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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接下去那個禮拜天,大教堂里將舉行唱彌撒。胡安內拉太太和阿梅麗亞穿過廣場,去邀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她每逢赶集的日子,或是遇上鎮上很擁擠的時候,從來不單獨出門,唯恐有人會搶她的珠寶,或是破坏她的貞操。
  事實上,那天早上廣場上也真是擠滿了川流不息的人群。男人們成群結隊,堵住了人行道;他們神情十分嚴肅,臉刮得非常干淨,上衣搭在肩膀上。女人們成雙結對一齊走,高高的胸脯上戴滿了金項鏈和雞心金首飾。店舖里,伙計們在擺滿了印花布和亞麻布的柜台后邊大聲叫賣。在擁擠不堪的酒店里,男人們鬧哄哄地交談著。沿著市場,在一袋袋的面粉、一堆堆的瓷器和一籃籃的玉米面包之間,人們沒完沒了地討价還价談著交易。貨攤前擠滿了人,小小的圓鏡子閃閃發光,念珠成串地挂在外面。賣蛋餅的老太婆站在厚木板柜台后面大聲吆喝。鎮上靠乞討為生的乞丐們坐在各自的拐角上,哀聲念叨著天父。
  女士們身穿綢衣服,神情嚴肅,正赶去听彌撒。拱道上擠滿了紳士們。他們穿著僵硬的新開士米西服,抽著价格昂貴的雪茄煙,享受著禮拜天的閒暇。
  阿梅麗亞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收稅官的儿子,一個大膽的家伙,大聲對一群少年說:“啊,她使得我的心怦怦直跳呢!”胡安內拉太太和女儿赶快走過去,拐進郵局路,迎面遇上了利巴厄厄奧。他戴著黑手套,鈕孔里插了一支石竹花。自從大教堂廣場上那件“瀆圣案”發生之后,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他一看見她們就大聲喊道:“咳,孩子們,那事真叫人厭惡!那個該詛咒的書記員!”他這几天太忙了,今天早上才抽出時間上教區神父那儿去,向他表示同情和敬佩;那位神圣的人,那位圣徒,當時正在穿衣服,很熱情地接待了他;他看了神父的胳膊,贊美天主,那一拳總算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可惜她們不可能看到他的身体,他身上的肉多么細嫩啊;還有他那可愛的白皮膚——簡直像是一位天使長的皮膚!
  “可是你們會相信嗎,孩子們?他現在非常苦惱哩。”
  母女倆惊慌地說:“利巴尼尼奧,出了什么事啦?”
  原來那個叫維森西亞的佣人,已經呻吟了好几天,那天一早已經因為發燒被送到醫院去了。
  “于是那位可怜的圣徒就連一個下人也沒有了,一個人也沒有了!你們能夠想象嗎?今天還不要緊,他要去跟我們的大教堂神父一塊儿吃飯,(我剛才到他那儿也去過了,啊,好一位圣徒啊!)可是明天呢,以后呢?他現在用了維森西亞的妹妹迪奧妮西亞來料理家務,但是,啊呀,孩子們,迪奧妮西亞!我對他說了,迪奧妮西亞也許當個佣人不含糊,可她的名聲太糟糕了!萊里亞沒有人比她名聲更糟的了。這個迷途的人,從來不跨過教堂門檻的。我能肯定,代理主教先生會親自去訓斥她的!”
  兩位女士連忙表示贊同,認為迪奧妮西亞不是教區神父先生雇用的适當人選。(她是個不履行宗教責任的女人,并在名聲不好的劇院里做過戲子。)
  “听我說,胡安內拉太太,”利巴厄尼奧說,“你知道他最好怎么樣?好吧,我來告訴你,我已經對他提過這個主意了。那就是,你讓他重新住到你們家里去。那才是最适合他住的地方,因為你們對他很好,會照料他的衣服,知道他的口味,而且到你們那儿去的都是些道德高尚的人。他既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表示反對。可是你們听我說,我從他臉上看得出來,他是很想去的。胡安內拉太太,你該去跟他說說。”
  阿梅麗亞的臉色變得像她戴的印度綢蝴蝶結一樣紅。而胡安內拉太太卻模棱兩可地回答說:
  “不行,我不去跟他說。對這些事我顧慮很多。你明白——”
  “那就好像你們家里來了一位圣徒,我的朋友!”利巴尼尼奧熱切地說。“記住這句話!而且這樣可以皆大歡喜。我能肯定,就連我們的天父也會高興的。好,再見了,孩子們,我得赶緊跑到教堂去了。你們也別再耽擱啦,彌撒馬上就要開始了。”
  兩位女士走到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家,一路上沒有吭聲。教區神父先生有可能重返濟貧院路,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出乎意外的事情,誰也不愿意先開口提起。直到她們在唐娜·瑪麗亞家門前停下來時,胡安內拉太太才一邊拉著門鈴一邊開口說道:
  “咳,這話不錯,教區神父先生實在不能把迪奧妮西亞留在他家里。”
  “天哪,那樣就糟糕透了!”
