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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這是一間寬闊的、天花板低低的、舖著白色瓷磚的房間,吊在頂上的熒光燈把房間照得透亮。六張不銹鋼桌子一字擺開,每張桌子都和房間一頭的傾倒槽相連。其中五張桌子空著,安吉拉。布萊克的尸体躺在第六張桌子上,尸体正在解剖,兩位警察局的病理學家和莫里斯俯身對著尸体。
  莫里斯平生見過許多尸体解剖,但他作為外科醫生參加的尸体解剖通常是不同的。今天,這兩位病理學家開始解剖之前花了將近半個鐘頭來檢查尸体的外表和拍照,他們把大量注意力集中在傷口的外表以及他們稱之為傷口的“外延撕裂”表面上。
  其中一位病理學家解釋說這傷口表明是由鈍器造成的。器具沒有割破表皮,而是頂住表皮,在繃緊的地方頂出一道裂口,然后戳了進去,但起先頂破的那塊表皮始終稍前于鈍器在深處捅出的傷口。他們還指出,有几處皮膚上的汗毛被硬捅入了傷口——這進一步證明傷口是鈍器所為。
  “是什么樣的鈍器?”莫里斯曾問過他們。
  他們搖搖頭。“還無法知道。我們得查看一下穿透深度。”
  穿透深度是指凶器進入身体的深度。确定穿透深度很困難:皮膚是有禪性的,往往會反彈成原來的形狀,皮下組織在死亡前和死亡后會發生移動。所以這是費功夫的事。莫里斯累了,他的雙眼作痛。過了一會儿,他离開解剖室,走到隔壁的警署實驗室,那姑娘手袋里的東西部擺在實驗室的一張大桌子上。
  三個人在做檢查工作:一個在辨認物件,一個在做記錄,還有一個在貼標簽。莫里斯一聲不吭地看著。大多數東西都是很普通的:口紅、連鏡小粉盒、汽車鑰匙、皮夾、衛生紙、口香糖、避孕藥、通訊錄、圓珠筆、眼影水、發夾,還有兩包火柴。
  “兩包火柴,”一位警察拉長聲音說,“上面都有机場瑪麗娜飯店的標記。”
  莫里斯歎了口气。他們這么慢悠悠地耐心檢查著,這不會比解剖尸体的工作好受多少。他們真以為他們這樣能找到什么嗎?他覺得這慢條斯理的例行公事簡直無法忍受。珍妮特·羅斯把這种不能耐心等待、急于要采取決定性行動的行為稱為“外科醫生病”。有一次,在研究室考慮第三階段候選人——一個名叫沃莉的女人——的一次會議上,莫里斯強烈爭辯要把她做為手術候選人,盡管她有一些其它的問題。羅斯曾放聲大笑,說這是“沖動失控”的表現。當時,他真想殺了她解解心頭之恨,他的這种要殺人解恨的心情在埃利斯站出來說話的時候并沒有平靜下來。埃利斯以一种不偏不倚的冷靜語气說,他也認為沃莉大大不适合做手術候選人。莫里斯感到被人當面潑了一盆冷水,盡管麥克弗森說他認為這個候選人有一定的价值,并且應該能夠列入“可能候選人”名單并保留一段時間。
  沖動失控,他想,去她媽的。
  “机場瑪麗娜飯店,嗯?”一個警察說,“那不正是空姐們呆的地方嗎?”
