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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錯不了。”沈家福話不多。
  “門衛說,他們明天去L市。我要跟去嗎?”
  “不用了。我會通知我們在哪儿的人。還有什么情況嗎?”
  “我覺得,拉特諾夫先生愛上了麗云。”
  “這是我們希望的。王麗云呢?”
  “她很克制。”
  “情況會變化的。”
  “您有把握,沈先生?”
  “是的,我不是跟你說過,我錯不了。”
  “我接著該干什么?”
  “留在飯店,繼續監視他倆,直到他們明天去L市。然后就沒你的事了,我們會給你電話的。”
  “是的,沈先生。”這個瘦弱的男人把電話挂上。他很驕傲,受到沈家福表揚簡直是一种榮譽。好好干才有希望高升,被委以重任。他夢寐以求的偉大目標是去香港。高佬就是從這儿控制著這支“秘密部隊”的。香港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為此他得勤奮,最主要的是唯命是從。
  19點准,拉特諾夫乘電梯下樓去飯店大廳。麗云已坐在服務台旁的一張舖有厚墊的大理石長椅上。她換了裝,身穿一件兩側開衩的長裙,走路時露出她那纖細的長腿。這條緊身裙使她苗條的身段更加嫵媚動人。她的頭發也變了樣,用大發夾扎成一把,發夾上點綴著紅綢大蝴蝶結。她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不再像妙齡姑娘,而像意識到自己美的女人。她謹慎地作了一番打扮:涂淡紅色口紅,畫了眉,面頰上搽了胭脂,扑了薄薄一層粉。她從大理石長椅上起立時,拉特諾夫著實惊喜了一陣。
  她像古代詩杰寫就的一首詩,他想。
  他記起了一位詩人的一段:
  
  雨打在你眼上,
  你靈光依舊,
  風吹拂你的風采,你顯得更純真無邪。
  升高飛入茫茫天穹,
  緊挨月亮,你就是一顆星辰。

  “我准時到了,您已不感到惊奇。”他站在麗云跟前,盡量用一种無拘無束的口气說。“因此我想方設法要比您先到。”
  她笑了笑。“您又沒能得逞!睡得怎樣?又做夢了嗎?”
  “沒有,因為我吃得太飽了!我准像只老狗打鼾了。我吃多了,打起鼾來牆都震動!”
  “您怎么知道?您還睡著呢。”
  “有人對我說過。”
  “誰?一個女人?”
  “是的。我對她說:我打鼾,你該高興才是。如果我一聲不吭地躺在你身旁,那我不就死了。”
  “這种想法真离奇!那您就繼續打您的鼾吧!”
  “您這裙子……箱子里總帶著它,麗云?”
  “不。是我的一個女朋友的。今晚我向她借的。”
  “這是個絕妙的主意。穿這裙子,配上這發式,您完全變了樣。”
  “這就是我嘛!”她又笑了笑。她确實感到,今晚她判若兩人,變得更自由,更欣喜。
  “我一點也不餓,”他壓低嗓門說。“我們現在就得走?在這儿有哪個飯店可以跳跳舞?”
  “在酒吧就可以跳舞。還要過些時候,因為樂隊到21點才開始演奏。您可不能餓著肚子在這儿干等!”
  餓肚子?他想。我已沉醉在你的花容月貌中,你沒察覺,麗云?我几乎無法正常呼吸。
  “外面有輛出租車在等我們,”她接著說。“送我們去徐平伯那儿,他是當地最好的廚師。他的小飯館坐落在鮮花盛開的花園里,從街上望不見,只見一堵古城牆和一塊小指示牌。徐平伯的烹飪手藝簡直是高超的藝術。客人由他妻子和兩個女儿接待。大家飽餐后,要是徐先生興致高,他就坐在門旁唱白族民歌。兩個女儿彈琉特1和吹笛為他伴奏。這才浪漫呢。”
  
  1一种形似琵琶的彈撥弦樂器。

  “對旅游者?”
