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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帕維達大道上午10時10分

  弗里德·巴克正在解決詹妮弗的所有難題。
  作為片子的開頭,詹妮弗需要一個步行去上班的鏡頭,配上馬蒂的畫外音簡介(“我們和前聯邦航空局官員,現在是一名頗有爭議的航空安全斗士弗里德·巴克談過。”)。巴克提議用塞帕維達大道作為拍攝地點,廣闊視野里是洛杉磯國際机場的南跑道。這很理想。他還謹慎地提起過去還沒有哪個攝制組使用過這個場景。
  接下來,她需要一個工作的鏡頭,還是畫外音(“自從离開聯邦航空局以后,巴克一直在堅持不懈地讓公眾對飛机設計缺陷引起關注——特別是諾頓公司N—22型飛机的設計。”)。巴克提議拍攝他的辦公室的一角,他的身后是擺滿一本本厚厚的聯邦航空局文件的書架,他面對攝像机,端坐在一張高高堆著技術手冊的寫字台旁,專心致志地翻閱這些手冊。
  再下去,她需要他那爛熟于心而且過甚其辭的夸張獨白,要他講得比較具体些,這樣瑞爾登在采訪中就不用花時間來涉及這些。巴克也打算這樣做。他知道空調、冰箱、電話和所有別的噪音來源的開關所在,拍節目的時候,他們需要把它們都關掉。巴克還准備好了一台監視器,隨時可以在他做評論時播放有線新聞网播出的545航班錄像帶。監視器是一台演播室水准的索尼一束三槍式,放在房間一個陰暗的角落里,這樣他們可以在拍攝中使用上頭的畫面。机上有一個視頻插口,他們可以直接選取畫面,并与他的口頭評論同步進行。巴克用的是一英寸錄像帶,所以圖像的質量非常好。他甚至還有一架N—22型飛机的大模型,他可以使用模型上机翼与机尾的可拆卸部分來演示飛行中究竟出了什么亂子。這架飛机模型就放在他寫字台上的一個架座上,所以看起來并不像是一個道具。巴克的打扮也挺适合現在的角色。非正式的襯衫和領帶,讓人聯想起一名工程師,一副權威的派頭。
  巴克也很上鏡。他看上去很放松。他的回答簡短干脆,從不使用晦澀難懂的行話。他似乎明白她會怎樣編輯錄像,所以就盡量不讓她受到任何限制。比方說,他在回答問題的過程中不去伸手碰飛机模型。相反,他總是先把問題回答完,然后再說:“說到這里,可以看一下這架模型。”等到她表示同意了,他才重复一遍剛才的回答,同時拿起模型飛机。他做的一切都很熟練自然,沒有任何支支吾吾或累贅笨拙。
  當然巴克不僅在電視上,在法庭上也是很有經驗的。唯一的問題是他并未表現出強烈的感情色彩來——沒有震惊,也沒有義憤。与此相反,他的口气、他的風度、他的姿勢語言暗示出一种深刻的痛惜和遺憾。發生這种情況真是不幸。沒有采取任何措施改正失誤真是不幸。這么多年來掌權人就是不听他的話更是不幸。
  “几年來這种飛机的前緣縫翼一共已經出過八次問題了。”他說。他把飛机模型舉在臉前,把它轉了個身,這樣在攝像燈光照耀下不會反光。“這些就是前緣縫翼。”他說著從机翼前拉出一塊滑板。他把手縮回去,然后說,“你們可以看到特寫鏡頭。”
  “我晚了一步,沒拍下來,”攝像師說,“你能再來一遍嗎?”
  “當然可以,你用廣角了嗎?”
