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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天上午,露依莎在去“天堂”的路上突然看見小埃爾內斯托匆匆忙忙從圣·巴巴拉教堂廣場對面的一個大門口出來。
  “你在這儿,露依莎表姐!”他立刻非常惊奇地叫起來,“到這一帶來了!來這儿干什么?真是偉大的奇跡!”
  他滿面紅光,羊駝毛大衣的衣襟攏到后邊,激動地晃著厚厚的一摞紙。
  露依莎有點尷尬,忙說是來看望一個女友。——對,他不認識,是從波爾圖來的……
  “噢,那好!好吧!最近干什么啦,過得怎樣?若熱什么時候回來?”馬上又請求原諒他沒有去看望,因為連一點時間都抽不出來。每天上午到海關工作,晚上又去排練……
  “這么說你一直去那儿?”露依莎問道。
  “一直去”
  他更加興奮了:
  “當然要去!精采极了!不過,太累,太辛苦!”他說他剛從在劇中扮演情夫圓山伯爵的演員平托家出來,听了他第三場最后一段獨白:“詛咒,厄運把我壓倒!不過,我要一步步承受命運。奮斗吧!”妙极了!來這里是為了交給他第二場中獨白部分的修改稿,因為老板嫌太長……
  “這么說他還在給你找麻煩?”
  小埃爾內斯托顯出猶豫的神情。
  “找點儿麻煩……”但馬上又喜形于色:“他也瘋了!所有的人都瘋了!他昨天對我說:‘小蝸牛’……這是他們給我起的綽號。有趣,是不是?他對我說:‘小蝸牛’,首場演出會讓整個里斯本為之傾倒!你會讓所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個好人。現在我要到《真實》雜志的專欄作家巴斯托斯家去了。你不認識嗎?”
  露依莎記不清楚了。
  “巴斯托斯,《真實》雜志的那位!”他繼續說。
  看到露依莎對此人的名字不熟悉,他說:
  “哎呀,不知道任何其他事情都有情可原。”于是他開始描述那個人的長相,舉出他的作品……
  可露依莎著急了,想赶快結束談話:
  “噢,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知道了!”
  “就是嘛,我現在去他家。”他更加信心十足了,“我們是非常好的朋友,他可是個好小伙子,還有個漂亮的小寶寶!……”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再見,露依莎表姐,我不能浪費一點儿時間。想要我陪你嗎?”
  “不,就在這儿附近。”
  “再見,向若熱問好!”
  剛要匆匆离開,他又轉身追上她:
  “哎,我忘了告訴你,知道我原諒她了嗎?”
  露依莎瞪大了眼睛。
  “原諒了女中豪杰式的伯爵夫人!”小埃爾內斯托大聲說。
  “噢!”
  “是的,丈夫寬恕了她。還得到了大使的職位,兩個人要到外國去生活了。這樣才更加自然……”
  “那當然!”露依莎心不在焉地回答。
  “全劇結束的時候,情夫圓山伯爵說道:我將走向寂寞的世界,為不幸的愛情死亡!效果太好了!”他盯了她一會儿,突然又說:“再見了,露依莎表姐,向著熱問好!”
  說完,他快步走了。
  露依莎怏怏不樂地走進“天堂”,對巴濟里奧講述了路上遇到的事,小埃爾內斯托太傻了!他以后可能再提起那件事,說出時間,人們會問她從波爾圖來的女友是誰……
  她揭下面紗,摘下手套:
  “不,确實,這么頻繁地來這儿太不謹慎了。最好別來這么多次。人們會知道……”
  巴濟里奧不高興地聳聳肩膀:
  “你不愿意就別來。”
  露依莎看了他一下,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
  她正想戴帽子,他過來抓住她的雙手,抱住她,喃喃地說:
  “是你說不來的!那我怎么辦呢?我是為了你才在里斯本的……”
  “不,确實,有時你講的一些事……一些做法……”
  巴濟里奧赶緊吻她,不讓她再說下去:
  “好,好啦!我不跟你爭吵!原諒我!你這么漂亮!……”
  露依莎回到家里,又回憶起那一幕。“不”,她想,他對她、對她的名譽、對她的健康表示出漠不關心!已經不是頭一次了。他只想讓她天天去,自私。讓流言蜚語中傷她、讓驕陽烘烤她,這与他有何相干?這到底為什么?因為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他不像自己那樣愛她……他的話語和親吻一天比一天冷淡……他不再有使她筋酥骨軟的熊熊欲火,不再有雙膝跪倒、雙手像老人那樣顫抖的丰富情感……看見她在門口出現,不再像扑向最鐘愛的獵物一樣沖過來!最熱烈的肉体接触之后,她感到甜蜜的慵懶,血液清爽,把頭枕在他赤裸裸的胳膊上,可是再也沒有那种信馬由韁、忘乎形骸的傾心交談,再也沒有那种銷魂蕩魄的傻笑!現在,最后一次親吻之后,他點上一支雪茄,仿佛是在某個酒店剛用過晚餐?過一會儿還走到洗手間的鏡子前,用衣兜里的小梳子梳理一下頭發。(她恨這小梳子!)有時候甚至還看鐘點!……她穿衣服的時候,他不再像當初那樣過來幫她戴項鏈、插扣針,笑盈盈地守在她身旁,在她還未扣緊連衣裙的肩頭印上一個個熱烈的告別親吻!他要么敲著玻璃瓶,要么坐在那儿搖著二郎腿,顯出一副憂郁的神气。