  她們把維森西亞生病,迪奧妮西亞去當替工的事儿說給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听的時候,她也有同樣的見解:
  “那樣就糟糕透了!”
  “我并不認識她本人,”那位了不起的夫人說。“可是我倒非常想會會她。他們跟我說,她是個徹頭徹尾頑固不化的罪人!”
  接著,胡安內拉太太又說起了利巴尼尼奧出的主意。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熱情地表示:這是我主的神諭。教區神父本來就不該离開濟貧院路的。瞧瞧,他离開之后她們遭受了多少劫難吧。天主不再降福給她們家了。遇上的盡是禍事——那篇通訊文章、大教堂神父的腹痛、癱子的去世、那個丟臉的婚約(多么可怕!多么險哪!),還有大教堂廣場上的丑聞……那幢房子好像中了不祥的邪魔似的。而且,讓那位圣洁的人那樣生活下去,跟那個連襪子洞也不會補的爛污貨迪奧妮西亞呆在一起,那簡直是罪過!
  “其實,人家到你們家是再舒服也沒有了,想要什么有什么。對你們來說,這也是一件光榮的事,你們會福星高照的。听我說,朋友,如果我不是單獨一個人的話,我就要收他當房客了;我一直是這么說的。他在這儿也會挺舒服的。這個小客廳讓他用多好哇,是不是?”
  她四下里打量著自己的財富,眼里閃出喜悅的光芒。
  這個客廳簡直是個擺滿圣徒肖像和敬神的小擺設的大倉庫。在兩只裝了銅鎖的黑檀木的五斗櫥上,堆滿了用玻璃罩子罩著、下面有墊座的雕像:有身穿藍色綢衣的圣母,有頭發卷曲、光著圓滾滾的小身体、兩手伸出來祝福的嬰儿耶穌,有穿著粗毛料法衣的圣安東尼,有身上插滿箭的圣塞巴斯蒂安,還有留著胡須的圣約瑟夫。一些阿爾科巴薩制作的富有异國情調的圣徒像是她非常得意的收藏:圣迪達喬,圣克利索洛以及其他許多圣徒的像。此外,還有教士的披肩,金屬的念珠,橄欖核,彩色的小念珠,因為年代久遠而顏色發黃的花邊,舊的白色禮袍,玻璃的雞心首飾,繡著姓名縮寫J.&M.、裝飾著小珠子的小坐墊,受過祝福的樹枝,殉道者拿過的棕櫚葉,放在紙口袋里的香料。牆上挂滿了圣母的畫像,虔誠的姿勢各不相同——有的飄立在天体上空,有的跪在十字架的腳下,有的被利劍刺穿了身体。還有畫著許多心的挂圖,有的心鮮血直涌,有的心噴出火焰,有的心光芒四射;在小鏡框里,放著各种為私下舉行的最心愛的節日准備的祈禱文:《圣母的婚禮》、《原十字架的發現》、《圣法蘭西斯的釘痕》,還有頂頂重要的《圣母分娩》,那是留著在四季大齋日做禱告時用的。桌子上點著小燈,一切都准備就緒,每當那位好太太坐骨神經痛發作,咳嗽咳得厲害,或者關節僵硬的時候,便可以毫不遲延地禱告有關的神靈。她親自安放這些東西,用羽毛刷子撣去灰塵,不讓別人插手;她親自擦洗這些亂七八糟放在一起的神像以及那個神圣的武庫,這些東西只不過剛好足夠拯救她的靈魂,解救她的疾病苦痛。她最最關心的就是如何安放這些圣者;她老是在移動他們的位置,因為有時候——比方說吧——她會覺得圣埃盧泰羅不愿意呆在圣喬斯坦的腳下,于是她就把他拿開一段距离,挂在對這位圣往更加同情的一群人中間。她根据儀式的規矩(這是她的忏海神父解釋給她听的)對他們划分等級,對他們的敬重程度也依此類推,對待二等的圣約瑟夫的尊敬就与對頭等的圣約瑟夫有所不同。這樣一宗財富引起了她的朋友們的妒羡,也給好奇的人以啟發。利巴尼尼奧每次來拜訪她,總要朝房間里溫情脈脈地瞥上一眼,說道:“啊,朋友,這儿簡直是天國!”

  1圣安東尼(St Antny,約251—約356):傳說為基督教古代隱修院創始人。
  2圣塞巴斯蒂安(St Sebastian):弓箭手的守護神。
  3圣約瑟夫(St Joseph):圣母馬利亞的丈夫。
  4指一种心形的宗教象征。
  5据天主教傳說,圣法蘭西斯(1182—1226)身上曾出現過和耶穌受難時相似的釘痕。
  6天主教風俗,每季有三天大齋日,分別為四旬齋、降靈節、圣十字架節及圣路西亞節等四大節日后的第一個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屆時須守齋戒。

  “你們倒是說說看,”這位了不起的夫人喜洋洋地接著說道,“我們那位圣徒般的教區神父到了這個地方是不是像到了自己家里?到了這儿,天堂對他就是伸手可及的了!”
