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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捷克人去申請移民簽證。移民官員問他: “你准備到哪儿去?” “哪儿都可以。” 移民官員給了他一個地球儀: “自己選吧。” 他慢慢地轉著地球儀,仔細地看了看,然后問: “你還有沒有別的地球儀?” 最后,他到了法國,并且一住就是二十多年。這個捷克人,就是米蘭·昆德拉。 米蘭·昆德拉的作品非常丰富,其中著名的有用捷克語寫作的《玩笑》、《生活在別處》、《告別華爾茲》、《關于笑聲和遺忘的書》、《不堪忍受的生命亮點》、《不朽》,以及短篇小說選集《有趣的愛》,以及用法語寫作的《小說的藝術》、《被泄露的遺囑》、《遲緩》和《本性》。 《本性》是昆德拉于1996年秋在法國完成的。小說的人物非常簡單,實際上只有兩個,尚塔爾和讓一馬克,一對戀愛了多年的情人。他們沉浸在幸福之中,從來沒有想到過分手,但是,在后來,某些想象闖人了他們的生活。使尚塔爾煩惱的想象發生在諾曼底一個小鎮的海灘上,在那儿,她所看到的男人全都帶著孩子。于是,她斷定,男人們全都爸爸化了,全都成了爸爸,而不是父親。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從其中一個爸爸的身邊走過,這個男人會不會回頭看她呢?她認為不會。她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個男人再也不會回頭看她的世界中。她把這個念頭告訴了讓——馬克,并努力說得輕松一些,然而,使她吃惊的是,她在自己的聲音中听出了痛苦的憂郁。 讓一馬克也听出了痛苦和憂郁,但是,他沒有時間去嫉妒,因為,他自己的想象也在使他煩惱不已。當他在海灘上尋找尚塔爾時,他突然把另一個女人。誤作了她——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怎么會這樣呢?他怎么會認不出他的至愛,他的唯一呢?當他在旅館中看到尚塔爾時,她看上去也不再象她了——她的臉色非常蒼老,她的眼神非常冷談,她的表情形同路人。 后來,馬克做了一個夢,夢見尚塔爾長著一張陌生而令人討厭的臉。然而,她并不是另外一個人;她就是尚塔爾,他的尚塔爾——他從來沒有怀疑過這一點。只是,他的尚塔爾長著一個陌生人的臉。即使在他醒著的時候,他也能明顯地感覺到,尚塔爾的社會自我并不等于他的所愛。這种恐懼令他非常難以承受。 實際上,使他感到恐懼的,并不是他會失去尚塔爾,而是他再也不能把她和別的女人區別開來了:她就象別的任何人一樣,對他并不意味著什么。在這個主題上,昆德拉無意中与普魯斯特走到了一起。 普魯斯特在他的《追憶逝水流年》中,也描述了主人公查理·斯万的個种苦悶的愛。查理·斯万熱戀著奧黛特·德·克雷西,但是,突然之間,熱戀的情人卻變得模糊了,無足輕重了‘他几乎不能從相片上認出她來,几乎不能把她的容貌与他的痛苦聯系起來——就象突然看到一張沒有任何說明的x光照片一樣,盡管它實際上反映的是我們的病情,但我們卻發現,它与我們所承受的痛苦沒有一點聯系。 昆德拉甚至以一种比普魯斯特更令人惊訝的方式,把愛情与死亡聯系到了一起。在他看來,這并不是因為人們總是談論兩者之間存在的“非常模糊的”相似之處,而是因為,它迫使我們對“個性之謎”,對“本性之謎”,提出進一步的質問:我們所愛的,到底是誰?沉浮于愛情中的我們,到底是誰? “我問自己,誰在夢想?誰夢想了這個故事?誰設想了它?是她?是他?還是他們兩者?或者只是他們各自對對方的想象?”昆德拉也在向我們要求答案。 盡管,昆德拉從來不擅長于用現實主義的手法詳盡地描述人物動蕩起伏的心理,但是,在這部小說里,主人公卻難免有過于空洞之感,而不是象他早期的大多數作品那樣:抽象中蘊藏著立体,空靈中飽含著血肉。在這部小說里,主人公的想象就是一切,而別的任何東西,包括他們的職業,他們的身体,他們的從前,他們的朋友,他們的住所,他們的舉止,他們的衣著,作者多是一筆帶過,有時,甚至連一筆也嫌多余。尚塔爾曾經有過中個孩子,夭折了,而這就是這個孩子的全部:一個夭折了的孩子——与小說中的其他任何人一樣簡單。也許,這是因為昆德拉放棄了他的母語——捷克語。他的前一部小說《遲緩》,也是用法語寫作的,也顯得有些空洞。不過,我們更愿意相信,這是因為昆德拉在刻意追求一种簡洁質朴的,不加修飾的風格,就象他在小說中不惜大量采用一些流于俗套的比喻一樣。 不管怎樣,在所有當代的作家中,只有昆德拉才能把一种如此隱秘,如此令人不知所措的感覺轉化為一篇小說的素材。這是他最杰出、最精心、最具啟發性的小說之一。出乎意料地,你會發現它是一個愛情故事。 譯者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諾曼底海灘邊小鎮上的一個旅館,這是他們在旅游指南上找到的。星期五晚上,尚塔爾來到這家旅館,准備單獨在這儿佐一個晚上。星期六的中午,讓。馬克就會過來陪她。尚塔爾把她的皮制小旅行包留在房間里,就出去散步了。從那些并不熟悉的街上回來,她走進了那家旅館的餐廳。牆上的挂鐘已指向七點半了,可餐廳中仍然空無一人。她找了張桌子坐下來,等待著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大廳的另一端,廚房的門邊,兩個女待者正在專注而熱烈地討論著什么。由于不想提高自己的聲調,尚塔爾站起來,穿過大廳,在她們身邊停了下來。但可能因為她們太專注于她們的話題了,誰也沒有發現尚塔爾的到來。只听其中一個說:“我告訴你,這件事已經過了十年了,我認識他們。太可怕了!沒有留下一點儿痕跡,一點儿都沒有。這件事還上了電視。”另一個問:“那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沒有人能想象得出來,這正是它的可怕之處。”“是謀殺嗎?”“他們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可并沒有發現尸体。”“那么應該是綁架嘍?”“但會是誰干的呢?而又為什么要這么干呢?他既不是一名富翁,又不是什么要人。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也因此上了電視。真是令人心碎,不是嗎?” 終于,她注意到了站在身旁的尚塔爾:“你知道電視台播的那個關于失蹤者的節目嗎?那個節目的名稱是‘在視線中消失’。” “嗯,我知道,”尚塔爾回答。 “也許您看過發生在波德家的事。他們原來住在這儿。” “是的,那的确是太可怕了?”尚塔爾說。她不知道該如何把話題從這個悲劇轉到那至今還無法确定的晚餐上來。 “您需要一份晚餐、是嗎?”終于,另一個女侍者問道。 “是的。” “我去找領班,您請先就坐吧。” 她的同伴仍然意猶未盡:“你能想象嗎?一個你愛的人突然失蹤了。而你,甚至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這簡直會讓人精神崩潰!” 尚塔爾回到桌邊。五分鐘后,那位領班過來了。她點了一份冷餐,就那么簡單,她不喜歡一個人吃飯,啊,她多么恨獨自一個坐著吃飯! 她把盤中的火腿切成薄片。但她那被兩個女侍者激起的情緒卻仍無法平靜下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監視,并被記錄下來。在百貨商場購物時,攝像机的鏡頭注視著你;在大街上,人們熙來攘往,不斷擁擠著你;在一個人做愛后的第二天甚至不能逃脫民意調查者的追問。(“你在哪儿做愛?”“一星期几次?”“是否使用避孕套?”)在這种情況下,一個人還怎么可能避開所有人的視線而不留一點痕跡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呢?是的,她當然知道“從視線中消失”——這個有著一個可怕名字的節目,一個用它的真誠和悲哀打動了她的獨一無二的節目。似乎某個領域還對這個節目進行了干涉,鄭重地要求電視台放棄這种輕浮,那位節目主持人向觀眾們呼吁,要他們自告奮勇地來提供有助于尋找那些失蹤者的線索。在節目最后,他們還一張接著一班地出示了照片,那些所有在前几次節目中提到的“從視線中消失”的人們的照片。其中有些人已經失蹤長達十一年了。 她想象著,如果有一天,她也那樣失去了讓·馬克。她永遠不會明白,自已是怎么想到這上面去的。她甚至不能自殺,因為自殺會被認為是一种背叛,是一种對等待的拒絕,是一种謝心的喪失。她會受到遣責,所以她別無選擇,只能活著直到那始終充滿著恐懼的日子結束。 她上了樓,回到房間中。開始,她覺得輾轉難眠,但最終還是睡著了。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夢之后,她在午夜醒來。在這個夢中出現的每個人都只存在于她的過去之中:她的母親(很久以前就去世了),還有她的前夫(她已經几年沒有見到他了。他看起來与以前爾一樣了,就象這個夢的導演選錯了演員),以及他那位專制的,精力充沛的姐姐和他現在的妻子(尚塔爾從沒見過她;可盡管如此,在夢境中,她還是沒有怀疑自己的身份)。最后,他還含糊其詞地向尚塔爾提出了一些性要求。而他的新妻子則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還把舌頭探入到尚塔爾的嘴中。那舔來舔去的舌頭只讓她感到厭惡。事實上,也正是那個吻讓她從夢中醒來了。 這個夢給她帶來非常強烈的不安,使她努力想去找出那個令她不安的原因。她想,讓她不安的一定是因為那個夢否定了她的現在。而她是那么地依戀現在。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不能誘使她把現在与過去或是將來作交換。這就是她不喜歡做夢的原因:它們在生命的各個階段強加了一個讓人不能接受的等价物,—個与某個人所經歷的一切對等的時期。它們否認了“現在”的這种有特殊權利的地位,它們怀疑“現在”。在那晚的夢境中,她生命中很大的一部分被抹去了:讓·馬克,他們共同居住的公寓,所有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而它們的位置卻被過去給強占了。面那些早已失去聯系的人則企圖用陳腐的性誘惑之网來俘虜她。她仍能感覺到覆蓋在她嘴上的那兩片潮濕的,女性的唇(她不是一個丑陋的女人——這個夢的導演完全按他的意志選定了演員)。這种感覺如此地令人不快,以至于她在那樣的午夜沖進洗手間,不停地漱口,直到嘴里那种令人作嘔的味道被徹底沖掉為止。 弗是讓·馬克的一位老朋友,他們在高中時代就相識了。他們有著共同的見地,并且相處得十分融洽。他們到那天為止還一直都保持聯系。几年前的一天,讓·馬克突然決定要与他一刀兩斷,并不再去找他。當他知道弗病重住院的時候,也根本設想過要去看望他;但尚塔爾卻堅持主張他應該去。 他那位老朋友的情況看起來實在讓人擔心:他還記得在他們讀高中時,弗就是個嬌嫩的男孩。他總是那么的完美,具有一种天生的溫文爾雅的气質。這使得站在他身旁的讓·馬克看起來象頭犀牛。這种難以形容的女性化特征使那時候的弗顯得比同齡人年輕,但卻使現在的弗顯得蒼老:他的臉小得有些怪异,上面布滿了皺紋、就象一片干枯的葉子。他的腦袋就象是几十年前制成木乃伊的埃及王子的頭顱。讓·馬克把目光移到他的手臂上:他右臂的靜脈中插著一根針、已經不能動了,左臂則在不停地大幅度地比划著,以強調他所說的話。過去看他打手勢,讓·馬克一直都有這樣的感覺:弗的胳臂与他嬌小的身軀相比顯得更為纖細,實在是太細了,就象木偶的手臂。那天,那种感覺更為強烈了。因為他孩童般的手勢与他嚴肅的話題太不相稱了;弗正在描述他的一次昏迷過程。那次昏迷持續了好几天,直到醫生把他救活過來。“你听說過那些從死亡邊緣被救活過來的人對死亡經歷的敘述嗎?在他們的前方有一條隧道,隧道盡頭有亮光。那邊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了他們。可我向你發誓,那儿根本就沒有什么亮光。更可怕的是,我還沒有失去知覺。你清楚地知道發生在周圍的一切事情,听得到周圍發出的一切聲音。但他們——那些醫生——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你面前暢所欲言,即使是那些你不應該听到的。他們宣布你已死亡了,你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了。” 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后,他接著說:“我并不是說我的意識是完全清晰的。我明白每一件事,但每一件事都被稍稍歪曲了,就象做了一場夢。我一次又一次地做著同樣一個惡夢。在現實生活中,惡夢是會很快結柬的。因為你一旦開始放大聲喊,就會醒過來。但我卻喊不出來。這是最糟糕的;我竟無法喊出聲來。在一個惡夢中竟喊不出聲來。” 他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然后又說道:“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可現在,我開始怕了。我擺脫不掉人死后還有知覺這种可怕的感覺。人死后將會進入到一個無止境的惡夢中去。那已經夠可怕了,足夠了。”他呆呆地望著前方,仿佛還在回昧著那個可怕的夢。“算了,我們還是聊些別的吧!”他突然轉了話題。 在讓·馬克來醫院之前,他已經肯定他們兩人誰也不能逃避那破碎的回憶了,可當他与弗見面之后,還是言不由衷地向他說了一些重歸于好的話。這种對死亡的顧慮使其他戶切話題都失去了意義。無論弗想轉換什么話題,談到后來總回到他那飽受痛苦的軀体上。讓·馬克陷人沮喪之中。但這种沮喪并沒有摻雜任何的虛情假意。 他真的那么冷酷無情嗎?几年前的一天,他知道弗背叛了他。說那段經歷很离奇,實在是有點言過其實。不管怎么樣,那次背叛并沒有那么可怕。那天,正在開會的時候,讓·馬克离開了。每個人都趁這個机會攻擊他,誹謗他,這后來使他失去了那份工作。(這是一個不幸的但并不那么嚴重的損失,因為他并不喜歡那份工作)。弗當時也在會上,但他并沒有挺身而出,維護讓·馬克的利益,而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那能夠打出优雅手勢的纖弱手臂,沒有為他的朋友稍微動一下。為了避免由于輕率而造成錯誤,讓·馬克為此還作了一次謹慎而仔細的調查。他想證實弗是否真的保持了沉默。當他完全明白事情真象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受了很深的傷害。于是,他決定再也不去找弗了。但他后來卻立刻被一种欣慰的感覺占据了,一种令人不解的愉悅。弗剛剛結束關于他不幸的話題。在又一次的沉默之后,他那小小的木乃伊般的臉上突然煥發出一种奇异的光采:“你還記得高中時我們的那次談話嗎?” “不太記得了。”讓·馬克說。 “當你談論女孩的時候,我總是在一邊靜靜地听著。因為,你一直是這方面的權威。” 讓·馬克嘗試著去回憶,但他的記憶中完全沒有那次交談的痕跡:那時候,我還只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我能談些有關女孩子的什么事情呢? “到現在,我還能想象出當時站在你面前時的情景,”弗繼續著他的話題,“我們談論著一些有關女孩子的事。你還記得嗎?我說,我總覺得如此美麗的軀体也象我們一樣必須進行分泌,這實在是太令人震惊了。我告訴你,我簡直不能忍受一個女孩子擦鼻涕的動作。我又能想象出當時的你。你停下來,盯著我。然后你用一种古怪但卻老練的語气,十分直率而堅定地說:擦鼻涕?對我來說,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的,她角膜上的眼臉是如何動的。我對此感到有一种不能抑制的厭惡。你還記得這些嗎?” “不記得了。”讓·馬克回答道。 “你怎么忘了?那眼瞼的活動。多么奇怪的念頭!” 讓·馬克說的倒是實話,他真的不記得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去回憶。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人們需要友誼的原因就是:它會向你提供一面鏡子,你可以從中看到你的過去。這樣你就不致于會遺忘与朋友相處時的那些點點滴滴。 “那眼瞼。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弗似乎還沒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 “不記得。”讓·馬克說。他心想: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給我的那面鏡子嗎? 弗似乎有些疲倦了,他陷入了沉默,仿佛那個有關眼瞼的回億已讓他精疲力盡。 “你休息吧。”讓·馬克站起來。 當他离開醫院的時候,他發覺自己有一种想立即見到尚塔爾的极其強烈的欲望;如果他不是如此的疲憊不堪,他早就會擺脫這种欲望了。在去布魯塞爾的路上,他就計划著第二天早晨享用完精美的早餐后,從從容容地上路,去他想去的地方。但在和弗的見面之后,他就改變了主意,把出發時間提前到第二天早上五點。 熬過一個讓她感到越發疲憊的夜晚,尚塔爾离開了旅館,在去海濱的路上,她不斷地与那些來這儿度周末的觀光客擦肩而過。他們每一群人的情況都差不多:丈夫推著一輛嬰儿車,小寶寶靜靜地躺在里頭。妻子依假在他身邊。丈夫的表情是溫順的,体貼的,微笑中還帶著一絲窘迫。他總是想彎下身子擦掉孩子的鼻涕,撫慰孩子的突聲。而妻子的表情則是厭倦的,冷淡的,甚至還帶一些令人費解的怨恨。其他的与這對儿的情況大同小异:有的是丈夫推著嬰儿車走在妻子身邊,他背上特制的嬰儿袋里還躺著于個孩子;要不就是丈夫推著嬰儿車走在妻子身邊,一個孩子坐在他肩上,另一個則躺在系在他腰上的嬰儿袋里;或者是丈夫与妻子走在一起,他沒有推嬰儿車,但一只手抱著一個孩子,背上、肩上、腰上還各有一個。最后一种情況是文未不在,只有妻子推著一輛嬰儿車,從她身上能看到一种男人所沒有的力量。每當尚塔爾看到最后一种情形時,她總要繞開去。 尚塔爾想:男人都爸爸化了,他們不是父親,他們只是爸爸,是沒有父親權威的父親。她很想知道,与一個手推嬰儿車,背上背著孩子,腰上攜著孩子的男人調情是怎么樣的。趁她妻子駐足在商店櫥窗前的有利時机,如果她向那位丈夫輕聲發出邀請,他會怎么做?他是會變成一棵樹寶寶,乖乖地一動不動,還是轉過身來注視著這位奇怪的女人?他背上的孩子會不會突然掉下來,他腰上的孩子會不會因為他父親的動作打扰了他的美夢面大聲蹄哭?尚塔爾腦中突然閃現出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她對自己說:我生活在一個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的世界。 尾隨著那些清晨散步的人們,她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海堤上:潮水已經退了,被潮水沖刷得十分平坦的金色沙灘一直延伸到一公里以外。她已經很久沒來諾曼底海灘了。對這儿的一些時鬃的運動,她并不是十分熟悉,比如風箏和帆車。風箏就是把彩色的織物粘在一個很結實的骨架上的一种玩具。玩的時候,讓它迎著風飛起來就行了。玩的人一只手抓一根線,并在線上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它就能上升,下降,盤旋,同時發出一种駭人的聲音,就象一匹碩大的飛馬。當風第一次又一次地頭朝下扎入沙灘中時,總能讓人聯想到飛机失事。她惊訝地發現,玩風箏的人既不是儿童,也不是青少年,他們全都是成年人。而且他們中沒有女性,全都是男人,實際上,他們就是那些爸爸們!那些沒有帶著他們的孩子,遠离了他們的妻子的爸爸們!他們并沒有急著去他們情婦的身邊,而是奔向了海灘,放風箏來了! 尚塔爾腦海中又萌發出一個奸詐的勾引念頭:她跟在那些手持風箏線,眼睛盯著他那不斷發出噪音的玩具的男人身后,當他一回頭,她就會輕聲用最猥褻的詞匯向他發出性的邀請。他會有什么反應?不用怀疑,他會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說:別來打扰我,我正忙著呢! (口歐),不,男人再也不會轉過身來看她一眼了! 她回到了旅館。在旅館門廳外的停車場,她一眼就認出了讓·馬克的車。在總台,她打听到,他已經來了至少半個小時了。