  “兩個加倍廣角。”攝像師說。
  巴克點點頭。他停頓片刻,接著重又開始。“几年來這种飛机的前緣縫翼一共已經出過八次問題。”他再次把模型舉起來,不過這次他事先就把它轉過來,所以不反光了。“這就是前緣縫翼。”他說著把机翼前的滑板拉了出來。他再次停下。
  “這次拍下來了。”攝像師說。
  巴克繼續說:“前緣縫翼只在飛机起飛和降落的時候才打開。在飛行過程中,它們是折疊起來收進机翼里的。但眾所周知的是,諾頓公司N—22型飛机的前緣縫翼在飛行過程中會自動打開。這是設計上的錯誤。”他又暫停片刻。“我現在要把事情是怎樣發生的演示給你們看,拉出廣角來讓你們看到整個飛机。”
  “拉廣角。”攝像師說。
  巴克耐心地等了一會儿,然后說:“這种設計錯誤的結果就是,當前緣縫翼打開的時候,飛机的机頭就會朝上,像這個樣子,构成失速的危險。”他把模型微微翹了翹。“在這种情況下,几乎不可能控制;如果駕駛員試圖恢复水平飛行,飛机就會做出過度的反應,立刻進入倒栽狀況。駕駛員再次修正,企圖使飛机從倒栽狀況中解脫出來。結果飛机立刻又進入爬升狀態,然后又是下栽。接著再次爬升。545號航班上發生的就是這樣一回事。這就是乘客死亡的原因。”
  巴克暫停片刻。
  “現在我們結束模型的話題,”他說,“所以我現在把它放下來。”
  “好。”詹妮弗說。她一直從放在地上的監視器上觀看巴克。此刻她在考慮她可能很難剪接從廣角鏡頭到放下模型的這一段。她真正需要的是重复一遍——
  巴克說:“飛机倒栽,然后爬升,接著再一次倒栽。545號航班上發生的就是這樣一回事。這就是造成乘客死亡的原因。”帶著一臉的遺憾,他把模型放下。盡管他動作很輕,但他的手勢看上去是在暗示著飛机的墜毀。
  詹妮弗并沒有看走眼。這不是什么采訪,實際上倒成了一場表演。這年頭,講究技巧已不是什么少見多怪的事。越來越多的采訪對象似乎都對攝像机角度和剪接過程挺在行的。她曾經見過公司經理濃妝艷抹地接受采訪。剛開始的時候,搞電視的人對這种新的矯揉造作感到不可思議,但到后來也就習以為常。畢竟他們的時間很緊張。他們總是匆匆忙忙地從一處奔到另一處。一個預先准備好的采訪對象,不管怎么講,總算使他們的活儿干得輕松多了。
  但就是因為巴克干得太順暢了,拍攝過程也太順利了,她就不想讓巴克這么膚淺地走走過場。她今天工作的最后一部分就是問一些基本的問題,以防馬蒂到時候時間不夠或是根本忘記問。
  她說:“巴克先生?”
  “嗯?”他朝她這邊轉過來。
  “檢查一下鏡頭距离。”她對攝像師說。
  “遠了點。朝攝像机跟前挪近一點。”
  詹妮弗挪動一下椅子,這樣她就正好坐在鏡頭旁。巴克稍稍動了動,面對她現在的位置。
  “他現在看上去好多了。”
  “巴克先生,”詹妮弗說,“你以前當過聯邦航空局的雇員……”
  “我曾經為聯邦航空局工作,”巴克說,“但后來离開了這個部門,因為我不同意他們對制造商放任不管的態度。諾頓公司的飛机就是這些馬虎放縱政策的結果。”
  巴克再次顯示了他的技巧:他的回答是一种完整的陳述。他明白他更像是在攝像机前侃侃而談地做些評論,而不是對一個問題進行回答。
  詹妮弗說:“圍繞你离開聯邦航空局的事有一些不同的議論。”
  “我對有關我為什么离開聯邦航空局的一些說法很熟悉。”巴克說著,又是在進行陳述。“但事實是我的辭職使這個机构很難堪。我批評了他們的工作方法。當他們拒絕對我的批評做出反應的時候,我就走了。所以,對他們現在還在試圖詆毀我,我是毫不吃惊的。”
  她說:“聯邦航空局宣稱,你向新聞界泄露了材料。他們說他們因此解雇了你。”
  “聯邦航空局有關我的說法從來沒有任何證据。我從來沒有見到聯邦航空局提出過片言只語的證据使他們對我的批評站得住腳。”
  “你為布拉德利·金律師工作嗎?”
  “我曾几次作為法律案件的航空專家證人出庭作證。我認為有專業知識的人站出來講真話是很重要的。”
  “布拉德利·金付你錢嗎?”
  “任何專家證人花費的時間和金錢都應該得到補償。這是標准程序。”
  “你是布拉德利·金的全時雇員,這難道不是真的嗎?你的辦公室,辦公室里的一切,我們現在見到的這一切全都是金付的錢,這難道不是真的嗎?”
