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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漢斯,真見鬼,出了什么事?你在哪里弄來的傷?在汽車底下?從樓梯上跌下來?”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遭到突然襲擊。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將我扔到馬路上,拳打腳踢,然后搶劫。”拉特諾夫的謊撒得很令人信服——他事先已將這一切都充分考慮過了。“我沒有反抗,他們跟我時我只是護著了我的臉。”
  “我們必須拍X光片。這似乎很嚴重。不是大腿,而是脛骨。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你這里都會喀嚓喀嚓響。突然襲擊是什么時候?”
  “昨天夜里。”
  “那你怎么現在才來?”弗賴堡博士說道,“他們難道踢過你的腦袋?為什么你不立即打電話?不能讓你單獨一個人。你是越老越糊涂了!你還能走四米到X光室嗎?”
  “我想試試。”
  弗賴堡博士又撐著他,他們搖搖晃晃地走進X光室,拉特諾夫在那里躺到台子上。他的眼里含著淚水,脛骨疼得很厲害。弗賴堡將X光机降到拉特諾夫腿部。繼而在他下腹放置了一塊鉛圍。
  “繼續說下去。”
  “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他們將我洗劫一空后就逃之夭夭了。天很黑——我連他們的樣子部描述不出來。他們年輕,這我知道。一個穿著皮茄克。另一個,我想,穿的是牛仔褲和牛仔靴。”
  “至少還有一些線索!或許警察就可以由此著手。”
  “警察?——不找警察!我不舉報。”
  “你發瘋了?這次突然襲擊我們當然要告發。”
  “不!為了什么?他們又找不到這兩個家伙。這樣我可以省省事了。”
  “你變得越來越古怪。”弗賴堡博士調節X光裝置,將X光片推到拉特諾夫身下的匣子里。“一秒鐘,請靜臥不動。”
  弗賴堡博士消失在護壁后,總計一秒鐘,接著又恢复平靜。
  “好了!”弗賴堡走向快速沖洗机。“全在這儿。我們馬上來看你的骨頭。”
  快速沖洗机將X光片吐出來了,弗賴堡博士將它置于燈箱前。“伙計,算你走運!”他說道,“沒有碎裂。只是嚴重撞傷,這無論如何也會引起骨膜炎。那么你會痛得受不了。這我們必須防止。你臥床,作酒精冷敷——敷脛骨,不要弄到咽喉里——吃消腫劑;你躺在床上別動,一直到我說:你起來,你這個上帝的寵儿!對大腿的嚴重血腫,你用肝素軟膏——它可以化解淤血。”
  “我必須躺多久?”
  “至少一星期。一直到你的脛骨沒有异樣為止。”
  “這我不能。我不能臥床長達一個星期。”
  “你必須這樣,漢斯。你還有什么計划——全部取消!”
  “這不行。”
  “你是民族學家和作家,不是必須兜售百万定貨的實業家。如果你臥床一星期,你什么也不會損失。”
  “這你判斷不了!”
  “如果你現在不保護你的脛骨,我作為醫生可以判斷會出什么事。你是自己開車來的?啊,你難道發瘋了?我讓人送你回家,你的車我明天給你開進車庫。”
  弗賴堡博士給拉特諾夫第一次敷酒精。他感到涼极了,一會儿他的涼爽感就壓住了腿上的火辣辣的疼痛。拉特諾夫感激地看著他的朋友。
  “這很舒服。”他說道。他的聲音現在響亮多了。
  “究竟誰來照顧你呢?”弗賴堡博士伸手去抓電話。“你一個人,這我知道。有一個清洁女佣一星期來兩次。誰給你燒飯?到現在為止你是自己燒!目前再也不行了!你必須躺著。漢斯,我給你派一個女護士。今天就派。一個經考試合格的女護士。頭發金黃,26歲,身段富有曲線,從兩腿一直到頸部。一般只看護老人——那么對你正适合。”
  “下流胚!”