  “我不清楚,”另一個警察說。
  莫里斯几乎什么也沒听見。他揉揉眼睛,決定再喝點咖啡,他已連續三十六小時沒合眼了,也撐不了多久了。
  他离開房間,上樓去找煮咖啡器。這樓里肯定有咖啡。即便警察也要喝咖啡,每個人都喝咖啡。接著,他停下腳步,打了個寒戰。
  他對机場瑪麗娜飯店有所了解。到了一個滑稽的小個子英國人,這個人曾在醫院作了一次講座,他告訴外科醫生說手術很快就將由另一個世界的外科醫生來做了——他將用机器人的手和衛星發送的信號來工作。這個看法雖顯得不可思議,但他的外科同行都對此感到不安起來。
  “哈斯凱爾西面的弗恩特拉高速公路上,兩車相撞,交通受阻。計算机顯示時速為十八英里。”
  他發覺自己正專心听著交通信息報告。計算机或不是計算机,這都無所謂,但交通信息報告對住在洛杉磯的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你自然會學著注意交通報告,就像這個國家其它地方的人會自然而然地注意天气預報一樣。
  莫里斯是從密歇根搬到加利福尼亞的。剛到這里的頭几個星期,他曾問過人家某天晚些時候的气候會怎樣或第二天的天气怎樣。對他來說,這是初來乍到者能問的最自然的問題,也是打破尷尬的自然話題。但他得到的是人們惊奇不解的眼色。之后,他認識到自己到了世界上寥寥可數的几個對天气不感興趣的地方之一——這里的天气變化不大,人們很少談論它。
  但是汽車就截然不同了!這可是一個你不得不著迷的話題。對于你開什么樣的車,你如何喜歡它,車是否可靠,你的車有些什么問題等等,人們總是興趣盎然。同樣,開車的經驗,糟糕的交通,你發現的捷徑,你經歷的事故等等,也總是受歡迎的話題。在洛杉磯,任何与汽車相關的事都是嚴肅的,你花多少時間和精力都是值得的。
  他想起一位天文學家曾經說過的話,這句話是對洛杉磯人的這种极度愚蠢的最好證明。天文學家說假如火星人來看洛杉磯,他們很有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汽車是這個地區的主要生命形式。而從某种意義上說,他們的結論是正确的。
  他把車停在机場瑪麗娜飯店的停車場,隨后走進飯店的大廳。這房子就像它的名稱一樣不協調,帶有加利福尼亞那种古怪的混合特征——這里有點像塑料加霓虹燈的日本酒店。他徑直走進酒吧,里邊黑乎乎的,下午五點就差不多沒什么人了。遠處角落里有兩位空姐,她們邊喝邊交談著;一兩個生意人坐在酒柜旁,酒吧招待自己則呆呆地望著空中。
  莫里斯在酒柜旁坐下。招待走過來時,他把本森的照片推過柜台。“你見過這人嗎?”
  “想喝點什么?”
  莫里斯敲敲照片。
  “這是酒吧,我們只賣酒。”
  莫里斯開始感到奇怪。這是他開始動手術時偶爾會有的一种感覺,感到自己像是電影里的一個外科醫生,是某种很有戲劇性的東西。此刻他成了一個私家偵探。
  “他叫本森,”莫里斯說,“我是他的醫生,他病得很厲害。”
  “他得了什么病?”
  莫里斯歎了口气。“你以前見過他嗎?”
  “當然,見過好多次。哈里,是嗎?”
  “是的,哈里·本森。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
  “一小時以前。”招待聳了聳肩。“他得了什么病。”
  “一种嚴重的腦病。重要的是要找到他。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嗎?”
  “腦病?別胡說。”招待拿起照片,借著酒柜后面燈箱里閃出的燈光仔細看了看。“是他,不會錯,但他把頭發染黑了。”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嗎?”
  “他看上去不像是病人。你肯定你是——”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嗎?”
  長時間的沉默。招待露出了嚴厲的神情。“你他媽的不是醫生,”他說,“你給我滾開。”
  “我需要你的幫助,”莫里斯說,“時間緊迫。”說著他打開皮夾,拿出他的身份證和信用卡以及所有上面寫有醫療部門的證件。他把這些證件攤在酒柜上。
  招待連看都不看一眼。
  “警察也在找他,”莫里斯說。
  “我知道,”招待說,“我知道。”
  “我可以把警察叫來幫我審問你,你可能是他殺人的同謀。”莫里斯覺得這話听上去不錯,至少听上去挺有戲劇性的。
  招待揀起一張卡,朝它乜斜了一眼,隨后又放下卡。“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說,“他有時來這儿,就這些。”
  “他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他和喬一起走的。”
  “喬是誰?”
  “机械師。在聯航值晚班的。”
  “聯合航空公司?”
  “是的,”招待說,“听我說,這個怎么——”
  可莫里斯早已离開。在飯店大廳里,他打電話給研究室并通過總机接通了安德斯上尉。
  “我是安德斯。”“听著,我是莫里斯,我在洛杉磯,我有本森的線索。大約一小時前,有人在机場瑪麗娜飯店的酒吧里看到過他。他同一個為聯航工作的名叫喬的机械師一起走了。上晚班的机械師。”
  片刻的沉默。莫里斯听到對方鉛筆的刷刷聲。“明白了,”安德斯說,“還有別的什么嗎?”