  后來竟然有意不尊重她,不把她當一回事……像對待隨便哪個沒有受過教育、目光狹窄、僅僅知道家門口的小市民那樣鄙視她。看他踱步時的樣子:抽著煙、昂著頭,大談“某某夫人的精神”,“某某伯爵夫人”的時裝!就仿佛她是個傻瓜,她的裙子是破布做的。哎,他是那么趾高气揚!仿佛——請上帝饒恕!——仿佛占有了她是給了她臉面,給了她榮耀……她馬上想起了若熱,那樣尊重她熱愛她的若熱!在若熱眼里,她無疑是最漂亮的、最高雅、最聰明、最誘人的女人!……她開始有點儿認為,她犧牲了幸福美滿的平靜生活,換來的卻是如此捉摸不定的愛情。
  終于有一天,她看見他更加心不在焉、更加冷淡,就索性跟他說個明白。她坐在草墊長椅上,心平气和、慢慢騰騰看樣子早有准備地說,他已經厭倦了,他偉大的愛情已經過去;兩個人在這种情況下相處,對她是侮辱,她認為最好還是結束……
  巴濟里奧盯著她,對她的嚴肅態度感到惊訝,以為這些話語是一种試探,是裝腔作勢;他面帶微笑,非常平靜地說:
  “你是事先背誦的!”
  露依莎猛地站起身,盯著他,雙唇輕蔑地顫抖。
  “你瘋了,露依莎?”
  “我受夠了!我為你犧牲了一切,天天來這里,不顧惹出事來,可這是為了什么?為了看到你如此冷漠、如此……”
  “可是,我親愛的……”
  她譏諷地微微一笑:
    “‘我親愛的’!噢,這种裝模作樣太可笑了!”
  巴濟里奧急了:
  “我万万沒想到有這樣的場面,”他站在她面前,雙手在胸前交叉,大聲喊叫:“你究竟想怎么樣?要我像在劇院里,像在圣·卡洛斯劇院的舞台上那樣愛你?你們這些女人全都一個樣!當一個可怜虫像常人一樣用他的心自然而然地去愛,只是沒有歌劇演員的動作,于是就會說國王冷淡啦、厭倦啦、無情無義啦……你究竟想怎么樣?要我跪下來,要我高聲朗誦,要我眼睛朝上,要我發誓,再一次做那些蠢事?……”
  “你原先做的都是蠢事……”
  “那是在開始!”他毫不留情地回答,“干這种事,我們已經很熟悉了,我的貴夫人!”
  可是才僅僅5個星期!
  “再見!”露依莎說。
  “好吧。生著气走?”
  她垂著眼睛,气急敗坏地戴上手套:
  “不。”
  巴濟里奧站到門前,伸出雙臂:
  “不過,親愛的,你應該講理,我們這种關系不是‘浮士德’里的二重唱。我愛你,我相信你也喜歡我;我們作出了必要的犧牲,我們見面,我們是幸福的……你還想怎么樣?為什么還要埋怨?”
  她面帶諷刺和悲傷的微笑,回答說:
  “我不埋怨。你說得有理。”
  “那你就別生著气走、”
  “不…”
  “真的?”
  “對。……”
  巴濟里奧拉住她的雙手:
  “那就吻吻巴巴……”
  露依莎在他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吻嘴,吻嘴!”他死死盯著她,伸出手指逼著她,“啊,你這個小机靈鬼!确實有我親愛的叔叔安東尼奧·德·布里托先生的血統,他常常揪女佣的頭發!”他捏著她的下巴問:“明天來嗎?”
  露依莎稍稍猶豫了一下:
  “來。”
  她回到家里,既生气又委屈。已經6點鐘了。儒莉安娜馬上走過來,气忿地告訴她若安娜4點鐘就出門了,現在還沒有回來,晚飯還沒有做好……
  “她到哪儿去啦?”
  儒莉安娜聳聳肩,笑了笑。
  露依莎明白了。她去找某個情人,去做愛了……她打了這個既輕蔑又怜憫的手勢:
  “干這种事她一定能掙很多錢。好一個傻瓜。”她說。
  儒莉安娜惊訝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大概喝醉了!”她想。
  “好吧,有什么辦法?”露依莎叫道,“我等。”
  她在房間里來回踱著,心情激憤,反复咀嚼著心中的不快。
  “真太自私了!太粗野了!太卑鄙了!一個女人為了這樣的男人毀了自己!愚蠢透頂!”
  開始,他苦苦懇求,卑躬屈膝,低三下四!這就是男人們的愛情!多么容易厭倦!
  她馬上想起了若熱,他卻不同,和她共同生活已經三載,可他的愛情一直那么熱烈、溫柔而又專一。但是,另一位!卑鄙!“干這种事我們已經熟悉了!”啊,她現在相信,他從沒有愛過她。占有她是為了滿足虛榮心、滿足欲望、為了開心,為了在里斯本有個女人!就是這樣!愛情?哪里話!