  胡安內拉太太和女儿都表示同意;并且說,她之所以能夠把家里完全變成供奉天主的地方,是因為她很富有……
  “我不否認這一點,放在這儿的東西已經花了我几百塊金幣了,還沒有算上那只圣物盒呢……”
  啊,那只有名的襯著緞子的檀香木圣物盒!里面放的是一塊原十字架的碎片,從荊棘冠上折下來的一根刺以及耶穌孩提時代襁褓上的一塊碎布。虔誠的教徒中有人妒忌地竊竊私議說:這樣寶貴的圣物,應該放到大教堂的圣物柜里去。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唯恐教堂堂長先生會得悉這宗天使的寶藏,只敢悄悄地把它給最最親近的朋友看。替她搞到這些東西的那個神圣的教士曾要她按著福音書起誓,永不透露她是怎樣得來的,省得人家多嘴嚼舌頭。

  1指釘死耶穌的十字架。
  2指耶穌受難時被迫戴上的用荊棘編成的刺冠。

  胡安內拉太太像往常一樣,最喜歡看那塊襁褓上的碎布頭。
  圣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聲音很輕地說:
  “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它花了我二十塊金幣呢……不過就是六十塊。就是一百塊我也舍得!叫我傾家蕩產我也肯干!”她狂熱地親吻著這塊寶貴的碎布,簡直像要哭出來似地嗚咽著說:“(嘔欠),小布頭啊!我的寶貝儿小耶穌啊!(嘔欠),耶穌的小布頭!”
  她聲音很響地親了它一下,然后把它放在圣物盒的抽屜里鎖好。
  時間已經快到晌午了,三位女士連忙赶到大教堂去,想到大祭壇下面占個位置。
  她們在廣場上遇到了慌慌張張赶往大教堂去的唐娜·若塞帕。因為急著要去望彌撒,她的斗篷都從肩膀上滑落了下來,帽子上的一根羽毛也掉了。她今天早上叫佣人气昏了頭!她必須把午餐的菜肴全部預備好……她甚至還擔心她不能從這次彌撒中充分得益,因為她精神太緊張了。
  “今天教區神父也要去的。他的佣人生病了,你們知道嗎?唉,我差點儿忘了,阿梅麗亞,我兄弟想請你也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他說他想讓兩位女士和兩位先生同席。”
  阿梅麗亞高興得笑了。
  “胡安內拉太太,你能不能晚一點來接她?天哪,我穿衣服穿得太匆忙了,我覺得我的襯裙在往下掉呢!”
  四位女士走進教堂時,里面已經擠滿了人。那天是為圣体儀式唱彌撒。根据這個主教管區的一條慣例,領圣体的時候,由低音提琴、大提琴和長笛奏樂,盡管這本是違反儀式程序的。(那位善良的西爾韋里奧對圣餐儀式非常嚴格,他對奏樂這一項很不贊成。)祭壇披上了雪白的節日盛裝,布置得很華麗,圣物全都陳列在上面。華蓋、帷幕以及彌撒書的裝飾都是白顏色襯著暗金色。花瓶里插著扎成尖塔形的白花和綠葉,在圣体匣兩邊,懸挂著裝飾用的天鵝絨帘帷,算是天篷,它們构成兩片攤開的巨大的白翼,把圣靈打扮成一只鴿子。二十盞枝形的大燭台,一層層地排著,射出黃色的燭焰,照著打開的圣体匣。那只圣体匣金光閃閃,鑲嵌著珠寶,里面放著顏色晦暗的圣餅。在擁擠的教堂里,回響著一片緩慢的。喃喃的低語聲;不時听見有人咳嗽,或者孩子的哭叫。因為人多,加上香料的气味,空气已經變得十分重濁。唱詩班里,樂師們的身影在低音提琴和樂譜后面移動,那里不斷傳出低音提琴的長吟和長笛的鳴咽聲。
  四位朋友剛在大祭壇附近坐下,從圣器收藏室那一側便走進來兩位助祭,一位像松樹那樣挺拔、高大,另外一位則身材肥胖、形容齷齪。他們穩穩地高舉著兩支供獻用的燭台。后面是外號叫“斜眼儿”的皮門塔,身著一件大得不合身的白法衣,手里捧著銀香爐,神气活現地大踏步走著。隨后,在教堂里的會眾跪下來翻動書頁的一片喧嘩之中,兩位執事一前一后地出現了。最后,阿馬羅神父走了進來。他穿了一身雪白的法衣,兩手交握,眼瞼低垂,按照儀式的規矩,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謙卑的樣子,再現出基督走向髑髏地時逆來順受的神態。他剛才在圣器收藏室里換上法衣之前,為了洗滌白法衣的事剛和人狠狠地爭執了一番,直到現在臉上還气得直發燒。
  唱詩班立刻唱起了《進台詠》。
