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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他抬起下巴,以便避開電視聚光燈發出的耀眼的閃光。台下的听眾他無法認出來,他看到的只是幻影般的行列,一行接著一行,形成一個梯隊,一直延伸到大廳的盡頭。他眯縫著眼睛,用指尖按著太陽穴,仿佛這樣就能夠減輕頭痛。然而,這無濟于事。聚光燈不停地向他掃過來。台下的听眾万分激動,簡直要發瘋了。
  “住口!住口!——噓!”
  這喊聲像洶涌的波濤在大廳里起伏,一浪接著一浪從后排向前排涌來。不久,整個大廳里充滿了喊叫聲。
  可是,維格納爾這個白痴仍在繼續講下去。他的“請讓我把話講完”這句話,使听眾更加怒不可遏。維格納爾連珠炮似地向下面的群眾講了許多事實和數字——他的語言干巴巴的,就像他過去當會計時使用的數字一樣:國際性的經濟衰退,所有的經濟部門里都出現訂貨滑坡的現象,歐洲國家主張重新調整鋼鐵經濟的結构,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撈取布魯塞爾的補助金1——是的,還有,利比亞收回了訂貨,尤其是中東局勢緊張。此外,還有亞洲廉价產品的競爭。他單調他說來說去,他本可以說得更好一些,但他沒有興致。台下的听眾當然注意到了這點,于是,他們又開始吼叫起來。
  
  1 歐共体在布魯塞爾設立的補助金。

  “住嘴!”
  迪特·萊斯納爾悄悄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撒謊!騙子!”
  開會之前,他們把一張桌子放到升降台上,上面舖著一塊綠色的台布。桌子的左右,各有一架鐵梯通向大廳的地板,由工厂的保安人員把守著。
  “停——止!停——止!噓!”這喊聲由后排傳到前排,很有節奏,不斷地在听眾的耳旁縈繞,不久,喊聲響徹了整個大廳。
  “請听我說!這樣下去的确不行,”維格納爾無可奈何地重新開始說話。“我只想向你們……”
  “罪犯——豬玀——陳詞濫調!”
  的确,這喊聲像洶涌的波濤滾滾而來,強勁而有力。這如錘擊般鏗鏘有力的喊聲,簡直要把屋頂震塌,使他的耳朵感到疼痛。“陳詞濫調!投机者!說謊者!騙子!”
  此時,迪特·萊斯納爾把頭朝后一仰,以便避開耀眼的閃光。他仰望那些轉爐,以及上面那些巨大的鼓風管道和鐵制的吊車小車,它們似乎也在發抖和搖晃。
  保持冷靜?現在,這有什么用?他想到自己的上司林德爾說過的一番簡明扼要的話:“我知道你會遇上困難。但是你會克服它的,迪特!你總是能克服困難。事實證明,在執行這樣的任務的時候,你是最能保持鎮定的了……”
  鎮定?鎮定有什么用?何況現在他無法鎮定下來。不,一切都無濟于事。他突然感到背上、頭皮上和兩眼下面冒出了汗;對那些討厭的電視攝像机,對那些卑鄙下流的記者,他毫無辦法,他們就像一群搶食腐尸的禿鷲和鬣狗。是的,哪儿有臭味,他們就往哪儿赶,你准能遇見他們。
  “快給我住嘴,肥豬!”