  “你別冤枉我。你讓我說說她。她叫伊雷妮。順便說說,她的未婚夫是鍋爐焊接工,而且會柔道。”
  救護車將拉特諾夫送回格林瓦爾德,兩個護理人員將他抬進臥室,甚至打算幫他脫去衣服。他說他還能自己脫衣服,他給護理人員每人20馬克小費——這他們還從未遇到過,然后他自己脫衣服。隨即他將睡衣穿上,為的是不要挑逗伊雷妮護士。
  酒精越來越起作用,可是他感覺左腳所有腳趾好似都變得麻木了。他再一次起身,拿了几本新畫報和一本他特別喜歡讀和反复讀的書: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
  將近一小時后,他听見大門砰的一聲關上,樓梯上響起腳步聲。這是伊雷妮護士!弗賴堡博士將套在鑰匙串上的大門鑰匙給她了。
  “拉特諾夫博士,您在哪儿?”她喊道。這聲音相當低沉,与弗賴堡所描述的妖艷的女人完全不相稱。
  “在上面。右邊第三個門。伊雷妮護士嗎?”
  “對!”這個字像一發子彈。
  一個精力充沛的人,拉特諾夫心想。
  虛掩著的臥室門突然打開,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腳一樣。隨之伊雷妮走進來。拉特諾夫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她至少有一百公斤。腿像柱子,臉像甜瓜,可是卻有一雙快樂的藍眼睛和一張笑嘻嘻的嘴。頭發藏在白帽下。
  “弗賴堡博士派我到您這儿來!”她像頭鹿在鳴叫。“您很孤單!我得照顧您。”
  “您太好了!”拉特諾夫客气地說。最初受惊,接下去是快樂。我要報复他,拉特諾夫心想;同時他看著伊雷妮護士打開衛生箱。弗賴堡,你會以另外方式從我這儿得到回報!“您要留一個星期嗎?”
  “只要有必要。”伊雷妮護士轉向他。“一小時掙30馬克。那么一天,按八小時計,是240馬克。不要由醫療保險机构付款。這筆錢您可不在乎。您靠您的一些書掙夠了。”她走到床邊拉開被單。
  拉特諾夫將他的褲子向下捋到踝骨。“您多大,伊雷妮護士?”他問道。
  “63歲。轉向一側!哎呀,一塊紫斑。它還在加重和擴大!您到底是怎么搞的?”
  “我遭到兩個年輕家伙的突然襲擊。昨天夜里。”
  “對對,現在夜里在馬路走有生命危險。我再也不這么干了。從前,可以一個人在公園里走。現在,這等于自殺。這是為什么?因為在我們這里對罪犯只是輕輕摸摸。遭突然襲擊者要自己負責。人們對他說:是呀,您為什么夜晚還在公園散步?如果將窗戶打開,那連在床上都不保險。而我現在也關著窗,我想,宁可發臭,也不要被殺死……”
  她在給拉特諾夫的大腿和臀部抹肝素軟膏時不停地說;可拉特諾夫不再注意听。他感到叩擊般的疼,而且伊雷妮的手也并不輕柔。她抹完藥時,拉特諾夫才睜開眼睛。
  “抹完了?”他問道。
  “是的。現在輪到脛骨,我中午給您燒什么?您喜歡吃什么呢?”
  “我根本不餓,小姐。”
  “這之后我讓您單獨呆一小時,我去為您買東西。這也要付錢。”
  “這我知道,用不著討論。”
  伊雷妮護士斷言這脛骨是釘鞋踢的,絕對不是膠底鞋。在脛骨周圍重新用酒精冷敷后,她讓拉特諾夫單獨留下。“只要我在您這里,您就應該正常吃飯!”她說道,“一些單身漢都使飯店老板發財,把自己的胃弄坏。”
  在她离開房間時,拉特諾夫松了口气。他抓起放在床邊的電話机,撥通黑品官飯店的電話。飯店還未開門,廚師長鄒樹孔听電話。
  “這是黑品官飯店。”
  “我是拉特諾夫。”
  鄒樹孔立即非常客气地說道:“您好,博士先生。我愿為您效勞。”
  据說如果電話被警察監听,磁帶上存儲的全是無危險的對話。他們的人從不給閔駒打電話,可是遇到事情緊急他們也會打上一次,而他們使用的是警察局的翻譯也听不懂的內江人的方言。
  “可惜我不得不取消明晚的拜訪。我不能來。您可以与我的客人闖先生聯系上嗎?”