總台小姐交給她一張便條,上面寫道:“我提早到這儿了。我現在出去找你。讓·馬克” “他出去找我了,”尚塔爾自言自語道,“但他去哪儿了呢?” “那位先生說,您一定去海濱了。” 在去海濱的路上,讓·馬克經過一個巴士站。車站里只有一個身穿t恤和牛仔褲的女孩。她并不熱情,但卻很明顯地扭動著她的臀部,好像在跳舞。當他走進那個女孩的時候,他看見了她正張著的嘴。那個大窟窿在她那机械地扭動著的軀体上微微地晃動。讓·馬克心想:她在跳舞,而且,她對生活感到厭倦。 他來到海堤上,放眼望去:海灘上,那些男人們正仰著頭放風爭。他們的心中充滿了激情。讓·馬克得出了他的三個結論,厭倦有三种:一种是消极的厭煩,正如那邊跳舞邊打哈欠的女孩儿;另一种是積极的厭倦,象風爭的愛好者;最后一种是反叛的厭倦,年輕人焚毀汽車,砸爛商店的玻璃就是這种情況。 那些十几歲的孩子們小小的身体上扣著大大的彩色頭盔。他們正聚集在几輛形狀古怪的車子周圍;車子的构造很簡易:兩根鐵條固定成一個十字,前邊有一個車輪,后邊有兩個。在車子正中是一個又長又扇的正好能容下一個人的車廂。車廂上方豎著一根張著帆的桅杆。為什么那些孩子戴著頭盔呢?一定是那种運動很危險,一定是的。讓·馬克心想:其實,孩子們開著那种車,最危險的應該是那些正在散步的人們才對。可為什么沒有人向他們提供頭盔呢?因為那些不樂意參加休闌活動的人們正是在与厭倦作激烈而頻繁的斗爭中的逃兵。他們不應該得到關心,所以也不應該得到頭盔。 他沿著階梯下了海堤,走向海邊,沿著那漸漸向遠處遺去的水線,他邊走邊仔細地在人群中搜索著,從遠處那些摸摸溯糊的輪廓中竭力地辨認著尚塔爾。終于,他認出來了。那正停下來凝望遠處的海浪,航船和天邊的云彩的尚塔爾。 他穿過那些正由教練指導著坐上帆車,開始慢慢地繞著圈開的孩子們。其他的那些帆車正在他們周圍朝著各自方向飛馳。這种革僅僅是靠那繩上的帆來保持直線行駛或改變方向以閃避行人的。但是那些笨手笨腳的業余愛好者真有能力控制那張帆嗎?那車又真的會按照駕駛者的意愿作出相應的反應而不出錯嗎? 讓·馬克注視著那些帆車。突然,他看到其中的士輛用賽車般的速度向尚塔爾那個方向駛去,他不禁皺起了眉頭。那輛車的駕駛者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躺在車廂里,就象一個火箭中的宇航員。他那樣躺著,根本就不能看見前方的任何東西!尚塔爾是不是有足夠的警惕來保持清醒呢?他開始責備她,責備她那种過于隨便的個性。同時,他也加快了步伐。 她在半路就折了回來,但她不可能看到讓·馬克,因為她的舉止仍然是不緊不慢的。一种正陷入沉思的女人的舉止。她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著。他真想沖她大喊,讓她不要再那么心不在焉的,要小心那些在沙灘上橫沖直撞的愚蠢的車子。突然,他的腦子浮現出一個畫面:尚塔爾被那輛車撞倒了,伏在沙灘上,她的血不斷地向外涌著。而那輛肇事車卻已消失在沙灘的盡頭。他看到自己正沖向她。那個想象引起的不安促使他真的開始喊尚塔爾的名字。風很大,沙灘很寬,沒有人能听清他的喊聲。他只能停止了那种感情用事的夸張行為。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他為她而哭。他的臉由于哭泣面抽搐地有些扭曲。他經歷了對她的死亡的恐懼,雖然那种恐懼只存在于一瞬間。 不久,他就對自己那种突發的歇斯底里感到震惊。他看見她仍然在遠處若無其事地,平靜地,优雅地,堅定地散著步。他想起剛才自己為失去最愛的人而表演的那出滑稽的鬧劇,不禁例開嘴笑了。那是一种不帶啟責的微笑。因為自從愛上她之后,他就害怕有一天尚塔爾會离他而去。現在,他真的開始飛奔了,并向她揮動著雙手。正在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轉身向著大海。她沒注意到那個使勁揮舞著雙手的男人,而是靜靜地眺望著遠方的航船。 終于,她向他那個方向轉過身來,她似乎看見他了;他欣喜地又舉起了手臂。但他馬上又發現她其實還是沒看見自己。她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那被海水輕撫著的沙灘和遠處依稀可見的海岸線。凝望著她的側影,讓·馬克意識到,他能辨認的只是她頭上那條扎發留用的絲巾。當他走近的時候(他的步子突然不那么急促了),那個他認為是尚塔爾的女人卻變老了,變丑了。她根本就不是尚塔爾! 尚塔爾很快就厭倦了那种站在海堤上眺望海灘的感覺。她決定回旅館去等讓·馬克。可她覺得很困。為了不破坏他們相聚時的好心情,她決定要一杯咖啡。于是她改變了方向,向一幢混凝土建筑物走去。那儿有一家餐廳,一家咖啡館,一個游樂場和一些小賣部。 她剛走進咖啡館,就被那吵鬧的音樂聲給搞得心煩意亂的。她急躁地從兩排桌子之間穿了過去。在空蕩蕩的大廳中,有兩個男人一直盯著她:一個是年輕的,靠在柜台前面,穿著一身咖啡館的制被;另一個年紀大一些,肌肉發達,穿著一件t恤,站在大廳那頭。 她想找個位置坐下來,便對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說:“你能把音樂關掉嗎?” 他向她走近了几步,說著:“很抱歉,夫人,我沒听清楚你說了什么。” 尚塔爾偷偷看了一眼他那肌肉發達,紋著圖案的手臂,上面紋著一個有著碩大乳房,身上纏著一條蛇的裸体女人。 她只能重复了一遍(但已降低了要求):“這音樂——你能不能把音量關小一些?” 那個人卻反問道:“這音樂?你不喜歡它嗎?”尚塔爾突然又注意到了那個年輕人,他現在站在柜台后邊,把音量開得更大了。 那個紋身的男人已离她非常近了。他的微笑看起來卻讓人覺得有些敵意。她投降了:“不,我并不討厭你的音樂!” 那個男人又說道:“我肯定你喜歡它。那么,你要來些什么?” “什么也不要,”尚塔爾急忙說,“我只想四處看看。你這儿,裝修得很漂亮。” “那為什么不留下來呢?”那個穿著黑制服的年輕人出乎意料地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后。他又向后挪了几步:現在他正站在那兩排桌子之間,那是通向大廳的唯一出路。他那种謅媚的語气攪亂了她的心情。她感到自己正落人一個圈套之中。她必須盡快想出逃脫的方法。要出去,她必須經過那個年輕人擋著的那條路。就象一個不顧一切逃脫死亡的人一樣,她小心翼翼地挪向出口。她看到了年輕人臉上那种令人作嘔的甜蜜的微笑。她的心砰砰直跳。當她挪到他面前時,他側過身讓她過去了。 讓·馬克竟在辯認尚塔爾時出了錯誤,把一個陌生的女人當成了他的至愛。這种情況到底發生過多少次呢?他對此感到非常震惊: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和其他女人之間的差別竟是如此的微小呢?他競不能辨認出一個他最愛的人,一個他認為是如此無与倫比的女人。這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啊! 他打開旅館客房的門。終于,她在那儿了。這時,他不再有任何怀疑了。那就是她了,但卻已經不像她了。她的臉十分蒼老,眼神陌生而冷峻。仿佛他在海灘邊向她致意的女人取代了他的所愛。仿佛他得為他未能認出她來而受制懲罰。 “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沒什么。”她喃喃道。 “你是什么意思?沒什么?你完全變了。” “我昨晚沒睡好,我几乎徹夜未眠。而且,我還過了一個讓人覺得很不愉快的早晨。” “一個很不愉快的早晨?為什么呢?” “沒有原因,真的沒有原因。” “告訴我。” “真的,真的沒有原因。” 他堅持要知道答案。最后,她說:“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 他呆呆地望著她。他不理解她所說的那句話,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她是因為男人不再注意她而悲傷的。他想問她:那我呢?我又怎么樣呢?我在海灘邊走了几公里的路找你,含著淚喊著你的名字。 但他什么也沒有說,而是用他那低沉的語調緩緩地重复著她的話:“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那真的是你心情不好的原因嗎?” 她漲紅了臉。他已經很久沒見她漲紅著臉了,那种潮紅似乎泄露了她不可告人的欲望。那种欲望是如此之強烈,以至于尚塔爾都不能抵擋住誘惑。她又重复道:“是的,男人們,他們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 當讓·馬克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她曾設想過每一种迎接他的方法。她想吻他,可她不能。自從她經歷了咖啡館事件之后,她的神經就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她深深地陷入了黑色情緒之中。她害怕她試圖做出的每一個愛的表示都會是勉強的,虛假的。 于是,讓·馬克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告訴他,她沒睡好,覺得很累。但她的回答并沒有令他信服。他繼續追問她。為了逃避這場愛的審問,她想轉換話題,与他說一些滑稽的事:她的清晨散步,那些變成小樹,許久才回過神來的男人們,還有她腦中出現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那句話就象是一個放錯了地方的小東西:“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她本想借助這句話來逃避一切愛的審問。她竭力想說得輕松點,但使她吃惊的是,她的聲音流露出了痛苦和憂郁。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臉上朗憂郁,并立即意識到它可能會被誤解。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深沉、嚴肅。她有一种感覺,那兩道目光触發了她心靈深處的一團火。那團火在她的腹腔中迅速地蔓延,很快就燃及了她的腹腔,燒上了她的雙頰。她可以听到讓·馬克在重复自己的話:“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你了。這真的是你悲傷的原因嗎?”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象一把正熊熊燃燒著的火炬。汗水不斷從她的皮膚中滲透出來,然后匯成一大顆一大顆,滑落下來。她意識到那种潮紅肯定會夸大她那句話的嚴重性。他肯定會那樣想她(唉,那是多么無心傷害的話啊!):她泄露了自己,她向他泄露了現在讓她因羞愧而漲紅了臉的秘密渴望。這會讓他誤解,但她卻不能向他解釋,因為她太熟悉這种猛烈的攻擊了。她總是不愿用它真正的名字來稱呼它。但這次,她對它的意義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正因為如此,她才不能向他解釋其中的原因。 這陣熱浪維持了很久,然后自動退下去了——簡直是虐待狂——這一切都正好落人讓·馬克的眼中。她都不知道怎么去隱藏自己,掩蓋自己,避開那凌厲的目光。她被攪得心煩意亂的。她想通過重复那句話來挽回那已被搞得一團糟的局面。她想盡量說得輕松一些,像打趣般的:“真的,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可還是沒有,那句話產生了比上次更悲哀的效果。 她從讓·馬克眼中捕捉到那一閃而過的火花,就象黑夜中的一盞明燈。他說:“那我呢?當我無止境地四處找尋你的時候,你怎么還能認為男人不再注意你了呢?” 她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因為讓·馬克的聲音是那么地充滿了愛意。她在那心煩意亂的時刻竟然忘記了這种聲音的存在,這种充滿愛意的聲音的存在。那种聲音在她毫無准備的情況下愛撫了她,安慰了她。那似乎是從遠處,一個非常遙遠的國度傳來的聲音,她需要好好地傾听一下,以确定這种聲音的存在。 這就是為什么,當讓·馬克想摟她人怀的時候,她顯得有些僵硬。她害怕被他擁抱,擔心她那潮濕的身体會泄露她的秘密。時間短暫得都不容許她作最簡單的調整。因此,在她抑制住自己愛的表示之前,就羞怯而堅定地推開了他。 這次沒有擁抱的相聚是真的發生了嗎?尚塔爾還記得那次(雖然只有几秒鐘)誤會嗎?她還記得那句令讓·馬克不安的話嗎?當然:這段小插曲也毫不例外地象其他千千万万段小插曲一樣被人們遺忘了。几小時以后,他們就已經在餐廳中享用午餐了,就象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有關死亡的話題。有關死亡?尚塔爾的老板讓她為盧森,杜弗公墓构思一次廣告宣傳活動。 “我們不應該笑的。”她忍俊不禁地說道。 “那他們呢?他們笑了嗎?” “誰?” “當然就是那些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了,那個主意本身看起來就是如此的荒謬,一次為死亡而作的廣告宣傳活動,你的那位老板,者特洛茲凱特!你總是說,他很聰明!” “是明,他的确很聰明。鋒利得就象一把手術刀。他知道馬克思,通曉精神分析學和現代詩,他喜歡談論十九世紀未,二十世紀初,在德國或是其他什么國家,每天都有一次有關詩的運動。廣告,他則聲稱,是把現實詩意化的一項工程。因為有廣告,生活中的每一天才如此充滿生机和活力。 “那些陳詞濫調有什么智慧可盲?” “不同的是他說話時那种憤世嫉俗的語气!” “那當他給你杉置任務,讓你為死亡作一次廣告宣傳活動時,他有沒有笑呢?” “那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很优雅的微笑。你越是強大就越是覺得有必要顯得优雅一些。但他那种玲漠的微笑与你那种完全不同。他早巳深刻地意識到它們之間那种微妙的差別了。” “那他怎么又能容忍你的笑聲呢?” “請問,讓·馬克先生,你怎么會那么想呢?我根本就沒有笑。不要忘了,我有兩副不同的面孔。我已經學會從現實中尋找快樂,但要做到維持兩副面孔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奮斗,那需要訓練!你必須理解我所做的一切,無論你喜不喜歡它。我的目的就是要努力完善它。即使只不過是為了不失去我那份工作。如果你對你的工作感到厭惡,那你是很難取得工作上的成就的。 “你一定會成功的,我堅信。你有這個能力,你是如此的絕頂聰明。”讓·馬克說。 “是的,我有兩副面孔,但我不可能同時表現它們。當我在辦公室的時候,我所表現的是嚴肅的面孔。當我拿到那些求職者的履歷表時,他們的命運就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到底是推荐他們還是回絕他們,一切由我決定,有一些人,在他們的求職信中,用盡了各种時紹的、陳詞濫調的、深奧的或是充滿信心的話。我根本不用通過与他們見面或是交談來了解他仍。我只要知道那些人能否充滿熱情地把工作做好就可以了。還有一些人。他們以前或許研究過哲學或藝術史,或是教過法國文學,但現在,為了能生活得更好,大多數甚至是出于對目前生活的絕望,他們到我們這儿來找工作。我知道,其實,他們是打心眼儿里蔑視這份工作的,所以在我看來,他們就象是狐狸的親戚。對于他們,我必須好好斟酌一下。 “那你是怎么決定到底要不要錄取他們的呢?” “有的,我推荐自己看得傾眼的人;有時,則是我認為能把工作做好的人。我覺得,我既背叛了公司,也背叛了自己。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雙重叛徒。但我認為,這种雙重背叛并不是一种失敗,而是一种成功。因為誰能知道,我的雙重面孔還能維持多久。我恢复原貌的那一天終究還是會到來的。當然,從那以后,我的面孔只剩下了較差的那個,那個嚴肅的,沉默的。告訴我,那時,你還會愛我嗎?” “你不會失去你的兩副面孔的。”讓·馬克說。 她微笑著舉起酒杯:“但愿不會吧!” 他們干杯,他們暢飲。讓·馬克說:“其實,我都几乎要羡慕你能為死亡作廣告宣傳活動了。不知道為什么,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對有關死亡的詩很感興趣了。我還能背誦一些,你現在愿意听嗎?那對你可能會有些幫助。比方說,有一首是保德賴拉寫的,你應該也听說過。 (口歐),死亡,我的老船長,時間到了!讓我們起錨吧! 這片土地讓我們厭倦,(口歐),死亡!讓我們解纜出發吧!” “我知道,我知道,”尚塔爾插嘴道:“那首詩的确很优美,但它并不适合我們。” “那你還要什么?你的老特洛茲凱特的愛情詩!還是對一個瀕死的人更好的安慰:這片土地讓我們厭倦?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些字刻在公墓大門上時的情景。用在你的廣告上,它只需略微作一下修改就可以了:你已經厭倦這片土地了。盧森·杜弗是你最好的歸宿,那位慈祥的老船長,會幫你起航的。” “但我們的工作并不是為了取倪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他們并不需要盧森·杜弗公司的服務。而那些埋葬已過世親友的人們需要的是盡情享受生活,而不是慶祝死亡。切記:我們的信仰是贊美生命。‘生命’這個單詞是最關鍵的。其他所有的單詞都是圍繞它面展開的。‘冒險’,‘未來’,還有‘希望’。對了,你知道他們在廣島投的那顆原子彈的代號是什么嗎?是‘小男孩’!那個命名這個代號的家伙真是個天才!不可能還有另一個代號比這個更恰當了。小男孩,小孩,小子,小娃娃——這個詞最讓人感到親切,最讓人触動,最能負擔起將來了。” “哦,我明白了,”讓·馬克興高采烈地說:“命運將在廣島降臨,正是小男孩擔當起了命運之神的角色。他給毀滅帶來了一些金色的希望。在戰后的年代,一切都重新開始了。”他舉起酒杯:“讓我們為此干杯!” 那年,她埋葬了她才五歲的儿子,在這之后一個夏天的假期里,她丈夫的姐姐對她說:“你太傷心了。你應該再要一個孩子。這是唯一能讓你忘記過去的方法。”她的話掀動著尚塔爾的心。孩子,一個沒有個人經歷的存在物。在他的人生旅途才剛剛開始的時候,陰影卻迅速池讓他的生命晦暗下來了。她并不想忘掉她的孩子。她還守護著他那沒人可以替代的個性。面對未來,她守護著過去,那段被人忽略,被人遺忘的過去,那幼小的,可怜的,死去的孩子。一星期之后,她丈夫對她說:“我不忍心再看你陷人沮喪之中。我們應該再要一個孩子。這樣,你才會把過去忘掉。”你會把過去忘掉——他都不能試著用另一种方法來說!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下定決心要离開他。她其實很清楚,她的丈夫,一個完全處于被動狀態的男人,并不是為他自己說話。他更多的是被家庭中的其他成員——他姐姐的想法所控制。那時候,他姐姐帶著她和前夫的兩個孩子与她的第三任丈夫一起生活。她成功地与她的兩任前夫保持著暖昧關系,并讓他們以她為中心,圍著她轉。當學校假期到來的時候,他們的聚會就在一幢高大的鄉村別墅中開始了。她曾想把尚塔爾也帶到她的圈子中去,想逐漸讓尚塔爾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就是在那儿,在那瞳別墅中,先是她丈夫的姐姐,然后是她的丈夫勸她再要一個孩子,就是在那儿,在一個小臥室中,她拒絕和丈夫做愛。他的每一個性要求都讓她想起為下一次怀孕而進行的家庭活動。這使得每一個与他做愛的念頭都變得很怪异。她覺得這個家族的每一個成員——祖母們,父親們,侄子們,侄女們,兄弟姐妹們—中都在門背后偷听,甚至還偷偷地檢查他們的床單,對他們早晨的疲勞評頭論足。他們都覺得自己有檢查她的腹部的權力。連那些小侄子們也象戰爭中的雇佣兵一樣參与到這場家庭運動中來了。他們中的一個問她個“尚塔爾,你為什么不喜歡小孩子呢?”“你為什么認為我不喜歡小孩子?”她冷冷地反問道。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是,她又气急敗坏地問:“誰告訴你我不喜歡小孩子?”那個小侄子低下頭,避開她嚴厲的目光,用膽怯的但卻是自信的語气說:“如果你喜歡孩子,你就應該再要一個。” 那次度假回來,她就毅然決然地搬了家,她決定重新開始她的工作。在他儿子出生之前,她在高中教書,但這份工作的報酬很少。