  “我是由華盛頓非贏利性的航空研究院資助的。我的工作就是促進民用航空的飛行安全。我盡我所能地使天空中的旅行者平安無事。”
  “巴克先生,你難道不是一名受雇的專家嗎?”
  “我對航空安全持強硬的觀點。我被与我持相同憂慮的雇主所雇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你對聯邦航空局有什么看法?”
  “設立聯邦航空局的動机是良好的,但它具有雙重的工作使命,既要對航空旅行進行管制,又要幫助其進行宣傳促銷。這個机构必須進行全面改革。它和制造商之間的關系太過親密了。”
  “你能給我一個例子嗎?”這是一种提示。她從先前的交談中已經知道他要說什么了。
  巴克再次做了陳述。“有關這种親密無間的關系,一個最好的例證就是聯邦航空局對待許可證頒發的方式。為一种新型飛机頒發許可證所需要的文件并不由聯邦航空局來保存,而是由制造商自己來保存。這一點恐怕很難說是恰當的。這簡直是讓狐狸來保護雞窩。”
  “聯邦航空局是不是干得很漂亮?”
  “恐怕聯邦航空局干得极為差勁。美國人的生命被毫無必要地置于危險之中。坦率地講,現在是徹底革新的時候了。否則的話,乘客還會繼續去送死,就像他們在諾頓飛机上那樣。”他慢吞吞地朝辦公桌上的模型指了指,這樣,攝像机就能穩穩地跟定他。“在我看來,”他說,“那种飛机上發生的事……是丟人現眼的奇恥大辱。”
  采訪結束了。攝制組成員收拾設備的時候,巴克朝詹妮弗走過來。“你們還見別的什么人嗎?”
  “下一個是杰克·羅杰斯。”
  “他是個好人。”
  “還有諾頓的什么人。”她翻翻筆記本。“一個叫約翰·馬德的人。”
  “啊,”
  “什么意思?”
  “馬德是個很會花言巧語的家伙。他會向你講一大套适航指令之類的模棱兩可的鬼話。一大串聯邦航空局讓人听不懂的行話。事實上,他是N—22型飛机的項目經理。他負責那种飛机的研制開發。他曉得這里頭有問題——他本人就是問題的一部分。”
   
諾頓公司外上午11時10分

  經歷過巴克事先演練過的流暢表達之后,記者杰克·羅杰斯讓人吃惊不小。他身穿一件很土气的橙綠色的休閒外套,花格領帶在監視器上抖動不已。他看上去像個高爾夫球手,打扮得花哨漂亮地來參加求職面試。
  詹妮弗開始什么也沒說,只是向這位記者的到來表示謝意,讓他在鐵絲网前站好,背后是諾頓飛机制造公司。她和他先粗略地把她准備好的問題過了一遍,他的回答簡短而帶點猶豫。他很興奮,并且极力想討好詹妮弗。
  “天啊,真熱,”她轉身對攝像師說,“我們准備好了嗎,喬治?”
  她又轉身面對羅杰斯。音響員解開羅杰斯的襯衫扣子,把小話筒別在他的領子上。在准備工作繼續進行的時候,羅杰斯開始冒汗了。詹妮弗把女化妝員叫來給他擦汗。他似乎輕松了一些。接著借口天太熱,她說服羅杰斯把休閒外套脫了搭在肩膀上。她說這會使他具有一個勤奮工作的記者的形象。他連忙感激不盡地表示同意。她又建議他松開領帶,他也連忙照她的意思辦了。
  她又走到攝像師身邊。“現在怎么樣?”
  “不穿外套要好一點。但那條領帶太可怕了。”
  她回到羅杰斯身邊,滿臉堆笑。“效果很好,”她說,“你能試試把領帶摘下來,再把兩只袖子卷起來嗎?”
  “哦,我從來不那樣干,”羅杰斯說,“我從來不卷袖子。”
  “這會讓你給人家一种既堅強又隨和的印象。你知道,把袖子卷起來表示隨時准備戰斗。一個沖勁十足的記者。就是這樣。”
  “我從來不卷襯衫袖子。”
  她皺皺眉頭。“從不?”