  “我試試看。”
  “請您告訴閔先生,我們最早也得八天后才能再見面。我很遺憾。”
  “我將把您告知的事說給閔先生听,您好,博士先生。”
  鄒樹孔放下電話,然后他接通店內電話。閔駒在神殿念經。他作為三合會會員并不排斥成為一個虔誠的人。
  在意大利,黑手党的頭頭在做星期天彌撒時,也跪在教堂內求上帝保佑;眾所周知,某些不可饒恕的劊子手是最熱心的祈禱者,他們在基督圣体節宗教儀式行列中抬著圣体上方的錦緞華蓋。在教堂合唱中他們一同唱主的贊歌。閔駒在他的地下神殿里誦經,一點也不荒唐。
  閔駒听完廚師長的報告,繼續誦讀。他跪著,上身向前彎得很低,用額頭触及舖有名貴地毯的地面,起立前將這重复三次。然后點燃三根气味刺鼻的薰燭,雙手合十再次向金燦燦的佛像鞠躬。
  然后他在他的辦公室里又成了一個冷酷的商人,成了14K慕尼黑組織的大佬。在他誦經前,他看了几种晨報,從報上得知宁林和白鬈發在荷花飯館的行動很成功。一切報紙都對此作了報道,并將此恐怖事件歸之于三合會,所以閔駒的情緒特好。對于在慕尼黑的所有業主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警告了。從現在起欽差一出現,他們就會遇到樂意交錢的人;沒有人再討价還价,也沒有人反抗。特派員一做手勢表明身份,現金就會自動往上跳。宁林的報告還沒有到,而閔駒根本不需要他用這報告來使自己得到滿足。
  可是這時鄒樹孔告訴他,白鬈發將有一個多星期不能來效勞。那里出了什么事?什么叫“我不能來”?這令閔駒神經過敏。那個晚上還有麻煩事?有人監視他們?有見證人?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他們還活著?這些問題使閔駒心神不定。
  他不再等待宁林來訪。現在正是中午時分,他直接坐自己的美洲豹車到格林瓦爾德。這剛好是伊雷妮護士去購物的時間。拉特諾夫正想拿起听筒給弗賴堡博士打電話時,大門的門鈴響了起來。“您不要動!”伊雷妮護士下過命令。
  門鈴又一陣響,這次鈴聲更長。
  我不在家,拉特諾夫心里說。會不會有人送來一封快信?或者一個包裹?一個來自出版商的快訊:什么時候我們可以指望您寫一本關于少數民族的新書?不會,在這樣一种情況下他們只會打電話,而不會寫信。
  門鈴又響了起來。這次來訪者把手指一直放在門鈴按鈕上。
  我不能開,管你是誰!走開!你打電話吧!
  門鈴響聲停止。拉特諾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后他听到樓梯上有腳步聲,這時他將頭抬起。心想,伊雷妮回來了。感謝上帝!拉特諾夫伸展了一下四肢,他像伊雷妮護士所希望的那樣听話,閉上眼睛好像在睡覺。
  他听到臥室門啪嗒一聲。有人向他的床走近,接著他聞到香水味,聞到玫瑰花的清香——這不可能是伊雷妮護士!在他睜開眼睛前,一個低沉的聲音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
  “出了什么事,白鬈發?”
  “閔駒!”拉特諾夫急忙從床上爬起。閔駒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按下去。
  “您怎么進屋的?”
  “我知道德國住家的一些弱點。從廚房到花園的后門是不鎖的。這個門大都被遺忘。”閔駒的目光從拉特諾夫的身上掠過。“我從鄒樹孔那里得到消息,馬上開車到你這儿來了。昨天在荷花飯館遇到了什么麻煩?”
  “沒有,宁林干得很好。”這聲音听起來非常苦澀。
  “那么為什么你躺在床上呢?”
  “我受了傷。脛骨几乎殘廢,大腿像涂了墨水一樣藍。”
  “讓我看!”閔駒掀開被子,像專家一樣觀察這兩處傷,然后又給拉特諾夫蓋上。“這是怎么弄的?”
  “宁林差一點將我踢成殘廢。”
  “沒有原因嗎?”
  “我拒絕觀看凶殺,可是他卻強迫我觀看,他用腳踢我。”
  “白鬈發,一個三合會會員從不拒絕執行任務,即使要他在一旁觀看也不能拒絕。我曾告誡過你……你還記得嗎?”