  “對我們也一樣。我們中誰懂白族話?我們學的只是漢語。”
  在舊城鱗次櫛比的住房中,徐平伯的飯館猶如世外桃源。徐像老朋友似地接待拉特諾夫和麗云,臉帶微笑跟他倆握手,給拉特諾夫介紹他的妻子和女儿,領他們入席。店堂內客人稀少。靠后牆的長餐桌上餐具已擺好。已有四個人分坐在兩張桌旁:一張桌旁坐著三個人,另一張桌旁坐著一個瘦弱的、衣冠楚楚的男子,徐帶著他的貴賓從院子里進來時,他雖沒抬頭,但卻斜眼注視他們。沈先生言之有理,他想。王麗云是作了一番梳妝打扮,像是去參加婚禮似的。
  徐的兩個女儿端上丰盛的菜肴。徐真有一手,拉特諾夫還從未嘗過這樣美味的菜。他也不再問這是什么菜了。別多考慮,盡情享受吧,他想。這些美味芳香的肉塊究竟是狗肉還是蛇肉,這難道重要嗎?
  煮鴨蹼和五香雞頭湯味道鮮美,拉特諾夫贊不絕口。
  拉特諾夫旅行時隨身總帶餐具,每次進餐他都想用用筷子,但就是不會用。麗云用筷子夾了一小塊肉時突然說:“華真走運。”
  “走運?為什么?”
  “她那個在漢諾威的男朋友邀請她去德國,她正在等簽證。我真羡慕她,可是沒人請我去德國。”
  “您想去德國嗎?”
  “要是能去,那太妙了。德國想必是個很美的國家。上大學時我听到不少,還讀了不少關于德國的書。羅累萊、萊茵河、漢堡、黑森林、北海和波羅的海海濱、魯爾區、巴伐利亞……在上德語討論課時,我們經常夢著這些。我們還讀過你們那些名家的作品,當代小說,以及漢斯·拉特諾夫寫的游記。”
  “您在哄我,麗云!”
  “真的,我讀過您寫的一些書,如《菲律賓神醫的秘密》,以及其他作品。”
  “不可思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您來机場接我時就知道我是誰,是嗎?”
  “那還用說,我很想進一步了解您。您現在就坐在我的對面,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她又用筷子夾了一塊蔬菜。“華真走運,能去您的國家。”
  “我邀請您的話,您會去德國嗎,麗云?”
  他心在猛跳,如錘擊胸。你回答!他心中在喊。你回答,你倒是說話啊!你說吧!為什么猶豫,麗云?
  “您也許會邀請我,是嗎,拉特諾夫先生?”她終于問道。
  “不是也許……我現在就邀請您!回國后我馬上提出申請,辦理一切必要的手續,不會有什么問題的。我會用我個人的名義給那位文化部長去信。您會去嗎?”
  “是的……很高興。有許多德國人也曾對我這么說過,但后來就听不到下文了。您是這樣的嗎?您一回德國,就把我忘了。”
  “我怎能把您忘了?我庄嚴發誓:我邀請您去德國。”
  她點點頭,望著她的小碗,以一种令人惊奇的童聲說:“我相信您……”
  頓時他的疑慮全部消除。他只知道:現在您可以吻她。你只能這樣,什么都無法阻攔你,你一定得吻她。麗云,我瘋了。
  他正要摟抱她,外面院子里傳來一陣喧嘩聲。一個德國旅游團在一名德國領隊和一名女翻譯的帶領下擁了進來,占住靠后牆的那張長餐桌。麗云認識這名女翻譯,朝她笑笑示意。
  “我的同事,”她向拉特諾夫解釋。“這團也從K市來。”
  拉特諾夫起身朝那個德國領隊走去。“我也是德國人。”他說。
  “來中國太好了!”領隊還是年輕人,握著拉特諾夫的手。“您喜歡中國嗎?”
  “我要跟您說,當然您不會理解,我得謝謝您。”
  “為什么?”
  “您救了我。您和您的團。”
  “把您救了?怎么回事?”
  “您不能理解。祝您晚上愉快。在徐這里進餐是一种啟示,會使您惊歎不已。”
  他回到麗云身旁,又坐下看了看表。“快22點了,飯店里的舞會早已開始。我們乘車回去吧!”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冷靜,麗云感到惶恐不安。我什么地方錯了?她問自己。他突然變得這樣,難道吃得不舒服?他怎么啦?