于是她就換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她不太喜歡,但報酬卻是以前的三倍。她感到有些內疚,因為自己為了錢而放棄了自己的愛好。但這卻是唯一能使她獲得自立的方法。不過,要獲得自立,單憑錢是不夠的。她還需要一個男人,一個用另一种方式生活的男人。雖然她不顧一切地逃离了過去的生活,但她還根本不能想象以后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 她等了几年,終于,她遇到了讓·馬克。兩星期后,她向丈夫提出了离婚。她丈夫的姐姐既欽佩又敵意地稱她為母老虎:“你總是一聲不吭,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別人還沒有防備的時候,你就一下子做出了如此出乎意料的行為。”三個月后,她自己買了一套公寓,并打消了任何結婚的念頭。她搬進這套公寓,与她心愛的男人住在了一起。 讓·馬克做了一個夢:尚塔爾不知上哪儿去了,他有些擔心,就去找她。當他找遍所有的街道,卻發現她在自己身后反向而行。他追赶著她,喊著她的名字,當他快追上時,尚塔爾忽然轉過頭來,讓·馬克目瞪口呆地發現,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張臉,一張与她截然不同的,令人討厭的臉。但那卻又不是別人,正是尚塔爾,他的尚塔爾,這一點他毫不怀疑。但他的尚塔爾卻有著一副陌生的面孔,那是多么的恐怖,一种簡直讓人難以忍受的恐怖。“他緊緊抓住她,摟她入怀,抽泣著不斷重复著一句話:“尚塔爾,我的小尚塔爾,我的小尚塔爾。”他似乎想通過重复這句話使那副改變了的面孔恢复從前的樣子,恢复那消失的容貌,消失的本性。 他突然從夢中惊醒過來。尚塔爾已經不在床上了。他听到洗手間里傳來水聲。受那個夢的影響,他有一种想立即見到尚塔爾的渴望。他下了床,走向那半掩著的門。在門口,他停住了,就象一個急切想要偷看有關性的情景的偷窺狂。他默默地注視著她:是的,那才是他所熟悉的尚塔爾。她正靠著洗臉池刷牙,然后吐出一口混合著牙膏的唾液。她是那么的可愛,她的動作是那么的孩子气,讓。馬克望著她笑了。然后,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轉過身來,正看見他站在門口。雖然她感到很生气,但最終還是讓他在自己發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今天晚上會來公司接我嗎?”她問他。 大約六點,他走進公司門廳,穿過走廊,在她的辦公室門日停住了腳步。門半開著,就象早晨那扇衛生間的門一樣。尚塔爾和另外兩個女人——她的同事在辦公室里。但此刻的她已不再是早上那個可愛的女人了。她正用一种他從沒听到過的大嗓門說著話。她的動作是那么的迅速,粗魯,專橫。就是早晨,在衛生間里,他找回了那晚他所失去的東西。可現在,在這個下午,她在他眼中又發生了改變。 他推門進去。她轉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是机械的,僵硬的,尚塔爾是刻板的。在近二十年來,法國人形成了一种几乎是公認習慣。當戀人或夫妻見面時,必須互相親吻雙頰。可這种習慣,卻讓相愛的人們覺得有些尷尬。他們怎么才能在公眾場合避免這种習慣,怎么才能使他們自己看起來不象一對儿呢?尚塔爾有些不自然地走到他身邊,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這個動作是如此地矯揉造作,它給他們帶來的只是一种別扭的味道。但只過了一會儿。他就又重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尚塔爾。 每一次都是這樣:當他又一次遇見她到他重新認出他所愛的女人之間總是有一段距离。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山上。他很幸運地立即与她單獨呆在了一起。如果在那次單獨會面之前,他們一起在其他人中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他還會愛上她嗎?如果他只見過她展現給她同事,她老板,還有她下級的一面。他還會為她痴迷,為她心醉嗎?他不能回答。 也許造成他那种疏遠感的原因就是因為那句“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對他的影響太大了。由于尚塔爾說了那句話,他都几乎快不認識她了。那句話不象是她說的。她的表情是如此的嚴厲,蒼老。根本不象他所熟悉的尚塔爾。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覺得不公平:她那天早晨怎么能抱怨男人對她失去興趣了呢?就是那天,他還差點為了能盡快見到她而出了車禍。可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轉念想到:每個女人衡量自己是否已經變老的標准就是男人對她是否還有興趣。那么因此而感到不悅不是太滑稽了嗎?但沒有一點不悅是不可能的。那天他們見面時,他就已注意到了她臉上衰老的痕跡(她比他大四歲)。那曾經讓他傾倒的美貌,已不能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些。他可能不久就會說,她的年齡使她的美貌更具說服力。 尚塔爾的話一直在他腦中盤旋。他想象著有關她軀体的經歷:它曾經迷失在其他千千万万個身体之中,直到有一天,一种渴望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并把它從模模糊糊的人群中挑了出來。于是,這种目光越來越多了,以至于點燃了這個身体。然后,它就象—把火炬在世間穿梭。那正是她光輝的,盡情享受贊美的時刻。但好景不長,那种目光越來越少,那种光芒一點點蹈談,直到有一天,她變成了半透明的,最終變成了全透明的。當那全透明的軀体在街上漫步時,就像一個小小的不存在。在第一次無形和第二次無形之間,“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這句話就象亮起了紅燈,它預示著身体開始逐漸走向衰老。 無論他告訴她,他有多么地愛她,他認為她是多么地美麗,他深情的目光都無法撫慰她傷感的心。因為那种深情的目光是孤零零的。讓·馬克想,兩個老人之間孤獨的愛情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那种悲傷的孤獨預示著死亡。不,她所要的并不是深情的目光,而是截然不同的,粗魯的,好色的目光。那种目光毫無鑒賞力地,毫不体貼地,居心匣測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那种目光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就是這种目光成了她在人世間的精神支柱,而他那种愛的目光則把她從那些月光中拉了過來。 他有些自責地回憶起他們那令人頭暈目眩的倉促的愛的開始。他并不是一定要征服她的,因為她從第一眼見到他開始就愛上了他。注視著她?不需要。因為她立即就和他單獨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隨著他,在他身前,身后。開始,他是強者,她是弱者。這种不平等從一開始就溶人他們愛的根基之中。這种不公平的不平等,不公正的不平等。她是個弱者,因為她年齡比他大。 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曾經熱哀于某种幻想。那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听說的,或是從書上讀到的?沒有人知道。她想成為一种玫瑰的芬芳,三种到處彌漫的,壓倒性的芬芳。她想移動她优雅的身軀,穿梭于男人們之間。這种彌漫的玫瑰花香:一种經歷的幻想。當她剛成為成年人中的一員時,那個幻想就象一种男女之間甜蜜接触的浪漫承諾一樣在她身上充分体現出來了,就正如她向男人們發出的邀請。但她并不是一個天生就愛穿梭于情人之間的女人。在她的婚禮之后,那個朦朧的,奔放的夢就進入休眠狀態,變得平靜而愉快的了。 在她离開她的丈夫,和讓·馬克同居几年之后,有一天,她在海邊。他們那時正在一艘船的木質甲板上用餐。她對那時的情景保留了一种強烈的白色回憶:甲板、餐桌、餐椅、桌布,每一樣東西都是白的,燈柱是漆成白色的,燈泡在夏日的天空下發出白色的光。天還沒有完全黑。月亮也是白色的。它還把它周圍的一切都映白了。在這白色的沫浴下,她有一种想念讓·馬克的不能抑制的情緒。 想念?她怎么會感到想念,正當他就在她面前的時候?(讓·馬克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你想到將來有一天,你所愛的人會不在了,或是去世了,反正是再也見不到了,即使他現在正在你面前,你也會飽受思念的痛苦。) 在海邊体會著那莫名的想念,她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而一种快樂的感覺卻象潮水一般向她涌了過來。她立即被那种感覺給嚇著了。但任何人都不能解釋感覺,即使是自己的感覺。它們就這樣存在著,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分析它們的方法。我們可以責備一些行為,責備—些說過的話,但我們卻不能責備一种感覺。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控制它。她死去儿子的回憶讓她覺得心中充滿了快樂,她問自己,這到底意味著什么?答案很清楚,因為她儿子的死是絕對的,那現在她在讓·馬克身邊就也是絕對的。坐在讓·馬克的面前,她想大聲地喊出聲來,可是她不敢。她對他的反應沒有信心,她怕他會把自己當成怪物。 她享受著這种奇怪的感覺,這也是一种奇遇。奇遇是一种獲得世界的方法。但她已不再想獲得整個世界了,因為她已享受了沒有奇遇,也不渴望奇遇的快樂,她回憶起她的那個幻想:她看見一朵玫瑰,就象在一部時光流逝的電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謝,最終只剩下一根干枯的花校,它漸漸在他們那個白色的夜晚中消失了,永遠也消失了。 就是那晚,在入睡之前(讓·馬克已經睡著了),她又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那個回憶仍然伴隨著那种令她惊駭的快樂。她意識到,她對讓·馬克的愛是一种异端,一种對已与她隔离的人類社會不成文法規的背叛。 每天清晨,她總是第一個离開公寓。在下樓后,打開信箱,取走自己的信并留下讓·馬克的。那天早晨,她發現信箱里有兩封信,一封是讓·馬克的。(她瞥了一眼,那封信的郵戳是布魯塞爾的)。另一封是她的,但上面既沒有地址也沒有郵票。肯定是某個人親自送過來的。她急著要去赶車,所以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動地放人手提包中。當她在車上一坐下來,就打開了那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話:“我象一個間諜一樣追隨著你——你真的太漂亮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有些生气,那個人沒有經過她的同意,競企圖闖人她的生活,吸引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且她現在也沒有精力去擴充它)。那個人竟讓她為此煩心。但她馬上就對自己說,畢竟;這并不是一件舉足輕重的事。 什么女人會從沒在某一個時間收到過一張這樣的字條。她又看了一遍信,想到或許該讓她鄰桌看一看這一封信。于是,她又把信放人手提包中。她開始打量周圍的人。她看見人們大多都在他們的坐位上,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的大街。兩個女孩爆發出一陣夸張的笑聲。在車門旁,有一個年輕、高大而英俊的黑人注視著她。還有一個正在聚精會神看書的女人,她可能還要坐很長時間的車。 通常,在車上,她從不會注意周圍的人。但現在,因為這封信的原因,她深信自己正被注意著,所以她也要開始注意別人。有沒有什么人會象今天那個黑人一樣總是盯著她呢?好像已經知道了她剛看了些什么,他向她微笑著。假如他就是那個寫這張字條的人?但很快,她就放棄了這种荒謬的想法。她站起身來,准備在下一站下車,要下車,她就不得不從那個擋著車門的黑人身邊經過,那讓她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當她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猛然一個剎車讓她失去了平衡。那個一直盯著她的黑人開始哄笑。她下了車,自言自語道:那不是調情,而是嘲弄。 整整一天,她的耳邊都回響著那嘲弄的笑聲。那笑聲就象一個不樣的兆頭蒙繞在她的腦際。在辦公室里,她又把那封信看了兩三遍。回到家之后,她開始考慮如何處置這封信。是保留它?為誰呢?把它給讓·馬克看?那會讓她難堪。也許讓·馬克會以為她在自我吹捧。那,還是銷毀它?當然。她走進衛生間,蹲在抽水馬桶邊,盯著那液体的表面。她把信封撕成了碎片,扔進抽水馬桶中,用水把它沖去。但她卻把那封信疊了起來,帶進她的臥室。她打開衣櫥,把那封信藏在她的胸罩下面。而那黑人嘲弄般的笑聲又在她耳邊響起了,就象在嘲笑包括她在內的每一個女人。她的胸罩看起來突然顯得庸俗而愚蠢,一种女性化的庸俗和愚蠢。 還不到一個小時,讓·馬克就回來了。他向尚塔爾宣布了一個消息,“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上面說,弗死了。” 尚塔爾几乎要為這封信歡呼了,因為這是一封嚴肅的信。它可以使她的愚蠢顯得暗淡一些。她把讓·馬克拉到起居室中,与她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尚塔爾開口說道:“你畢竟還是感到了不安。” “不,”讓·馬克說:“更确切地說,我是因為沒有感到不安而不安。” “那你到現在還沒有寬恕他?” “我能寬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但那并不是至關重要的。我告訴過你,當我下定決心從此以后再也不去找他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快樂感覺。我覺得,自己冷酷得象根冰柱。那令我很開心。而現在,他的死仍然沒有改變那种感覺。 “你嚇到我了,你真的嚇到我了。” 讓·馬克站起身來,去拿了一瓶白蘭地,倒了兩杯。他舉起其中一杯,一飲而盡,然后說道:“在我那次醫院之行的最后時刻,他開始緬怀往事。他向我提起我在十六歲時所說過的一些話。當他正那么說著的時候,我突然從中領悟到了友誼的真正意義。友誼對于一個人本身的記憶功能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回憶我們的過去,讓它總是伴隨著我們,正如他們所說的,對于維持完全的自我來說是不可缺少的。為了确保自我的完整,保證它的內容不輕易流失,記憶也象澆灌花朵一樣需要經常被滋潤。這种滋潤需要靠定期与過去的目擊者交流來實現,也就是說,和朋友。他們是我們的鏡子,我們的記憶。我們并沒向他們要求過什么,但他們卻一次又一次地擦亮鏡子,讓我們可以從中看到自己。但我一點也不在乎高中時自己曾做過的那些事。從我少年時代,甚至可能從童年就開始想要得到的,完全是另外千些東西。我總是認為,友誼的价值比其他的一切都要高。在現實和朋友之間,我總是選擇職友。我嘴上有時可能會不那么說,但我心里的确是那么想的。現在,我才知道,那些諺語都是過時的。在亞歷山大·杜馬斯的滑膛槍手中,阿班或許理所應當地是帕特里克斯的朋友。甚至還有桑科·潘查,雖然他与他的主人在意見上有著各种各樣的不合,但他還是他主人真正的朋友。但對于我們來說,這已不能證明什么了,在那些日子中,我是那么地悲觀,甚至已經到了宁愿要現實也不選擇友誼的地步。 他又喝下了另一杯酒,說著:“友誼,對我來說,曾是一种比思想意識,宗教,民族感更為強烈的存在的證明。在杜馬斯的書中,這四個朋友經常發現自己不得不与朋友站在對立面上,他們必須与對方進行戰斗。但這并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友誼。他們在不給各自的陣營造成損害的前提下,秘密地、机智地幫助著朋友。他們把友誼看得比現實,或者是事業,或是上級的命令更為重要。它高于國王,高于王后,高于一切。 尚塔爾輕吻著他的手。停了一會儿,他接著說:“杜馬斯是在滑膛槍手那個年代后兩百年才寫下這個故事的。他是不是已經覺得有些怀念那已經逝去的充滿著友誼的年代呢?或者,對友誼的淡忘是近几年來才發生的?” “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因為友誼對女人來說并不是個問題。” “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就象我所說的,友誼是男人們的問題。它是他們幻想,而不是我們的。” 讓·馬克陷入了沉默,他喝了一大口白蘭地,然后又回到了他的話題上:“友誼是怎么產生的呢?應該是一种在困境中的聯合,一种不會讓自己在敵人面前顯得無助的聯合。也許已經不再有這种聯合的必要了。” “但敵人總是存在的。” “是的,但他們卻是看不見的。正如官僚,法律。當他們決定要在你窗外建一個飛机場,或當他們要解雇你的時候,朋友能幫你做些什么?如果有人幫你,那也是看不見的,匿名的。一個社會服務体系,一個消費者監督組織,一家法律咨詢公司。友誼再也不會是英勇事跡的證明了。那种在戰場上幫助你受傷的朋友,或從刀鞘中拔出你的軍刀,幫助朋友打退強盜進攻的机會已經不存在了。我們的生活不再面對巨大的危險,但也不再有友誼了。 “如果那是真的,那你和弗早就該和解了。” “坦白地說,如果他知道我在這樣地責備他,他是不會理解的。當其他人都在攻擊我的時候,他不吭一聲。但我不得不公正地說一句:他的沉默是正确的。有人告訴我,他還吹噓,他沒有屈服于那些針對我的變態行為,沒有說任何傷害我的話。所以他問心無愧。當我令人費解地不再去找他后,他一定覺得受到了傷害。我對他所抱有的希望超過了他的中立。如果他在這個苦澀的,惡毒的世界中与我站在同一戰線上維護我的利益,他就會有失寵或受到排擠的危險。我怎么能要求他那么做呢?特別是,他還是我的朋友啊!我是多么地不為別人考慮啊!換一种說法:這是不禮貌的。因為友誼已被掏空了它傳統的內涵,那些日子把它改變成一种相互認可的協議。簡而言之,是一种禮貌的協議。所以,讓朋友去做一些會各他難堪或令他不愉快的事是不禮貌的。 “是的,事實就是這樣的。這就是為什么你談起它的時候不帶任何苦澀和嘲弄的原因。” “我說的不是反話,因為事實就是這樣的。” “如果有人敵意地攻擊你,或者你受到了無理的譴責,你可以期待人們的有几种反應:有些人會加入到這場宰殺中去,另一些人則會謹慎地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听到。事后,你還會繼續与他們聯絡,与他們交流。第二類人,謹慎而圓滑,他們是你的朋友。這就是如今判斷朋友的標准。讓·馬克,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些了。” 在屏幕的畫面上有一個平躺在那儿的臀部,很好看,也很性感。這是個特寫鏡頭。一只手輕柔地撫摸著它,感受著那赤裸的,溫順的軀体的肌膚。鏡頭拉了回來,我們看見了整個身体,它躺在一張小床上;那是個嬰儿,他的媽媽靠在他身旁,她用微微開啟的嘴唇輕輕吻了一下嬰儿懶洋洋的、潮濕的,同樣是微啟的嘴唇。就在那一瞬間,鏡頭拉近,還是那個吻,特寫鏡頭,突然變成了情人之間的吻。 賴拉停止了放映:“我們總在尋找于种大多數,就象美國大選中的候選人。我們在能吸引大多數購買者的魔圈中确定我們的產品。在對那些鏡頭的尋找過程中,我們經常求助于性欲。但我要提醒你們,不要對它有過高的估計。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才對性真正感興趣。” 