  在彌撒進行的時候,阿梅麗亞用愛慕的眼光出神地看著教區神父。正像大教堂神父說過的那樣,他真是一位唱彌撒的藝術大師;全体神父、全体女士都有同感。他向執事行禮致敬的時候是多么庄重,多么瀟洒!他匍伏在祭壇前面,姿勢是何等优雅,表現出一副謙恭卑微、自我克制的樣子,覺得天主就在自己面前,由天使、圣徒和圣母、圣子簇擁著,而自己是灰燼、是塵土。但是,他姿勢最美妙的時候還是在祝福的當儿:他慢慢地把手在祭壇上空移動,好像他想從站在祭壇附近的基督那里聚攏、并抓住他降下的福澤。隨后,他又做了一個樂善好施的仁愛手勢,使這份福澤降臨到坐在正殿里的會眾中間,降臨到一排排裹著頭巾的女人頭上,甚至一直降臨到在正殿的盡頭擠作一堆的鄉下人那儿,他們手里拿著翻山越岭時用的長竹竿,以惊奇的目光凝視著閃閃發光的圣体匣。正是他祝福百姓的那雙手,曾經在桌子底下熱情地捏緊了她的手,阿梅麗亞想到這儿,心里的愛情達到了頂點。那個叫過她“我的小姑娘”的聲音,現在正在背誦著那些精彩的祈禱文,她听在耳里,覺得比低音提琴的長吟更動听,比風琴的深沉的樂聲更感人。想到所有的女士一定也同樣愛慕他,她感到很驕傲;只是在看見他站在祭壇面前,全身洋溢著与整個儀式相适的圣洁的歡樂時,她才感到一种羡慕。這是一個虔誠信徒感受到天國的魅力時產生的羡慕。他神色是那樣宁靜,好像他的靈魂已經飛升,遠遠地飛往高空、飛往永恒、飛往不可見的領域。不過當他講“主啊,怜憫我們”,當他念福音書,或是和副主祭一起坐在蒙上紅色錦緞的長凳上的時候,她更喜歡看著他,因為她覺得這時候他更富有人性,更可親近。這時候,她很想使個眼色引起他的注意,可是教區神父先生一直低垂著眼瞼,神態十分謙恭。
  阿梅麗亞挺直身子,朝后坐在自己的腳踵上,滿臉笑容,欣賞著他的側影,他那個長得很好看的頭顱,他的繡金的長袍,心里回憶起在濟貧院路初次相遇時他手里拿著香煙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情景。自從那天晚上到現在,發生了多少風流韻事啊!她想起了莫雷納爾,想起那次從溝上跳過去的情景,想起給她姨母守靈的那個夜晚,以及在火爐邊的一吻……唉,這一切將會如何結束呢?后來,她竭力想要把心思集中到祈禱書上去,可是她又想起了早上利巴尼尼奧對她說的話來:“他的可愛的白皮膚——天使長的皮膚!”那一定是非常細嫩、柔軟的……她心中燃燒起強烈的欲望。她認為這是魔鬼在誘惑她,為了要把他赶走,她便定睛望著圣体匣,望著祭壇。阿馬羅神父正在祭壇上,副主祭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半圓形。他搖著表示永遠贊美天主的香爐,唱詩班高聲唱起了《奉獻歌》。隨后他親自站到祭壇的第二級台階上,兩臂交叉在胸前,讓人用香熏過;“斜眼儿”皮門塔快活地搖晃著香爐;一縷香煙冉冉飄升,像是傳遞給天國的信息;圣体匣和神父都被這盤旋而上的白煙籠罩住了;阿梅麗亞覺得神父的身形變幻了,几乎化作了神明……嘔欠,這時候她是多么敬慕他啊!
  風琴奏出了最強音,震撼著整個教堂;唱詩班的隊員們張大了嘴,全力祝唱;上面,樂隊指揮神气活現地立在几架低音提琴的琴頸中間,情緒變得狂熱起來,瘋狂地揮舞著他那用一卷無伴奏齊唱樂的樂譜卷成的“指揮棒”。
  阿梅麗亞离開教堂的時候,神情顯得非常疲倦,臉色也很蒼白。
  在大教堂神父家吃飯的時候,唐娜·若塞帕一再責怪她為什么不講話。
  她沒有說話,可是她那雙嬌小的腳卻在桌子底下不停地尋覓著阿馬羅神父的雙足,摩擦著它們、踩著它們。天色很早就暗下來了,點上了蜡燭;大教堂神父開了一瓶櫻桃酒(不是他珍藏的那种著名的一八一五年佳釀,而是一八四七年釀造的),為擺在桌子當中那一盤通心粉細面條助興。那一盤面條上面用肉桂拼成了教區神父姓名的縮寫。(大教堂神父解釋說,那是他姐姐為了讓客人們高興而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阿馬羅舉起酒杯,提議為“好心的主婦”干一杯。她听了滿臉堆笑。她穿著她那件難看的綠色毛料衣服,顯得丑陋不堪。她感到很抱歉,因為這頓飯燒得太糟糕了——熱爾特魯德做事太馬虎,剛才差一點儿把鴨子和通心粉給燒焦了!