  歸根結底,她自己又如何呢?她愛他嗎?她仔細思考,們心自問,設想出种种情況和環境:如果他要帶她去遠方,去法國,她會去嗎?不會!如果一旦出現不幸,成為寡婦,跟他結婚能得到什么幸福嗎?不能!
  可是,這是怎么回事?如同一個人打開珍藏多年的香水瓶,樂滋滋地看著香水蒸發,等發現瓶子空了才大吃一惊。是什么把她推進了他的怀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無所事事;擁有情夫的浪漫的病態好奇心;虛榮心膨脹;還有某种肉体要求……莫非她感到了這种幸福,這种小說和戲劇中常有的婚外愛戀的幸福?這种讓人忘記一切、甚至舍生忘死、刻意追求真正愛情的幸福嗎?從來沒有!所有最初感覺到的快樂,她當時認為的愛情……都來自新鮮感,來自偷食禁果的歡暢、來自“天堂”神秘的環境,也許來自其它連她自己也不愿承認、讓她內心感到臉紅的原因。
  可是,現在她有什么特殊的感覺呢?啊,上帝,她開始感到在情人腳下不如在丈夫身邊動情。若熱的一個親吻讓她銷魂蕩魄,而他們已經共同生活3年之久了!在若熱身邊,她從來不曾感到索然無味,從來不曾有過!在巴濟里奧身邊卻感到感情枯竭了。說到底,巴濟里奧對她來說成了個什么東西?仿佛是個到家庭之外与之做愛而心里又不大愛的丈夫!既然如此,值得嗎?……
  問題出在哪里呢?也許是出在愛上!因為當時她和巴濟里奧都具有得到特殊幸福的最佳條件:他們都年輕,充滿神秘感,面臨的困難對他們是一种刺激……既然如此,為什么又几乎相互厭倦了呢?這是因為,從根本上說愛情是短命的,產生之日即死亡之時,只有開始的時候是美好的:精神恍惚,熱情奔放,飄飄欲仙。可以后呢?莫非為了永遠有這种感覺就必須永遠開始嗎?這正是萊奧波爾迪娜的做法。現在,她明白了,萊奧波爾迪娜那樣生活的原因,朝三暮四,找到一個情夫,保持上一個星期,而后像扔掉擠過的檸檬一樣拋棄,如此循環往返,不斷品嘗最美好的感覺!——根据這种婚外愛情的曲折邏輯,她的第一個情夫使她模模糊糊想到第二個!
  第二天,她暗自尋思,“天堂”太遠了!天气如此炎熱,梳妝打扮,出去奔波,太煩人了!她打發儒莉安娜去打听費里西達德太太的病情,自己留在家里,穿著白睡裙、懶洋洋地品嘗閒暇的滋味。
  下午,她收到了若熱的信,說他:還要耽擱一些日子才能回來,已經無法忍受鰥夫般的生活。什么時候才能回到他的小屋,他的窩!
  她非常激動,心中羞愧、后悔,還有對若熱的脈脈溫情。可怜的若熱太好了!一股想立刻見到他、親吻他的模糊愿望油然而生,對往日幸福的回憶攪得她心靈深處無法安宁。她立即提筆回信,說她“也受夠了孤身一人的生活”,讓他“快點回來,這樣人分兩地實在愚蠢……”此時,她的這番話完全出自真心。
  剛把信封好,儒莉安娜給她送來一封“旅館來的信”。巴濟里奧顯得万分痛苦,說“因為你沒有來,我看你還在生气;但可以肯定,是自尊心而不是愛情左右著你;你難以想象看到你今天不來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直等到5點鐘,簡直是受酷刑!也許我有點不善言詞,可你也太計較。我們應該互相諒解,互相珍愛,忘記愛情中的不快……明天來吧。我是多么愛你!你還要考驗我嗎?我將向你證明我情愿拋棄一切利益、一切交往、一切愛好,永遠留在里斯本……”
  她心亂如麻,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究竟想干什么。有一點是真的。他為什么留在里斯本?為了她!可她現在承認自己并不愛他,或者只有那么一點點愛!再說,背叛若熱也太狠心,他是那么善良,那么愛她,一切都為了她。可是,既然巴濟里奧真的痴情于她!……她的思緒猶如秋天的落葉被吹無定向的風刮得旋轉不停。她希望能平靜地生活,再沒有人來追求。為什么那個男人又來了?上帝呀!我該怎么辦?她的思緒、她的情感,變成了一團痛苦的亂麻。
  第二天上午,她仍然猶豫不決。去,還是不去?外面的炎熱和街上的塵土使她更想留在家里!可是,可怜的年輕人該會多么失望!
  她朝空中扔出一個5分硬幣。背面,應該去。她毫無興趣地穿上衣服。——不過,還對重歸于好之后爆發出的微妙歡愉怀有一點希望。
  然而,太出她意外了!本以為他會低聲下气地向她下跪,想不到他皺著眉、態度非常生硬:
  “露依莎,真難以令人相信,昨天你為什么不來?”