  一個扮演頭目的人再次喊道。這是一個体重100公斤的身材高大的人。萊斯納爾現在能清楚地認出他。每當他吼叫的時候,就把雙手放到臉前。
  此時,萊斯納爾再次听到了林德爾的聲音。“听我說,迪特,你必須到那儿去。關閉這家企業是必要的,就像是動一次外科手術。而你是清楚這一點的!我信任你——始終信任你……”
  現在,林德爾這卑鄙的家伙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沙發椅里。他為何不坐在這儿的主席台上面?不,這是不可能的,他在自己优雅的辦公室里等候,直到有人給他送來報告,告訴他一切“均已恢复正常”。可是,這儿再也無法恢复正常。
  現在,挂有錄音設備的長長的三角架又向左轉動,對准了雇主的桌子。
  維格納爾關閉了話筒。他似乎准備投降。下面的群眾接受了他的投降。
  “薩克森鋼鐵厂万歲!”大廳里響起了群眾的歡呼聲。這歡呼聲此起彼伏,雄壯而有力。
  電視攝影師走近了。他把攝像机當作一件武器緊貼在肩上。此刻,他轉向大廳,然后回過身來,把閃閃發光的鏡頭轉向萊斯納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上帝的眼睛!他突然想到,并盡力保持鎮靜,像以前那樣現出呆板的樣子,不敢舉起雙手。
  他怒火中燒,然而卻一籌莫展,無能為力,以致几乎不再能夠覺察到他周圍所發生的事情。
  上帝的眼睛……為什么說上帝的眼睛呢?為什么這下流坯還不把攝像机挪開呢?
  “博士先生!”
  他轉過頭。
  “您看,我們要不要中斷會議?”
  他不回答。
  賴納爾,這個助手,長著一雙褐色的眼睛。自從萊斯納爾認識他以來,他的眼睛里總是流露出無精打采的神情。可是現在呢?他那雙褐色的眼睛里卻閃著孩子般恐懼的目光。真是個不中用的人!
  維格納爾握緊雙手,仿佛要進行祈禱。博恩巴赫爾,這個負責東部事務的白痴,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他縮著頭一聲不吭。現在,他終于站起來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主席台的右邊已經站著許多人。他們從安全人員的身邊擠過,眼下,他們雖然停了下來,但頗令人感到擔心。他們大約有10或15個人,均穿著藍色的工作服,所有這些人均把兩臂交叉在胸前,呆滯的目光里充滿仇恨。
  迪特·萊斯納爾把話筒拉到了自己的胸前。
  “女士們,先生們:請等一下!我看到了這里的情況,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是愿意通過討論澄清事實,還是……”
  持續不斷的喧嚷聲。人們使勁地揮手跺腳。
  “因此,朋友們,我請求大家保持几分鐘的冷靜……”
  “朋友們?!這不要臉的家伙說‘朋友們’!”
  “辱罵絲毫不能改變現有的情況,而叫喊也決不會帶來好的結果。”
  現在,他把話筒拉近嘴前,用一种具有誘導性的聲調,像是慈父般地說道:“我知道,你們需要發泄你們的怒气。我也知道,這里發生的事情,會給你們當中的許多人帶來不幸。也許你們認為,關閉薩克森鋼鐵厂這樣的一家工厂,會給我們帶來愉快嗎?可是面對這些歸根結底是由百年未遇的經濟衰退所造成的后果,憤怒和悲哀都無濟于事,在這儿能幫助我們的只有……”
  后面這個句子他再也說不出來了。
  他感到背部疼痛,大約是在腰椎的部位。這疼痛非常劇烈,猶如被刀砍一樣。它呈楔形往上升,逐漸擴散開來,把全身的汗從毛孔里驅赶出來,然后抓住內髒。他感到,仿佛毛孔被鋼制的拳頭擠壓一樣。除了疼痛之外,他還感到全身一陣陣地發熱,這使他几乎無法控制自己了。
  藥片!他想。上帝,藥片……我已經服過藥片了!而且比我應該服的還要多。為什么它們不起作用?
  他一邊呻吟,一邊閉上了眼睛。
  盡管他的眼皮合攏,可是聚光燈的微小的旋轉的紅光仍舊滲入他的眼里。出去!更多的他不可能想到。出去——馬上离開這里!
  “博士先生……天哪,博士先生,出了什么事?”
  說這話的人是賴納爾·索爾桃。他打了個嗝儿,想說點什么,但又不能說。
  這時,大廳里一下子靜了下來。有几個人在笑。可是不久,笑聲也停止了。
  “也許您需要一位醫生,博士先生?”