  “哪里哪里,我親愛的夫人,這個好吃极了!”教區神父表示反對。
  “承蒙你好意夸獎。幸好我及時挽救了它……教區神父先生,再來上一小調羹通心粉怎樣?”
  “不吃了,我親愛的夫人,我已經吃得夠多了。”
  “那好吧,為了不糟蹋東西,再喝一小杯‘四七’年吧,”大教堂神父說。
  他自己喝了一大口,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气,倒在椅子里,說:
  “好酒!這就是人生。”
  他臉已經紅了,穿著厚厚的法蘭絨短上衣,胸前放著餐巾,人顯得越發肥胖了。
  “好酒啊!”他又說了一遍:“你今天從盛酒的祭瓶里可沒有喝到這么好的酒吧。”
  “天哪,兄弟!”唐娜·若塞帕嘴里塞滿了通心粉面條,嚷了起來。她听見這句大不敬的話簡直嚇坏了。
  大教堂神父鄙夷不屑地聳了聳肩膀。
  “你這种大聲惊叫還是留著做禱告的時候用吧!你這個人,老是要對你一竅不通的事情發表意見,這實在是自以為是!听著,我告訴你,彌撒用酒的質量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酒的好坏是至關重要的……”
  “要与圣餐儀式的庄嚴相稱,”教區神父非常嚴肅地說,一面用兩腿夾緊了阿梅麗亞的膝蓋。
  “不光是這一點,”大教堂神父又拿出一副學究的腔調說。“而且,酒要是不好,混上了別的成份,就會在放酒的祭瓶里留下殘渣;圣器看管人要是不細心擦洗,祭瓶的气味就會變得很難聞。夫人知道這會引起什么后果嗎?后果就是,神父去飲用我主耶穌基督的鮮血的時候,因為沒有料想到那种气味,就會皺眉蹙額。我說夫人啊,你這下可該知道了吧!”
  他咂嘴咂舌地吮吸起酒來。他那天晚上談興正濃,在慢慢地打了几聲飽嗝以后,他又對唐娜·若塞帕發動了攻擊,她已經被這一大套學問弄得瞠目結舌了。
  “現在,告訴我一件事,女士,既然你很懂得教義,那么圣餐儀式上用的酒應該是白的還是紅的?”
  唐娜·若塞帕認為那一定該是紅的,這樣才更像是我們的救世主的鮮血。
  “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呢,”大教堂神父咕噥著,又用手指著阿梅麗亞。
  她輕輕笑了一聲,往后一縮。她不是圣器看管人,所以她不知道……
  “現在輪到你了,教區神父先生!”
  阿馬羅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笑了起來。如果紅葡萄酒是錯誤的回答,那末正确的答案一定是白葡萄酒囉。
  “為什么呢?”
  阿馬羅曾經听說過,這是羅馬的規矩。
  “那又為什么呢?”大教堂神父又問。他一副學究气,聲音嘶啞。
  他不知道。
  “因為,我主耶穌基督初次獻祭的時候,用的就是白葡萄酒。理由很簡單,眾所周知,在當時猶太國他們從來不釀造紅葡萄酒。姐姐,請再給我一盤通心粉。”
  隨后,他們談論著葡萄酒和盛酒的祭瓶的清洁与否等等,阿馬羅又想起了他責怪圣器看管人本托的事。那天早上,在他穿上法衣之前——正當大教堂神父走進圣器收藏室的時候——他剛為白祭袍的事訓斥了他一頓。首先,他不該把這些衣服讓一個名叫安托尼亞的女人去洗,因為她和一個木匠姘居,聲名狼藉;她不配接触這些神圣的衣物。這是第一樁不是。第二,這個女人把衣服搞得一塌糊涂就送來了,在神圣的獻祭時穿這樣的衣物,簡直是褻瀆神明。
  “噯,把衣服送到我這儿來,教區神父先生,把衣服送到我這儿來吧,”唐娜·若塞帕插嘴說。“我會把它們交給那個給我洗衣服的女人。她是個很有德行的女人,而且送回來的衣服總是雪白的。嘿,能給你幫忙,我會感到不胜榮幸呢!我要親自來燙這些衣服。它們甚至會賜福給我們的熨斗呢……”
  可是大教堂神父(這天晚上他實在很健談)打斷了她的話,轉過身來對著阿馬羅神父意味深長地凝視著,說:
  “說起我走進圣器收藏室的事,我倒想告訴你,我的朋友兼同事,你今天在一項禮儀上舉措失當。”
  “哪儿不對啊,老師?”阿馬羅不安地問。
  “在你重新穿上法衣之后,”大教堂神父非常緩慢地往下說,“當執事還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向圣器收藏室里的十字架行屈膝禮時,你沒有全跪,只是半跪了一下。”
  “啊,不對,老師!”阿馬羅神父大聲說。“紅字法規的條文是:Factareverentia cnuci,向十字架鞠躬行禮:那只是普通的一鞠躬,只是稍稍低一下頭而已……”

  1紅字法規:指天主教祈禱書中規定的儀式指示,通常印成紅色。
  他為了具体說明這一點,朝唐娜·若塞帕鞠了一躬。她扭動著身子,向他微微一笑。
  “我不同意!”大教堂神父咄咄逼人地大叫道;在自己家里,自己的餐桌上,他要大聲堅持自己的意見。“我可以引經典作家的話為證。你且听著!”于是,像擲出一顆顆重磅炸彈似的,他報出了一連串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作為根据:拉博朗蒂、巴爾德斯奇、梅拉蒂、托里諾、帕羅尼奧。
  阿馬羅在椅子里俯身向前,擺出一副要辯論的架勢。因為能夠當著阿梅麗亞的面駁倒身為倫理神學教師和實用宗教儀式巨擘的大教堂神父,他覺得很高興。
  “我能夠證實我的說法,”他大聲說。“我可以引用卡斯塔爾杜斯的話來論證!”