  頭一天,看見露依莎沒有來,巴濟里奧很是不滿,非常害怕;情欲使他擔心失去這個年輕女子的漂亮肉体,傲慢使他不愿看到馴服的小女奴從他手中逃脫,于是,決定不惜一切代价“將她召回”。他給她寫了信,信中謙卑的口气是為了吸引她,現在則決定嚴厲地懲罰她。他說:
  “簡直是可笑的儿戲!為什么不來?”
  這副樣子激怒了露依莎。
  “因為我不想來。”
  然而又馬上改口說:
  “因為不能來。”
  “嘿!露依莎,就是用這种方式來回答我的信嗎?”
  “可你呢?就是用這种態度來迎接我嗎?”
  他們虎視眈眈地互相望著。
  “好啊,想要吵架嗎?你和別的女人一樣。”
  “什么別的女人?”
  她气忿已极:
  “啊,這太過分了!再見!”
  說完,她拔腿就走。
  “你真的要走,露依莎?”
  “走。最好還是一刀兩斷……”
  他赶緊抓住了門閂。
  “你說的是真話,露依莎?”
  “當然。我受夠了!”
  “那好吧,再見。”
  他打開門,默默地彎下身子,讓她出去。
  露依莎剛跨出一步,巴濟里奧用顫抖的聲音說:
  “那么,是永遠、永遠不再來了?”
  露依莎停住腳步,臉色煞白。那個“永遠不再”讓她留戀,讓她動情。她不禁哭了起來。
  淚水使她變得更加漂亮。她顯得如此悲痛,如此脆弱,如此無依無靠!……
  巴濟里奧跪在她的腳下,他的眼睛也濕潤了。
  “如果你丟下我,我就去死!”
  兩個人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一起,長時間地深情地親吻著。神經的興奮使他們產生了瞬間的真誠激情;那是個美妙的上午。
  蒼白如蜡的露依莎用赤裸的雙臂摟住他,低聲說:
  “你永遠不會离開我,對吧?”
  “我發誓!永遠不會!我親愛的!”
  天已經不早,她該走了!同一個想法肯定在兩人腦中出現——因為兩人熱切地互相看著。巴濟里奧喃喃地說;
  “要是你能在這儿過一個晚上該多好!”
  她嚇了一跳,用几乎祈求的口气說:
  “啊,別挑逗我,別挑逗我……”
  巴濟里奧歎了口气:
  “不行。是我胡說八道。走吧。”
  露依莎急急忙忙開始收拾。突然她停下來笑了笑:
  “你知道一件事嗎?”
  “什么事,親愛的?”
  “我都快餓暈了!午飯我什么也沒有吃,簡直快餓癱了!”
  他一副難過的樣子:
  “真可怜;我可怜的姑娘!要是我早知道就……”
  “几點鐘啦,親愛的?”
  巴濟里奧看看表,几乎有點羞愧:
  “7點!”
  “啊,天哪!”
  她慌里慌張地戴上帽子和手套:
  “太晚了,我的天!太晚了!”
  “明天呢,什么時候來?”
  “一點。”
  “一定?”
  “一定。”
  第二天,她來得非常准時。巴濟里奧到樓梯口等她。兩人剛進房門,他就迫不及待地一陣狂吻:
  “讓我多么想你呀!從昨天起我就瘋了!”
  露依莎看見床上放著一只籃子,迷惑不解地問:
  “那是什么?”
  他笑了,把她拉到鐵床旁邊,掀開蓋子,畢恭畢敬地說:
  “點心,小吃,愛情宴會!免得過一會儿又說餓!”
  好一頓午餐!有香腸、豬肝醬餅、水果、一瓶香檳,還有裹在法蘭絨布里的冰塊。
  “太好了!”她笑得那么開心,興奮得臉都紅了。
  “只能准備這些,我親愛的表妹!你看,我事事想著你!”
  他把籃子放到地上,張開雙臂朝她走過來:
  “你想著我嗎?我親愛的!”
  她的眼睛作了回答,還有她雙臂激情的熱烈擁抱。
  3點鐘,他們吃完了。多么別致的午餐!把餐巾舖在床上,餐具上有中央酒店的字樣。對露依莎來說,這既奢侈又難得。她動情地笑著,笑得手中香檳酒杯里的冰塊与玻璃杯相撞,發出醉人的聲響。她心中的幸福感洋溢在小聲的喊叫中,洋溢在一個又一個親吻中,洋溢在各种顛狂的動作中。她吃得香甜,赤裸的雙臂在盤子上來回舞動。
  她從來沒有覺得巴濟里奧像現在這樣英俊;好像房間也正适合他們這心心相通的熱戀;她几乎認為能年复一年地在這小保險箱里生活、永遠幸福地和他在一起,享受永遠不變的愛情,還有“3點鐘的午餐”……他們保持著傳統的吃法: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她微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他們用同一個杯子喝酒,一次又一次貪婪地親吻——于是他想到教給她香檳酒的真正喝法,也許她還不會!