  他搖搖頭。他站起來,至少試圖站起來,可是兩腿非常無力。他又感到全身麻木,感到恐懼,一种令人膽寒的恐懼……上帝的眼睛……上帝的法庭……為什么現在上帝偏偏要懲罰你?
  索爾桃站在他的旁邊,用手支撐著他。“博士先生,會不會是心髒出了問題?”
  這時,博恩巴赫爾也來幫忙。他們把他夾在中間,領著他走過平台,走過這漫長的、灰色的、用鉚釘連接起來的平台。這儿散發著油、煤煙、煤和變了質的潤滑脂的气味,而他嗅到的卻是自己汗的气味。
  然后是樓梯。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走下樓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站著,手壓著肚子。該死的,這里什么地方有廁所?在某一個地方總會找到廁所的吧?
  他繼續往前走。終于發現一道刷成灰色的門。有個人為他撐開門。廁所里有光亮的瓷磚、洗手盆、放肥皂的盤子和一整列小隔間。他走進第一個小隔間,關上身后的門,迅速地解開褲子上的扣子,蹲了下去,這時,淚水一下子從他的眼眶里涌了出來,為什么……為什么……
  從不知什么地方他听到:“薩克森鋼鐵厂万歲!”
  他搖了搖頭,禁不住啜泣起來,淚水不住地奪眶而出。他感到自己墮入了無底的深淵,被由羞慚、恥辱和懦弱組成的漩渦卷走了……
  他蜷縮在狹窄的机艙的最后一個座位里。這是一個單個座位。他曾讓閒坐在小候机室賣酒柜台旁的飛机駕駛員扶他上公司的專机。這人只是點點頭,仔細地從旁邊打量他。這位飛机駕駛員似乎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可是,當他想把手臂伸給萊斯納爾,以便扶他上公司的專机的時候,他卻拒絕了。千万別說話,這就是一切。別說話,別思考!
  20分鐘之后,康采恩集團的其他成員出現了。走在前面的是肥胖的維格納爾,他身上的大衣在風中飄拂。他的身后跟著索爾桃,然后是巴赫曼,最后是萊卜許茨,此人是負責勞資談判的專家和人事協調員。還須一提的是女秘書米勒-諾伊貝爾特,一個金發女郎,腳上穿著鞋跟細長的高跟鞋,她這人總是不易接近。就連小小的机場的上空呼嘯而過的陣陣寒風,似乎也不會使她的發型受到什么損害。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爬上舷梯,探頭在机艙里尋找自己的座位,同時向萊斯納爾揮手示意。他們個個緊繃著臉,同時表現出關心和泰然自若的神情。
  當他們問候的時候,萊斯納爾甚至于連手都不舉。他朝窗外凝視。何時他才能最終擺脫這一切?
  他獨自陷入了沉思。他剛才又服了藥片,所以感到自己的胃仿佛往下沉了一些,是的,仿佛腰身的下面什么也不再存在。
  他獨自陷入沉思。
  雅可布·林德爾肯定會赶走他。是的,其他的人會告訴他的。他們會歡欣鼓舞地告訴他的!為了救自己,他們會把責任推給他的。
  可是,這點也并不重要。
  每個人關心的只是他自己,對嗎,林德爾先生?
  飛机終于開始移動了,很快便呼嘯著飛過机場上空,然后開始穿過肮髒和灰色的云層。
  迪特·萊斯納爾朝窗外看去:圖林根森林的支脈;左方不遠的地方,想必是茨威考市,這座具有教堂和街道的偏僻村鎮向一個山坡延伸。最后看一眼薩克森鋼鐵厂。從飛机上看下去,它是灰色的,微不足道的,像是個無實用价值的東西。現在,飛机的前方,近于白色的云在移動。
  事情過去了,別再想它了。
  他們飛行了50分鐘。然后,在机翼的下面出現了厄爾丁森林的樹梢。
  索爾桃從自己的座位上移動了一下,把頭轉向萊斯納爾:“現在怎么辦,博士先生,我同您一道乘車去公司嗎?”