  “住嘴,你這個賊,”大教堂神父大叫說:“卡斯塔爾杜斯是我的經典作家。”
  “是我的,老師!”
  他們越爭越激烈,每個人都搶著說尊敬的卡斯塔爾杜斯以及他的權威性的雄辯是站在自己一邊的。唐娜·若塞帕高興得坐在椅子里直抽噎。她笑得滿臉皺紋,喃喃地對阿梅麗亞說:
  “啊,看著他們倆多么叫人高興!嘿,真是圣徒啊!”
  阿馬羅高高地揮舞著胳膊,繼續說:
  “除此之外,我覺得這只不過是常識而已,老師!第一,按照紅字法規本來就應當如此。第二,神父在圣器收藏室的時候,因為頭上戴著四角帽,一定不可以全跪,因為四角帽也許會掉下來,那樣一來就會构成大不敬的罪過。第三,如果照你說的那樣行禮,隨后就會發生一樁不合理的事,因為,那樣一來,彌撒前向圣器收藏室十字架行的屈膝禮就要比彌撒后向祭壇上的十字架行的禮更加隆重了!”
  “可是,在祭壇十字架面前的屈膝禮——”大教堂神父大叫大嚷地說。
  “那是一個半跪禮。讀一讀紅字法規吧:Caput inclinat。再讀讀加万圖斯和加里法爾迪的著作吧。一定得這樣!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在彌撒之后,神父的尊嚴達到了极點,這是因為他体內有了我主耶穌基督的圣体和鮮血。總而言之,真理在我這一邊!”

  1拉丁文:俯首。
  他站起來,快活地搓著雙手,揚揚得意。
  大教堂神父輕輕地拍拍頭頸里的折皺,身子沉到他的餐巾里去,那副神气活像一頭受折磨的公牛。過了一會儿,他回答說:“你說對了。我剛才那樣說,只是要听听你會怎么說……我為我的學生感到驕傲,”他朝阿梅麗亞眨了眨眼睛,又補上一句。“現在喝酒吧,老弟,喝吧!喝完酒把咖啡端上來,姐姐,留心,一定要燙些。”
  可是,門口傳來一陣猛烈的鈴聲,使他們全都跳起身來。
  “一定是胡安內拉太太,”唐娜·若塞帕說。
  熱爾特魯德拿著一條披巾和一件羊毛披風走了進來。“這是剛剛從阿梅麗亞小姐家里送來的。太太向大家致以親切的問候,說她不能來了,因為她人不太舒服。”
  “那我怎么回家呢?”阿梅麗亞擔心地說。
  大教堂神父把他的胳膊從桌子上面伸過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說:
  “如果沒有旁人去的話,我愿意為你效勞。和我在一起,你不用擔心你的貞操。”
  “弟弟,你說的真不像話,”老太太大叫著說。
  “別嚷嚷,姐姐。不管圣徒嘴里說出什么話來,圣徒永遠是圣徒。”
  教區神父高聲表示贊同:
  “你說得很對,迪亞斯神父先生。不管圣徒嘴里說出什么話來。圣徒永遠是圣徒。因此,我舉杯祝你健康長壽!”
  “也祝你健康長壽!”
  他們像孩子似地碰了碰酒杯,爭辯之后又講和了。
  可是阿梅麗亞卻很惊慌。她大聲說:“耶穌啊,媽媽不知怎么了?她會怎么樣呢?”