  “是的,我從不。”
  “好吧,我們談的只是你在電視上的一种形象。這樣你在攝像机前就會表現得更堅強,更果斷,更有力。”
  “我很抱歉。”
  她心里想,“這是怎么回事?絕大多數人為了上《新聞線》愿意干任何事。他們甚至會穿著三角褲來接受采訪,如果她向他們提出來的話。有几個的确就這樣做了。而現在的這個蠢不可及的報紙記者竟固執己見,他才掙几個錢?一年3万美元?那還不到詹妮弗一個月的開銷呢。”
  “我,啊,不能,”羅杰斯說,“因為,啊,我有牛皮癬。”
  “沒關系。化妝師!”
  羅杰斯把外套搭在肩膀上,領帶扯下去,襯衫袖子高高卷起,站在那儿回答她的問題。他說起話來雜亂無章,每次回答要說個三四十秒鐘。要是她把相同的問題問兩次,希望得到更簡短些的回答,他就開始淌汗,結果回答得更長。
  他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停下來給他擦汗,并且重新化妝。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保證說,他干得很了不起,他說的正是她想要的等等。
  他要說的的确不錯,但他沒辦法有力地表達出來。他似乎不明白她正在做的是一种裝配組合式的工作,平均每個鏡頭長度必須少于三秒鐘。他們在切換到別的鏡頭之前,留給他的鏡頭只夠他說一句話或是只有一句話的一個片斷。羅杰斯非常誠懇,也在努力想把事做好,可是他正在把詹妮弗埋進那些她無法使用的細節里頭,或是她毫不關心的背景里頭。
  到最后,詹妮弗開始擔心她可能根本無法使用這段采訪中的任何內容,她是在和這個家伙浪費時間。于是她采取通常她在這种情況下采取的步驟。
  “非常完美,”她說,“我們現在開始進入節目的收尾階段。我們需要一點強而有力的東西”——她握了握拳頭——“來結束。所以我要向你提出一些問題,你只能用一個簡洁的句子來回答。”
  “行。”羅杰斯說。
  “羅杰斯先生,N—22事故會使諾頓公司丟掉和中國的交易嗎?”
  “根据已發生的与此有關的事故頻率——”
  “對不起,”她說,“我只要一個簡單句。N—22會使諾頓公司丟掉和中國的交易嗎?”
  “是的,它的确會的。”
  “對不起,”她又說,“杰克,我需要的是像這樣的句子:‘N—22完全可能會使諾頓公司丟掉和中國的交易。’”
  “哦,好的。”他往下咽口唾液。
  “N—22會使諾頓公司丟掉和中國的交易嗎?”
  “是的,恐怕我得說它會丟掉和中國的那些交易。”
  耶穌啊,她想。
  “杰克,我需要你在句子里說到‘諾頓’。不然的話,我們就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噢。”
  “開始。”
  “在我看來,N—22完全可能會使諾頓丟掉和中國的交易。”
  她歎了一口气。實在是干巴巴的,沒有任何力量。他就好比是在談論他的電話賬單。但她的時間已經快花完了。“好极了,”詹妮弗說,“非常好,我們接下去。告訴我,諾頓是個內部麻煩不斷的公司嗎?”
  “絕對是的。”他說著點點頭,咽口唾沫。
  她歎口气說:“杰克。”
  “噢,對不起。”他吸了口气。然后他站在那里說:“我個人确實認為——”
  “等一等,”她說,“把你的体重壓在你前邊的這只腳上。這樣你就身体前傾面對攝像机了。”
  “像這樣嗎?”他調換了一下身体重心,微微前傾。
  “是的,就是這樣。太棒啦。現在開始。”
  記者杰克·羅杰斯站在那儿,站在諾頓飛机公司的鐵絲网外,外套搭在肩上,袖子卷得高高的。他說:“我認為毫無疑問諾頓公司是一家陷入嚴重麻煩中的公司。”
  然后他停下來,看著她。
  詹妮弗笑了。“非常感謝你,”她說,“你真棒。”
   
諾頓公司辦公大樓上午11時55分

  凱西在臨近中午時來到約翰·馬德的辦公室,發現他正在理直自己的領帶,把襯衫袖口往外拉拉平。“我想我們應該坐在這儿。”他說著指了指辦公室角落里的一張咖啡桌和几把椅子。“你都准備好了嗎?”