賴拉停頓了一會儿,細細品味著同事們的惊奇。他每個星期都要招集同事們進行一次研討會,研究有關一次宣傳活動,一檔電視欄目,或一張宣傳海報的事情。他們早就意識到了,能讓他們的老板心情愉快的并不是他們迅速的認同,而是他們吃惊的表情。出于那個原因,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了若干枚戒指的上了年紀的女士在敢于反駁他道:“可大多數人的意見卻正恰恰相反!” “他們當然要那么說,”賴拉說,“如果有人詢問你有關性生活的事,我親愛的女士,你會如實回答嗎?即使那個人不知道你的名字,即使他是通過電話,而并不是在能看見你的情況下問的,你還是會撒謊。‘你喜歡做愛嗎?’‘為什么?’‘多久一次?’‘一天六次!’‘你喜歡下流的异性嗎?’‘這太瘋狂了!’但所有的這些都是廢話。當它變成一种交易的時候,性就會變成一個敏感的話題,因為在每個人都貪戀性生活的同時,也憎恨著它。它是他們的麻煩、挫折、渴望、情緒和痛苦的源泉。”他再一次給他們從頭放映這段錄像。尚塔爾注視著那段潮濕的嘴唇輕触另一個人的潮濕嘴唇的特寫。她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自地意識到):讓·馬克和她從來沒有那樣接吻過。她感到很惊奇:這是真的嗎?他們真的從未那樣接吻過嗎? 是的,他們從未有過。時間追溯到他們連對方的名字還不知道的時候。在山上那幢小別墅的大廳中,人們在他們周圍喝酒,聊天,他們只談了一些很平常的事,但他們聲音的語調卻清楚地表明他們彼此需要對方。他們退到一個空無一人的走廊中,在一片靜默中,他們接吻了。她輕啟櫻唇,把舌尖探到讓·馬克口中,渴望征服任何她在里面能接触到的東西。他們那种接吻的渴望并不象征著一种性欲的必然,但它卻是一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想与對方做愛的渴望,希望立即地,在片刻之間地,徹底地,狂野地,不失時机地与對方做愛。他們的唾液并不能帶來渴望和快感,它們只是使者。沒有人會有勇气公開地大聲宣布:“我想和你做愛,立刻,不要再猶豫了。”所以他們讓自己的唾液傳達了他們想說的話。那就是為什么,在他們的做愛過程中(那是緊接著他們的初吻几小時后發生的),他們的嘴或許(她已經記不清楚了,但她現在卻越來越肯定)已經對對方沒有興趣了,不再接触,不再舔舐,甚至都懶得顯示它們已相互失去了興趣。 賴拉又一次停止了放映,他說道:“問題就是在于要發現那种既能維持性欲,又不會使阻撓加強的鏡頭。這就是我們感興趣的東西:肉欲的攝像能刺激人興奮,但它馬上又轉到母性的領域中去。單是身体的接触,并不存在個人的秘密,唾液的交溶并不是成年人性欲的專利。它們也發生在母親和孩子之間,那种聯系是肉体快感的搖籃。順便提千下,有人拍了在母親体內胎儿的生活。它用一种我們不能模仿的雜技演員的軟功做著手淫的動作。你們看,性欲并不是那些發育得很完美,以致能引起別人妒忌的年輕人的專利。胎儿的手淫會触動世界上每一位祖母,即使是最坏脾气的,最拘禮的。嬰儿是最強壯的,最寬厚的,最值得依賴的,那么胎儿呢,我親愛的朋友們,它們比嬰儿還強——它們是嬰儿之最,它們是超級嬰儿!” 然后,他又讓他們看了一遍錄像。尚塔爾在看到雙唇接触的鏡頭時竟又有—种莫名的反感。她想起曾經有人告訴她,在中國和日本沒有接吻。因此,唾液的交流并不是性欲一种不可避免的因素,而是一种變异,一种背离,一种特殊的西方色情。 錄像放完了,賴拉也要開始他的結束陳詞了:“媽媽的唾液——是我們与我們要爭取的大多數人之間的粘合劑,它能讓他們成為我們路拔考夫公司的顧客。”尚塔爾修改了她的幻想:吸引男人的并不是一种微不足道,但卻很有詩情畫意的玫瑰芬芳,而是很平凡,但卻很重要的唾液。它們率領著細菌軍團,從情婦的嘴里到她情人的嘴里,從情人的嘴里到他妻子那里,再從妻子到她的孩子,從她的孩子到阿姨,從阿姨——一個女待應到喝了不小心濺人了她唾液的湯的顧客那里,再從那位顧客到他妻子,從他妻子到她的情人,從這些人嘴里到那些人嘴里,就那么一直傳播下去。所以我們每個人其實都被淹沒在唾液的海洋中,它把我們混合起來,變成一個唾液的共同体,一個潮濕地聯系在一起的人類。 那天晚上,在引擎和喇叭的噪音聲中,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公寓。她是多么地渴望安靜。可當她一打開公寓大門,就听到鐵錘的擊打聲和工人們的隨喝聲。電梯坏了。她只能從樓梯走上去。她感到一陣令人厭惡的熱浪向她襲來。那錘擊聲回蕩在電梯井之中,就象是給熱浪配的鼓聲,它加強著它,擴大著它,使它更加洶涌澎湃。當她站在門口時,內衣已被汗水濕透了。為了不給讓·馬克看見她滿面通紅的窘態,她在門口稍稍休息了一下。 “公墓留給了我它的名片。”她心想。這個行當并不是她自己創造的,它不知怎么地就在她腦中形成了。站在門口,在那似乎永遠不會停止的噪音聲中,她又對自己說了好几遍。她其實并不喜歡這個行當,他們夸大的恐怖形式給她留下了极坏的映象,但她就是擺脫不掉這個念頭。 錘擊聲終于消失了,熱潮也開始慢慢減退了。她打開門,直進房間。讓·馬克吻了她,但當他開始給她講述几個故事的時候,雖然那小鑽頭發出的噪音停止了,但錘擊聲卻又開始了。她覺得自己正在被追捕,而且她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藏。她的皮膚還是潮濕的。她語無倫次地說:“火葬場是不把我們的軀体留給他們的怜憫的唯一的地方。” 她看到讓·馬克惊訝的目光,馬上意識到剛才自己所說的話是多么地古怪。她開始談論在公司里看的那段錄像和賴拉的那番話,特別是那個在母親腹中,用雜技演員的動作表演了一种成年人無法做到的手淫的胎儿。 “一個有性生活的胎儿,真是難以想象!它還沒有意識,沒有個人特征,沒有任何知覺,可它卻已經有性沖動了,或許還能感到滿足。所以,我們的性欲在我們的自我意識產生之前就有了,當我們自己還不存在的時候,我們的性欲就已經存在了。而且,更讓入難以想象的是,我的同事們竟被它感動了。他們為了這個手淫的嬰儿,眼光中閃動著淚光!” “那你呢?” “我?我只感到反感。讓·馬克,反感。” 她奇怪地用手臂緊緊摟住他,靠在他身上,很久都不肯放開。 然后,她繼續道:“一個人甚至在他母親的腹中就有了那些他們稱之為神圣的欲望,你也不例外,他們把你拍下來,監視著你,觀察著你的手淫。只要你還活著,你就不能擺脫他們的追蹤。這每個人都明白。但可恨的是,你竟然在出生之前也不能逃脫。就象你死了之后也不能逃脫一樣。我記得有一次曾在報紙中讀到過這樣一篇文章:一個被流放的,有著顯赫的俄國貴族名字的人被怀疑是個騙子。在他死后,為了否定他的貴族身份,他們把一個他們聲稱是他母親的,已下葬很久的農村婦女的遺骨掘了出來。他們解剖了她的骨頭,分析了她的基因。我想知道,什么樣的高傲給了他們掘開她墳墓的權力。還掠奪了她的裸体,那絕對的裸体,那形似骷髏的超級裸体。那可怜的女人!(口歐),讓·馬克,我所感到的只有反感,其它什么也沒有,只有反感。你听說過那個關于海頓頭顱的故事嗎?他們把它從一個還有余溫的尸体上切下來,這樣,那些瘋狂的科學家就可以取出他的大腦,精确地計算出音樂天才的區域。還有愛因斯坦的故事?他在他的遺囑中明确表示要把他火葬。他們遵循了他的安排,但他那位忠誠的追隨者卻拒絕在沒有他目光的注視下生活。在火葬之前,他從那個頭顱中挖出了愛因斯坦的眼珠。他把它們放在一個酒精瓶中。于是,那對眼珠就可以天天注視著他,直到他死去的那天。這就是為什么我要說只有火葬場才能使我們的軀体逃脫他們的監視。這是真正死亡的唯一方法。那樣,我就別無所求了。讓·馬克,我要一种真正的死亡。” 那錘擊聲在中止了几分鐘后,又開始在房間上空回響起來了。 “我真的再也不想听了。” “尚塔爾,是什么讓你陷入了困境?” 她看看他,然后轉過身去。她又一次被感動了。這次感動,不是因為她剛才所說的話,而是因為讓·馬克對她那种充滿深情的關怀。 第二天,她就去了公墓(她每個月至少要去一次),來到她儿子的墓前。每當她站在那儿的時候,她總要和他說說話。今天,好像她要解釋什么,或是請求寬怨,她對他說:“親愛的,我親愛的寶儿,不要以為我現在不愛你了,或過去沒愛過你。正因為我愛你,如果你仍然活著,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視這個世界,因為這是我們將這個孩子放人其闖的世界。孩子讓我們關心世界,關心它的將來,并希望溶人它的喧鬧和混亂中去。這使我們嚴重地沾染上它那种不可救藥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樂。但同時,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脫。從我和我所鄙視的世界的對抗中得到了解脫。我允許自己可以鄙視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經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會給你植下任何禍根了。我現在要告訴你,在你离開我之后的日子,我漸漸開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賜給我的一件禮物。而我最終也接受了這件讓人心碎的禮物。 第三天清晨,她又在信箱里發現了一封与上次那封有著相同筆跡的信。這封信不再有原先那种簡洁的觀點,它看起來就象是冗長的證詞。“上星期六,”她的通信者寫道,“早上九點二十五分,你比往常都要早地离開了家。我通常在你去巴士站的路上跟蹤你。但那天,你卻沒去巴士站,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你提著一個小旅行箱走進一家干洗店。店里的那個女人好像認識你,也許還有點喜歡你,我從外面注視著她:她滿臉放著紅光,似乎剛從磕睡中清醒過來、你一定鬧了一個什么笑話,我听到了她的笑聲,一种足以激怒你的笑聲。我想,我一定能從你的臉上找到某种反應。不久,你就离開了,帶著你滿滿的旅行箱,里頭裝滿了你的衛生杉,桌布,還是床單。無論如何,在我看來,你的旅行箱給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气。”他還描述了她那天的穿著和脖子上那串項鏈:“我從沒見過那串珠子,它們很漂亮。那种紅色很适合你。它們讓你顯得更光彩照人了。” 這次,信上署了名:c.d.b。這引起了她很大的興趣。第一封信上沒有署名,她可以認為那种匿名是真誠的,某個不認識的人問候她,然后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但這個署名,即使只是縮寫,也暗示著他想讓別人知道他的目的,逐步逐步地,慢慢地,但卻是必然的。c.d.b,她向自己重复著,微笑著:卡里·迪德·保格巴,查爾斯·戴維·巴布洛斯。 她斟酌了一下原文:這個人一定是在街上跟蹤她的。我象一個間諜一樣追隨著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寫道。所以我應該見過他。但她很少會有興趣觀察她周圍的世界,那天也不例外。因為那天讓·馬克和她在一起。而且是他而不是自己讓那個干洗店的女人發笑,那旅行箱也是他提著,她又讀了一遍那句話:“你的旅行箱給你增添了一些生机。”如果它不是尚塔爾提的,怎么還能說那旅行箱給她的生活增添了生机呢?那給她生活增添生机的——不是讓·馬克自己嗎?是不是她那位通信者企圖偷偷地攻擊她愛的人呢?她突然惊奇地發現自己的一种有趣的反應:她為了維護讓·馬克的利益,甚至不借与這位傾慕者作對。 就象第一次一樣,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封信。猶豫的芭蕾舞又一幕一幕地上演了。她又在抽水馬桶邊沉思,然后把信封撕成碎片,用水沖走。然后疊好信,帶進她的房間,藏到她的胸罩下面。正當她彎下身去的時候,她听到了開門的聲音。她連忙關上衣櫥門,轉過身來:讓·馬克正站在她的房門口。 他慢慢地向她走來,用一种從未有過的眼光盯著她。他的目光很不愉快地逗留在她身上。當他們已相距很近的時候,他用肘彎一下子把她摟了過來。他繼續用那种目光看著她,她已被他的表情嚇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她的窘迫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的時候,他突然緊緊抱住她,大笑著說:“我只想看看你的眼臉象刮水器擦洗擋風玻璃一樣擦洗你角膜的樣子。” 自從他与弗的最后一次見面以后,他就一直在想一件事,眼睛是靈魂的窗戶,臉部的美麗中心,一個人本性的集中体現點。但同時,這种光學儀器需要不斷用一种含鹽的特殊液体擦洗,滋潤、保養。所以,目光,這個人類最大的奇跡,總是被一种机械的擦洗動作有規律地打斷,就象刮水器清洗擋風玻璃一樣。現在,你甚至可以給擋風玻璃的刮水器設置速度,讓它每擦一次就停十秒。這就有點類似眼險的節奏。 讓·馬克經常留意与他談話的人的眼睛,觀察著他們眼險的動作,她發現那實在是不容易。因為我們從不習慣于意識到眼險的動作。他想:沒有什么能比我觀察其他人眼睛的次數更多了,可我仍然沒把那种動作給記錄下來。 他繼續想:在工作室制陶的時候,上帝讓我偶然發現了人体的一种狀態。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一段時間保持著這樣的激情,但不幸的是,這种激情發生的方式太隨便了。我們怎么才能相信,眼前這個人是個自由的,獨立的人,是個是自己主人的人?如果确定了這些,我們就不得不忘記我們的制陶室。我們要心甘情愿地遺忘。是上帝把這种遺忘強加給我們的。 但在讓·馬克的童年和青春期之間,存在著這樣一個短暫的時期。那時,他并不知道要去遺忘,所以他目瞪口呆地發現了在眼球上机械地滑動著的眼險:他發現,眼睛并不是展現那不可思議的,獨一無二的靈魂的窗戶,而是一台從遠古就已經開始運轉的机械裝置。那青春期洞察力的突然發現是惊人的。“你停下來,”弗對他說,“盯著我。然后你一种古怪但卻老練的語气說:‘對我來說,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時……’”讓·馬克已經記不起這些了。而如果弗不向他提起這些,他還是比較希望忘了它。 他沉思著回到公寓,打開尚塔爾的門。她正整理著衣櫥里的什么東西,他想看她的眼瞼在眼球上的滑動。她的眼睛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可捉摸的靈魂的窗戶。他走向她,用肘彎摟住她,并注視著她的眼睛。真的,它們在不停地眨,眨得飛快,就象她已知道自己正在被觀察。 他看見那眼臉不停地眨啊眨,很快,實在是太快了。他想重新找回以前的感覺,那個十六歲的不顧一切但卻失望地發現這部光學儀器的讓·馬克。但眼險那种反常的動作,和它那种活動的不規則性卻比那种失望更讓他触動。他看見尚塔爾的眼臉就象一雙靈魂的翅膀,顫抖著,惊慌失措地扑楞著。這种感覺就象是點燃了的火花,他一下子就把尚塔爾緊緊地摟在怀里。 他終于放松了緊緊抓著她的手,凝視著她那慌亂而惊恐的臉。他對她說:“我想看看你的眼瞳象刮水器擦洗擋風玻璃一樣擦洗角膜的樣子。”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說道。 他告訴她那被弗喚起的已遺忘的回憶。 “當弗向我提起那些我在高中說過的話時,我覺得自己正在听一些完全荒謬的事情。” “不,并不是這樣的。”尚塔爾說;“以我認識的你來說,你很可能說過這些話。這完全符合你。還記得你剛學醫的時候嗎?” 他從來不敢低估當一個人選擇自己的職業時的那种預感。他清楚地意識到,生命對于這個選擇來說是多么的短暫。一旦選擇錯誤,后果是不能彌補的。他曾經苦惱地發現,任何一种職業對他來說都沒有一种自發的吸引力。更讓人迷惑不解的是,他逐一考慮了每一种職業的可能性:檢控官,一种把他們畢生的精力都花在懲罰別人身上的職業;中小學教師,則是孩子們開玩笑的對象;科學家,但科技的先進所帶來的災難要比得到的收益大得多,室內裝橫(讓他對此感興趣的是有關他那位木器匠祖父的回憶)則總是被他所嫌惡的時尚奴役;可怜的藥品商,則只能兜售瓶瓶罐罐。他很疑惑:我該選擇什么做為我畢生的事業呢?他的內心陷入一片最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沉默之中。最后,他選擇了醫學,這并不是因為某种不可告人的偏好,而是出于一种利他主義:他認為醫學毫無疑問是唯一一种對人類利大于弊的職業,它先進的技術給人類帶來的負面效應是最小的。 但沒多久,失望就接踵而來。在他從醫的第二年里,那天,他正在解剖室里完成他的指定任務,突然,他對自己的某一种行為大吃一惊:他競不能公正地看待死亡。但不久以后,他又發現事實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他竟不能對每一具尸体都一視同仁,不能做到忽略它那不可避免的,毫無過錯的不完美。解剖室中的挂鐘決定了它的一切,它的血液,它的腸子,它的痛苦。 當他告訴弗他對那种眨眼的厭惡時,他才十六歲。當他下定決心學醫的時候,他才十九歲;從那以后,他就必須學著去遺忘,所以他再也記不起三年前,他曾對弗說過的話了。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糟糕了。回憶或許還會讓他警覺。它或許會幫他發現,他對醫學這种職業的選擇是幼稚的,沒有自知之明的。 因此他在學了三年醫學之后,帶著一种触礁的感覺放棄了他的選擇。接下來的日子該作什么樣的選擇呢?如果他的內心還象以前那樣保持沉默,那他該怎么辦呢?當他最后一次從醫學院寬闊的室外扶梯上下來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孤零零地站在沒有火車的月台上。 為了能夠證實她的通信者的身份,尚塔爾謹慎而仔細地觀察著她周圍的人。在他們那瞳公寓所在街道的拐角處有一家小酒吧:那是一個監視她的极佳地點。從那儿,可以看到她所住公寓的大門,她每天都要經過的兩條街和她等車的巴士站。她走了進去,坐下來,要了一杯咖啡。她留心觀察著那些進進出出的顧客。她注意到:當她走進酒吧的時候,一個靠在吧台邊的年輕人別過臉去。他是個常客,她見過他。她甚至還記得,有時,他們的目光還會交匯在一起。而后來,他就裝作沒看見她了。 有一天,她把他指繪隔壁的那個女人看。“一定是,他一定是杜巴路先生。”“杜巴路?還是杜·巴路?”這個鄰居不明白。“他的名字呢?你知道嗎?”不,她不知道。 杜·巴路,那可能還更适合一些。那樣的話,她的崇拜者就不是查爾斯·迪德,或是克里斯托弗·戴維。這個打頭字母“d”代表姓“杜”,杜·巴路只有一個名字,卡里·杜·巴路。或更恰當一些,查爾斯。她想象著一個從外省來的敗落的貴族家庭,它的成員以他們的姓為榮。她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那位查爾斯·杜·巴路倚在柜台邊,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的情景。她對自己說,這個姓适合他,它完全符合他那种冷漠的態度。 不久后的一天,她跟讓·馬克一起在街上散步。杜·巴路向他們迎面走來。她頸上佩戴著那串紅色的珠子。這是讓·馬克送給她的禮物,但以前,她一直認為它們過于惹眼了,所以很少戴。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因為杜·巴路認為它們好看才戴上的。他一定會認為(實際上,他也有理由那么認為)她是為了他才佩戴它的。他看了她一眼,她也偷偷地看著他,心里還在想著那串珠子。她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燙,一直燙到了胸部。她肯定他已注意到了。但這時,他們已經從他身邊經過了,而且已离他很遠了。突然,讓·馬克惊呼道:“你臉紅了!怎么回事?發生了什么?” 她自己也感到异常地吃惊,她怎么會臉紅呢?是因為太在意那個人而害羞嗎?但她只不過是因為那小小的好奇心才注意他的呀!上帝啊,為什么近來她總是那么容易臉紅,就象一個青春期少女。 在青春期的時候,這倒是理所應當的。那時,她經常臉紅。因為她正處在一個女人生理階段的開始,她的身体由于發生了某些令她羞于啟齒的變化而成了一种負擔。作為一個成年人,她早巳忘記臉紅了。而接下來的高潮則預示著這個階段的結束,而她卻又一次地感到了害羞,隨著害羞感覺的复蘇,她又學會了臉紅。 