  “除了懶惰之外還會有什么呢,”教區神父大笑著說。
  “別擔心,姑娘,”唐娜·若塞帕說。“我親自送你回家。我們大家一起送你。”
  “我們把小姑娘放在圣像架子上抬回去,”大教堂神父一邊削著梨,一邊呵呵地笑著說。
  可是,他突然放下了小刀,眼睛朝四下里轉了轉,用手捂住肚子,呻吟著說:
  “听著,我也覺得不舒服啦。”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只是隱隱作痛罷了。一會就過去了,不要緊。”
  唐娜·若塞帕害怕起來,勸他別吃那只梨了,因為他上一次發病就是吃水果引起的。
  可是他卻固執地啃起梨來。
  “已經過去了,過去了,”他喊著。
  “剛才那是對你媽媽表示同情呢,”阿馬羅小聲對阿梅麗亞說。
  大教堂神父突然在椅子里歪倒了,身子扭曲到一側,大叫道:
  “我生病了,我生病了!哦,耶穌!哦,撒旦!見鬼啊!哎喲!哎喲!我要死了!”
  大家都緊張地跑了過去,把他圍在中間。唐娜·若塞帕挽著他的胳膊,把他扶進他的房間,大聲喚仆人去請大夫。阿梅麗亞跑到廚房去,想找一塊法蘭絨,把它燙熱,好敷在他的肚子上,可是沒有人找得著法蘭絨。熱爾特魯德緊張地在椅子之間磕磕撞撞,想找到她的披巾,好戴了出去。
  “不戴披巾也可以去嘛,你這個傻丫頭!”阿馬羅大聲喊道。
  那個姑娘奔出去了。大教堂神父在屋子里直叫喚。
  這會儿阿馬羅真的害怕起來,走進了房間。唐娜·若塞帕跪在五斗櫥前,對著上面一張悲哀圣母的大畫像,哭哭啼啼地禱告起來;那個可怜的老師攤手攤腳趴在床上,咬著枕頭。
  “可是,我親愛的夫人,”教區神父嚴厲地說。“現在不是做禱告的時候。你該做點儿什么。你平時是給他吃什么藥來著?”
  “哦,教區神父先生,我們什么也沒有,我們什么也沒有啊,”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說。“這种病痛是突然發作的,也許一會儿就又過去了。發作起來我們實在措手不及!有時候喝點椴樹葉泡茶能管用。可是真倒霉,我們沒有椴樹葉!咳,耶穌啊!”
  阿馬羅奔到他家里去找椴樹葉。過了一會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來了。跟他一起來的是迪奧妮西亞,她是來幫忙出力,出點主意的。
  但是,令人高興的是,大教堂神父先生忽然覺得人好些了。
  “我真是非常感激,教區神父先生,”唐娜·若塞帕說。“這些椴樹葉真好极了!你心腸真好。他現在可以順順當當地睡著了。他痛過以后總是這樣。你要是不見怪的話,我就進去照看他了……這是他發作得最厲害的一次。都是那只水果,該詛咒的——”她把這句褻瀆的話縮了回去,嚇得要命。“那是我主的水果。那也是他神圣的旨意……你能原諒我嗎?”
  屋子里只剩下阿梅麗亞和神父兩個人了。他們的眼睛里都燃燒著同樣的欲火,都想要互相接触、親吻;可是門卻打開著,在旁邊那間屋子里,他們听得見老太太穿著毛氈拖鞋走來走去的腳步聲。
  “可怜的老師!”阿馬羅高聲說。“剛才一定痛得很厲害呢。”
  “他每隔三個月就要發作一次,”阿梅麗亞說。“媽媽預感到他的病該要發作了。前天她還跟我提起來著。她說:‘大教堂神父又快發病了,我盡力在留心著……’”
  教區神父歎息了一聲,小聲說道:
  “可怜的是我,沒有人為我的痛苦操心……”
  阿梅麗亞十分誠摯地用美麗的、溫情脈脈的眼睛望著他:
  “別這么說……”
  他們隔著桌子熱情地捏著對方的雙手。可是唐娜·若塞帕裹著披巾又走了進來。她弟弟已經睡著了。而她自己,也已經精疲力竭,簡直連站都站不住了。唉,這些病痛真會送人的命呢!她已經在圣喬基姆像前點了兩支蜡燭,還向健康圣母許過愿。她今年為她弟弟的痛苦已經許過兩次愿了。而我們的圣母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
  “她是從來不會讓那些誠心求她的人失望的,我親愛的女士,”阿馬羅神父甜膩膩地說。
  碗柜上方的大鐘敲響了八點。阿梅麗亞又說起她對她母親的擔心。況且,時間又這么晚了……
  “我剛才出去的時候正在下小雨,”阿馬羅說。
  阿梅麗亞不安地奔到窗口。路燈下面的石板都很潮濕,閃閃發光。天色很黑。
  “耶穌啊,”她說。“今天晚上可暗不了啦!”
  唐娜·若塞帕十分擔憂。阿梅麗亞這會儿明白了:讓她离開這所房子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因為熱爾特魯德還沒有把醫生請回來:她一定是找不到他,很可能正在挨家挨戶地尋找呢。誰知道她什么時候才回得來?