  “我想是的。”凱西說。
  “開始時讓我先來,”馬德說,“如果需要的話,我再請你幫助。”
  “行。”
  馬德繼續踱步。“保安部說南鐵絲网外有個攝制組,”他說,“他們在采訪杰克·羅杰斯。”
  “啊哈。”凱西說。
  “那個白痴。基督啊,我能想象得出來他會說些什么。”
  “你和羅杰斯談過了嗎?”凱西問。
  內部通話器響起來,愛琳說:“馬龍小姐到,馬德先生。”
  “請她進來。”馬德說。
  然后他大步朝門口走去迎接她。
  凱西見到走進來的女人時著實嚇了一跳。詹妮弗·馬龍還是個黃毛丫頭,不會比里奇曼的年齡大。她的年齡不可能超過28歲,或是29歲,凱西心里想。馬龍金發碧眼,非常漂亮——那种可以預料得到的標准的紐約式風格。她的齊耳短發微微襯托出她的性感。她穿著非常隨意:牛仔褲和白色T恤衫,藍色法蘭絨上裝和一個古怪的領子,一副時髦的好萊塢派頭。
  凱西看著她覺得很不舒服。就在這時候,馬德轉過身來說:“馬龍女士,我愿向你介紹凱西·辛格頓,我們事故分析小組的質量保障專家。”
  金發碧眼的丫頭露出一臉假笑。
  凱西和她握握手。
  你們肯定是在開玩笑吧,詹妮弗·馬龍心里想。這就是大工業公司的總經理?這個梳著滑溜溜的大背頭,穿著一套蹩腳西裝的神經質的家伙?還有這個就像是從郵購商品目錄里出來的女人是誰?辛格頓的個頭比詹妮弗高——這讓詹妮弗心里頭不快活——長得很好看,有一种健康明麗的中西部風格。她看上去像運動員,身段似乎很好,盡管她早已過了略施粉黛便可光彩照人的年齡。她臉上顯得勞累、緊張,顯然處在壓力之下。
  詹妮弗覺得失望。她花了一整天准備這次會面,磨礪著詞鋒。她想象中的是一個更為威嚴的對手。但相反,她像是回到了中學時代——和一位副校長及一名膽怯的女圖書管理員在一起。都是沒有气派的小人物。
  還有這間辦公室!狹小的空間,灰不溜秋的牆,便宜的實用家具。毫無特點。好在她不是在這儿拍片子,這間屋子太不上鏡了。總裁的辦公室是不是也這种樣子啊?如果也是這樣,他們就得另找個地方錄制采訪了。在室外,或者是生產線上,因為這個簡陋可怜的辦公室對這檔節目太不合适了。飛机是那么巨大,那么威猛,觀眾們決不會相信它們是由毫無生气的辦公室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們制造出來的。
  馬德領她到了就座的地方。他裝腔作勢的樣子就好像帶她去參加一個宴會。他讓她挑選坐在哪里,于是她就挑了一張背對窗戶的椅子,這樣,陽光就會照進馬德和凱西的眼睛里。
  她取出自己的筆記,整理一番。馬德說:“你想喝點什么?咖啡?”
  “有咖啡太好了。”
  “什么樣的?”
  “不加奶。”詹妮弗說。
  凱西觀察著詹妮弗整理她的筆記。“我會很坦率的,”馬龍說,“我們從一些批評者那里得到一些關于N—22的很糟糕的材料。還有關于這家公司運作管理方式的材料。任何故事都有兩面。我們要确保把你們方面對批評的回應也包含進來。”
  馬德一言不發,只是點點頭。他兩腿交叉坐著,大腿上放著一個拍紙本。
  “我們開始吧,”馬龍說,“我們已經知道太平洋航班上發生的情況。”
  真的嗎?凱西心里想,我們還不知道呢。
  馬龍說:“前緣縫翼出來了——打開了?——在飛行途中,飛机變得不穩定,上仰和俯沖,造成几名乘客死亡。每個人都看到了這個悲劇事故的片子。我們知道乘客正在考慮對公司進行起訴。我們還知道N—22飛机長時間來一直存在前緣縫翼的問題,聯邦航空局和公司兩方面都不愿予以正視并解決問題,盡管近几年來已經發生了九起事件。”
  馬龍停頓片刻,然后接著說:“我們了解到聯邦航空局在管制政策方面极端放任馬虎,甚至不要求提供許可證頒發所必需的文件。聯邦航空局允許諾頓把這些許可證文件保存在你們自己這里。”
  耶穌啊,凱西想,她真是什么也不懂啊。
  “讓我先從你最后提到的這點談起,”馬德說,“聯邦航空局實際上并不保存任何一家飛机制造公司的許可證文件,包括波音公司,麥道公司,空中客車公司和我們。坦白地講,我們倒真情愿聯邦航空局保管這些文件。但是聯邦航空局不能保管它們,因為這些文件包含各种專有情報。如果聯邦航空局占有這些情報的話,我們的競爭對手就可以利用信息自由法案弄到這些情報。我們的競爭對手真是巴不得這樣做呢!空中客車公司一直在國會游說,要求改變聯邦航空局的這一政策,其原因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了。所以,我猜你的這种關于聯邦航空局的想法可能來自空中客車公司的什么人。”
  凱西看出馬龍有些遲疑不決,低頭瞥瞥自己的筆記。她心想,一點不錯,馬德單刀直入地點出了她的消息來源。空中客車一定向她灌輸了這個念頭,也許就是通過它的宣傳分支机构航空研究院。馬龍明白不明白這家航空研究院是空中客車搞工業間諜活動的掩護机构?
