我知道我是對的。卡特博士會看處決嗎?”卡特博士將她和神父聯系在一起的可能性越小越好。
  “我想他不會來,”伊齊基爾·德·拉·克羅瓦說,“只有兩名被濫殺者的親屬受到邀請,科學家不在內。他忙著照顧他快死的女儿,沒有時間。不過他就是來,也不會對我們的計划造成威脅。他可能知道我是你的精神指導,但認為我只是在發現你擁有特殊基因之后才來找你的。畢竟我們等待了兩千年,所以在新救世主最后的日子里我應該和她在一起,這是正常的。”
  听到這些她點了點頭。也許他是對的。
  神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該走了,去檢查一下是否所有准備工作都已到位……”他猶豫了一會儿,緊張地撫弄著手上的戒指,突然又不想离開了。“在處決之前我可能沒空再來和你說話了……”他平常總是面無表情,可現在他的臉上卻像打開的一幅畫一樣充滿濃濃的情感。她看到了悲哀、悔恨、希望、恐懼,還有愛——是的,是對她的愛——所有這些情感給他臉上的線條涂上了色彩,就像一幅風景畫中云彩的影子。他繞過桌子走過來,站在她身邊。這一次他沒有跪在她面前,而是彎下身子擁抱了她。接下來他的行動讓她吃惊,讓她感動,她不由得熱淚盈眶:他在她左邊臉上吻了一下。
  她希望能以同樣的溫柔擁抱他,但手銬不允許她這么做。她眨眨眼睛忍住不听話的淚水,听到他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的孩子,我非常非常高興能及時找到你。”然后,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什么,他已經很快地直起腰,他的臉又變得毫無表情,“我要走了。”
  他走到門口,按了蜂鳴器,“愿你得到拯救。”他說著,跟她告別。
  她激動的眼睛里掠過一絲微笑,“我才能拯救正義的人們,并且懲罰不敬神的人。”
  看守打開門后,神父站在那里等他們將手銬從桌上松開,帶她朝門口走來。這時,他朝她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在舖著白地磚的走廊里,她拐向了左邊,朝通往死牢來訪客人接待室的門口走去,那里能看見外面世界明亮的陽光。平常看守們總是很快就催促她向右拐,沿著走廊往回走,經過死刑執行室,回到她的牢房去。但今天不知為什么他們停下腳步讓她站在那里目送伊齊基爾神父佝僂的身軀從她身邊离開,通過白色地道走向光明。
  她剛剛打算轉過身去,突然注意到他的肩膀緊張起來,他匆忙的腳步也停了下來。起初她以為他要轉回來跟她說什么,但是他卻抬起頭透過訪客接待區大門上半部分的強化玻璃往里看。門開了,一個高高的身影站在那儿。她雖然只站在十五英尺開外,但是很強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所以她看不清那人是誰。接著,那個人彎下身与神父握手。那人身后的光線勾勒出他的剪影,神父与他說話時,瑪利亞站在那儿看著。伊齊基爾看起來似乎有點尷尬,很想快點离開,可是他卻与那人談了好几分鐘,然后才點點頭,又和那人握手,從那剪影旁邊走開,走進遠處耀眼的陽光里去了。
  看守們沒有催促她走。神父走后門關上了,擋住了部分光線,她便認出那人是誰。卡特博士。顯然他是來看她的,奇怪的是她對此很反感。她希望离開這個地方以后去見他,她能迫使他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她不希望此時見到他,她還沒准備好。但她想到可以刺激刺激他,又覺得很開心。
  她等著他向自己這邊走來,可他只是站在那儿,十五碼以外,擺弄著左手里的一張疊起來的紙片。不知怎么地,他看上去變化相當大,与十一天之前來看她的時候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他很隨意地穿著一條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藍色馬球襯衫,可他的變化并不是在衣著上。后來他朝她笑了笑,她終于明白了變化在哪里。他的笑容不算特別傲慢,只是充滿自信。這使他看上去年輕些,甚至有几分小伙子的英俊。她現在悟出了他的變化在于他現在很幸福,可這個領悟卻使她感到害怕,這真是奇怪。當然這不是她所期望的。
  她看見他轉身回到門口,請后面的看守打開門。一股強光再次噴涌進來,等到門再次關上時她看到另一個小一些的身影和卡特博士站在一起,那人比伊齊基爾神父還要更矮小些。是一個頭戴紅色棒球帽的女孩。這孩子拉住科學家的手,但直到她朝她揮手——姿勢和照片里的一樣——瑪利亞才認出她是他的女儿,身患絕症的霍利·卡特。
  瑪利亞不明白。這女孩應該快死了,甚至已經死了。但除了戴著帽子的頭上沒有頭發,她看上去很健康,充滿活力的健康。
  這是什么鬼花樣?發生了什么事?