  教區神父忽然想起,迪奧妮西亞(她正在廚房里等他)可以護送阿梅麗亞小姐。只不過几步路之遙,街上又沒有人。他自己可以把她們一直送到廣場拐角處。不過她們一定得赶快走,因為雨很快就要下大了。
  唐娜·若塞帕馬上去替阿梅麗亞拿來了一把雨傘。她叮囑她把這里發生的事都告訴她媽媽,不過一定要叫她不必擔心,就說她兄弟這會儿已經好些了……
  “還有一句話!”她從樓梯頂上朝下面大聲喊道,“告訴她,我們已經盡力而為了,可是這种陣痛發作得快,去得也快,簡直讓人措手不及!”
  “好的,我會告訴她的,晚安!”
  他們把門打開,看見雨下得很大。阿梅麗亞想再等等。教區神父挽住她的胳膊,催她快走,直說:“等也沒用,等也沒用!”
  他們倆在雨傘底下靠得緊緊的,沿著空蕩蕩的街道走去。迪奧妮西亞頭上披著圍巾,在他們身邊一聲不吭地走著。所有的窗戶都關著,在一片寂靜之中,只听見雨嘩嘩地下著。
  “耶穌啊,今天晚上的天气真糟糕!”阿梅麗亞說,“我的衣服都要給毀了。”
  這時他們到了索薩斯路。
  “現在簡直是傾盆大雨了,”阿馬羅說。“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到我家院子里去避一會儿雨。”
  “不去,不去!”阿梅麗亞打斷了他的話。
  “瞎說!”他不耐煩地大聲說。“你是不是要糟蹋掉你的衣服?這只是一場陣雨。你看,那邊天已經放晴了。這陣雨很快就會過去的。你真是瞎鬧——要是你媽媽知道下這么大雨你還在外面,她會生你的气的,她也有理由生气呢!”
  “不去,不去!”
  但是,阿馬羅停了下來,很快把大門打開,輕輕地把阿梅麗亞推了進去,說道:“進來吧,只呆一會儿就是了。”
  他們沉默地呆在黝暗的院子里,望著雨水傾瀉而下,在院外路燈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阿梅麗亞很不安。院子里一片漆黑,周圍寂靜無聲,她感到很怕,可是也覺得挺有意思。她呆在那里,呆在他身邊,卻沒有旁人知道,她被欲望驅使著,本能地和他靠得更近,蹭著他的肩膀。接著,她又縮了回去,她的裙子碰到了他的脅部,她听見他急促的呼吸,感到很不安。她注意到了背后通往他房間的樓梯,可是只裝作沒看見;她心里涌起了一股強烈的欲望,想去看看他的家具和屋里的擺設。迪奧妮西亞靜悄悄地縮在門口,這個女人的在場使她覺得很尷尬;她老是轉過臉去望望她,唯恐她會無影無蹤了,消失在院子里的陰影或是黑夜之中……
  這時,阿馬羅在地上又是頓腳,又是搓手,凍得直打哆嗦。
  “我們在這儿要送命的,”他說,“連石頭都凍住了。最好上樓到餐室里去等著。”
  “不,不!”她說。
  “真荒唐!你媽媽要生你的气的。迪奧妮西亞,上去點燈。”
  那位女監護人立刻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去了。接著,他拉住阿梅麗亞的胳膊,小聲說:
  “為什么不去?你心里在想些什么?簡直荒唐。上來吧,只呆一分鐘,等雨停了再走。告訴我——”
  她一言不發,呼吸的聲音很響。阿馬羅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接著又放到了她的胸口上,按接她的胸脯,輕輕撫摸著她的綢衣。她全身都顫抖起來。最后,她終于迷迷糊糊地跟著他走上了樓梯,每走一步都踩著了自己的裙子,兩只耳朵像火燒一樣。
  “上這儿來吧,這就是那間屋子,”他在她耳邊小聲說。
  隨后,他跑到廚房里,迪奧妮西亞正在點蜡燭。
  “我親愛的迪奧妮西亞,你听我說——我想在這儿听阿梅麗亞小姐忏悔。這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你出去一下,過半個鐘頭再回來。這個你拿著。”他在她手心里放了三塊銀幣。
  迪奧妮西亞脫下了鞋子,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把自己關進了煤窖。
  他拿著蜡燭回到房間里。阿梅麗亞在那儿,臉色蒼白,一動不動。教區神父關上了房門——一聲不響地朝她走過去。他緊咬著牙關,像一頭公牛那樣喘著粗气。
  半個鐘頭以后,迪奧妮西亞在樓梯上咳嗽了一聲。阿梅麗亞緊裹著圍巾走了下來。她們把院子的大門打開的時候,兩個醉漢談著天走了過去;阿梅麗亞連忙縮到黑影里。可是迪奧妮西亞左右看了一陣,見路上沒有人影了,便說:
  “路上沒人了,我親愛的女士。”
  阿梅麗亞把斗篷扯過來遮住臉,然后兩個人匆匆忙忙地往濟貧院路走去。雨已經停了;星光燦爛;扑面拂來一陣干燥的涼爽的空气,預報著北風和好天气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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