  “沒了。”
  “我們立即派車過來,你認為他去了聯航的机庫?”
  “很可能。”
  “我們馬上派車過來。”
  “那么——”
  莫里斯停下來注視著話筒。話筒在他手里,可對方早已挂上。他深吸一口气,考慮下一步該做什么。從現在開始,全是警察的事了。本森是個危險人物,他應該讓警察來處理這事。
  另一方面,他們要多久才能赶到這里?最近的警察局在哪里?英格爾伍德?卡爾弗城?在交通高峰時間,即使響著警笛開車也要花上二十分鐘,可能是半個鐘頭。
  這時間大久了。本森可能會在半小時內离開。這期間他應該盯著他,找到他的去處,然后盯著他。
  不去惊動他,但也不能讓他溜掉。
  碩大的標牌上寫著聯合航空公司——非机修人員請勿人內。標牌下有一間警衛室。莫里斯停下汽車,探出身子。
  “我是莫里斯醫生,我找喬。”
  莫里斯心里准備好了詳細的解釋詞,但警衛似乎并不在乎。“喬大約是十分鐘前到的,他簽名去了七號机庫。”
  莫里斯看到前面三個巨大的飛机机庫,机庫后有停車場。“哪一間是七號?”
  “最左邊的,”警衛說,“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去哪里,也許是由于那位來客吧。”
  “什么來客?”
  “他替一位來客簽了名……”警衛查看了一下他的記事板。“一位本森先生,帶他去了七號机庫。”
  “七號里有什么?”
  “一架要大修的DC一10型飛机,現在不在修——他們要等一台新的發動机,要再過一星期才能到。我猜想喬想帶他去看看飛机。”
  “謝謝,”莫里斯說。他開車駛過大門,來到停車場緊靠七號机庫處停好車。他鑽出汽車,接著停止了腳步,事實上,他并不确切知道本森是否在机庫里,他應該核實一下。否則,警察赶到時他會顯得像個傻瓜。說不定本森逃跑的時候他還坐在這停車場里發呆呢。
  他認為他最好去核實一下。他并不害怕,他年輕,身体又好。他也完全清楚本森是個危險的人,這种事先的心理准備會保護他。對于那些不知道他的病對人构成傷害的人來說,本森是十分危險的。
  他決定到机庫迅速看一看,以确定本森是否在里面。机庫是一座巨大的建筑,但除了讓飛机進出的大門以外好像沒有別的門。這些大門現在都關著,怎么進去呢?
  他查看了建筑的外表,基本上全是瓦楞鐵片。接著他發現在左邊的遠處有一扇普通大小的門。他鑽進汽車,開到門口,停好車,走進机庫。
  机庫里一片漆黑,寂靜無聲。他在門口站了片刻,隨后听到一聲低低的呻吟。他伸手沿著牆壁摸過去,想找電燈開關。他摸到一只鐵匣子,小心地摸了摸,里邊有几只高功率大開關。
  他推上開關。
  頭頂上的電燈一一亮了起來,很亮也很高。他看見机庫中央是一架巨大的飛机,在頭頂上的燈光下閃爍。真是奇怪,飛机在室內看上去特別大。他离開門口,朝飛机走過去。
  他又听到一聲呻吟。
  起初,他無法确定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四周見不到一個人,地上什么也沒有,但在那邊的机翼旁有一架梯子,他從又高又光的尾翼下經過,朝梯子走去。机庫里散發出刺鼻的汽油和机油的味道。机庫里暖融融的。
  又一聲呻吟。
  他加快腳步,腳步聲在机庫的拱形空間里回響。呻吟好像是從飛机里面的哪個地方傳出來的。如何到飛机里面去呢?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已坐過几十次飛机。你總是從靠近駕駛艙的梯子登机。但在這里,在這机庫里……飛机碩大無比,你怎么可能登上去呢?