  “但是難道你們不同意,”馬龍從容地說,“如果聯邦航空局讓諾頓保管它自己的文件,這种安排不是有點不負責任嗎?”
  “馬龍女士,”馬德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情愿由聯邦航空局來進行保管。但是信息自由法案不是我們編出來的。我們不是立法人。我們的的确确認為,如果我們花了几十億美元開發了一种專利設計,它就不應該無償地被我們的競爭對手搞到。按我的理解,信息自由法案的制訂使外國競爭者都能掠奪到美國的技術。”
  “那你是反對信息自由法案囉?”
  “一點也不。我只是說設計這個法律不是為了鼓勵工業間諜活動。”馬德在椅子里動了一下,“現在,你還提到了545號航班。”
  “是的。”
  “首先,我們不同意事故的發生是前緣縫翼展開的結果。”
  啊,凱西想,馬德要把自己置于尷尬的境地了。他現在說的話并不真實,而且很可能——
  馬德說:“我們現在正在對此進行調查。盡管由我現在來討論我們的調查結果還為時過早,但我相信你一定是听到了誤報。我猜你是從弗里德·巴克那里弄到這個前緣縫翼情報的吧?”
  “我們和包括巴克先生在內的許多人談過……”
  “你向聯邦航空局了解過巴克的情況嗎?”馬德說。
  “我們知道他是個有爭議的人物……”
  “他的話在事實方面是完全錯誤的。”
  “你認為這些都是不正确的?”
  “馬龍女士,它在事實方面是完全錯誤的。”馬德不耐煩地說。他指了指馬龍攤在桌上的文件。“我們不能不注意到你關于前緣縫翼事故的單子。你是從巴克那里弄到的嗎?”
  馬龍猶豫片刻。“是的。”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
  她把文件給了馬德。他掃視了一眼。
  馬龍說:“它是不是在事實方面是錯誤的,馬德先生?”
  “不,但它很不完整并且會造成錯覺。這份清單是根据我們自己的文件弄出來的,但它不完整。你知道關于适航性指令的事嗎,馬龍女士?”
  “适航性指令?”