  閔駒坐到床邊。“我們必須懲罰你,白鬈發。”
  “這我阻止不了你。”
  “應當認識到,你因這傷,一個星期之久不能為我們干事。你可以暫時不工作。而你的懲罰呢?你知道,這是針對麗云的。”
  “不!”拉特諾夫猛地從床上坐起。“不要打攪麗云!你就剁掉我一根指頭或者你們給我其他什么懲罰。可是不要碰麗云!”
  “這我們還要再商量。我必須對阿姆斯特丹的高佬說。那么你等一等。”
  樓梯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伊雷妮護士回來了。閔駒立即跳起來。
  “這是誰?”他輕輕地問道。
  “伊雷妮護士。在我能行走之前,由她來照顧我。”
  “她馬上就要看到我——因此要結束她的生命!”
  “閔駒,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我能溜出這個房間嗎?”
  “不能。只有一個門。”
  伊雷妮護士走進房問。閔駒凝視著她。她手上拎著兩個大袋子,此刻她將它們放到地上。
  “我可以把作家戴富才介紹給您嗎?”拉特諾夫連忙說道,“他給我帶來了一個消息,我的一篇文章又被譯成了中文。”
  閔駒向伊雷妮護士勉強地欠欠身。“我們很尊敬拉特諾夫博士,”他親切地說道,“我听說您在照應拉特諾夫博士。真可怕,他受了這些傷。可是我不怀疑在您的護理下他很快就會康复。”
  “我也這樣希望。”伊雷妮護士受到恭維,她沒有問“戴富才”是怎么進屋的。她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事。她從地上拿起兩個袋子,將它們夾在她粗壯的胳臂下。“今天中午有新鮮的拌色拉和小牛肝。同意嗎?”
  “您原來是個天使。”拉特諾夫有點強作歡顏。可是危急情況已經過去。“我嘴里已經直流口水了。”
  “我還給您帶來了一瓶不含酒精的啤酒。我這里沒有酒精。這只用來冷敷!”
  她咧嘴大笑著向這個“作家”閔駒點點頭,隨后离開臥室。閔駒擦擦眼睛,輕輕地發笑。
  “到底是誰將這頭母老虎塞給你的,白鬈發?”他問道。
  “一個自稱是我的朋友的醫生。我抵制不了。”
  他從房間里出去,在入口門廳里碰到伊雷妮護士,向她欠欠身,然后离開住宅。
  “一個真正有禮貌的人,這個作家,”她又在拉特諾夫身旁更換繃帶時說道,“一個真正有教養的人!他是個著名作家嗎?”
  “非常著名,”拉特諾夫說道,同時他想到昨晚在荷花飯館的事。“他用他的著作干預生活……”
  “他是您的朋友嗎?”
  “不直接是。我們只是業務方面相互熟悉。”
  “他的德語說得很流利。”
  “是的,否則他就不會關心我。”
  晚上弗賴堡博士將拉特諾夫的車開來了,他上樓來到拉特諾夫的臥室。拉特諾夫坐在床上讀他心愛的小說《靜靜的頓河》。
  “走開!”拉特諾夫立即喊道,“給我走開!出去!”
  “我想看看你怎么樣了。”
  “你是我認識的最坏的家伙。”
  “我知道你更喜歡金黃頭發的身段美妙的姑娘。可是我想到了可怜的麗云——你不能用一個女護士來欺騙她喲。”
  “你只要說出她的名字,這就傷害了她!”
  “伊雷妮護士是個出色的廚師!”
  “這點我今天中午就看出來了。味道很可口。”
  “你還想要什么?我認為她在親切地照料你。”
  “我沒有什么好說的。她真的只照顧老年人嗎?”
  “是的。她是學老年病學的。我告訴你,她是個能手。”
  拉特諾夫敲敲他被包扎的脛骨。“這要拖多久?”
  “這連親愛的上帝也不知道。各人身体的反應不同。”
  “我只等晚餐,然后我要睡覺。”
  “我走,我走。”弗賴堡博士輕輕撫摩拉特諾夫的頭發。“病人越聰明就越討厭。幸運的是你不那么笨。”
  他很快离開了房間,因為拉特諾夫向他扔來一本厚書。
  在黑品官飯店下面的辦公室里,愛新·宁林坐在閔駒的對面。他剛好結束了他的報告。他把一切都說了,只是忘了提拉特諾夫。他覺得這無關緊要。閔駒皺著眉頭看著他。
  “白鬈發怎樣?”他問道,就好像他剛想到這件事一樣。
  “照你的吩咐,他在一旁觀看。可是他是個懦夫。他絕對成不了好的三合會會員。”
  “其他沒有什么?”