  他走過身旁机翼上的兩台噴气式發動机。它們是巨大的圓筒,里邊是黑色的渦輪机葉。真有意思,這些發動机以前從未顯得這么大。或許是他從來沒有注意過。
  又是,一聲呻吟。
  他走到梯子邊爬了上去,爬到六英尺高處的机翼旁。這伸展著的机翼閃出一片銀光,每節都用鉚釘釘著。一塊牌子上寫著這邊走,牌于邊上有几滴血跡。他朝机翼對面看去,只見一個人渾身是血,朝天躺著。莫里斯靠上前去,看見那人的臉血肉模糊,一只手臂反剪著,角度极不自然。
  他听見背后有聲音,猛地轉過身來。
  就在這時,机庫里所有的燈一下于熄滅了。
  莫里斯呆住了。他有一种全然無所适從的感覺,一种被懸在無邊無際的黑空中的感覺。他沒有動,他屏住呼吸,他等著。
  那個受傷的人又呻吟起來。四周沒有別的聲音。莫里斯跪下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好像感到貼近机翼的金屬表面要更為安全一點。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害怕,只是不知所措。
  這時,他听到一聲輕笑,他開始害怕起來。
  “本森?”
  沒有回答。
  “本森,是你在那里嗎?”
  沒有回答,但有腳步聲走過混凝土的地板。穩穩的腳步聲發出了清脆的回響。
  “哈里,我是莫里斯醫生。”
  莫里斯眨眨眼睛,想适應黑暗。不行,他什么也看不見,看不見机翼的邊,看不見机身的輪廓,他媽的什么也看不見。
  腳步聲更近了。
  “哈里,我想幫助你。”他說話時聲音都沙啞了,這無疑把他害怕的信息傳給了本森。他決定閉上嘴巴,他的心在怦怦地跳,他呼吸困難,大口喘著粗气。
  “哈里……”
  沒有回答,但腳步聲停止了。也許本森准備放棄進攻,也許他受到了一次刺激,也許他正在改變主意。
  一种新的聲音:一聲金屬的嘎吱響。很近。
  又是一聲嘎吱響。
  他在爬梯子。
  莫里斯渾身在冒冷汗。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見,根本看不見。他完全喪失了方向感,不再記得他在机翼的哪個部位。梯子是在他前面還是背后?
  又是一聲嘎吱響。
  他想确定聲音的方位,聲音是從他前面的什么地方傳來的。這說明他正面對著尾翼,机翼的后部。面對著梯子。
  又是一聲嘎吱響。
  梯子有几級?差不多六英尺,六級。本森很快就會站到机翼上。他能用什么做武器、莫里斯拍拍口袋。他的衣服濕透了,汗水把它們粘到了一起。陡然之間,他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是荒唐可笑的。本森是病人,而他是醫生。本森會听從理智,本森會按指示行事。
  又是一聲嘎吱響。
  鞋子!他飛快地脫下一只鞋,咒罵這鞋竟是橡膠底,不過總比赤手空拳好。他握緊鞋子,高高舉過頭頂,准備扔過去。他腦子里出現了那個挨打的机械師的形象,那張血肉模糊不成樣子的臉。他突然意識到他不得不猛擊本森,而且是使出渾身的力气。
  他不得不把本森往死里打。
  嘎吱聲消失了,但他能听到呼吸聲。接著,他听見了警笛聲,由遠而近,越來越響。警察正在赶來。本森也會听到這警笛聲,他會放棄的。
  又一聲嘎吱響。
  本森正在下梯。莫里斯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气。
  這時,他听到一陣奇怪的刮擦聲,感到腳下的机翼在顫抖。本森沒有往下爬,他還在往上爬,現在已站到机翼上。
  “莫里斯醫生?”
  莫里斯話到了嘴邊,但沒有說出口。他知道本森其實也看不見,本森需要靠聲音來确定方向。莫里斯一聲不吭。
  “莫里斯醫生,我要你幫幫我。”
  警笛聲越來越響。想到本森馬上要被抓住,莫里斯頓時感到一陣欣喜。這場噩夢很快就要結束了。
  “請幫幫我,莫里斯醫生。”
  也許他是真誠的,莫里斯想。也許他講的是真話。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么作為他的醫生,他有義務幫助他。
  “求你了。”
  莫里斯站在那里。“我在這里,哈里,”他說,“好了,別緊張,另外——”
  有什么東西在空中嘶嘶作響。他感到這東西正朝他飛來。緊接著,他感到嘴和下頜一陣劇痛,身体向后倒下,從机翼上滾了過去。疼痛難忍,他從未經受過比這更利害的疼痛。
  接著,他一頭跌進黑暗中。從机翼跌到地上不算很高,但好像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好像永遠也跌不到地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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