  馬德站起身,走到他自己的寫字台旁。“每次出現涉及我們飛机的事故,我們都對這個事故進行徹底分析評价,找出事故真相和原因。如果是飛机的問題,我們就發出一份服務通告。如果聯邦航空局覺得我們的通告必須強制執行,它就會發出一份适航性指令。在N—22型飛机正式服役之后,我們發現過一次前緣縫翼的故障。法律要求國內航空公司對飛机進行維修以杜絕發生類似故障。”
  他拿著一張紙走過來,把它交給馬龍。“這才是一份完整的事件清單。”
  


  諾頓N—22型飛机前緣縫翼展開事故

  1.1992年1月4日,(DO)高度3.5万英尺,飛行速度0.84馬赫(前緣縫翼打開),阻力板/前緣縫翼手柄非人為移脫。44—8號适航性指令因此發出。
  2.1992年4月2日,(DO)飛机以0.81馬赫速度作巡航飛行時,前緣縫翼展開。据報一寫字板碰到阻力板/前緣縫翼手柄,44—8號适航性指令未執行,本可阻止事故發生。
  3.1992年7月17日,(DO)起初報告為嚴重湍流;但其后了解到前緣縫翼打開是阻力板/前緣縫翼手柄移位的結果。5名乘客受傷,3人傷勢嚴重。适航性指令未執行,本可阻止事故發生。
  4.1992年12月20日,(DO)在駕駛艙內阻力板/前緣縫翼手柄未移位情況下,前緣縫翼在巡航飛行中打開。兩名乘客受傷。51—29號适航性指令因此發生。
  5.1993年3月12日,(FO)飛机在0.82馬赫速度下進入失速前抖振。發現前緣縫翼打開,手柄不在上位鎖定位置。51—29號适航性指令未執行,本可阻止事故發生。
  6.1993年4月4日,(FO)副駕駛把手臂放在阻力板/前緣縫翼控制手柄上并將手柄壓下,打開了前緣縫翼。一些乘客受傷。44—8號适航性指令未執行,本可阻止事故發生。
  7.1993年7月4日,(FO)飛行員報告阻力板/前緣縫翼打開,飛机巡航速度為0.81馬赫。44—8號适航性指令未執行,本可阻止事故發生。
  8.1994年6月10日,(FO)在飛机巡航飛行中阻力板/前緣縫翼手柄未移位情況下,前緣縫翼打開。51—29號适航性指令未執行,本可避免事故發生。

  “划上線的句子,”馬德說,“在巴克先生給你的文件中都略去了。在發生第一起前緣縫翼事件后,聯邦航空局發出了一份改動駕駛艙內控制器的适航性指令。各航空公司必須在一年之內完成這項規定。有些公司當即照辦,另一些公司沒辦。如你現在所見到的,其后事故都發生在那些沒有更換控制器的飛机上。”
  “好吧,但還不太……”
  “請讓我說完。1992年12月,我們發現第二次故障,連接前緣縫翼的電纜有時會松動。維修人員難以發現問題所在。于是我們發出了第二份服務通告,增加了一個電壓測量裝置,地勤人員就能更容易地檢查電纜是否符合技術參數。這就解決了問題。到12月份便一切都解決了。”
  “顯然沒有,馬德先生,”馬龍說著指了指單子,“你們在1993年和1994年出現多次故障。”
  “只是發生在外國航空公司,”馬德說,“你看見那個注釋DO和FO嗎?它的意思分別是‘國內航空公司’和‘國外航空公司’。國內航空公司必須執行聯邦航空局的适航性指令,但外國航空公司不在聯邦航空局的管轄范圍之內。他們并不總是進行更換。1992年以后,所有的事件只涉及到那些不做更換的外國航空公司。”
  馬龍快快掃了一眼清單。“所以你們在完全知曉的情況下允許航空公司繼續使用不安全的飛机?你們就坐在那里听之任之無所作為,這難道就是你想告訴我的嗎?”
  馬德忍耐著咽下一口气。凱西以為他會發火,但他沒有。“馬龍女士,我們制造飛机,我們不經營航線。如果印尼航空公司或是巴基斯坦航空公司不執行适航性指令,我們不能強制他們去執行。”
  “好吧,如果你們的所作所為僅限于制造飛机,那就讓我們來談談你們在這方面干得怎么樣吧。”馬龍說,“看看這份清單,你們一共在前緣縫翼方面做過多少次設計上的變動?八次?”
  凱西想,她一竅不通。她也不在听。跟她講的她一樣也沒听進去。
  “不對,只有兩次變動。”馬德說。
  “但這里發生過八次事件。你得同意那……”
  “是的,”馬德慍怒地說,“我們現在不是在談事件,我們談的是适航性指令,只有兩次适航性指令。”他開始惱羞成怒,臉漲得通紅。
  “我明白了,”馬龍說,“所以,諾頓這种飛机上的前緣縫翼有兩個設計問題。”
  “兩次修正。”
  “兩次對你們原有的錯誤設計的修正,”馬龍說,“這還僅僅是前緣縫翼的。我們還沒談到阻力板,或是机尾舵,或是燃油箱和飛机的其他部分。僅僅是這一個小小的系統就有過兩次修正。你們在把飛机賣給毫無疑慮的客戶之前,難道沒有測試過嗎?”