  瑪利亞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的思路,門又打開了,涌進來令人目眩的亮光,女孩不見了。這時候卡特博士才開始朝她走來。看守們像接受了信號一樣,將她押回會客室,將她重新銬在桌子上。
  湯姆·卡特走進會客室,坐在瑪利亞·貝娜瑞亞克對面時,他心里沒有仇恨。她注定要死,而霍利已經得救。他對此感到滿意。他覺得最值得同情的人是老伊齊基爾·德·拉·克羅瓦。剛才看到他身子佝樓的老態只有更加深了他對老人的同情。他想像著獻出畢生精力尋找一個人,到頭來卻發現這人是個死囚,即將永遠被帶走,這是一种什么滋味。
  湯姆今天到這里來,是因為他不能忍受讓瑪利亞死的時候以為自己胜利了。他需要讓她知道最終她的殺人狂熱和惡意報复都是徒勞的。他還想告訴她有關基因的事,那些挽救了他女儿生命的神奇基因。
  他回憶起上次他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情形。現在他的嘴里還能体會到那种害怕与憤怒的鐵腥味。但這次他用不著害怕瑪利亞·貝娜瑞亞克。他背靠在椅子上坐著擺弄著左手上的一張紙,等待著。
  “你的女儿怎么樣了?”過了一會儿她問道。
  “她死了。”他回答。
  “但我剛才看見……”
  湯姆點點頭,“是的,你看見了霍利。”
  “但我不明白,你剛剛說她死了。”
  “她曾經死去。但現在不了。”
  他看得出瑪利亞臉上大為吃惊的神色。
  “怎么會的?”她問道。
  “我用了那些基因。”
  “你用了基因?是我的基因嗎?”
  “不,我用了原有的基因。基督的基因。但是我本來可以用你的。”
  瑪利亞的戒心放松了下來,她的臉上露出奇怪的复雜感情。他看得出因為他的迦拿計划取得成功她感到十分惱火和憤怒。但他從她的目光里也看到了另外一种東西:興奮。
  “但你是怎么使用那些基因的?”
  湯姆打開了一直在擺弄的那張疊著的紙。上面的字清晰可見。“好的,我想你會覺得它們起作用的方式很有意思。”他朝前靠了靠,將手里的紙送到桌子這邊,瑪利業本能地將銬著的手掌心朝上,好像捧著一個吃飯的碗。他將紙頭放到她手里時注意到她右臂蒼白的皮膚上有一個十字形的傷疤。很明顯這是一個舊傷疤,但刀口凹凸不平,他這外科醫生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用大刀或匕首割的,不是用的精密器具。出于天生的好奇,他想問問她這是怎么回事,但他又想到她充滿暴力的過去,覺得還是謹慎為妙。
  于是他只是靜靜地等她看完紙上寫的東西。“恐怕我沒有用血寫這個,但我想‘傳道士’可能對《圣經》語錄感興趣。你知道這一段出自哪里?”
  “當然知道,”她毫不猶豫地以嘲弄的口气說,“《使徒行傳》,第二十章,第三十五節。”
  他暗自笑笑,“是的,我知道你會認得。這是我最欣賞的基督教誨之一。”
  她灰心地聳聳肩。“但我還是不懂,這跟基因起作用的方式有什么關系?”
  他不慌不忙地在椅背上靠得更放松些,想著該用什么樣的字眼解釋才恰當。這時候他看到她眼睛里深刻的仇恨。
  “你認為你贏了,是不是?”她說,顯然她認為他沒有贏。死到臨頭了,她還裝得好像仍然留有一招。
  他悲傷地搖搖頭,想起了奧利維亞、鮑勃·庫克和諾拉·盧茨,還有其他所有死去的人。“我不覺得我贏了。至少不是贏了你,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与你斗爭過。你的戰爭可能是針對我及我的事業,但我的戰爭是針對其它殺手,遠比你更致命的殺手。”
  瑪利亞緊咬著牙關,他都能看見她兩腮的肌肉緊張起來。
  “告訴我這段話跟基因有什么關系,”她再次要求說,一邊用手指戳那張紙,“告訴我這与我的基因有什么關系。”
  “好吧,”他說,“我告訴你。”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解釋。
  他說完了,卻沒想到瑪利亞是這樣的反應,她一點也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發怒,她看上去像挨了重重的一棒。她的傲气似乎全部消失了,在一瞬間他覺得看到了瑪利亞的恐懼。他站起身去按蜂鳴器時,她甚至連頭都沒抬。進來押她回去的看守不得不把她從椅子上拖出來。她的眼睛始終瞪著他給她的那張紙條,上面寫著“給予比索取更能得到保佑。”
  她現在總算懂得了這句話的含義,可湯姆卻不明白他告訴她的這一切為什么會對她有這么大的影響。難道他告訴她的這些話能改變什么嗎?再過几個小時她就要被處決了。她不可能指望活過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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