  “沒有,大佬。”
  “你是不是強迫他在一旁觀看?”
  “他表現得很固執。可是我使他信服了。”
  “辦法是你几乎將他踢成了殘廢。”
  “沒那么嚴重。”宁林尷尬地微笑。“他很容易就信服了。”
  “怎么說容易?由于你,他一個星期不能干事。”
  “大佬,他裝病。”
  “宁林,我今天上午在白鬈發那里!我看了他的傷。你就這樣對待一個兄弟嗎?”
  “他還不是我的兄弟!他是個不夠資格成為三合會會員的外國人!你今天上午竟然還去看他。白鬈發不是硬木做的,而是軟豆腐做的!”
  “他不服從,就要受罰,但是得由我來罰。”
  閔駒將雙手放到報紙上,嚴肅地看著宁林。
  “有人看到了你們?”他問道。
  “飯館里還有兩個客人,可是他們即刻就走了。”
  “那他們看到你們了?”
  “看到了……”回答得猶猶豫豫。“可是他們不會再認出我來,我馬上轉身用背對著他們。”
  “這我不考慮。對歐洲人來講,我們所有的人全一個樣。但是白鬈發——他的白發到處招人注意。這會被別人記住。如果這兩個客人在刑事警察那里作為見證人講出來,那么他們就會在案卷里特別記下這個白發人。他們將會留意他是否還會在其他一些飯館里出現。這會很危險的。”
  “我應該修剪他?”宁林想到將白鬈發從這個世界上除掉時,他的臉上神采飛揚,但是閔駒卻搖頭否定。
  “他必須讓人將頭發染掉。”
  “那他以后怎么對他的网球和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朋友們說呢?銀發突然變黑。每個人都會認為他瘋了。”
  “這我要和他商量。”閔駒向宁林點頭示意。“你可以走了。”
  宁林很快离開了地下辦公室。离開閔駒越遠,生活就越安宁。他甚至不在黑品官飯店吃中飯,而是開車到古森的一家露天啤酒店用餐,遠遠地避開閔駒冷酷的目光。
  在晚上很遲的時候——伊雷妮護士已結束她的工作,她打算明天8點左右再來——閔駒再次拜訪拉特諾夫。他又是從未鎖的后門進來,突然站在臥室里。坐在床上、開著電視机的拉特諾夫看見他時,嚇了一大跳。閔駒的出現決不意味著什么好事。
  “你好嗎?”他和气地問道。
  “沒有變化。一天以后,我仍然什么也沒法說。您是來懲罰我的嗎?”
  “過一段時問。你知道有人在荷花飯館看到過你,那是兩個最后的客人。刑警現在都在守望著在飯店突然出現的一個銀發人。它們會很快找到你。這种情況我們必須加以防止。”
  拉特諾夫點點頭。“非常簡單——我就不當欽差了……”
  “還有更簡單的:你讓人將你的頭發染掉。”
  “辦不到。”
  “你知道,對閔駒來說,‘辦不到’三個字不存在。一個人如果釋放出他的意志力,一切都能辦得到。你在公眾面前出現之前,把你的頭發染掉。我建議:染成不深不淺的金黃色。”
  “我的朋友們看見我染了頭發會將我送進精神病院。每個朋友都知道我為我的銀發而驕傲——而我突然將頭發染了,這并不那么簡單。”拉特諾夫關上電視机。“我向你建議:我可以戴個假發。”
  “太不保險,白鬈發。要是有一次你把假發給忘了——那就要出事!你的白發,現在對14K是危險。”閔駒在臥室里踱來踱去,雙手背在背后,好像是在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我可以把你交給宁林,”他說道。這時他站在窗旁朝花園里看。“可是這需要得到香港高佬的批准。他不會允許我這樣做。這我知道。我們必須取得一致。也就是說,你把你的頭發染掉。”
  “不。”
  “得染!要我們將麗云的一根手指送給你嗎?”