  “怎么喝?”露依莎舉起杯子問。
  “不用杯子!多討厭!懂得歡樂的人絕不用杯子喝。杯子是科拉雷斯庄園用的。”
  他喝一口香檳,親吻時灌到了她嘴里。露依莎笑起來,覺得“妙极了”,還想這樣喝。她的臉越來越紅,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從床上收走盤子以后,她坐在床沿上,穿著粉紅色襪子的雙腿晃動著,胳膊肘放在胸前,身子前傾,歪著腦袋,全然像一只疲倦了的鴿子。
  巴濟里奧覺得她美得無法抗拒:誰能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能如此誘人、如此風流?他雙膝跪下,兩手捧住她的雙腳親吻;說有金屬扣子的襪帶“太難看”;又小心翼翼地吻她的雙膝;這時候他悄悄提出了個請求。她紅著臉,笑著說:“不!不!”
  從瘋狂的云雨中清醒過來以后,她雙手捂著通紅的臉蛋,細聲責怪說:
  “噢,巴濟里奧!”
  他心滿意足地捋了捋小胡子。他已經教給她一种新的感受,把她掌握在手中了。
  直到6點鐘,她才离開他的雙臂。露依莎讓他發誓這一晚上都會想著她。她不想讓他出去,甚至嫉妒格雷米奧,嫉妒空气,嫉妒一切!走到樓梯口,她又返回來瘋狂地吻著他,又說了一遍:
  “明天我來早一點,好嗎?我們整天都在一起。”
  “你不去看望費里西達德太太?”
  “費里西達德太太算得了什么?任何人都無關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
  “中午?”
  “中午!”

  晚上,房間里孤單得難以忍受!她煩躁不安,恨不得繼續享受下午的激情。本想看看書,但一會儿就把書扔到了一邊:她覺得梳妝台上的兩支燃著的蜡燭也凄凄慘慘;她走過去看看外面的夜色——溫暖而宁靜。她把儒莉安娜叫過來:
  “披上披肩,我們到萊奧波爾迪娜家去一趟!”
  到了那里,等了好半天,頭發蓬亂、穿著白色睡衣的儒斯蒂娜才來開門。她好像非常吃惊:
  “夫人去波爾圖了!”
  “去波爾圖啦!”
  “對,要去15天呢。”
  露依莎非常沮喪,但又不愿意回家,一想起她那冷冷清清的房間就害怕!
  “我們再往下走走,儒莉安娜。夜色這么美!”
  “太好了,夫人!”
  她們沿著圣羅克街朝前走。兩行路燈通往阿萊克林街,她的思緒和欲望也飛到了中央旅館。他會在旅館嗎?會想著她嗎?如果可能,她非扑進他的怀里讓他大吃一惊不可,還要看看他的行李……想到這些,她呼吸急促了。到了卡蒙斯街廣場,人們在悠閒地散步,在陰暗的樹影下,有人坐在長椅上交頭接耳;人們喝著涼水;黑暗的夜中玻璃櫥窗和商店大門顯得格外明亮;在街頭緩慢的噪音中時而冒出報童的尖叫。
  這時候,一個戴草帽的男人從她身邊擦過,那人的意圖太明顯了,露依莎心里害怕。“我們最好回去吧。”她說。
  然而,走到圣羅克街中段,戴草帽的人再次出現,而且几乎碰到了露依莎的肩膀,兩只搖蕩的眼睛望著她。
  露依莎嚇得魂不附体。鞋跟在人行道上發出清脆的“得、得”聲。到了圣彼得·德·阿爾甘特拉街盡頭時,草帽下面,在她脖子旁邊,冒出一聲不男不女的巴西口音:
  “姑娘,住在哪儿?”
  她嚇得赶緊抓住儒莉安娜的胳膊。
  那聲音又說:
  “別害怕,姑娘,住在哪儿?”
  “缺少教養的東西!”儒莉安娜喊了一聲。
  草帽立即消失在樹影之中。
  她們气喘噓噓地回到家里,露依莎恨不得大哭一場,精疲力盡,痛苦万分,癱在雙人沙發上。太大意了,夜晚帶著女佣出去散步!瘋了!失去了理智!這一天呀!她從上午回憶起來:午餐、和巴濟里奧接著吻喝香檳、風流云雨,真不害羞!晚上還去萊奧波爾迪娜家、路上在阿爾托區又被人攔截!……她突然又想起在阿連特茹省為她工作,無時無刻不想她的若熱……她用雙手捂住臉,痛恨自己,眼睛濕潤了。
  但是,第二天早晨,她醒來后非常高興。不過也為前一天所做的“傻事”而模模糊糊有點害羞,同樣模糊的是不應當再去“天堂”的念頭、擔心或者預感。
  然而,拼命促使她去“天堂”的欲望又為她提出种种理由:會讓巴濟里奧大失所望,今天不去就再也沒有机會,這意味著從此一刀兩斷……再說,上午這么好的天气也召喚她到街上走走:晚上下了雨,炎熱消退了;藍天和陽光中透著清洗過的清爽和甜蜜。
  11點半鐘,她正沿著風車街往下走,看見了亞卡西奧顧問那令人肅然起敬的身影,沿著羅莎街慢悠悠走上來,手里拿著合上的陽傘,昂首挺胸。
  他一看見她,立即加快腳步迎上去,深深地彎下腰說:
  “真是幸會!幸會!”
  “你好嗎,顧問?見到你非常高興!”
  “夫人閣下呢?我看你气色极佳!”
  他打個庄重的手勢把她讓到左邊,和她一起往前走。
  “你一定會允許我陪伴你走一段路吧?”