  “我們當然測試過,”馬德從咬緊的牙關中迸出這句話,“不過你得明白——”
  “我明白的是,”馬龍說,“你們的設計錯誤造成了死亡事件,馬德先生。那种飛机是一個死亡的陷阱。你們好像對此毫不關心。”
  “看在上帝份上!”馬德兩手一揮,從椅子里蹦起來。他在房間里跺著腳亂轉。“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几乎是太容易了,詹妮弗心想。事實上,這的的确确是不費吹灰之力。她對馬德裝模作樣的大光其火心存疑慮。隨著采訪的進程,她開始對這個人有了不同的印象。他不再是那個中學副校長了。他要聰明多了。她是從觀察他的眼神中意識到這一點的。當被問到問題的時候,大多數人會不由自主地轉動他們的眼珠。他們會朝上翻,朝下望,朝兩邊轉。但馬德眼光中沒有絲毫的游移,只有平衡与冷靜。他完全控制了自我。
  而她現在疑心他還是控制得很好,發脾气的樣子也是有意裝出來的。為什么呢?
  她倒并不真的為這個擔心。她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要把這些人惹翻,使他們憂心忡忡束手無策,然后乖乖地安排她去見總裁。詹妮弗打算讓馬蒂·瑞爾登去采訪總裁。
  這一點對她的片子是生死攸關的。如果《新聞線》對N—22型飛机進行嚴厲的抨擊,而公司方面只是推出個中層的小人物或是搞個新聞的蠢貨來抵擋搪塞一番,那這檔節目的基礎就給挖空了。但是如果她能把總裁弄到攝像机前頭來的話,她的整個段子就在可信性方面大大上了個檔次。
  她需要總裁出面。
  事情進展順利。
  馬德說:“你來解釋,凱西。”
  凱西對馬德的暴跳如雷大大吃了一惊。馬德是出了名的坏脾气,但在新聞記者面前發火是一個重大的策略失誤。而現在仍然滿臉通紅、气鼓鼓地坐在寫字台后的馬德卻說:“你來解釋,凱西。”
  她轉身面對馬龍。
  “馬龍女士,”凱西說,“我認為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對飛行安全感到責無旁貸。”她希望以此來解釋馬德的勃然大怒,“我們對產品的安全性承擔了道義上的責任,而N—22型飛机已經有了一個极好的安全紀錄。如果我們的一架飛机的确出毛病的話——”
  “是的确出了毛病。”馬龍說著平和地看著凱西。
  “是的,”凱西說,“我們目前正在對這一事件進行調查。我是正在進行調查的小組成員。我們現在正夜以繼日地工作,力圖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你是說前緣縫翼為什么會打開?但你得明白,這事以前發生過好多次了。”
  凱西說:“在這一點上——”
  “听著,”馬德說,“這并不是他媽的什么前緣縫翼。弗里德利克·巴克是個無可救藥的酒精中毒者,是個卑鄙律師花錢雇來說謊的人。沒有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會听他的。”
  凱西咬咬自己的嘴唇。她不能當著記者的面和馬德發生沖突,但是——
  馬龍說:“如果不是前緣縫翼的話——”
  “不是前緣縫翼,”馬德堅定地說,“我們將在24小時后發表一份初步報告,它將得出結論證明這一點。”
  凱西心想:什么?他在說什么?根本沒有什么初步報告的事。
  “真的嗎?”馬龍輕聲問道。
  “不錯,”馬德說,“凱西·辛格頓是事故分析小組的新聞聯絡官。我們會再和你聯系的,馬龍女士。”
  馬龍似乎意識到了馬德正要結束采訪。她說:“不過我們還有許多東西需要再談一談,馬德先生。還有邁阿密轉子爆炸的事,以及工會反對中國交易的事——”
  “哦,你快說吧。”馬德說。
  “根据這些指控的嚴重性,”她繼續說,“我認為你們會考慮我們提出的給總裁埃格頓先生一次做出反應的机會。”
  “這是不可能的。”馬德說。
  “這符合你們自己的利益,”馬龍說,“如果我們不得不說總裁拒絕和我們談,那听起來——”
  “喂,听著,”馬德說,“讓我們廢話少說。沒有太平洋公司事件,也就沒有你的故事。我們明天將就太平洋航空公司班机事故發表一份初步報告。你將得到詳細的報告。目前只能暫時到這里了,馬龍女士,謝謝你能來。”
  采訪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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