更多的信象雪花一樣飛來了,她已經越來越不能忽略它們了。它們是智慧的,庄重的,一點也不荒謬,也不是糾纏不休的。她的通信者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堅持。他十分英明(或是精明)地沒有描述他自己的個性,他的生活,他的感受,他的渴望。他是個間諜:他只寫關于她的事。那些信不是誘惑的,而是尊敬的。如果那些信中充滿了誘惑,它一定是一個精心策划的長期計划。最近收到的那封信,雖然是大膽的:“我三天沒見到你。當我再一次見到你時,我對你的舉止感到惊奇。你是那么輕巧。你就象一團火焰,非得跳躍才能存在。你邁著似乎比過去更修長的雙腿,大步前進著。你周圍環繞著明亮的,瘋狂的,喝醉酒的,野性的火焰。我想象著,向你赤裸的身体拋去一件火焰編織而成的披風,我要把你雪白的軀体裹人紅衣主教深紅色的披風中。然后就這樣把你放到一個紅色房間中的紅色床上,我的紅衣主教,最美麗的紅衣主教!” 几天之后,她買了一件紅色的睡袍。她站在鏡子前注視著自己。她從各個角度觀察著自己。她撩起她的長袍,覺得自己的腿從沒那么修長過,皮膚從沒那么白皙過。 讓·馬克回來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尚塔爾邁著充滿魅力的步伐,穿著她那件光彩照人的紅色睡袍向他走來。她繞著他,躲避著他,一會儿讓他靠近,而一會儿又逃离他。她用這個游戲引誘著他,讓他滿屋于地追逐她。突然間,它再現了女人被男人追逐的古老情景。她向大圓桌跑去,她自己已被這种男人追逐女人的情景陶醉了。她突然跳到床上,把她的睡袍一直掀到脖子上面。那天,他用一种新的方式,新的体力与她做愛。她突然有一种感覺,什么人正從房間的某個角落极其專心地偷窺著他們。她好像看見了他的臉,查爾斯·杜·巴路的臉,那個把紅色披風強加給她的人,那個把愛強加給她的人。想到他,她不禁在高潮的時候喊出聲來。 現在,他們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喘息,一個間諜的形象喚醒了她。讓·馬克所到她正在低語,要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披上深紅色的披風,象一位高貴的紅衣主教穿過擁擠的教堂。靜靜地听著她的低語,他又把她摟到了怀里。他被她講述的那些幻景所誘惑,他們又做愛了。 接著,一切又都重歸平靜了,在她面前,她看見了她的紅色睡抱,絹巴巴地卷在床邊。在她微啟的眼帘前,那紅色的一小塊幻化成一片玫瑰園。她几乎都聞到了那快要被遺忘的微弱的芬芳,那向往吸引全世界男人的玫瑰的芬芳。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她推開窗,看見窗外一塵不染的藍色天空。她感到心曠神怕,仿佛置身仙境。她對正准備离開的讓·馬克說: “你猜我可怜的布烈坦尼克斯這些天來在干什么?” “為什么?” “他仍然那么好色嗎?他還活著嗎?” “你怎么會想到他呢?” “我也不知道。” 讓·馬克走了,留她一個人單獨在家。她去了一趟衛生間,然后又來到衣櫥前。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她看著那些架子。突然什么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內衣架上,她看見她的披肩整整齊齊地疊著放在一堆衣服上。面她記得上次自己只是隨手扔在那儿的。有人整理過她的東西了嗎?清洁女工一星期來一次,但她從來不碰自己的衣架。她惊异于自己的天才觀察力,并告訴自己,這种觀察力的培養完全要歸功于几年前在那幢鄉樹別墅里度過的日子。這時,她總覺得有人在監視她,所以她學會記住她是怎么放置自己的東西的。這樣,別人動過她東西后再小的變化,她也看得出來。她很慶幸,那段日子終于結束了。她滿意地照了一下鏡子,离開了房間,她下了樓,打開信箱,那儿又有一封新的信在等著她。她把信放進包里,考慮著該去哪儿看這封信。她走進一個比較僻靜的街邊小公園,在一棵巨大的秋季天篷般的樹冠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的菩提樹下坐了下來。 “……你的腳后跟踩在人行道上,讓我想起那些我還沒走過的路。那种念頭象樹的校權一樣延伸開來。知道嗎,我少年時代的夢被你喚醒了:我把我面前的生活想象成一棵樹。我曾經叫它可能性之樹。我們曾經在很短的一段時期內如此看待生活。后來,我們又把它看成是一條向遠處延伸的足跡,一條誰也走不出去的隧道。古老的樹精靈用中种根深蒂固的回憶形式与我們在一起。你讓我回想起了這棵樹。作為回報,我要告訴你它的模樣。你听見它的低語了嗎?” 她抬起了頭。在她頭頂上,菩提樹的枝干象裝飾著小鳥圖案的天花板一樣向外延伸著。她忽然覺得它就象是信中提到的那棵樹。那棵幻想中的樹与她腦中那朵幻想的玫瑰溶合在了一起。她想:我必須回家了。在走之前,她又一次始起頭來,看了一眼那棵菩提樹。 其實,她青春期時那朵幻想中的玫瑰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奇遇,它甚至沒給她帶來什么特別一點的變化——除了那個英國人留給她的可笑的回憶。那個人比她老很多。他至少十年前就進了這家公司了。他向她求了半小時的愛。后來,她才了解到,他是一個以追求女色出了名的人,一條十足的色狼。這次意外沒有再掀起余波,除了后來成為讓·馬克的一個笑料(就是他給那個家伙取了個綽號:布列坦尼克斯),并讓她知道了一些的特殊含義:比如,“狂歡”和“英國”這兩個單詞的對比,代表著愉快和邪惡。 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耳邊還不斷地回響著菩提樹上小鳥的鳴叫聲。她的眼前則是不斷地浮現出那個好色的英格蘭老男人的模樣。在那些影像的包圍下,她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她居住的那條街。前方五十米處的人行道上櫻著一張屬于小酒吧的桌子,她那位年輕的通信者正一個人坐在那儿,他既沒有在看書,也沒有在讀報,只是坐在那儿,什么也沒干。他的面前擺著一杯紅酒。他用一种和尚塔爾很類似的,滿足的,懶散的神情仰望著天空。她的心開始砰砰直跳。整件事安排得是多么巧妙!他怎么知道她在看完信后會和他相遇?尚塔爾覺得自己好像正赤身裸体地披著一件深紅色披風。她气憤地向他走去,那個監視她私人生活的間諜。她和他只相距几步遠了,她等著他開口和自己說話,她該怎么做呢?她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遭遇。但她不能象一個膽小的女孩子一樣逃跑,她放慢了腳步,試著不去看他(上帝啊,她的舉動真的象個小女孩,這是不是意昧著她已經老了呢?)但奇怪的是,他仍然望著天空,就象他面前的那杯紅酒一樣冷漠。他好像并沒有看見她。 她已經經過他,并离他很遠了。她繼續向著公寓的方向走去。是杜·巴路不敢嗎?還是他克制著自己?但是,不,不,他的冷漠是那么的真實,以致于尚塔爾根本不能怀疑它:她錯了,她錯得多么可笑。 那天晚上,她和讓·馬克去了一家餐廳。鄰桌的一對情侶正陷入無盡的沉默之中。在其他人面前保持沉默是很不容易的。他們能把目光投向何處?如果他們兩兩相望而又一句話都不說,會讓人覺得很古怪。盯著天花扳?那看起來會讓他們的沉默更加明顯。要不,觀察鄰桌?那他們可能會碰上對他們的沉默很感興趣的目光,那种情況更糟。 讓·馬克對尚塔爾說:“看,他們并不是憎恨對方,或是冷漠已經取代了愛情。你不能用他們之間交流了几句話來衡量他們相互之間所產生的影響。因為他們的腦中是空的。如果他們無話可說,那么他們拒絕開口則是很不明智的。我有一位姑媽住在派利高德。每次我去探望她,她總是能不停地說。我曾試圖找出她健談的原因。她几乎無話不談,包括任何她看到的和她所做的,她談她早上起床,談她早餐只喝純咖啡,談她丈夫散步時總喜歡倒退著走。讓·馬克,他一回來就看電視,這簡直讓人難以想象!看了不多會儿,他就厭倦了,于是他又開始看書。——她就是那么說的。——他就是那么打發時間的……你知道,尚塔爾,我就是喜歡找那种定義般的,簡單的中心句。那句“他就是那樣打發時間的”就是這些話的中心。它們的中心就是時間——時間怎樣流逝,讓它自己流逝,而不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不用他們親身去經歷時間的流逝,就象精疲力竭的運行者。這就是她談話的根源所在,她可以在滔滔不絕的談話中讓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而當她閉上嘴的時候,時間就仿佛停止了一樣。這個又大又沉的停止從一片陰影中顯現出來,它嚇著了我可怜的姑媽,那個惊慌地,急于尋找一個可以告訴對方她的女儿正因為儿子腹瀉而煩心的人的媽媽,是的,讓·馬克,是腹瀉,腹瀉。她去了醫生那儿。你不認識他。他住得离我們不遠。我們認識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是的,讓·馬克,有一段時間了。他也給我看過病,就是這個醫生。那年冬天,我得了流行性感冒,你還記得嗎?讓·馬克,那次,我發燒發得很厲害……” 尚塔爾微笑著,讓·馬克又開始了另一段回憶:“我剛十四歲的時候,我祖父——不是那個木器匠,是另一個——已經去世了。當時,他在醫院里,我去看他。他正躺在病床上,嘴里發出一种什么也不像的聲音。不是呻吟,因為他已感覺不到痛苦;也不是他想說什么而說不出來,不,他還沒有失聲,只是因為他無話可說。沒有什么可以交流,沒有實際的訊息,他甚至沒有可与之交談的人。他不再對任何人感興趣,只有他發出的聲音陪伴著他。就是那种聲音,那种只有在他不得不喘气的時候才會停止的‘啊……’聲。我注視著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樣。我不會忘記,因為,雖然當時我只是個孩子,但有些事我已經很明白了。這就是,活著就要這樣面對時間,這种面對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我知道,那是厭倦。我祖父用那种聲音表達了他的厭倦,用這种無止境的‘啊……’聲。” “你的意思是,當他奄奄一息的時候,他都覺得厭倦?” “我正是這個意思。” 他們談論著死亡,談論著厭倦。他們矚著酒,大笑著。他們覺得很開心。 讓·馬克又回到他的話題上來:“我所說的,是厭倦的數量。如果厭倦是可以估量的,那現在,它已經比原來多得多了。因為過去的職業,沒有熱情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農民們熱愛他們的土地;我的祖父,是能變出漂亮桌子的魔術師;鞋匠可以用心記住每一個村民的腳的尺碼;還有伐木工人;園丁;甚至士兵,也可能愿意為他們的熱情獻出生命。生命的方式并不是問題,它總在那儿伴隨著他們,非常自然地,在他們的工作室中,在他們的田野里。每一种職業都創造了它自己的心理狀態,自己的方式,一個醫生的思考方式就和一個農民不同,一個士兵的言行舉止就和一個教師不同。現在,我們几乎都是一樣的,對工作的玲漠限制了我們。那种冷漠又變成了激情,一种我們時間的偉大的共同的激情。” 尚塔爾說:“但是,告訴我——你自己呢?當你還是一名滑雪教練,當你為雜志寫有關室內裝潢或醫學方面的文章,或者當你是一名家具工作室設計師的時候……” “是的,我喜歡那樣,但它并沒有給我帶來什么好處……” “或者當你失業了,什么也不做的時候,你也會厭倦的!” “可當我遇見你,一切都改變了,不是因為我那份微不足道的工作變得讓人興奮了,而是因為每一件發生在我周圍的事都可以成為我們交談的素材。” “我們還可以談其他事!” “兩個相愛的人,如果孤零零地生活在世上,的确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他們的話題用什么來丰富呢?無論這個世界多么地令人不齒,它仍然是我們話題的中心。” “他們可以保持沉默。” “就象那兩個,鄰桌的那兩個?”讓·馬克笑道:“(口歐),不,沒有一种愛情能在沉默之中維持下去。” 侍者給他們送上了甜點心。讓·馬克又開始了另一話題:“你知道那個總是站在我們那條街上的乞丐嗎?” “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你一定注意過他。那個四十多歲,看起來象一個國家公務員或高中老師的男人。當他伸出手來要几個核郎的時候,總是滿臉的尷尬。你還不知道我說的那個人嗎?” “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總是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實際上,他是街上唯一的一個人。你可以從我們的窗戶那儿看到那棵梧桐樹的枝葉。” 那棵法國梧桐樹的樣子,突然把那個男人的形象帶到了她的腦海中。“(口歐),對了!現在我終于想起來了。” “我非常想和他交談,想挖掘更多有關于他的事,但是,你不知道,那有多么地艱難。”尚塔爾沒听清讓·馬克的最后一句話。她仿佛看見了那個乞丐。那個人站在一棵樹下,那個以沉默給她留下映像的与眾不同的人。 他總是穿得一絲不苟,所以路人很少會意識到他是在乞討。几個月之前,他還直接向她開口,非常禮貌地要求幫助。 讓·馬克仍然在說:“這很艱難,因為他一定對任何人都不信任。他不會理解,為什么我要和他攀談。是出于好奇?那會嚇到他的。出于怜憫?那會讓他覺得狠丟臉。去給他提一些建議?我能建議些什么呢?我努力為他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想了解他到底期望人們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想不出來。” 她能想象出他站在那棵樹下的情景。那棵樹卻突然讓她聯想到,他,可能就是那個給她寫信的人。他的關于樹的幻想泄露了他的秘密——他,這個站在樹下的人,腦中充滿了關于他那棵樹的幻想。她的思維開始跳躍式前進;他是唯一的一個符合條件的人,一個沒有工作,整天無所事事的人,他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把一封信放進她的信箱。他是唯一一個被他的一無所有包圍著的人。只有他,才可能在她白天的行程中跟蹤她,而又不被發現。讓·馬克又繼續到:“我可以對他說:‘嗨,伙計,請過來幫我整理一下地下室。’他一定會拒絕,不是出于懶惰,而是因為沒有工作服。他必須保持他的衣服不走形,不起皺。但我真的仍然很想和他說話。因為他是我的至交!” 尚塔爾沒听清讓·馬克說了些什么,她說道:“他的性生活會是怎么樣的?” “他的性生活?”讓·馬克大笑道:“零!零!那是做夢!” 夢,尚塔爾想。而她正是那個可怜的人的夢。他為什么會選擇她呢?她很特別嗎? 讓·馬克還在堅持他的觀點:“某一天,我要對他說:“來和我一起喝杯咖啡,你是我的至交。你生活在那個我偶然逃脫的命運之外。” “不要盡說廢話!”尚塔爾說:“你并沒有遭遇到這樣一种命運。” “我從沒忘記我跨出醫學院大門那一刻時的感覺,我意識到,所有的火車都已經開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尚塔爾說,她已經听過這個故事許多次了:“但你怎么能把你那小小的挫折与一個站在樹下等待過路人在他手心中施舍一個法郎的人的真正不幸相比?” “這不僅僅是一個放棄學業的挫折,那時,我真正放棄的是志向。我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志向的人。失去了志向,我突然發現自己正站在這個世界的空白處。更糟的是:我已經沒有去奮斗的渴望了。除了不要經歷危險之外,我已經沒有更多的期望了。但如果你沒有抱負,如果你不渴望成功,不渴望獲得承認,那你就已經把自己推到了毀滅的邊緣。雖然我自己覺得很滿足,但我畢竟是把自己推到了毀滅的邊緣,所以說把我和那個乞丐相比,而不是把我与這家豪華餐廳的老板相比,是一點也不夸張的。” 尚塔爾想:我已經成為一個乞丐的性愛偶像了。現在,在她身上竟發生了這樣一個笑話。但她很快就糾正了自己:為什么一個乞丐的期望就應該比一個商人的期望來得不重要呢?正因為乞丐對一切都已經絕望了,他們的期望才更有超越价值的特征:它們是自由的,誠摯的。 她腦中又出現了另外一個念頭:那天,她穿著紅睡袍与讓·馬克做愛,偷窺他們的第三者不是那個小酒吧里的年輕人,而是這個乞丐!實際上,他才是那個把紅色披風披在她肩上的人,他才是那個把她變成淫蕩的紅衣主教的人。 就在几秒鐘之內,那個念頭就傷害了她。但她的幽默感立即占据了上風。在內心深處,她在偷偷地笑。她想著那個含蓄而膽怯的男人,系著領帶,緊貼著她臥室的牆站著,伸著手,一動不動地,色迷迷地看著他們在自己面前嬉鬧。她想象著自己在做愛之后,赤裸著身子,滿身是汗地下了床,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錢包,找出一些零錢,放在他手上。她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讓·馬克注視著尚塔爾,她的臉因為一种不為人知的樂趣而煥發出了光采。他不想問她原因,而是滿足地品味著,欣賞著她的快樂。當她沉醉于自己引人發笑的邀想中時,他唯一想到的,是她,是他自己与這個世界的情感紐帶。人們不是告訴過他那些關于囚徒們,被壓迫者們,饑餓者們的事嗎?他知道,對他來說,唯一讓他痛苦地被他們的不幸触動的原因是:他想到尚塔爾也生活在他們之中。當人們告訴他,女人們在某個內戰中被強暴的時候,他就好像看見尚塔爾也在那儿,在被強暴。是她把他從冷漠中釋放出來。他只為她而感動。 他希望把這些都告訴她,但對于這种多愁善感又覺得有些羞怯。所以,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念頭令人惊訝地俘虜了他:要是有一天,他失去了那個作為他和人類世界紐帶的人該怎么辦?他考慮到的并不是她的死亡,而是另一种微妙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覺。那個念頭后來一直蒙繞在他的腦際:要是有一天,他不能認出她來了;要是有一天,他發現尚塔爾已不再是那個和他相處了那么久的尚塔爾,而是他在海濱認錯的那個女人;或是他确定無疑的尚塔爾被證實只是一個幻覺,那她對他來說,也和其他人一樣失去意義了。 她抓住他的手說:“你怎么了?又悶悶不樂的。在最近一段日子,我發現你總是很傷心的樣子。你到底怎么了?” “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肯定有。告訴我,什么讓你如此難過?” “我在想,如果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什么?” “我在想,如果你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了,如果我對你本性的确認發生了錯誤。” “我不明白。” 他看見了一堆胸罩。一座胸罩堆成的悲哀的小山。一座愚蠢的小山。但通過這個想象,他卻立即注意到了坐在他對面的尚塔爾真實的臉。他感到了她的手与自己的手的接触。那种陌生人或是背叛者的感覺很快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微笑著說:“忘了它吧!就當我什么都沒說。” 他的背貼著房間的牆壁,那個他們做愛的房間。他的手向外伸著,他饑渴的目光專注地盯在他們赤裸的身体上。那晚在餐廳就餐的時候,她就是那么想象他的。現在,他的背貼著那棵梧桐樹,他的手笨拙地伸向路人。開始,她想假裝沒注意到他;但不知怎么地,出于一种從紛亂的思緒中分离出來的不明确的想法,她有意識地,特地地,在他面前停住了。他沒有抬起他的眼睛,而是重复著他的話;“請你幫幫我。” 她注視著他:他穿得非常整洁,打著領帶,他椒鹽色的頭發服貼地向后梳著。他英俊嗎?他丑陋嗎?他的狀況讓他超越了英俊和丑陋。她想和他說几句,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思想的混亂性讓她不知道如何開口。她打開錢包,想找几個生丁的零錢繪他,可她什么也沒找到,他雕塑般地站在那儿,向她伸出那只令人膽顫心惊的手。他的靜止又一次渲染了那寂靜的气氛。“抱歉,我身邊沒帶錢。”這么說似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她決定給他一張紙幣,但她只有一張二百法郎的鈔票。