  她猛地站起,徐朝她疾步走來。他不用開帳單,可直接同旅行社結帳。他也不收小費,也不收麗云的小費,不然就侮辱了他。他喜歡麗云,她每次帶團來,總帶旅游者上他這儿。
  他送拉特諾夫和麗云到大門口,那輛出租車還在那儿靜候。在這舊城里還有誰會要出租車?徐朝拉特諾夫鞠躬,求神和圣靈賜福給他,然后又急匆匆回到廚房,那個德國團正等著吃呢。
  出租車拐進飯店前的大廣場,在街上已听到飯店大廳里的舞曲聲。几對年輕男女簇擁著擠進門去。
  “這儿真是什么都有!”拉特諾夫說。“還奏布吉烏吉1呢。”
  “我們這儿各种現代流行舞曲都有,還有美國最新的舞曲呢,我們是從這儿放映的電影上學的。”
  
  1一种低音連奏的爵士樂鋼琴演奏舞曲。

  “以前這是不可能的。”
  “絕對不可能。”麗云帶著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您舞跳得怎樣?”
  “我不知道,但我跳舞時很投入。”
  “舞伴怎么認為?”
  “她們很滿意。我還不至于這么糟。我跳得怎樣,您會知道的。跳完了如實告訴我。”
  “一定照辦。”
  他倆走進飯店,穿過大廳,來到酒吧,那儿人群簇擁,樂隊敲擊時,高音喇叭里傳出的聲音震耳欲聾。一對對男女在舞池的鑲木地板上你推我擠。
  “我們能搞到座位嗎?”拉特諾夫很怀疑。
  “我已訂了座。”麗云四下張望,找那張桌子。這時,角落里有個男人朝她走來。他個子高大,一副運動員模樣,外表整洁,長相挺帥。麗云這才舒了口气。
  “這位是沈治先生,”麗云對拉特諾夫說。“我的男朋友。”
  沈治和拉特諾夫相互望了望,治伸出手使勁握對方的手。他那對杏仁眼像麗云,注視著姑娘。他是個白族人,長相与眾不同,他為此自豪。“我很高興。”治說一口地道的英語,這是他在北京上大學時向一位使館的秘書學的。
  “麗云對我說起過您。”治在客气地問候后說道。
  “是嗎?她提到我了?”拉特諾夫的答話語气生硬,几乎有些不以為然的味儿。
  “您是德國一位有名望的游記作家?”
  “我首先是個民族學家。寫文章只是我的一种愛好。”
  “一种很成功的愛好。甚至在中國人們也知道您的名字。”
  “您也知道嗎?”
  “我是個記者。”
  “我知道。”
  “一個体育記者。体育場館是我的工作范圍。我熟悉這方面的情況。”
  “每人都有各自的特區。您不看書吧?”
  這是一個挑釁性的問題,用体育術語說,是朝對方胃部的一擊。治忍住了,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
  “這是麗云的特區。她比我聰明得多,能整天看書,看后還能記住,再講給我听。”他笑了笑。“這樣我也就不用看書了。我的确很想認識認識您。”治接著反擊,冷靜、干脆,且打在點子上:“今天下午麗云從飯店給我來電話,說我們一塊在酒吧跳舞。于是我把其他的事都回絕了。”
  這一擊奏了效。噢,是這么回事,拉特諾夫恍然大悟。此刻,他的第一個沖動是轉身就走,讓他們留下。她那服飾、新發式、打扮和欣喜的神情原來全是為了他,不是為了我。你真是個白痴,拉特諾夫,一個上了年紀的呆子,老態龍鐘的小丑。你當真認為,她對你感興趣?對她來說,你只是個德國來的貴客而已,你對她還能有什么指望?拿起手邊的鏡子,對鏡自照一下!看到什么啦?一個白發老頭,能做她的父親。
  拉特諾夫不能自拔,麗云的問話突然闖入他耳中:“我們干嗎站著?治,你找到桌子了沒有?”