  “這你們不敢!”拉特諾夫對著閔駒喊叫。
  “為什么不敢?麗云并不比其他的人更有价值。只有對你,她就像你的生命一樣有价值。她是你的幸福,還是你的不幸,這由你來決定!”
  跟往常一樣,當他用麗云對他進行威脅時,拉特諾夫立刻進行反抗。他的腦子突然一閃,他們會這樣干。他們真的會這樣干。他們會剁掉她的一個手指,而誰也找不到這些畜生!麗云,他們會對我干他們想干的事。
  “我同意把我的頭發染掉。”他用結結巴巴的聲調說。
  “明智的決定,白鬈發。染成不深不淺的金黃色嗎?”
  “照你們想的辦。”
  “你看起來會更年輕。你的頭發會使你倒回去二十年。你的鏡子會向你顯示,你戰胜了年齡。”閔駒朝拉特諾夫笑笑。“而你的朋友和熟人呢?剛開始他們會取笑你,可是后來就會羡慕你。晚安。”
  拉特諾夫沒有回答。閔駒聳聳肩离開臥室,開車回城內。這時他在考慮他怎樣才能再給白鬈發上特別的一課,終于他找到一种簡單而有效的解決辦法。
  拉特諾夫必須臥床的一個星期很快過去了。伊雷妮護士表現出她在護理和保健方面是個出色的工作者;在閔駒打電話詢問健康狀況時,他總是听到:我好多了,我已經又開始學步了。
  十天后伊雷妮結束了她的護理。“真使我開心,”在告別時她說道。這時她緊握拉特諾夫的手,弄得他企圖回答:您馬上留在這儿!您把我的手捏碎了。可是他卻沒有說。“您是個守紀律的病人,博士先生。我從您這里正好可拿到2400馬克。請給現錢,別開支票。”
  “這么說是非法勞動?”拉特諾夫笑起來。“當然我給您現錢。恰巧我家里有一大筆錢。”
  拉特諾夫從保險柜里拿出錢,將錢遞給伊雷妮護士。她將這些鈔票點了三遍。
  “您知道我因此會受罰嗎?”拉特諾夫問道。
  “可是,博士先生,”伊雷妮咧嘴大笑,“這只是私下認帳……”
  后來拉特諾夫又是一個人呆在他的巨大別墅里。突然的冷清使人心情沉重。他又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他思考著伊雷妮護士在過去几天里曾經對他說的話:
  “這里應該來一個女人。您為什么不結婚呢?”
  他曾回答:“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适的女人。也許這很快就會改變。”
  麗云?她是他始終在尋找的那個女人?她是會陪伴他到他生命盡頭的那個女人?她比他小許多,一個老問題又在他腦子里盤旋:我到底可不可以將一個可以做我女儿的年輕姑娘綁在我這個衰老的人的身上?這不是十足的自私自利嗎?這是在絕望地追尋第二個青春?這是真的愛情,還是一种錯覺?而最重要的是:麗云只能來訪——時間三個月。然后她又要飛回K市。如果我對她說下面的話,她會完全出乎意外。我說:“麗云,留在我這儿。永遠不走。做我的妻子。”這會使她吃惊,甚至使她受辱。她是個應該嫁給本國男人的女人,她永遠不會离開她的故鄉來到德國生活。德國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她的第二故鄉。這個國家不僅有著不同的文化,而且在這個國家里外國人是二等公民。我能使麗云無可奈何地遭受這一切嗎?新聞界和我在科學界的同仁會如何指摘我呢?拉特諾夫愛上了一個小許多的姑娘!晚年的垂死掙扎。——是愛情還是愚蠢?
  另外廣大民眾會說:難道非要娶一個外國女人不可?漂亮的德國女人還不夠?年齡差距這么大……拉特諾夫不害羞嗎?人老了就會不要尊嚴?年輕的女人們:如果拉特諾夫不是著名的、富有的男人,她們連看都看不到他!這是愛錢和愛聲望……
  麗云聯想都想不到,如果她同意,那么在這里她會面臨什么局面。可是她并沒有說同意。那塊繪有姑娘的蜡染,傳真上寫的您的小麗云——這都是對在中國被她領著到處轉的一個貴賓級客人的客套。拉特諾夫,你是個胡思亂想的人!