  “當然,非常高興。你最近在干些什么?我經常說起你……”
  “我去辛特拉了,親愛的夫人。”他停住腳步:“你不知道嗎?《新聞日報》詳細報道了!”
  “從辛特拉回來以后呢?”
  他馬上回答道:
  “啊,一直很忙!忙得不可開交!完全陷入整理一些我的書必不可少的資料……”他停頓了一下,“我相信你不會不知道書名吧。”
  露依莎記不全了。顧問便介紹了他這本著作的書名、目的、其中几章的題目以及用途:“葡萄牙主要城市風景錄及其著名胜地。”
  “是一本指南,不過是科學性指南。可以舉一例說明:閣下想去布拉甘薩:不看我這本書,很自然(我可以肯定地說)就不能享受當地的珍奇;讀了我的書,你會參觀最著名的建筑物、了解到丰富的背景資料,同時會過得非常愉快。”
  露依莎几乎沒有听他嘮叨些什么,白色面紗后面那張臉一直莫名其妙地微笑著。
  “今天天气太宜人了!”她說。
  “宜人之至!簡直是上帝創世之日。”
  “這儿很是涼爽!”
  他們走進了圣彼得·德·阿爾甘特拉街,這里樹木蔥郁,散發出一股甘甜清新的气味;被雨水濕過的地面不見塵土,還稍稍有點潮濕;盡管陽光強烈,藍天卻顯得輕飄而遙遠。
  于是,顧問談起了夏季,說那時節如同火烤一樣!他的餐廳在樹蔭下竟然到48度!48度!然而他馬上又好心地為餐廳夏天的炎熱開脫:
  “不過,那是因為朝南!就是這個原因!太朝南了。但是,現在真的不錯了,修好了!”
  他邀請她到下邊的花園里轉轉。露依莎躊躇不決。顧問掏出怀表,舉到遠處,看了一會儿才說,還不到中午。他相信這塊英國“阿爾塞納爾”,怀表。“比瑞士表好得多”!他顯出一副深沉的樣子。
  露依莎不想再走,但顧問那鏗鏘有力的聲音似乎打消了她的念頭。于是,雖然滿心不樂意,還是跟他一步步走下了通往花園的台階。“況且”,她想,“還來得及,可以乘馬車去……”
  兩個人靠在柵欄上。透過鐵柵之間的空隙,可以看見灰暗的屋頂沿坡排列下去,間或有几個圍牆圍起的院落,后院零零落落的樹木干枯瘦小;遠處,河谷一帶,長方形的帕塞約公園樹木蔥郁,中間交叉著白色的沙土道。那邊,東方街一座座房屋的正面死气沉沉,玻璃窗在強烈的陽光下閃著刺眼的白光;后面,陰森的高牆之內一片墨綠,只見附体神廟那慘黃色的方石,接著是其他零零落落的建筑,一直延伸到格拉薩山的上方,山上教會房屋林立,修道院和教堂塔樓的一排排小窗戶在藍天下顯得雪白;更遠處,佩尼亞宮粉刷過的圍牆特別顯眼,宮中的一排郁郁蔥蔥的樹木歷歷在目。右邊,矮胖、肮髒的城堡蹲在光禿禿的山頂;摩爾區和亞爾花麻區的房舍滑坡逶迤排下,彎彎曲曲,形成一個個夾角,一直蜿蜒到大教堂那兩座老气橫秋的笨重的鐘樓下邊。再往遠處是陽光照耀下的一段河面,兩片白帆在河面緩緩前行;另一邊,被遠方的空气染上藍色的山丘腳下,一個小村落的房舍呈白堊色。城里沉悶的嘈雜聲慢慢升上來,分不清是馬車奔跑、牛車沉重的吱扭聲,還是載貨馬車的金屬叮當,時而冒出一聲小販尖利的叫賣聲。
  “多么雄偉的景象!”顧問加重語气說道,接著便滔滔不絕地贊揚起這座城市來,說它無疑是歐洲最美麗的城市之一,并且作為歐洲的大門,只有君士坦丁堡,可以与之相提并論!外國人對它羡慕之极。過去曾是龐大的商業中心。只是供水排水管道系統太糟糕,有關部門又疏于管理。
  “尊敬的夫人,此事本該由英國人來管!”他感歎說。
  然后,他馬上后悔說出了這句不愛國的話,發誓說這不過是一种“說法”。他希望國家獨立,如果需要,還愿為它獻身;英國人不行,西班牙人也不行!“夫人,只有我們!”他又用庄重的語气補充說,“還有上帝!”
  “這條河多漂亮!”露依莎說。
  亞卡西奧聲音有些沙啞:
  “特茹河!”
  這時候,他建議到公園走一圈。公園里,白色和黃色的蝴蝶在花圃上翩翩飛舞;一涓細流滴進水塘,給這座市民气十足的公園增加了小小的節奏感;芸呢拉花香气扑鼻;鳥儿在天竺牡丹叢中的大理石胸像頭頂上歇息。
  露依莎喜歡這座小小的公園,但討厭如此高大的柵欄……
  “那是為了防止自殺!”顧問立即解釋。不過,依他之見,里斯本的自殺案件明顯減少;他認為這歸功于報界譴責自殺,這种嚴厲的做法非常值得稱頌……
  “因為在葡萄牙,請相信,我的夫人,新聞是有力量的!”