  “在那個角落里我們還可以活動活動。我先去那儿,好嗎?”
  他沒等答話,就挽著麗云的胳膊擠進跳舞的人群里,拉特諾夫像只隨主的狗跟在他倆后面。
  我就說胃痛不去了,离開這儿吧,拉特諾夫打算這么辦。我在這儿有什么意思?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帶上茅台喝個醉。只能這樣,不然又得胡思亂想。
  但他并沒有离去,而是跟隨著他倆。他凝視著治寬大結實的臂膀,見他右臂摟著麗云的腰,感到心如刀割。
  治等麗云在桌旁坐下后,才歇了口气。他挺懂禮貌的,拉特諾夫心里忿然。
  這是一張圓桌,桌面是塊磨光的大理石。拉特諾夫坐在一張雕花的高背椅上歇息。他還得跟往常一樣竭力裝出一副頗有魅力的樣子。麗云像是沉浸在幸福中,眼里閃著光,涂口紅的嘴唇在微微顫動,纖巧的手指擺弄著那個彩色瓷蜡燭台。
  “麗云也跟我談起過您。”拉特諾夫在挑戰。
  “是嗎?”治輕撫麗云的手,深情地望著她。“她說什么來著?”
  “談得不多,只說,有您那么個人。”
  沈治對這一擊處之泰然。他向服務員要了一瓶白酒,這酒帶水果香味,味酸澀,是質高名优的好酒。服務員把酒送上,拔瓶塞時,治開始反擊。憑著亞洲人的敏感,他清楚這個德國人把麗云不僅僅看作一個導游。他們有三星期在一起,而且在那摩梭人居住的荒僻高原地帶。對沈治來說這不是一件好事。
  “麗云跟您說過我們要結婚的事嗎?”他滿不在乎地問。
  “治,這跟拉特諾夫先生無關,”她插了話。“再說,這事我們還從未細談過。”
  你為什么撒謊?拉特諾夫想到這儿,胸口就感到壓得難受。你當然會嫁給他,會生孩子,做個忠誠的母親。我只用望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你今天坐在治的身旁有多幸福。一個喜形于色的年輕女人……他又想:見鬼去吧!你這個愛擺弄肌肉的混帳東西!收起你的手,別碰她!別撫摩她!你等著瞧吧!以后!以后又能怎樣?他胸口感到劇痛。
  “我們還從未談過這事,治。請你別說了!”
  她說中文,治突然想起該用英語回答,這樣拉特諾夫也能听懂。拉特諾夫帶著責備的目光望了望麗云,問道:“我想,麗云,您不會英語,是嗎?”
  “懂得不多。”現在她又說起德語來。“治說的,我都懂,不管用哪种語言。他總是問同一個問題:‘我們什么時候結婚?’”
  “你們真的什么時候結婚,麗云?”
  “這個問題我們今天已談過一次。”
  “那時您對我避而不談。您說過:也許會結婚。現在我結識了治,我再也不用怀疑:他跟您很般配。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你們在談論我嗎?”治問。“我听到我的名字了。”
  “我問麗云,你們什么時候結婚。”
  “馬上,只要她愿意。”
  “她并不愿意!”
  “您這樣認為嗎?”
  “這是毫無疑問的。”
  “也許您可以同她談談。一年來我一直問:我們什么時候結婚?”
  “難道要我當你們的媒人?這不是有些离奇?”
  “為什么?麗云宁可听別人的話,就是不听我的。她總想表現自己有多堅強、自主、獨立……但她又企求庇護和溫存。”
  這點你必須懂得,拉特諾夫想到這點就惱火。你還摟她呢!但她為什么說“也許會結婚”?她為什么不倒在這樁婚姻的庇護下溫存一番呢?你一定會是個好丈夫,你強壯,自信。作為記者,你有教養,聰明。你挺配她的。但要找替你問用云的父母求情,讓你們成婚,這是奢望!
  “也許您有些地方做得不對頭,治。”他說。
  “什么?請您給我指點指點。您歲數比我大得多,經驗又丰富。”
  “我幫不上您的忙,”拉特諾夫勉強裝出有禮的樣子。“您得自己去辦。我又不了解麗云,要是我對她說:您同治結婚吧,她會有什么反應呢?”