  萊斯納爾搖了搖頭,“你到維格納爾那儿上車,我在城里還有點事要做。”
  飛机著陸的時候,正好是下午5點40分……
  雅可布·林德爾按了一下電話設備的電鈕。“弗拉姆太太,萊斯納爾博士已經來了嗎?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林德爾先生。”
  “他的助手呢?還有,他叫什么名字?”
  “索爾桃。索爾桃先生恰巧在我這儿。他說,萊斯納爾博士在飛机場開走了他自己的汽車。他告訴索爾桃,他在城里還得辦點事情。”
  “是不是這個人已經完全失去理智?”
  “總之,在公司里是不可能找到萊斯納爾博士的,林德爾先生。索爾桃先生也找了停車場,可是找不到他的車子。”
  “那么,維格納爾呢?”
  “他同樣不知所措。他無法解釋這一切。”
  “真的嗎?他無法解釋嗎?我也無法解釋。請給維格納爾打個電話,真該死!不,請告訴他,他應該馬上到我這儿來。還有,他必須把跟他一道去薩克森的全班人馬也一同帶來。”
  雅可布·林德爾猛地靠到總經理沙發椅的黑色靠背上。然后他從沙發椅上一躍而起,大步穿過巨大的辦公室朝窗子走去。ACS康采恩的總部設在第九層樓里。從這里向外眺望,可以看十字形的法蘭克福高速公路,再往前看,可以看到沿伊薩爾河的森林地帶。
  雅可布·林德爾連續急促地敲擊窗玻璃,一面思考著:萊斯納爾?見鬼,這人到底怎么啦?就在上次開會的時候,當有人談到討厭的薩克森一事的時候,他總有些……當然囉,不能說他心不在焉,但有些漠不關心,沉浸在沉思默想之中,精神恍惚。現在呢?他把事情弄糟了,而他正是你提拔起來的。沒問題,萊斯納爾是你能夠信任的人!你曾克服各种阻力,任命他為參謀部門的領導,從而為他開辟了一條通向董事會的道路,使他得以平步青云。你總是大力支持他。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不?真見鬼!他精明干練。踏實而又固執。而且他總是站在你一邊。可是現在,監事會的先生們定會指責你對他的支持了,而他們的指責你只好接受……
  雅可布·林德爾觀察下面街道上的車流,他看到一幢幢住宅、樹木和遠方的一座尖塔,還看到灰蒙蒙的天空。
  萊斯納爾——偏偏是萊斯納爾!
  他轉過身來。林德爾是個矮小而結實的人,肌肉發達,頭圓圓的,身著條紋服。
  他那雙蒼白色的眼睛的目光,就像一道封鎖線。他們站立在大廳的中間。
  “好极了!你們可來了!”他的聲音充滿了嘲諷,“在這里看到你們,多好啊!”
  他們面面相覷,沉默不語。
  “各位馬上就會明白,眼下要討論的題目不是在斯托爾貝克發生的事,而是萊斯納爾。他為什么不在這里?見鬼,他上哪儿去了?他怎么啦?他怎么會想到演出這樣一場可恥的戲呢?”
  維格納爾豎起濃密的眉毛。“是啊……”他說。然后再也不吭聲了。
  “是啊?”林德爾譏諷地說。“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維格納爾先生。据我所知,斯托爾貝克發生的事差不多是這家康采恩的經理們迄今所做的一件最坏和最差的事,而且還發生在目前經濟衰退的情況下!然后是萊斯納爾。他干脆溜之大吉,像一個小學生那樣躲藏起來,不作任何解釋……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你如何解釋這件事,索爾桃先生?你畢竟是他的助手。”
  年輕的索爾桃猛地抽動了一下右肩,嚇得目瞪口呆。
  “我剛才在問你呢。”
  “請原諒,林德爾先生。可我不明白您的問題。”
  “不明白?你不明白?也許你在這里從來也還沒有明白過什么。不過,你也許能設身處地地為我想一想,我不能忍受這件丟臉的事。因此我再說一遍:你們事先商定了什么?萊斯納爾預先給你确定了哪些步驟?計划怎么樣?”