  “要是我們就這樣走下去……”露依莎提醒說。
  顧問一躬身,但發現她正要摘一朵花,馬上急切地擋住她的胳膊:
  “噢,夫人,給誰呢?規則說得很明确!我們不能違反,不能違反!”接著又說“上等人應當作出榜樣”。
  他們繼續往上走著。露依莎心里想:“你快回家吧,到羅斯托就放了我吧。”
  在圣羅克街上,她偷偷瞧了一家點心舖的挂鐘:已經是中午12點半了!巴濟里奧正等著呢!
  她加快了腳步,在羅斯托停下來。顧問微笑著看著她;等她說話。
  “啊,顧問,我還以為你要回家呢!”
  “如果閣下允許,我愿意陪你。這樣做,大概不算冒昧吧?”
  “說哪里話!說哪里話!”
  一輛馬車從旁邊飛馳而過,后面是一輛郵車。
  顧問急忙摘掉帽子:
  “是董事長。你看見了嗎?他從里面給我打了個招呼。”接著開始贊揚董事長,“他是我們的第一位議員;才華橫溢,言辭鋒利!”看樣子他一定要談起公事,露依莎赶緊穿過街道,朝殉道者街走去,走到泥泞處,她稍稍撩起衣裙。到了教堂門口,她停下來,微微一笑:
  “我到里面作個小小的祈禱,不想麻煩你等了。再見,顧問,經常來。”她收攏陽傘,伸出手。
  “哎呀,我尊敬的夫人,既然時間不長,我等你,我等你,不著急。”接著又畢恭畢敬地說:“你的虔誠令人欽佩!”
  露依莎走進教堂,心急如焚。她在唱詩班旁邊停下來,心里估摸著:“我在這儿多呆一會,他等得不耐煩了,就會走的!”上面,枝形吊燈下的水晶垂飾閃著幽光;教堂里點著蜡燭,光線昏暗;粉刷過的牆壁、干干淨淨地板和兩旁的石頭圍欄增加了點明快的色調,金色的祭壇和絳紫色的講道台特別醒目;兩條深紫色帳帘后面,是舖著紫羅蘭色帷褥的金色神龕。气氛深邃、寂靜。圣水池前頭,一個小伙子跪在地上,正用一塊抹布仔細擦地板,身旁放著個洋鐵皮水桶;可以看到零零落落几個信徒的后背,他們有的穿著斗篷,有的披著披肩,朝神龕方向躬著身子;一個穿粗絨短上衣的老人跪在教堂中央,瓮聲瓮气地祈禱著,語調凄涼,可以看到他亮亮的禿頂和鞋子上巨大的鞋釘,只見他時而匍匐在地,時而絕望地捶胸。
  露依莎到祭壇前,巴濟里奧一定等得不耐煩了!可怜的小伙子!她怯生生地問了一聲從身邊經過的教堂執事几點了?那人拘椽色的臉朝頂上的一個窗戶望望,瞥了露依莎一眼:
  “快兩點了。”
  快兩點了!巴濟里奧也許不會再等了!她擔心會失去情意綿綿的上午,恨不得立刻飛到“天堂”,飛到他的怀里!她心不在焉地看著圣徒、刺著利劍的圣母、遍体鱗傷的基督——情欲難耐的她又看見了那個房間、小鐵床和巴濟里奧的唇髭!……不過,她還是拖延了一會儿,想“讓顧問等得不耐煩了自己走開”。估計顧問已經离開,她才慢慢地走出教堂。然而,卻見顧問一板正經地站在門口,倒背著手看陪審員名單呢。
  顧問立刻夸獎起她的虔誠。他沒有進去是因為不想打扰她的內心平靜,但對她的做法极為贊同!缺乏宗教精神是當今一切不道德行為的原因,而這類行為正在蔓延……
  “另外,你极有教養。閣下一定發現,所有名門貴族莫不如此……”
  他沒有說下去,挺直身子,滿心愉快地陪著這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夫人走下西亞多。經過一伙人的旁邊時,他還神秘地躬下身于,笑著附在她耳邊說:
  “今天過得太愉快了!”
  在巴爾特雷斯契點心店門口,他請她吃蛋糕。露依莎拒絕了。
  “很遺憾。不過,我認為節制飲食是非常明智的做法。”
  現在,露依莎覺得他的聲音像蒼蠅嗡嗡一樣叫人心煩;盡管天不算太熱,可她渾身憋悶,血液沸騰;她恨不得拔腳跑開,但仍然不動聲色,像個夢游者一樣慢慢走著,心里卻想大哭一場。
  不知為什么,她隨便走進了瓦倫特商店。已經一點半了!她猶豫了一下,對一位容光煥發的金發店員說,她要看看印花薄軟綢領帶。
  “白色的?帶顏色的?帶條的?帶點的?”