  “這我就說不上了,但她肯定會給您一個答复。就請您試試吧!”
  拉特諾夫真的十分惊訝。治如同進入迷宮找不到出口一樣,果真有求于他。要不正視一下麗云,拉特諾夫差點同情他呢。略有端倪的誠實又蕩然無存。
  麗云用拳頭敲敲大理石桌面。
  “你們在談些什么?”這時麗云說起漢語來。“治,這樣交談很不禮貌,我一個字也听不懂。”
  “這可真麻煩。”治舉起酒杯。服務員早已把酒端上桌。“他不懂漢語,你不會英語,德語我又一竅不通。總有個人只好在旁听听,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可以翻譯嘛……”
  “有些事只好在男人之間說說。”
  “這么說,你們談的是這些‘事’嗎?”
  “廣義上說……”
  “那就再親近親近,讓我們喝一杯吧!”麗云的聲音沙啞。這一嘲諷刺痛治的心。他暗自說:等著瞧,我們結婚時你就不會再嘲諷了。你會尊敬你的丈夫,你會服從他,因為他是一家之主。在家里,他的話就是法律。這就是傳統。我的父母、爺爺、奶奶,我的祖先把這奉若神明,視為共同生活的基礎,這些對我們也适用。什么我們是現代人,有平等的權利,算了吧!是你誤解了這句時髦話。大到世界,小到家庭都得有秩序。沒有牆撐,屋頂就倒。我很愛你,但我決不會做你的奴隸,任你擺布。
  治松了口气,挺了挺身子,舉起酒杯。
  “祝您永遠健康!”他望著拉特諾夫說。“愿幸福、快樂、成功永遠陪伴著您。我祝您長壽,心想事成!”
  麗云站起來。“請您也起立!”她對拉特諾夫說。“剛才說的是祝酒詞。在我們這儿,大家要舉杯起立。”
  拉特諾夫舉杯起立。“他說了些什么?”
  “等一會我給您翻譯。”他們互相碰杯,喝了一口。“現在您得致祝酒詞。”
  “我?為什么?”
  “我們這儿都這樣。一個老規矩,禮尚往來。”
  “他向我表示祝賀了?好吧,那我說。”他望了望治,就像拳擊手在最后一個回合前注視他的對手。拉特諾夫目不轉睛地盯著治的雙眼。“我很高興在你們美麗的國家做客。我舉杯,祝大家健康!在我所到之處美不胜收,令人惊羡,這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美;我把這銘刻在心。在這儿我還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她令我難以忘怀。”
  麗云翻譯時刪去了最后一句。拉特諾夫當然無法察覺。還在等待他的祝酒詞的效應呢。這下子治准會作出反應,他認為。治不是草包,會懂這些話的。
  從麗云的翻譯中,治听到的只是對中國的贊揚。他興奮之余朝拉特諾夫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拉特諾夫感到納悶。他真是個冷面人。要是我的話,肯定不會這樣。
  他們又坐下。當他轉身朝向麗云時,不禁產生了疑問。
  “您都翻譯了嗎?”
  “您不是听見了。”
  “全譯了?”
  “當然沒有逐字翻譯,這樣不行,而是意譯。您說得很好。”
  “是嗎?個人味儿太濃了嗎?”