它對于這种施舍來說似乎是太過份了。這又讓她感到臉上有些發燙;她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有著情人的女人。她慷慨地支付給他一大筆錢,作為寫情書的報酬,當那個乞丐感覺到手心里不是一小塊冰涼的金屬,而是一張紙時,他抬起了頭。她看見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這是一种慷恐的目光。她強迫自己飛也似地离開了。 當她把鈔票放到他手里的時候,她仍然認為她把錢給了她的崇拜者。這時,她才清醒過來:他的眼睛并沒有象看到了同謀者那樣閃閃發光;沒有一种共同分享奇遇的默契;什么也沒有,只有真正的,完全的惊訝;只有一個可怜的男人受了惊嚇之后的震惊。突然,這一切都變得顯而易見了:把這個乞丐當成是那些信的作者簡直是荒謬至极。她感到無比地气憤,她為什么要在那些廢話上花那么多心思呢?為什么,即使是在想象中,她是否參与到這個惹人厭煩的懶漢編織的奇遇中去了呢?那個關于藏在她胸罩下面的一大堆信的念頭出奇不意地打擊了她,簡直讓人承受不了,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從一個隱蔽的縫隙中偷窺她的一舉一動,但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情景,從他看到的來判斷,他可能只會認為她是一個典型的對男人很饑渴的女人——或者更糟,他會認為她是一個异想天開,幼稚地把每一封情書都當成圣物的愛做白日夢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忍受那种隱身偷窺者饑笑的目光了。一回到家,她就向衣櫥走去。她打開櫥門,看見那一堆胸罩,同時有一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是的,當然,昨天她就已經注意到了:她的披肩是疊好的,并不象當時她隨手扔在那儿時候的樣子。那時候,她心情愉快,所以很快就把它給忘了。但現在她卻不能忽略那只不屬于她的手的行動了。那簡直太顯而易見了!他看了那些信!他在監視她!他在調查她! 她現在覺得有一腔的怒气無處發泄:她气那個陌生人不知趣地給她寄那些信,讓她徒增煩惱;她气自己幼稚地把那些信藏了起來;她气讓·馬克竟然監視她,她取出那些信,走進(這個動作她不知已重复了多少次)衛生間。在下定決心把它們撕碎并用水沖走之前,她又把它們看了一遍;他自始至終用的都是同一种墨水,字寫得很大,并都微微向左傾斜,但每一封信都略有不同,好像那個人不能保持他的一貫筆跡一樣。這個發現讓她覺得很奇怪,她還是沒有撕掉那些信,而是在桌子旁坐下來,又把它們看了一遍。她在第二封信上停住了,那封信描述了那次她去干洗店的事。他怎么會知道那時候發生的事呢?當時,她和讓·馬克在一起,他才是提旅行箱的人。在干洗店里,她記得很清楚,是讓·馬克使那個女人發笑的。她的通信者還提到了那陣笑聲,但他是怎么听到的呢?他說他在街上注視著她,但誰能那樣做而又不被她發現呢?不是杜·巴路,不是那個乞丐。只可能是一個人:那個和她一起在干洗店里的人。還有那句“給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机”。她曾把那“生机”与讓·馬克聯系在了一起。其實,那是讓·馬克自己的一种自伶自哀的忸怩。是的,他被他的忸怩泄露了。一种悲哀的鈕倔告訴她:不久以后,就會有另一個男人在你生活中出現,而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件沒用的東西。她又回想起那天在餐廳里用餐時,讓·馬克說的那些令人震惊的話。他告訴她,自己可能弄錯了她的本性。她或許會是另一個人!“我就象一個間諜一樣追隨著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寫道。所以,他就是那個間諜。他觀察她,試探她,想證明她到底是不是和他想象中的一樣!他用某個陌生的名字給她寫信,然后觀察她的反應。他還監視她的衣櫥,監視她的胸罩! 但他為什么要那么做呢? 只有一种可能的回答:他想讓她落人圈套。 但他為什么要讓她落人圈套呢? 因為想甩掉她。事實上,他比她年輕,而她漸漸老了。她不再性感,种种跡象表明她已經老了。他要找個理由离開她。但他不能說:你已經老了,而我還年輕。他那么做很聰明。一旦他确定自己背叛了他,就會也同樣輕松,同樣冷漠地离開她,就象他把他的朋友弗驅逐出自己的生活一樣。冷摸和古怪的愉悅同樣讓她害怕。現在,她明白了,她的害怕是一种預先警告。 他早已把尚塔爾雙頰的紅暈刻在了他們的愛情篇章的第一頁。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次聚會中。貴賓室的圓桌上擺滿了一杯杯香擯,一盤盤吐司,火腿和一個個裝滿食物的陶罐。那是一個山上的賓館。他那時還是一個滑雪教練,在一個偶然的机會被邀請參加某一晚的會議。每晚會后都有一場雞尾酒會。有人把他介紹給了她。但時間太短了,以致于他們都沒有机會互通姓名。周圍都是人,他們只能交流很少的話。第二天,讓·馬克不請自來,只是為了能再見到她。當她看見他的時候,兩朵紅霞立即飛上了她的臉頰,然后又蔓延到她雪白的玉頸,一直到她低胸晚裝的領口處。她紅得那么厲害,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是因為他而臉紅的,它是愛的表示,它決定了今后的一切。三十分鐘后,他們就成功地避開眾人,在一條無人的長廊中單獨約會,在一片靜默中,他們接吻了。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臉紅過,對他來說,那次久遠記憶中的經歷就象一塊無价的紅寶石,它是一种非凡的自然力的證明。而某一天,她競說男人們不再注意她了。那句話本身并不重要,但那次記憶中的臉紅卻使它變得重要了。他不能對那句話裝聾作啞,因為那是他們愛情的一部分。而就他看來,那句話似乎提到了她對年齡的苦惱。這就是為什么,他要假扮成一個陌生人,寫信給她:“我就象一個間諜一樣追隨著你——你很美麗,簡直太美麗了。” 當他把第一封信放進信箱的時候,他甚至不曾想過會再給她寫信。他沒有計划,他沒有設想過將來,他只想給她快樂,只想馬上消除她因為男人們不再注意她而產生的那种沮喪感,他并沒有去想過她會有什么反應。如果,他曾經去設想一下,他一定會認為:她會繪他看那封信,說:“看!畢竟男人們還是沒有忘記我!”出于戀愛中男人的一种偉大的無私,他把他自己對尚塔爾的贊美加在了一個陌生人的信中。但她什么也沒有給他看。這件事還沒有畫上句號,另一個插曲又開始了。那天,他看見了她絕望祈求死亡的表情。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又開始繼續。 當他寫第二封信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我變成凱拉諾了,凱拉諾是在一個面具后向他所愛的女人示愛的男人,那個放棄了自己的真實姓名,發現自己的口才大大提高的人。因此,在信的末尾,他置上了“c·d·b”。它是他自己的代號。就好象他想保留一個秘密的標記來表明自己的存在。c·d·e——凱拉諾·迪·柏格拉克。 他繼續扮演著凱拉諾的角色。因為怀疑她失去了對自己魅力的信心,他詳細地描述了她的身体。他試圖記下它的每一部分——臉、鼻子、眼睛、脖子、腿——想讓她再為它們驕傲。他很高興地看到她充滿快樂地打扮著,她的心情終于變好了。但同時,他的成功卻刺痛了他。以前,她從來不喜歡在脖子上挂上那串紅珠子,即使他要她戴。而現在,她卻服從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意愿。 凱拉諾的生命中不可能沒有妒忌。那一天,他意外地走進了她的臥室,當時,尚塔爾正探人衣櫥中找什么東西,他确實注意到了她的窘迫。但他卻談起了眼臉擦洗眼球,并假裝什么也沒看見。當第二天,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打開衣櫥,發現他那兩封信被藏在那雄胸罩下邊。 他陷入了沉思。他很困惑,為什么她不把信給他中看?答案似乎很簡單:如果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寫信,那他的目的就是准備接近他,然后引誘她;如果那個女人對那些信很保密,那是因為她想用今天的謹慎而保護明天的奇遇,如果那個女人把它們保留了下來,這則是意味著她已准備把明天的奇遇希冀成是愛情的發生。 他在敞開的衣櫥門前站了很久。以后,每當他把一封新的信放入信箱之中后,他總要回來檢查一下它是否在那儿,在那些胸罩下面。 如果尚塔爾知道讓·馬克對她不忠實,她可以承受,但那就會与她心中的猜測相符,雖然這种間諜般的,警察般的考驗一點也不象她所認識的讓·馬克的作風。當他們相識的時候,關于她的過去,他什么也不要求知道,什么也不想听。她又陷入了矛盾之中。她從來不向他保密什么,只對那些他不想听到的事稍作保留。她不明白為什么,他突然開始怀疑她,開始監視他。 她突然想起那些關于深紅色的紅衣主教披風的話是如何喚醒她的,她覺得有些羞愧。她是多么容易就接受了別人在她腦中播种下的觀點!她在他面前表現得是多么地可笑?他把她象一只老鼠一樣關人了籠中,殘忍地,取樂地觀察著她的反應。 如果她錯了呢?當她自認為已摘下那位通信者面具的時候,她不是已經錯過兩次了嗎?她翻出一些過去讓·馬克給她寫的信,并把它們与那些署名c·d·b的信相比較。讓·馬克的字微微向右傾斜,而且字非常小;而那位陌生人的字卻簡直比那要大一號,而且是向左邊傾斜的。但顯而易見,過于明顯的不同正說明了欺騙。一個人想要改變他的字跡,首先想到的就是宇的傾斜方向和大小。尚塔爾試圖比較讓·馬克和那個陌生人寫的字母“f”,“a”,“o’。她發現盡管它們的大小不同,但它們的結构卻看起來十分地類似。但當她繼續比較下去的時候,她卻越來越不能确定了。(口歐),不,她不是一個鑒定家,她怎么能确定呢? 她從中挑選了那封讓·馬克的信和一封署名c·d·b的信,把它們放人手提包中。另外一些該怎么處置呢?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為什么要那么麻煩呢?讓·馬克知道它們,他甚至知道她把它們放在哪儿。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已覺察到受到了監視。于是,她又把它們放回衣櫥中老位置。 她來到一家心理咨詢服務公司門前,按晌了門鈴。一個穿黑衣服的年輕人出來迎接她。他帶她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間辦公室門口。在那間辦公室的桌子后邊,坐著一個穿襯衣的,肌肉發達的男人。那個年輕人自顧自地走到牆邊垂手站著。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站起來,跟她握了握手。 他又回到位置上坐下來。她也在他對面的一把有把手的椅子上坐下。她把讓·馬克和那位c·d·b的信攤在桌上。當她有些尷尬地解釋她想搞清楚些什么的時候,那個男人說,他的聲音好像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我可以向你提供有關那個你認識的人的心理分析,但要從偽造的筆跡中得出心理分析卻很難。” “我不需要什么心理分析,我十分了解那個寫這封信的男人的心理。如果,我的判斷是正确的,真的是他寫了這些信。” “你所要知道的,据我理解,是想确定那個寫這封信的人——你的情人或丈夫——就是那個在另一封信中改變了筆跡的人,你想揭穿他。” “也不完全是這樣。”她不自在地說。 “不完全是,但基本上是。然而,夫人,我是一個筆跡心理學者,而不是一個私人偵探,我也不与警察局合伙。” 談話陷入了僵局,房間里一片寂靜,但兩個男人似乎誰也沒有要打破它的意思,因為沒有一個人同情她。 她感到在她体內有一陣熱浪正在橫沖直撞,一陣有力的、洶涌的,正在迅速膨脹的熱浪。她渾身發燙,全身的肌膚都變成了紅色。那關于紅衣主教的披風的話又一次在她腦中一閃而過,而事實上,現在她身上也正披著一件困窘編織而成的華麗的披風。 “您來錯地方了,”他繼續說道:“這儿并不是告發處。” 她一下子就听到了那個單詞“告發”,這使她困窘的披風變成了羞愧的披風。她站起來,想收回那兩封信。但在她把它們收起來之前,那個把她帶進來的年輕人來到桌子后邊,站在那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身旁。他仔細地看了一下那封信的筆跡。“那當然是同一個人。”他對她說:“看,這個‘t’,還有這個‘g’。” 突然,她認出了他。這個年輕人就是那家諾曼底鎮咖啡館的侍者。當她認出他來的時候,在自己熾熱的軀体中,她听到了一种震惊的聲音:但這整件事,它不是真的!這是幻覺,這是幻覺!它不可能是真的! 這個年輕人拾起頭來,注視著她(好像他想讓她看清楚自己的臉,以便她能更好地确認),然后帶著一种談談的,不屑的微笑說:‘确實就是!這是同一個人的筆跡。他只不過把字寫得更大一些,而且把它們向左傾斜。” 她什么也听不進去了,那個單詞“告發”排除了其它一切詞。她感到,自己就象一個向警察告發她的愛人的女人。她扮演了一個從通奸的床單上發現了一根頭發的證人。在收起信后,她轉過身就走,一句話也沒說。而那個年輕人不知在何時又改變了位置,他站在門口,為她開門。她与那扇門只相距六、七步,可那段距离看起來是那么地遙不可及。她漲紅了臉。她感到渾身上下都在燃燒。她已經被汗水濕透了。站在她面前的那個男人是那么年輕,他用傲慢的目光盯著她可怜的身体。在那個年輕人的目光下,她感到自己正以比以往更快的速度變老。在眾目睽睽之下。 現在的情況看起來与那天在諾曼底海濱咖啡館時的是如此地類似。那天,帶著逢迎的微笑,他擋住了她的出路。那時,她擔心自己會离開不了。而現在,她等待著他使用与那天相同的手段。但這次,他卻仍然禮貌地站在辦公室門旁,等待她通過。她象一個上了年輕的女人,蹣跚地經過大廳,走向通往街道的大門(她感到他的目光正盯在她潮濕的背上)。當她終于踏上門外的台階時,她有一种逃脫虎口的感覺。 那天,當他們一言不發地在街上散步,注視著周圍陌生的行人時,她為什么臉紅了?真是不能理解:回想一下,當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反應,惊呼道:“你臉紅了!怎么會呢?”她沒有回答。他不安地發現,在她身上一定發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好像那段小插曲又重添了他們愛情的金色篇章的輝煌色彩,他給她寫了那封有關紅衣主教披風的信。在他凱拉諾的角色中,他獲得了巨大的成就:他終于抓到她了。他對他的信,他的引誘感到很自豪,但他卻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妒忌。他創造了一個幻想中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尚塔爾引誘到一個測驗中來測試她對除他以外的男人引誘的敏感性。 他的妒忌与他青春期時剛產生痛苦的性幻想時的妒忌不同:這次不那么痛苦,但卻更具毀滅性:逐漸地,她把自己所愛的女人轉變成一個幻影所愛的女人。對他來說,她已不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而如今紛亂的世界中也不再有他的立足點了。面對這個化体的(或者說已不能證明她是尚塔爾的)尚塔爾,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憂郁的冷漠占領了他。不僅是對她的冷漠,而且是對于一切的冷漠,如果尚塔爾只是一個幻影,那么,讓·馬克全部的生命都將是幻影。 但最終,他的愛還是戰胜了他的妒忌和怀疑。他打開衣櫥,盯著那些內衣。突然,他有點激動,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激動。他感概,他獨一無二的,無与倫比的尚塔爾也象自古以來的同齡女人們一樣,把信藏在她們的內衣下面。他從來不想了解她私人生活中沒有他的那部分,但為什么現在,他卻有些感興趣,甚至還有些触怒呢? 他問自己,什么是個人隱私呢?是不是我們隱藏有的一個人最暖昧的,最异常的,最原始的事?她的個人隱私是不是就是導致他愛尚塔爾,把她看得無与倫比的原因呢?不。人們保密的都是一些最乎凡,最基本的,最平凡的事,那些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的事:人的肉体和它的欲望,它的病態,它的躁狂——比方說,便秘或是月經。我們害羞地隱藏關那些私事,并不是因為它們多么地個別化,恰恰相反的是,它們太普遍化了。他怎么能對尚塔爾的性別,對她与其他女人的相似之處,對她穿一件胸罩,并伴隨著一种內衣心理而不滿呢?好像他自己不屬于某种永恒的男性的愚蠢似的!他們兩人的開始是在那個制陶工作室。在那儿,他們的眼睛被睛險那种不連貫的動作搞得一團糟。他們的腹部好似安置了一家蒸气制造厂。他們兩人的靈魂在他們体內几乎都快沒有了位置。他們不應該互相寬恕嗎?他們不應該超越那藏在櫥柜底部的弱點嗎?他被一种強烈的同情心占据了。他在整個故事下面划上了一條結束線,決定給她寫最后一封信。 在一疊信紙前,他又開始思考那棵被凱拉諾(這也是最后一次)稱為“可能性之性”的樹:當一個人惊异地發現自己來到成年階段的人口處時,生活就象這棵樹一樣展現在他面前。樹頂天篷上的蜜蜂正在歌唱。他認為自己知道為什么她沒給他看那些信了:她想獨自傾听樹的低語,不需要他的陪伴。因為他,讓·馬克,代表著這些可能性的消失,他使她生活中的可能性縮減到了一個(雖然它是一個快樂的縮減)。她不能告訴他有關于這些信的事,因為這樣的開端(對她自已和對他來說)就是意味著她并不是真正對那些信中給她的承諾感興趣,她已事先放棄了他給她看的那棵已被遺忘的樹。他怎么能對此不滿呢?畢竟,他是那個想讓她听到那棵低語的樹演奏出的音樂的人。她也正是按照讓·馬克的愿望做的。她已經服從了他。 伏在他的信紙前,他想:那低語的回音一定會陪伴著尚塔爾,即使信的奇遇已經結束。他寫道,一個意料之外的原因要求他离開。他在寫完這句話后,心中有了一絲疑問:這次离開是真的在意料之外嗎?我不愿斤斤計較地寫這些信是不是因為我早知道它們不會有結果?是不是因為我必然會离開,才會讓我完全坦誠地向你傾述? 离開。是的,這是唯一可能的結局。但是,去哪儿呢?他考慮著。是不是可以不注明目的地呢?那會成為一個有點浪漫的秘密。或者,是不禮貌的回避?是的,他的存在必須在暗處,他不能寫出他离開的理由,因為它們會暗示這個通信者的身份——比如他的職業。所以,還是說他去哪儿比較自然些。在法國的某一個城市?不。那還不足以成為中斷通信的理由。他應該在一個很遠的地方。紐約?墨西哥?日本?那會讓人覺得不實際。最好選一個國外的,但卻是附近的,比較乎常的城市。倫敦!當然,那樣看起來會比較符合邏輯,比較自然。他微笑著對自己說:實際上,我也只能去倫敦。但他馬上又對此產生了疑惑:為什么倫敦對我來說顯得那么自然呢?他馬上就想起了那個經常被他和尚塔爾取笑的來自倫敦的男人。那個曾給尚塔爾他的名片的好色的男人。這個英國人,這個不列顛人,他還曾被讓·馬克取了一個綽號,叫布列坦尼克斯,這還不坏:倫敦,一個有著色情的夢的城市。那就是他扮演的不知名的崇拜者將要去的地方。他將消失在那些放蕩者,追獵者,小偷,藝術家,色情狂,性變態,縱欲者之中,那就是他將要永遠消失的地方。 他越想越遠:他要把“倫敦”這個詞作為一种署名留在他的信中,就象他在自己和尚塔爾的交談中留下的一种几乎看不見的痕跡。他暗暗嘲笑自己:他要保持不知名。無中性,因為游戲的規則要求他那么做。但他卻仍然有一种与之相對立的渴望———种完全不應該的,不合理的,荒謬的,陰暗的,而且肯定是近乎幼稚的渴望——煽動著他不要完全保持匿名,留下一個記號,在什么地方隱藏一個代表署名的密碼,只有一個未知的,杰出的明眼人才能識破他。當他正准備下樓把那封信放人信箱中時,他听到了刺耳的喊叫聲。下了樓,他看見了他們:二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站在門鈴前。他從她們身邊經過,向對牆那儿的信箱走去。當他轉過身時,他看見那個女人正在按他和尚塔爾的門鈴。 “請問您找誰?”他上前問道。 這個女人告訴他一個名字。 “那就是我!” 