  “好,把各种都拿來看看。”
  哪一條也不中意。疊上、打開,左看右看,心不在焉地望望四周,臉色蒼白……店員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又問她是不是喝點水,需要什么……沒什么,喘口气就好了;馬上就回家。
  她走出商店,顧問殷勤地說陪她去一家有名的藥店,服點柑花水……他們沿著新卡爾莫大街往下走。顧問稱贊店員彬彬有禮:這并不奇怪,因為商店也有名門子女,還舉出了几個例子……
  顧問看她一言不發,“還不舒服?”
  “沒什么,好了。”
  “這樣散步讓人心曠神怡!”
  他們沿著羅西奧長街一直走到盡頭,又斜穿過商業區返回原地。”在旗門旁邊,他們又朝金街走去。露依莎焦急地看看周圍,想尋找一個借口、一個机會、或一件什么事情,顧問卻在她身邊一本正經地說個不停。唐·瑪利亞劇院又使他高談闊論起戲劇藝術問題。他認為小埃爾內斯托的劇本也許太沉重了一些。再說,他本人只喜歡喜劇。這并不是說他不為《路易斯·德·索烏薩修士》這樣的劇作的美感所動,而是身体經受不住強烈的激動。比方說……
  露依莎閃過一個念頭,馬上說:
  “噢,我忘了一件事!要到維特里醫院去一趟。補一顆牙。”
  顧問的話被突然打斷,呆呆地盯著她。露依莎向他伸出手,急忙說:
  “再見,常來呀!”說完快步朝維特里醫院大門口走去。
  她手提著長裙,一直跑到一樓,才喘著气停下來等了一會儿,然后慢慢走下樓梯,朝門口張望……顧問那挺直、威嚴的身影正往政府大廈方向走去。
  她叫住一輛馬車。
  “越快越好!”她催促說。
  馬車几乎飛奔著走進了“天堂”所在的小街。兩旁的窗口露出惊訝的面孔。她心慌意亂地上了樓。門關著——隨后旁邊的門馬上打開了,女房東用甜美的聲音悄悄對她說:
  “已經走了。有半小時了。”
  她走下樓,把住家地址告訴車夫后,一頭鑽進馬車后座上,歇斯底里地哭起來。她放下窗帘,扯下面紗,摘下一只手套,心里感覺到出乎意料的沖動。急于見到巴濟里奧的瘋狂欲望涌上心頭。她拼命敲打著車窗玻璃,大聲喊:
  “去中央旅館!”
  因為她敏感的品性正處于無法控制的沖動之中;在這种時刻,瘋狂的情欲要把義務和安分守己的觀念撕個粉碎;靈魂因性感而顫抖,急切地尋找邪惡!
  馬車在旅館大門口停下來。“巴濟里奧先生不在,只有雷納爾多子爵先生。”
  “好。回家,到我剛才說的地方!”
  車夫揮動馬鞭。露依莎怒不可遏,咒罵顧問,這個愚蠢透頂的家伙,呆頭呆腦的東西;詛咒生活使她認識了顧問和家里所有那些朋友!她心中產生了一個粗野的愿望:去吧,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到了家門口,沒有零錢給車夫。“你等著,”她一面气沖沖地上台階,一面說:“我打發人來付錢!”
  “真是瘋女人!”車夫心中暗想。
  前來開門的是若安娜;看到女主人臉色通紅,怒气沖沖,她險些倒退几步。
  露依莎徑直沖進房間,挂鐘正敲響3點。房間亂七八糟,花盆放在地上,梳妝台上的台布沒有換過,髒衣服仍然扔在椅子上。儒莉安娜頭上包塊頭巾,正慢悠悠地掃著地板,嘴里還哼著小曲。
  “這么說,你到現在還沒有整理房間!”露依莎大聲喊道。
  儒莉安娜被這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得顫抖了一下:
  “沒有想到你現在回來。”
  “什么現在不現在,這是我的事!”露依莎勃然大怒,“已經下午3點了,房間還是這個樣子!”
  她扔掉帽子和陽傘。
  “因為夫人習慣回來很晚……”儒莉安娜說。
  她气得嘴唇都白了:
  “我几點回家關你什么事?与你有什么關系?你的責任是我起床以后馬上收拾好房間。要是不愿意干就給我滾!就馬上結帳!”
  儒莉安娜臉漲得通紅,瞪大眼睛盯著露依莎:
  “你還會干什么?我受不了啦!”她說著使勁把掃帚扔到一邊。
  “滾出去!”露依莎咆哮著,“馬上給我滾出去!在這個家里多呆一分鐘也不行!”
  儒莉安娜走到她跟前,雙手狂亂地撫摸著胸脯,聲音嘶啞:
  “要走就走,但要我愿意!”
  “若安娜!”露依莎大喊一聲。她想叫廚娘來,或一個男人、警察,隨便誰都行!可是儒莉安娜已經失去常態,渾身顫抖,揮舞著拳頭:
  “夫人,你轟不走我!也別想气瘋我!”聲音是從緊咬的牙關里崩出來的,“你听著,不是所有的紙都已經扔到垃圾堆里了!”
  露依莎后退一步,喊道:
  “你說什么?”
  “我是說,夫人寫給情夫們的那些信,都在我這儿!”說著狠狠拍了一下口袋。
  露依莎用狂亂的眼光瞪了她一會儿,隨后昏厥過去,倒在雙人沙發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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