  “不,你贊美中國和她的美。”
  算了,拉特諾夫不再說了。莫非她沒理解我想要表達的意思?難道我說得還不夠清楚?我總不能對她說:麗云,三天來我只想你,只想見到你。
  治打斷了他的思路。“我們跳舞吧?”他問。“這狐步舞曲絕了。”
  “請吧……”拉特諾夫仍舊坐著。而治搖了搖頭。
  “您先跳。我們尊敬的客人,您理應先跳。”
  拉特諾夫站起來,朝麗云一鞠躬。麗云挽著他的胳膊,他帶著她去舞池。他心想:瞧,麗云挽著我的胳膊,此刻她屬于我,你高興嗎?你心里踏實嗎?你就不擔心,一點也不擔心嗎?瞧我們的!我這就舞給你看看,讓你毛發直豎。
  他摟著麗云苗條的身子,第一次触摸她,感到在她的身旁。她的手按在他的肩上,握著他的手。當他出奇不意地轉身時,麗云朝他倒下,他領受到她胸和腰的壓力。頓時他覺得口干,咽喉像是給卡住了。他想:別再跳了,回到你的桌旁去!你膝蓋在顫抖,你真丟臉!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
  但他繼續跳著。周圍一對對年輕人熱衷于粗獷的現代舞,你推我搡,渾身抖動。麗云和拉特諾夫卻在原地緊摟。他倆根本沒听樂隊在奏什么,他們的身子只是按照他倆的曲子在移動。
  “您跳得不錯,”麗云沉著鎮靜地說道。這話把拉特諾夫拖回到現實中。“但跳得跟我們的完全不同,挺美的。”
  “我也會跳別的,”他說著把她更緊緊地摟住。“我也會拖著布了細腿圍著您蹦來蹦去。”
  她大聲笑了起來,在他怀里前俯后仰。他再次触到她的胸脯和身子。“市丁細腿!妙极了!我倒要好好看看。治跳舞總是用布丁細腿。”
  一曲終了,拉特諾夫帶雨云回到桌旁,她還在不停地笑。治也咧嘴朝他們笑笑,但弄不清她為什么這般放聲大笑。
  接著他們輪換起舞。麗云時而同治,時而同拉特諾夫對舞,一會跳探戈,一會儿跳吉布舞,嚓,嚓,嚓,跟華爾茲舞差不多。拉特諾夫的耳朵受不了樂隊的那种演奏,汗水直淌,治卻毫無反應。他神采奕奕,像特地為了參加今晚的舞會才這樣打扮的。我要奪走你的青春,拉特諾夫心想。是的,我承認已感到腳痛。舞一個接一個,我站不住,立不穩,三次踩到麗云的腳趾,再跳下去還會這樣,但我還得做出一副十分興奮的樣子。看來我要在這身西服的掩護下体面地悄悄地退下了。不過總算汗水還沒淌到我的鞋上。
  拉特諾夫看見他倆手挽手地离開舞池走回來,突然感到今晚的活動到此該結束了。他看了看表,找到了擺脫折磨的好理由。“你們知道几點啦?”他問。
  “我們不識表!”麗云調皮地大喊。“今天我們下班了。”
  “不是今天,而是昨天。已經一點了!新的一天開始了,我們將去L市。”
  “再同您跳一圈作為結束。這是一個多么美妙的夜晚。”麗云的那雙杏仁眼在央求,要拒絕她的請求是不可能的。
  樂隊又奏起舞曲。麗云拉著拉特諾夫的手,依偎著他朝舞池走去。這是一首慢狐步舞曲——情人舞曲,麗云靠著他的手臂,雙眼緊閉,嘴唇微啟,她那張少女般的臉嬌嫩欲滴。
  此刻,拉特諾夫正想吻吻這嘴唇、眼瞼和鼻子。麗云突然把眼睛睜開,問道:
  “您覺得治怎樣?”
  一個多么殘酷的醒悟。
  “要我跟您說什么?”他壓低嗓門答道。
  “他給您的印象怎樣?”
  “這就那么重要嗎?”
  “對我很重要。”
  “他是個很可愛的小伙子,喜愛体育,長得很帥,有教養,懂寬容。他會很有出息的。”
  “還有呢?”
  “還有什么?就是這些。”
  “只是表揚,他就沒有缺點?”
  “這方面我對他不大了解。想必您知道得更多。第一印象總是肯定的嘛。”
  “謝謝。這很有意思。”
  “什么?”
  “您的想法,您的評价。”
  “在哪方面的?”
  “對我來說,在許多方面。”她脫開他的摟抱。舞到最后几個節拍時,她清楚地發現他們之間的距离。
  他倆往回朝桌子走去,她不再挽他。“我們走吧!”治起立時,她說道,“我很累。”
  “語气平淡,就像演出結束時說:別忘了您的衣物。晚安!”