  “我們應該首先找企業領導談,然后找全体職工……”
  “計划呢?想必你們已經達成了某些協議。萊斯納爾到底采取了什么樣的態度?”
  伊爾瑟·米勒一諾伊貝爾特微微一笑,笑聲雖然微弱,但非常富有啟發性,說明她与整個的事情毫無關系。她的任務只是做記錄。當然,她得交給林德爾一份報告。這份報告她早已交給林德爾了。至于其他的事,她就用不著去管了。她穿著一件干淨的短上衣,漂亮的寒發緊貼在頭上。而她的微笑,是的,她的微笑總是冷冰冰的。
  “如果您這樣問,林德爾先生,那么我得告訴您,萊斯納爾博士先生從一開始就顯得不怎么好。”
  “從一開始?”
  “是的,就在飛行途中。他顯得非常沉默寡言。此外……”
  “是嗎?”
  “也許這絲毫也不重要。我也很少去考慮這件事,不過他也許身体上有些不适。總之,在飛往薩克森的途中,他曾向副駕駛要了一杯水。他需要服藥片。他似乎非常需要服藥片。”
  “可是萊斯納爾畢竟經受得住飛行!”
  “所以我也覺得非常奇怪。他常把手放在胃部,似乎他感到身体不好,或者覺得哪儿痛。至于說到談話,不,他除了對索爾桃先生說了几句話以外,始終一聲不吭。對嗎,索爾桃先生?”
  年輕的索爾桃只是點了點頭。
  “米勒太太剛才所說的話完全正确,”維格納爾這時插嘴道。“我几次試圖同萊斯納爾先生攀談,可是什么也沒有打听出來。我當場就看出發生了什么事。后來,我們在旅館里還進行了交談。”
  “后來在旅館里?”
  “是的,可是什么也沒有打听出來,”維格納爾答道。“我們直接乘車到工厂。在那儿,他和工厂的經理及其助手們開了一次討論會。我沒有在場,林德爾先生。我在准備我的發言。總之,萊斯納爾博士完全變了,已不是從前的充滿信心的萊斯納爾了。”
  “林德爾先生!”女秘書從接待室里喊道。“普特卡麥爾先生到了。要讓他進來嗎?”
  “他帶來錄像了嗎?”
  “錄像已經轉錄好了。他馬上就帶來錄像帶。”
  “那就讓他進來吧。”
  安德勒亞斯·普特卡麥爾是這家康采恩宣傳部的負責人。他在公司里處于优越的地位,領導階層里大多數人都讓他三分,這不僅因為他說的是巴伐利亞方言,而且因為他是慕尼黑一個古老家族的成員。因此,普特卡麥爾享受到特殊的待遇。他也喜歡出風頭,凡是他能夠去的地方,他都不戴領帶,而是穿著套頭毛線衫和厚呢雨衣閒逛,這使那些身著條紋服的衣冠楚楚的先生們极為憤怒。
  在這一天,普特卡麥爾打扮得像個舊時代的地主:系帶子的絲絨褲,高領的黑色短外套,外套下面是狩獵時穿的綠色運動衫。
  自從討論開始以來,林德爾的面孔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微笑。
  “成功了吧,安德勒亞斯?”