  拉特諾夫在他的房里到處亂轉,他在音樂中尋求逃避。這時他放上了一盤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的激光唱片,這個曲子一向總能鑽進他的內心深處,可是這一次也不能使他擺脫他的陰暗心理。
  在他內心矛盾時,他給弗賴堡打電話。這是唯一能將他從抑郁中拖出來的朋友。弗賴堡在家里。
  “什么事?”他問道。
  “我馬上到你那里來。”
  “不是時候。我晚上沒空。我今天安排了和一個女人約會。”
  “不管她是誰,讓她快走。我必須跟你談談。”
  “又是抑郁症?那你就服抗抑郁症的藥丸吧。”
  “這無濟于事。”
  “那么喝你的伏特加加橙汁!一般地說這總歸會有幫助。”
  “我寂寞……”
  “伙計,你的電話簿上有足夠的號碼。”
  弗賴堡說這些不正經的廢話有時他非常恨,而現在這些廢話卻對他有某种清醒作用。那是一個我很妒忌的沒有難題的人!我究竟算個什么?一個無自衛能力的欽差。白鬈發,三合會會員。
  “那么就是說叫我別來!”他失望地說道,“夜里好!”他放下電話。
  他又逃避到音樂中,躲藏到他工作室的真皮沙發椅里。他听著瓦格納《女武神》1第一幕的結尾,听著西格蒙德的愛的呼喚:現在興旺吧,韋爾松家族2的血統!在這呼喚聲中他閉上了眼睛。
  我不是英雄,他非常痛苦地想。英雄只在傳說中。現實生活糟透了,一直糟到了襯衣的硬領處……
  
  1德國作曲家瓦格納所作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的第二詩歌劇。
  2古日耳曼傳說的英雄家族,該家族以韋爾松命名,其子為西格蒙德,其孫為西格弗里德。

  理發師大為惊訝,他不太相信地凝視著拉特諾夫,因為拉特諾夫說道:“請染頭發。染成鮮亮的不深不淺的金黃色……”
  沉默。理發師在原處不動,只是張開手摸著拉特諾夫的銀色頭發,以為听錯了,后來他說道:
  “染發?”
  “是的。”
  “把這漂亮的白色染掉?”
  “我的新女友不喜歡。她喜歡金黃色。”
  “我可以給您提個建議嗎?”理發師清清嗓子,“男人對男人坦率地說說。”
  “請說!”
  “保留您的銀色頭發,換一換您的女朋友。女朋友更容易調換。”
  “您根本就不了解她!”拉特諾夫責備道。
  理發師搖搖頭。“我也不需要了解。不喜歡這种頭發的女人,對男性美不具有鑒賞力。我想她很有吸引力。”
  拉特諾夫突然對這個談話很有興致。他同意地點點頭。“很有吸引力。火紅的頭發,鬈發一直披到兩肩……”
  “果然是這樣。您要染發的原因就在這里。她愛打扮,因此就不能容忍男人也有同樣漂亮的頭發。他使她黯然失色,那是可怕的。您的頭發必然到處引人注目。”
  “您是心理學家還是理發師?”拉特諾夫問道。
  “兩者都是,我的先生。好的理發師必須同時是好的心理學家,否則他永遠也找不到适合于顧客的發型。白發對您就像微笑對蒙娜·麗莎一樣合适。您不應該改變它。”
  “我不是蒙娜·麗莎,而是一個傻瓜!所以,師傅,請您染吧!染成鮮亮的不深不淺的金黃色。”
  “如果您下命令,我就只好染。”
  “我下命令:染!”
  “顧客是國王,他的話是法令。”理發師給拉特諾夫圍上圍布。“我想對大衛國王說:我申明我是無辜的。”
  “這是彼拉多1說過的話,參見馬太福音27/24……”
  
  1羅馬猶太巡撫(26—36),主持對耶穌的審判并下令將耶穌釘死。

  “哦,您是牧師,我的先生?”理發師像個共謀者一樣狡詐地微笑。“那么您有一個紅發的情人嗎?上帝喜歡罪人。”
  “染!”拉特諾夫使勁喊叫,雖然他不得不忍住笑。
  理發師生气地走進后房,繼而拿著染發用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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