她向后退了一步,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著他:“就是你!啊,很高興遇見你!我是尚塔爾丈夫的姐姐!” 雖然很為難,但他也只能邀請他們上樓。 “我不想打扰你。”當他們走進房間時,她說。 “你并沒有打扰我。尚塔爾很快就會回來了。” 尚塔爾前夫的姐姐開始滔滔不絕地談天;她還時不時地瞟孩子們一眼。那些孩子們非常安靜,害羞,几乎都被嚇得發愣了。 “我很高興尚塔爾能見到他們。”她撫摸著其中一個的腦袋說:“她甚至不認識他們,他們是在她离開后出生的。她喜歡孩子。她丈夫的情況簡直糟透了。我不應該這樣說我弟弟。但他又一次結婚之后就再也沒來看過我們了。”她開始大笑:“其實,我總是喜歡尚塔爾多于喜歡她的丈夫!” 她又走回來,盯著讓·馬克,她的目光既充滿了崇拜,又有些調情:“唔,她肯定知道如何挑選第二個男人,我過來是為了告訴你們,我們很歡迎你們去我們那儿。如果你帶尚塔爾一塊儿回來,我會很高興。我們家的大門會一直會向你們敞開著。一直會的。” “謝謝你。” “你是一個很有气度的人,我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弟弟比尚塔爾小,我總覺得她象他媽媽。她叫他‘我的小老鼠’——想一下,她竟給他取了個女孩子的綽號!我以前總是在想象這樣一种情景。”她邊說邊爆發出一陣笑聲,她把他摟在臂彎里,搖著他,輕輕地哼著“我的小老鼠,我的小老鼠。” 她走了几圈舞步,她的手臂彎曲著,似乎正抱著一個嬰儿。她嘴里不斷地哼著。“我的小老鼠,小老鼠!”她又繼續了一會儿她的舞步,等待著讓·馬克回應的笑聲。為了讓她滿意,讓·馬克不得不擠出一絲微笑,并想象著尚塔爾和那個被她稱作“我的小老鼠”的男人在一起。那位姐姐仍在喋喋不休。他不能擺脫那种惱人的情景:尚塔爾叫一個男人(比她小的),“我的小老鼠”的情景。 隔壁房間里傳出一陣惊人的動靜。讓。馬克這才意識到那些孩子已早不和他們呆在一起了。這是侵略者一貫使用的狡猾戰略:在他們不引入注目的外表的掩飾下,他們成功地溜進了尚塔爾的臥室;開始安靜得象一支秘密部隊,然后,謹慎地在他身后關上門,帶著征服著的瘋狂。 這使讓·馬克很擔心,但那位姐姐卻寬慰他道:“沒什么。他們只是孩子。他們只不過在玩耍。” “的确。”讓·馬克說,“我看見他們在玩。”他走向喧鬧的臥室,可那位姐姐的動作比他更快。她打開門:他們把轉椅當成了旋轉木馬,一個孩子趴在轉椅上,隨著它的轉動面旋轉,另兩個在一邊看著他,不停地喊著,叫著。 “看,他們在玩,我告訴過你的。”她關上門說道。她象一個合謀者般地眨了眨眼:“他們只不過是孩子。你還能期望他們怎么樣呢?尚塔爾不在實在是太遺憾了。我是多么地想讓她見見他們。” 隔壁房里的吵鬧聲越來越無法無天了,讓·馬克突然失去了任何要讓那些孩子們安靜下來的愿望。他好像看見尚塔爾正站在那家人中間,溫存地樓著那個她稱之為“小老鼠”小男人。緊接著又是另一個畫面:尚塔爾戒備地保護著一個陌生的崇拜者寫給她的信,以防那奇遇中的承諾成為泡影。那個尚塔爾是陌生的,那個尚塔爾不是他所愛的女人;那個尚塔爾是冒充的。 “我弟弟,”那位姐姐又說道:“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弱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弱小……”她又大笑著說:“……這個詞的每一种含義,你知道,你知道!”她還在放肆地笑著。“其實,我倒是能給你提一條建議。” “如果你愿意的話。” “一個非常私人的建議!” 她把她的嘴湊到讓·馬克耳邊,說了些什么,但當她的嘴唇触到讓·馬克耳朵的同時,他只听到一种含糊不清的聲音。 她直起身來,大笑道:“這個主意怎么樣?” 雖然他什么都沒听到,但他還是跟著笑了。 “啊哈,那個主意真的讓你覺得興奮了!”那位姐姐說:“我還可以告訴你許多象那樣的事。你知道,她和我之間沒有任何秘密。如果你和她之間出現了什么問題,告訴我:我一定可以給你一些很好的建議!”她還在笑:“我知道怎么讓她馴服!” 讓·馬克心想:尚塔爾談到她姐姐一家人時,語气總是很不友好。那個姐姐怎么還表現得那么喜歡她呢?而尚塔爾又那么恨他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個人怎么能在恨一個人的同時又愿意去适應他呢? 在隔壁房間,那些孩子們正在橫沖直撞,那位姐姐指著他們的方向,微笑著說:“我知道,他們沒有打扰你!你像我。你知道,我并不是一個有條理的女人。我喜歡運動著的事物,我喜歡變化著的事物,我喜歡唱著歌的事物——我的意思是,我熱愛生活!” 背對著那些孩子們的吵鬧聲,他的思緒還在繼續著:她适應她所憎惡的事物的靈巧程度,真的那么令人刮目相看嗎?她能那么成功地擁有兩副面孔嗎?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念頭:在廣告人中,她就像一個闖入者,一個間諜,一個戴著面具的敵人,一個潛在的恐怖分子。她更是一個——如果他用政治術語——通敵者。一個服務于一股令人厭惡的勢力,而不管他們本性如何的通敵者。她為他們工作,但在其他方面又与他們互不相干。有一天,當她站在審訊她的法官面前時,她會為自己辯護道,她有兩副不同的面孔。 尚塔爾在門口停住了腳步,她在那儿惊訝地站了一分鐘,因為無論是讓·馬克,還是她丈夫的姐姐都沒注意到她。她听著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長時間的響亮而清晰的嗓音:“……你象我。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有條理的女人,我喜歡運動著的事物,我喜歡變化著的事物,我喜歡唱著歌的事物——我的意思是,我熱愛生活!” 她姐姐的目光終于落到了她身上。“尚塔爾!”她叫道:“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一個惊喜呢?”她沖過來擁抱了她。在嘴唇的折皺處,她感覺到了她姐姐嘴唇的潮濕。尚塔爾的到來所帶來的尷尬很快就被一個從尚塔爾臥室沖出來的小孩打斷了。“這是我們的小考利妮。”她向尚塔爾介紹道。然后,她轉過吞來,對那個孩子說:“向阿姨問好。”但這個孩子并沒有在意,而是嚷著她要撤尿。那個姐姐好像已經是這房子的主人一樣,毫不猶豫地帶著考利妮穿過門廳,進了衛生間。 “上帝啊。”尚塔爾自言自語道。趁她姐姐不在的机會,她急忙道:“她是怎么找到我們的?” 讓·馬克聳了聳肩。那位姐姐把門廳,衛生間的門都大開著,所以他們不能和對方說太多的話。他們听到了尿液濺人抽水馬桶的聲音,其間還混雜著她給他們講述他們家新聞和她給孩子催尿的聲音。 尚塔爾記起來了:她在那幢鄉村別墅度假時,有一次,她正在衛生間里。突然,有人猛拉衛生間的門把手。她討厭通過衛生間的門交談,所以她沒有應聲。在房子的另一頭有人在大喊著,想讓門外那個缺乏耐心的人安靜下來:“尚塔爾在里面!”盡管他已知道了情況,這個沒有耐心的人還是猛拉了几次門把手,似乎在抗議尚塔爾的沉默。 緊接著是沖水的聲音。尚塔爾仍然記得那幢到處都是響聲,而又沒有人知道那些聲音是從哪儿傳來的混凝土別墅。她已習慣于听到她姐姐性交時的呻吟聲(他們那种沒有必要的吵鬧聲無疑是想起到一种挑逗的作用,就象是對所有秘密的展示)。有一天,她又听到了做愛時的呻吟聲,但只過了一會儿,她就意識到是一個有哮喘病的祖母在這個會產生回聲的房子另一頭喘气,呻吟。 那位姐姐已經回到了起居室中。“繼續玩你的去吧。”她對考利妮說。那個孩子馬上跑進隔壁房間,加入到其他孩子中去了。然后她對讓·馬克說:“我并不責怪尚塔爾离開我弟弟。也許她早該那么做了。但我卻要責怪她忘了我們。”然后,她對尚塔爾說:“畢竟,尚塔爾,我們代表了你生命中的一頁!你不能否定我們,抹掉我們,你不能改變你的過去!你的過去,原來是怎么樣的,現在還是怎么樣的。你不能否認,你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我已經告訴你的新伴侶,在我們家,你們永遠是受歡迎的。” 尚塔爾听著她的話,心想:她跟那家人相處了那篤久,卻從來沒有展現過自己的另外一面,所以她姐姐(几乎)理所應當地對尚塔爾离婚以后就中斷了与他們的聯系感到不安。為什么在她結婚后的那些年里,她表現得如此愉快,如此順從呢?她不知道,那段時間她到底抱著什么樣的態度,馴順的?虛偽的?麻木不仁的?自制的?當她儿子還活著的時候,她已完全接受了在那個肮髒的共同体中生活的命運。那共同的肮髒,周圍几乎都是強制性的裸体主義和缺乏坦誠的隱蔽。那徽不足道的,但卻是惊人的痕跡告訴了她站在衛生間外頭的人是誰。她會喜歡這些嗎?不!她對此充滿了憎惡,但那卻是一种溫和的,平靜的,沒有戰斗力的,馴順的,几乎是和平的憎惡,還帶一點點的自嘲,從不反抗,如果她孩子沒死,她會一直那么活下去,直到她生命的盡頭。 在尚塔爾的房中,吵鬧聲越來越大。那位姐姐大喊:“安靜!”但她的聲音快樂多于生气,听起來不是渴望乎息這吵鬧聲,而是想加入到嬉戲中去。 尚塔爾完全失去了耐心。她走進房間。孩子們正在爬扶手椅。但尚塔爾注意到的并不是他們;她目瞪口呆地盯著那衣櫥:它的門開著。在衣櫥前的地上,她的內衣和短襯褲散落在地上,還有那些信。她這才注意到那個最大的孩子把她的胸罩圍在頭上。那胸罩頂在她頭上活象一個哥薩克輕騎兵的頭盔。 “看,你們看了!”那位姐姐大笑著說。她還親密地摟著讓·馬克的肩。“看!看!這簡直是一場化妝晚會!” 尚塔爾看著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信。怒火漸漸在她心中生成。她离開心理咨詢服務公司還不到一小時。在那儿,她曾受到輕蔑的對待。她漲紅的身体背叛了她,使她几乎都不能自己站起來了。現在,她已經對內疚的感覺感到膩煩了:那些信不再代表一個她應該為之感到羞愧的愚矗的秘密。從今以后,它們將代表著讓·馬克的不誠實,不忠,背叛。 那位姐姐似乎已覺察到了尚塔爾冰冷的反應。她仍然有說有笑地走向那個孩子,解下胸罩,蹲下來准備撿那些內衣。 “不,不,請放下它們。”尚塔爾用一种堅定的語气對她說。 “只要你喜歡,只要你喜歡,我愿意那么做,” “我知道。”尚塔爾說。她看著她那位走過去靠在讓·馬克肩上的姐姐。在尚塔爾看來,他們相處得很好,是很优秀的一對儿,一對儿監察,一對儿間諜。不,她并沒有要關上衣櫥門的愿望。她要讓它們開著,作為一場搶劫的證明。她對自己說:這房子是屬于我的。我現在只想一個人呆在這儿,我要一個人無憂無慮地呆在這儿。于是,她大聲地宣布:“這房子是屬于我的,沒有人有打開我衣櫥,翻找我私人物品的權力,沒有人!我再重复一遍:沒有人!” 最后一句話与其說是針對她姐姐的,還不如說是針對讓·馬克的。唯恐在那些闖入者面前泄露些什么,她又對她姐姐說:“我要求你馬上离開。” “沒有人在翻找你的私人物品。”她姐姐辯解道。 作為回答,尚塔爾看了一眼那打開著的衣櫥和散落在地上的內衣和信。 “上帝啊,那只不過是孩子們的游戲!”那位姐姐說。那些孩子們似乎已經感到了空气中的火藥气息,他們憑借著自己优秀的外交本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儿。 “我要求你。”尚塔爾重复道,手指著門。 一個孩子手里拿著一個從桌上水果盤里拿的苹果。 “把苹果放回去。”尚塔爾命令他。 “我不是在做夢吧!”她姐姐惊叫道。 “把苹果放回盤子中去。誰把它給你的?” “她竟然拒絕讓孩子拿一個苹果,我一定是在做夢!” 那個孩子把苹果放回水果盤中。她丈夫的姐姐拉起他的手,另兩個孩子跟在他們身后,离開了。 房間中只剩下了她和讓·馬克。 “我几乎都已經忘了,”她說,“我最初買這套房子就是為了能夠得到自由,為了能把我的東西放在沒有人會動它們的地方。” “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我和那個乞丐是同一類,而不是和你。我站在這個世界的空白處。而你,你卻總是以你自己為中心。” “你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多么華麗的空白處,你什么都不用為它付出。” “我時刻准備著离開我那華麗的空白處,但你,你卻從來不肯放棄你帶著那些面孔建立起來的城堡。 一分鐘以前,讓·馬克還希望解釋些什么,承認他的騙局,但那一來一去的四次相互反駁已經不可能讓對話再繼續下去了。他已不能再辯解些什么了。因為這套房子的确屬于她,而不屬于他。她說他把自己放在一個不用付出什么代价的華麗的空白處,這也是事實。他嫌的錢是她的五分之一,他們全部的關系建立在他們從不介意這种不平等的心照不宣的彼此認可上。 他們都站在那儿,面對面地站在桌子兩旁。她從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個信封,撕開它,展開信紙;這就是他剛寫的那封信,几乎還不到一個小時。她再也不隱藏什么了。他知道她正在作一個決定。她一點也不感到不安地在他面前讀了那封她應該保密的信。然后,她把它放回手提包中,几乎是冷漠地瞟了讓。馬克一眼,一語不發地走進了她的臥室。 他又在考慮她所說的話:“沒有人有打開我衣櫥,翻攏我的私人物品的權力。”她一定已經覺察到了,上帝知道她是怎么覺察到,他已經知道那些信和放它們的地方的。她的目的是要告訴他,她已知道了一切,而且她對此并不在乎。她已下定決心要按她自己認為合适的方式生活了,不再為他考慮。從今以后,她會當著他的面讀她的情書。她的不滿意預示著讓·馬克的不存在。對她來說,他已不在這儿了,她早已把他從心中驅逐出去了。 她在自己房中呆了很久,他可以听見吸塵器把那些闖入者留下的滿地狼藉帶去,讓一切都恢复條理的聲音。然后她進了廚房。十分鐘后,她喊了他一聲。他們坐在桌邊吃著一頓簡單的冷餐。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他們第一次一句話也不說。(口歐),他們多么迅速地吃完了那些已覺得食之無味的冷餐?她又一次回到了她的房間,讓·馬克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其實也是什么都不能做)、他穿上他的睡衣褲,倒在了他們通常是一起躺在那儿的雙人床上。但那天晚上,她沒有走出她的房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還是不能人睡。最后,他翻身下床,把耳朵貼在她的房門上。他听到了有規律的呼吸聲。他告訴自己,她并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脆弱。或許當他把自己當成強者,而把她當成弱者時,他就錯了。 實際上,誰才是強者呢?當他們置身于愛情地帶之中時,或許他真的是強者。但當愛情從他們腳邊溜走時,她卻成了強者,而他成了弱者。 躺在單人床上,她并不象他想象的睡得那么好,她的睡眠總是被打斷,而且在不連貫的睡眠中,還總是充斥著不愉快的,斷斷續續的,荒謬的,無意義的,痛苦的性愛的夢。每一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她總是感到很不安。她認為,那是女人生命中的一個秘密,每個女人的:這种夜生活向忠誠,貞洁,清白的許諾提出了質疑,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發現它的令人憎惡,但尚塔爾卻喜歡想象普林西斯·迪,克賴弗斯,或柏那丁·迪珊特·皮拉的貞洁,或是愛維拉的珊特·西里莎,或在我們這個年代的母親特里莎焦慮不安地奔走過一個世界之中,盡心盡職地履行著她的職責——她喜歡想象她們從那不被認識的,覺得不太可能發生的,低能的不道德行為的掩蓋下浮現出來,而白天又變回純洁善良的女性。這就是她的夜晚:她几次從与一個她不認識的,令人厭惡的男人稀奇古怪的縱欲的夢中醒來。 凌晨醒來后,她再也不想回到那肮髒的快感中去。穿好衣服,她裝好夠一次短暫旅行用的一小旅行箱的日常生活用品。當她一切就緒時,看見讓·馬克穿著睡衣站在她的房門口。 “你去哪儿?”他問。 “去倫敦。” “什么?去倫敦?為什么要去倫敦?” 她异常平靜地說:“你很明白為什么要去倫敦。”讓·馬克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她又重复道:“你很清楚,不是嗎?”她盯著他的臉。這是多么大一個成功。這次,她終于看到他成了那個臉紅的人! 他的臉頰燃燒著。他說:“不,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去倫敦。” 她很高興地看到他漲紅了臉。“我們在倫敦有一次會談。”她說:“我昨天才知道的。你應該可以理解我既沒有那個祝會,也沒有那個渴望告訴你這些。” 她也知道他不可能會相信她的話,但她很高興,她的謊言能如此的不令人厭惡,如此的傲慢,如此的大膽,如此的敵對。 “我已叫了一輛計程車。我現在要下樓去了,它隨時都可能會到。” 她用微笑向他說再見。最后一刻,似乎是違背她意愿的,似乎是一個不受她控制的手勢,她把她的右手貼在了讓·馬克的臉頰上,這個動作稍縱即逝,它只持續了一秒或兩秒。然后,她轉過身去,走了。 他仍能感覺到她的手輕触他的面頰,更精确的是三個指尖的輕触,就象一种被青蛙触摸過后的感覺。她的輕撫總是緩慢的,平靜的,在他看來就像是在拖延時間。然而,在他面頰上作短暫停留的手指不象是一种輕撫,而卻象一种提醒。就象一個被暴風雨沖走,被浪濤卷走的女人,只能用一個短暫的手勢來代替語言:“我的心仍然留在這儿!我走了!無論發生什么事,不要忘記我!” 他机械化地穿上衣服,開始回憶他們談論的有關倫敦的話。“為什么要去倫敦呢?”他問。她回答:“你很明白我為什么要去倫敦。”這是一個對他在最后一封信中聲稱要离開的顯而易見的暗示。這句“你很明白”表示:你知道這封信。但那封信,那封她剛從樓下信箱中取出來的信,只可能有送信人和她本人知道。換一句話說,尚塔爾已經撕下了可怜的凱拉諾的面具。她正對他說:是你,是你自己邀請我去倫敦的,所以,我順從了你的安排。 但如果她已經猜到(上帝啊,上帝啊,她是怎么猜到的?):他就是那個給她寫信的人。那她為什么還要那么生气呢?為什么她會如此殘忍呢?如果她已經猜到了一切,為什么她不猜一猜他用這個計策的原因呢?她為什么還要怀疑他呢?在所有的這些問題之后,只能确定一件事:他不了解她。要不就是,她還是不了解這一切。他們的思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在他看來,它們再也不會匯合了。 他感到了一种無可救藥的傷痛,而且,那种傷痛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它就象在熔耀一种人人都看得見的不公平一樣熔耀著自己。但他已經沒有耐心等待尚塔爾回來向她解釋這一切了。雖然,他狠清楚,這才是一种合理的行為。痛苦不會來听自己傾述原因,因為它有它自己的原因,即使是不合理的。他那不合理的要求是為了尚塔爾,當她回來時,發現房中空無一人,沒有他。因為她曾宣布,她要一個人呆在這儿,遠离間諜行動。他在自己口袋里放了几張鈔票,那是他所有的財產。他猶豫一會儿,到底要不要帶上鑰匙。但最終,他還是把它們留在了門廳里的小桌子上。當她看見它們,她就會明白,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只有几件夾克和襯衣挂在壁櫥中。几本書擱在書柜里,就象是作為一种紀念品。 他走出房間,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現在最重要的是离開這不屬于他的房子。在他決定將會去哪儿之前离開它。在他站在大街上之前,他不允許自己再想些什么。但才下了一半樓,他就有了千种脫离現實的感覺。他不得不在樓梯中央停下來,考慮到底去哪儿?他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迥然不同的示意:派利高德,那個住著他的一部分家庭成員的,總是愉快地歡迎著他的,巴黎的一家小旅店。當他正考慮著的時候,一輛計程車在紅燈前停了下來。他招了招手。 下了樓,來到大街上。當然,那儿并沒有什么計程車等著她。尚塔爾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儿。她這次臨時決定完全是因為不能控制痛苦而作的。那一刻,她只要求一件事。至少一天一夜不看見他。她想就在巴黎的旅館租一個房間,但立即就又覺得這個主意很愚矗。那她一整天能干什么呢?在大街上閒逛,呼吸著他們的惡臭?還是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在那儿能干些什么呢?