  除萊斯納爾之外,普特卡麥爾是領導階層中唯一被林德爾用名字稱呼的人。從職業上看,這人無足輕重。像他這樣的人大量地存在,沒有什么价值。可是從社會上看,像他這樣的人可能是危險的。林德爾在這方面有自己的經驗。
  “各位好!”安德勒亞斯·普特卡麥爾懶洋洋地向在場的每個人招招手,然后像在自己家里一樣無拘無束地操縱辦公室的電視設備。他既沒有注意到室內沉重而不快的气氛,也沒有注意到在地毯中間站著等候的那一群人。
  他拿起他剛才帶來的錄像帶,把它推入放像机。“大有趣了。這儿的放像机和我家里的那台一模一樣。我想不會有什么困難。”他轉過頭,“此外,事情比我所想的還要順當,林德爾先生。我有一位老朋友,他曾是巴伐利亞廣播電台的攝影師,我把他介紹給了德意志中部廣播電台。”
  “噢,”林德爾不耐煩地喃喃地說。
  “朋友遍天下可是件好事,您不這樣認為嗎?”
  普特卡麥爾按了一下電鈕。雪花形干扰。然后是第一幅圖像,非常清晰。一輛梅塞德斯車正駛入工厂用地。來自慕尼黑的代表團的成員從黑亮的大轎車里走出來。經理博恩巴赫爾歡迎來訪的客人。然后鏡頭一搖,厂門后面出現巨大的橫幅標語,橫跨在兩根電線杆之間:薩克森鋼鐵厂万歲!背景是工人。他們頭戴安全帽,臉上顯出慍怒之色。他們中間的某個人,估計是企業工會委員會的成員,把喊話筒拿到嘴前。
  “我對這不感興趣,安德勒亞斯。”
  “等一下,林德爾先生。我知道您對什么感到興趣。”
  放像机向前運行,發出輕微的吟唱似的聲音,林德爾感到,這聲音就像牙醫的鑽子發出似的。他觀賞自己的指甲,然后迅速地抬起他那圓圓的頭:“你們干嗎閒站著?都給我坐下吧!”然后,他又目不轉睛地看著書桌的桌面。
  這時,萊斯納爾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
  林德爾猛地把頭朝后倒。萊斯納爾,千真万确!他舉起右臂,開口喊道:“我也知道,這里發生的事情,會給你們當中的許多人帶來不幸……”
  汗珠在他的前額上閃閃發光。鼻翼和面頰之間出現深深的皺紋。
  “請把聲音調清晰一些。”
  重新響起了萊斯納爾的聲音。這是一個溺水者的聲音,他正絕望地与洶涌澎湃的激浪作斗爭。“……憤怒和悲哀都無濟于事,在這儿能幫助我們的只有……”
  索爾桃低聲地說了些什么。
  馬上,在場的人看到了這樣的場景:索爾桃向彎腰扑在桌子上的萊斯納爾彎下身子;接著,維格納爾也走近萊斯納爾,兩人把他那軟弱無力的身子夾在中間。索爾桃緊緊地抓住萊斯納爾的手,把它搭在自己的肩上。這人似乎不能走動了,頭垂在胸上。然后,三人消失在一根金屬支柱的后面……
  “請關机!”
  圖像逐漸消失了。
  林德爾看了看周圍的人。他把拇指的指甲貼在下巴上。“這人的确有病……”
  索爾桃用力地點了點頭。“想必是消化系統出了問題,林德爾先生。他完全精疲力竭了。他再也不對我們說話。他根本不能說話。總之,這是我們大家的印象。在飛回慕尼黑的途中,他也完全——我該怎么說呢——沉浸在默想之中。”
  生病?林德爾想。該死的,萊斯納爾怎么啦?听說他曾遭遇到一場事故。可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為何從來也沒有說過這件事?為什么,老天啊,他要是感到不舒服,為什么不讓醫生檢查一下?他為什么要接受這樣的一項任務?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
  “那好吧,索爾桃先生,還有你,維格納爾先生,請你們留神一下,查明他現在何處。一旦查出什么,請馬上通知我:你們也可以打電話到我家里。但是,你們首先要和萊斯納爾的妻子聯系。他遲早會在她那儿露面的。”
  在由厄爾丁通往慕尼黑的机場高速公路上,交通繁忙。
  萊斯納爾在中間的行車道上行駛。橫跨在高速公路上空的電子顯示器,調節著車隊的速度:50公里-40公里-30公里。
  堵塞結束了,車子又能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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