  他們走出酒吧,來到大廳的前面。治向拉特諾夫伸出手去。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他又說英語。“結識您,我真的很高興。等您從北面回來時,我們還會再見的,是嗎?”
  “也許會。”
  “晚安!”
  “晚安!”
  麗云向拉特諾夫伸出手。他謹慎地緊握她的手。
  “祝您睡得好。”她說話時語气冷淡,就像導游同陪同的旅游團告別時那樣。“明天,不,今天8點進早餐。”
  “我會准時的。麗云,也祝您晚安。”過了一會,他才松開緊握的手。
  治穿過廣場,打開停在那儿的一輛日本小車。他打開車門等候。麗云慢步朝他走去,上了車。
  她搭他的車,拉特諾夫想到這點,頓時癱了下來。她在飯店有一間房,但她上了他的車,去他的住處!然后他倆尋歡作樂,直到天亮。這种想法大粗俗,但拉特諾夫只能這樣認為。
  治興奮地按著車喇叭向他告別,然后把車開出大門上了車道。拉特諾夫早已什么也听不見了。他匆匆上了電梯,電梯往上時,他雙拳敲打電梯的一壁,心想:你究竟在等什么,你這笨蛋?你說,你在等什么?你58歲了,還這么窩囊!
  大廳里,有個瘦弱的人一直坐在一張大理石長椅上。這時他站起身來。他早就想進酒吧,但就是得不到座位,為此他怒不可遏。“客滿了,瞧,好些人還站在牆角里呢,實在是擠得滿滿的。”他讓人叫來飯店營業部主任,他也無能為力。
  “我出100元,您給我一個座位!”這個瘦小個大聲嚷道。
  “您今天出1000元也沒有座位!”飯店經理遺憾地舉起手臂。
  “那請您給我端個椅子進去。”
  “我們連一張椅子也沒有了。餐廳里需要椅子。你就在餐廳里坐著吧。”
  “這個飯店真差勁,”瘦小子嚷道。“您真是個膿包!我們不會忘記的。”
  “我們?這么說,您在等客人囉?有許多客人來嗎?”經理給弄懵了。“我很遺憾……”
  這個如影子般緊隨拉特諾夫的男人只好坐在服務台旁的一張大理石長椅上耐心等著,直到麗云同拉特諾夫告別。他隨即朝他的那輛停在治的車旁的車走去,開車尾隨他倆。
  對拉特諾夫來說,這是可怕的一夜。
  拉特諾夫在床上輾轉反側,起來又躺下,又起來,沏上一杯茶,站到窗旁,望望那內院的樹木;接著在室內轉了轉,又爬上床,然后又跳起來。因為心跳過劇,他呼吸感到困難,走動走動才好過些。他又站著不動,呆呆地望著涂成綠色的牆,哀歎一陣,又用拳敲敲牆。到頭來還是坐在茶几旁的一張小椅上,獨自出神。他越來越感到被一個念頭抓住了,無法控制自己:中斷旅行,后天飛回香港,同麗云告別,永遠告別。我不愿再听到你的消息,我要把你永遠忘記,我會把你所有的照片撕得粉碎。
  不知什么時候他睡著了,坐在靠背椅上,頭耷拉在胸口。報時電話把他惊醒,他像只落水狗似的抖抖身子。
  “拉特諾夫,你是個浪跡天涯的頭號孬种!”
  他朝房間直吼。“生活就是這樣,現實常常像氰化鉀那樣的苦。吞下它,不就了事了。這個麗云同你有什么相干?”
  7點3刻他下樓去飯店大廳。奇怪的是毫無倦意。他從電梯里往外望,麗云還沒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想。能不這樣嗎?在床上折騰了一通宵,早晨是殘酷的。起床就是折磨!
  他在服務台買了《中國日報》,一份英文報紙,翻閱了一下,但興趣索然。電梯聲響,他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8點正。
  麗云下了電梯,笑容可掬地朝他走來。她還是穿著那條緊身的淺藍牛仔褲和那件花襯衫,神采奕奕、滿面春風。
  他清楚,她不是從外面走進飯店的,而是從電梯上下來的。這是怎么回事?
  “早上好!”麗云來到他面前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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