然后,她又想到開車去郊外,隨便找一個宁靜的地方,在那儿果上一兩天。但那個地方在哪儿呢? 不知不覺的,她來到了一個巴士站附近。她想搭上經過的第一輛車,讓自己被帶到它的終點站。一輛車開過來了,她很惊詫地發現在站點名單表上競還有加杜那德。那儿的火車站有去倫敦的車。 她感到這件事有些密謀般的巧合。她想看到一位好心的仙女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倫敦:她曾經和讓·馬克說過,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但只為了讓他知道,她卻撕下了他的面具。現在,她腦中有一种想法:也許讓·馬克是很嚴肅地選了這個目的地的,也許他會在火車站攔住她。接著,又一個念頭尾隨著剛才那個生成了,一個比較微弱的,几乎都听不見的念頭,象一只雛鳥的鳴叫聲:如果讓·馬克在那儿,這場古怪的誤會就會結束了。這個念頭就象是一次愛撫,但這次愛撫卻又過于短暫了。因為她立即又開始從心里反抗他,并拋棄了一切的怀念。 但她該去哪儿,她該做什么呢?假如她真的去倫敦?假如她讓她隨口編成的謊言變成現實?她記起她的筆記本里還有布列坦尼克斯的地址。布列坦尼克斯:他現在該有几歲?她知道,与他見面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那又該怎么辦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去倫敦,在那儿逛一逛,然后去旅館住一夜,第二天就回巴黎。 但不久,這個主意卻又讓她不高興了:离開她的公寓,她認為自己要回了自主。然而,事實上,她讓自己被一种不知名的,不受控制的力量給操縱了。离開這儿去倫敦,是在十分荒謬的偶然中作出的決定。她怎么才能确定這种密謀的巧合會按她的意愿發生呢?她怎么能相信一定會有一位好心的仙女呢?如果這位仙女是惡毒的,她正密謀著要毀滅尚塔爾呢?她向自己許諾:當車子停在加杜那德站的時候,她不下車,她要繼續坐下去。 但當車子真的在那站停下來時,她惊訝地發現自己竟下了車。象被什么東西吸引了一樣,她走向了火車站。 在寬敞的火車站大廳中,她看到大理石樓梯一直向上延伸,延伸到去倫敦的乘客的候車室。她想去看時刻表,但在她正准備這么做時,她忽然听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其間還摻雜著笑聲。她止住了腳步,看見她的同事們正聚集在大理石樓梯下面。當他們發現她已看到他們時,他們的笑聲更大了。他們就象十九歲的孩子惡作劇得逞,或是剛看到戲劇院精彩的一幕。 “我們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到這儿來的?如果你知道我們在這儿,你就會找一些借口,就象以前那樣!該死的個性!”他們又一次哄笑。 尚塔爾知道賴拉計划在倫敦進行一次會談,但那是三個星期以后的事。他們怎么今天就來了?她又一次有了一种覺得所發生的事都不真實的感覺,那不可能是真的。但那种感覺卻馬上被另一种現實給戰胜了:在總是事与愿違的情況下,她對她同事的在場感到十分高興,她十分感謝他們給她帶來了這次惊喜。 當他們上了樓之后,一個年輕的同事用手挽著她。她想,讓·馬克總是想把她從屬于她的生活中拉開。他說:“你總是以你自己為中心。……你從來不肯放棄你帶著那些面孔建立起來的城堡。”現在,她可以反駁道:是的,而且你再也不能阻止我留在這儿了。 在旅行者的人群中,她年輕的同事,仍然和她手挽著手。她們一塊儿來到通向月台的樓梯口的檢票處。好像喝醉了酒一樣,她仍繼續著与讓·馬克沉默的爭論,并宣稱:誰說墨守成規就是一件坏事,不墨守成規就是一件好事?親近別人用的難道不是同一种方法嗎?循規蹈矩難道不是每個人生命規則的匯合處嗎? 在樓梯上,她看見了開往倫敦的火車。它是現代化的,漂亮的。她又一次對自己說:無論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不是一件幸運的事,在這儿,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隨波逐流,就象我現在這樣,被一群推搡著的,歡樂的,喧鬧的人群帶去。 坐在計程車中,他說:“加杜那德!”這就是事實:他可以离開這幢公寓,他可以把鑰匙留在那儿,他可以睡在大街上,但他卻沒有离開她的勇气。去火車站找她是一种絕望行為,但去倫敦的火車是唯一一條線索了,唯一一條她留給他的線索。讓·馬克不想忽略它,無論它的可能性有多么渺茫。 當他到火車站的時候,開往倫敦的火車還在。他三步并作兩步地上了樓,買了票;大多數乘客都已經上車了。在嚴格監督的月台下,他最后一個上了火車。警察們和經過檢查易燃易爆物品的專門培訓的德國犬四處巡邏。他那節車廂里坐滿了脖子上接著相机的日本人,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 隨后,他就對自己所作所為的荒謬感到惊訝,他正在一輛很可能根本沒有他要尋找的人的火車上。三個小時之內,他就能抵達倫敦,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那儿。他的錢只夠買回程車票。他心煩意亂地站了起來,迷迷糊糊地走上月台,准備回家。但他身邊沒有鑰匙,又怎么回去呢?他已經把它們留在了門廳的小桌子上。當他又一次清醒過來后,他才知道那個手勢是向他一個人表示的傷感。看門人還有一把复制的鑰匙。自己隨時可以向他拿,他猶豫不決地望向了月台盡頭,卻看見所有的出口都關閉了。他叫住了一名警衛,問他如何才能离開這儿。這名警衛說,已經不可能了。為了安全起見,一旦上了火車,他就不能下來。每個乘客必須呆在那儿,作為他沒有投放炸彈的保證;這儿有伊斯蘭教恐怖分子和愛爾蘭恐怖分子,他們都夢想著在海底隧道進行一次大屠殺。 他回到了火車上,一個檢票的女乘務員微笑著看著他;所有的乘務員都微笑著。他想:這更多更夸張的微笑,就預示著這火箭將駛入死亡隧道。這火箭乘載著來自不同國籍的勇士。美國的,德國的,西班牙的,韓國的旅游者。他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在這次大戰中作一次冒險。他坐了下來。當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又站起來,准備去尋找尚塔爾。 他進入了第一節車廂。在通道的一邊是供一個人坐的躺椅,另一邊是供兩個人坐的;車廂中部的椅子是面對面的。坐在那儿的乘客正在一起熱鬧地聊天。尚塔爾在他們中間。他看見了她的背影:他感到一种強大的触動,几乎是滑稽的,她那梳著過時發髻的模樣。她坐在窗口,參与著那活躍的交談。那些人只可能是她公司的同事。那她并沒有撒謊?無論這看起來是多么地不可能。不,她一定沒有撒謊。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儿:他听到了更多的笑聲,并從中辨認出了尚塔爾的,她很開心。是的,她很開心。但這卻深深傷害了他。他注視著她的姿勢,它們是多么地活躍,這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他听不見她在說什么,但他看見她的手有力地上下揮舞;他覺得他根本不可能辨認出那只手;它是另一個人的手;他不覺得尚塔爾背叛了他,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感到,她似乎已不再為他而存在,她去了其他地方,走人了另一种生活。如果他遇見她,他將會再也認不出她來了。 尚塔爾用一种好胜的語气問:“一個特洛斯凱伊特怎么會變虜誠呢?這根本不符合邏輯!” “我親愛的朋友,你應該听說過馬克思的名言‘改變世界’吧?” “當然。” 尚塔爾靠窗坐在他們公司年紀最大的同事對面,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滿戒指的夫人。在她旁邊,賴拉正繼續著:“唔,我們這個世紀只讓一件模糊不清的事變清楚了,人不能改變世界,永遠也不能。這是我作為一名革命者從我的親身經歷史得出的最終結論,一個被每個人理所當然,心照不宣地接受了的結論。但還有另外一個,更深刻的結論。這一個是有關神學的。它說:人類沒有權力改變上帝所創造的世界。我們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他的指令。” 尚塔爾開心地看著他:他不象一個給他們上課的人,倒象是一個煽動者。這就是尚塔爾喜歡他的地方:他用這种冷嘲熱諷的語气所做的一切就是一种對好萊塢傳統的改革或是標新立异的一种挑釁。他總是用上那种語气,即使他在敘述一件最傳統的事實。而且,當它們有能力的時候,這些最傳統的事實(“把資產階級送上絞刑架!”)會不會變成現實呢?傳統可以變成墨守成規,墨守成規的可以變成傳統,這都是—眨眼功夫發生的。重要的是走到每一种情況的极端的決定。尚塔爾想象賴拉在1968年的學生風潮中,在動亂大會上,用他充滿智慧的,邏輯的,冷嘲熱諷的風格滔滔不絕地宣揚著格言:常規性的反抗注定要失敗;資產階級沒有權力存在下去,工人階級不懂的藝術應該消失,為資產階級的興趣服務的科學是沒有价值的,教這些的人必須被赶出大學,對敵人沒有自由可講。他提出的主張越荒謬,他就越是引以為榮,因為從沒有意義的觀點中提煉出富有邏輯的意義需要有超群的智慧。 尚塔爾回答道:“好吧,我同意,一切改變都是有害的。那么,我們就有義務來保護這個世界不被改變。唉,但這個世界根本就不能停止它瘋狂的改變……” “……而人只是一种工具,”賴拉打斷了她的話,“火車机車的發明為飛机的設計播下了种子。而飛机的發明又不可避免地導致了火箭的產生。這种邏輯存在于事物本身之中,換句話說,它是上帝旨意的一部分。你可以把整個人類換成另外一种,但從自行車到火箭的變革仍然是相同的。人只不過是個操作者,而不是變革的創造者。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操作者,他并不知道他操作的意義何在。這种意義不屬于我們,它只屬于上帝。我們活著只是為了服從他,而他可以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她閉上眼睛:一個甜密的字眼“雜交”在她腦中出現,并占据了她的意識。她默默地對自己念道:“雜交的念頭。”這些毫無關連的觀點怎么會一個接一個地在她腦中出現,就象兩個情婦在同一張床上一樣?在過去,這會激怒她,可今天卻讓她出神:她知道賴拉過去所說的和他今天所說的雖然截然不同,但這并不重要。因為兩种觀點同樣精彩,因為所有的話和觀點帶著平等的价值,可以一個挨一個,躺下來,相互依慣著,愛撫著,混合著,欺騙著,擁抱著,結合著。 一個柔柔的,有些輕微顫抖的聲音從尚塔爾旁邊傳了過來:“但是,為什么我們要在這儿呢?為什么我們要活著呢?” 那是坐在賴拉旁邊的一位溫文爾雅的夫人的聲音。尚塔爾很崇敬她。尚塔爾想,賴拉現在坐在兩個女人之間,他必須從中作一次選擇:浪漫的,或是憤世嫉俗的。她听見那位夫人小小的申辯的聲音,好像极不情愿放棄她可愛的信念,但同時(在尚塔爾的想象中)帶著一种不被承認的希望,保衛著它們。她想看到它們被她圣人般的英雄所贊同。她的英雄現在向她轉過頭來: “為什么我們要活著?向上帝提供新人類。因為圣經,我親愛的夫人,—沒有讓我們尋找生命的意義。它只要求我們繁衍后代。愛上另一個人,然后生育。記住這些:“愛上另一個”的意義是由“生育”決定的。這种“愛上另一個人”的愛与慈善的愛,怜憫的,精神的,性欲的愛沒有一點聯系,它只意味著“做愛!”‘支配!”(他放低了他的聲音,湊到她耳邊)‘性交!”(這位夫人象一個虜誠的信徒一樣看著他的眼睛。)它,只有它,构成了生命的全部意義。其他的都是沒有意義的。” 賴拉的理由象一把剃刀一樣鋒利。尚塔爾同意:兩人之間成功的愛,忠誠的愛,只為一個人付出的愛——不,那是不存在的。如果它存在,它也只能作為一种自我懲罰,一种固執己見,逃人修道院之中。她對自己說,即使它真的存在,愛情也不應該存在。這個念頭并沒有讓她覺得很痛苦,相反地,它卻在她体內制造了一种极樂,并在她全身蔓延開來。她想起了有關那朵在所有男人之中穿棱的玫瑰的想象,并對自己說,她一直被愛情束縛著,現在,她要遵循玫瑰的神話,融人那令人暈眩的芬芳中。在她的思緒中,突然出現了讓·馬克:他仍然在家嗎?他已經离開了嗎?她完全不感到激動,仿佛她在想的是:羅馬是不是在下雨,或紐約現在是不是好天气。 無論他對她的影響有多么小,關于讓·馬克的回憶還是讓她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在車廂盡頭,她看見一個人正轉過身去,走人另一節車廂。她想她認出來了,他是讓·馬克。他想躲避她的目光。可那真的是他嗎?她沒有去追尋答案,而是望向窗外:風景越來越差了,地面越來越灰白,平地上矗立起越來越多的塔架,混凝土建筑物,電纜。揚聲器中開始播音:几秒鐘后,火車將駛人海底隧道。而實際上,她已看到火車象一條蛇一樣駛入一條黑洞洞的隧道。 “我們已經在海底了。”那位文雅的夫人說。她的嗓音泄露了她害怕而興奮的心情。 “進入地獄了。”尚塔爾補充道。她相信,賴拉喜歡那位夫人更幼稚一些,更惊訝一些,更害怕一些。她現在覺得自己已成了他的惡魔般的助手。她喜歡那個把這位文雅的,拘謹的夫人帶到他床上的念頭。她的想象發生的地點并不是在倫敦某個豪華的賓館里,而是在被火焰嚎哭聲,煙霧,魔鬼所包圍的講壇上。 現在,窗外什么也看不見了,火車正行駛在隧道中。她感到自己正遠离丈夫的姐姐,遠离讓·馬克,遠离審查,遠离間諜行動,遠离她的生活,遠离她所堅持,并為之擔憂的生活。“在視線中消失”這句話突然在她腦中出現,她惊奇地發現,這接近消失的旅途并不那么令人憂郁。在她神奇的玫瑰的支持下,它是柔和的,歡樂的。 “我們越走越深了。”那位夫人焦慮地說。 “去真理所在的地方。”尚塔爾說。 “去那儿,”賴拉補充道,“去有你問題的答案的地方:為什么我們要活著?生命的本質是什么?”他盯著那位夫人。“生命的本質,是生育生命:它是分娩,還有位于它之前的性交;性交之前的,引誘,那就是接吻,在風中飄動的長發、絲質內衣,剪裁精致的胸罩,以及任何引起人們性欲的東西。就象好的食物——如果沒有好的烹調方法,就會成為一种沒人想再品嘗的過多過濫的東西,但這种食物卻是每個人都要買的——除食物之外,還有排泄。因為你知道,我親愛的夫人,我美麗的令人喜愛的夫人,你知道,吹捧衛生紙,尿布在我們的職業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衛生紙,尿布,洗滌劑,食物,這是人類重要的循環。我們的使命不僅是要去發現它,抓住它,計划它,而且還要讓它變得美麗,讓它唱歌。由于我們的宣傳,衛生紙的銷路非常好。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親愛的。焦慮的夫人,我建議你認真的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但那是廢墟,廢墟!”那位夫人說,她的聲音就象一個被強奸的婦女一樣悲痛地顫抖。“它只是上了妝的廢墟!我們給廢墟上了妝!” “是的,很精确。”賴拉說。在那句“很精确”中,尚塔爾听出了他從這位文雅的夫人的悲痛中得到的快樂。 “但生命的壯觀在哪儿呢?如果我們宣布食物,性交,衛生紙都不适用了,那我們還會是誰呢?如果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那我們應該為我們自身的什么而自豪呢?就象們告訴我們的,自由的存在?” 尚塔爾看著這位夫人,想,這是一個縱欲的理想受騙者。她想象著人們剝光了她的衣服,用鐵鏈鎖起她蒼老的,文雅的軀体,強迫她悲痛地陳述她幼稚的想法。在她面前,他們在性交,在暴露他們自己。 賴拉打斷了尚塔爾的幻想:“自由?當你在你的廢墟之外生活的時候,你可以開心也可以不開心。你的這個選擇就构成了你的自由。你有這個自由把自己融人到帶著痛苦或快樂感覺的大多數人的熔爐中去。” 尚塔爾感到一個微笑在她臉上形成。她認真地思考著賴拉所說的話:我們僅有的自由就是在苦痛和快樂之中選擇。既然這所有無關緊要的一切就是我們的命運,那我們就不應該痛苦地忍受著它,而應該學會享受它。她注視著賴拉冷漠舶臉,散發著違反常理的,充滿魅力的智慧,她充滿愛慕卻絕無欲望地注視著他。他對自己說(仿佛她已完全清除了剛才的幻想);他在很久以前就把他所有的男性能量化成了他有力的,邏輯的力量,化成他在他的工作隊伍中所擁有的權威。她想象著在他們下車的時候;當賴拉繼續用他的話嚇唬著那位討人喜愛的夫人的時候、尚塔爾謹慎地消失在一個電話亭中,在那儿向他們承認所有的錯誤。 那些日本人,美國人,西班牙人,俄國人,所有人的脖子上都接著相机,下了火車。讓。馬克試圖讓尚塔爾從他視線中消失。寬闊的人群好像一下子濃縮了一樣,消失在月台下的自動扶梯處。在自動扶梯盡頭的候車室中,一個電影劇組沖向前去,后邊蹬著一群笨手笨腳的烏合之眾。他們擋住了他的路。從火車上下來的乘客們被迫停了下來。當一些孩子從邊上的樓梯下去時,人群中傳來一陣喝彩聲和喊叫聲。他們都戴著頭盔,不同顏色的頭盔,仿佛他們是一個運動隊,摩托車或是滑雪比賽的運動隊。他們就是被拍的人。讓·馬克踞著腳尖,想高過那群人的頭頂,尋找尚塔爾的蹤影。終于,他看到她了。她在這一縱隊孩子的另一邊;一個電話亭中。她把听筒舉在耳邊,正在說著什么。讓。馬克想努力為自己從人群中開出一條路。他推操著一個脖子上挂著机相的人。那人气憤地踢了他一腳。于是,讓·馬克用胳膊肘猛擊那個人,只差沒有砸落他的相机了。一個警衛擠了過來,他要求讓。馬克在拍攝結束之前不能离開。就在這時候,尚塔爾走出了電話亭。他的目光与尚塔爾的相遇了。他心急如焚地想接過人群去,但那名警衛隨即緊緊地夾住了他的手臂。讓·馬克痛得彎下腰去,于是,尚塔爾又在他視線之外了。 最后一個戴頭盔的孩子走過去了,那個警衛終于松開了他,允許他离開。他望向那個電話亭,但它已經是空的了。一群法國人在他身邊停住了腳步,他認出他們是尚塔爾的同事。 “尚塔爾去哪儿了?”他問其中一個女孩子。 她用一种責備的語气回答:“你才應該知道她去哪儿了。你向她發出了信號,我全看見了,你毀了一切。” 賴拉的聲音插了進來:“我們走吧!” 那個女孩儿問:“那尚塔爾呢?” “她知道地址。” “這位先生,”那位手指上戴滿了戒指的优雅的夫人說,“他也在找她。” 讓·馬克确信,賴拉見過他,就像他見過賴拉一樣。“你好。” “你好。”賴拉回答道。他微笑著:“我看見你在与人發生爭執,一個人對一群人。” 讓·馬克想,他從那個男人聲音里听出了一些同情。在他的痛苦中,它就象一只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他想抓住它;它就象一點火花,在片刻之間向他承諾了友誼,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他們并不相識,而僅僅出于一种對突然產生的相互同情的好感。他們准備幫助彼此。它就象一個美麗的夢,降臨到了他的身上。 他自信地說:“你能告訴我你們下榻的賓館的名稱嗎?我想到時打個電話或直接過來看看尚塔爾在不在。” 賴拉沉默了,過了一會儿,他問:“她沒告訴你嗎?” “沒有。” “那么,很抱歉,”他友好地,几乎是遺撼地說:“我不能把它告訴你。” 那火花一下子被掐滅了。讓·馬克突然感到肩膀上被那個警衛扭傷的地方隱隱作痛。他絕望地离開火車站。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只是沿著路向前方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他所有的鈔票又數了一遍。那些錢足夠付回程的車票,但再也沒有多余了。如果他已下定決心,他可以立即离開。今天晚上,他就能在巴黎了。顯而易見,這是最合情合理的作法。他在這儿能做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能,但他仍然不能走。他絕不能走。只要尚塔爾在倫敦,他就不能离開這儿。 但他還必須省下回程車票的錢,所以他也不能住旅館。那他睡在哪儿呢?突然,他意識到了,他對尚塔爾的聲稱最終得到了證實:他最深的使命感,是為了一個邊緣人,為了一個舒适地,真實地,但卻是在完全不确定的臨時環境下生活著的可加入任何一方的人。突然,他在這儿恢复了自我,他回到了那些他本該屬于的人中去:那些段有屋頂遮蔽他們的一無所有的窮人中。 他回億起他与尚塔爾的爭論。他有一种幼稚的想法,想要她立即就站在他面前,然后他就可以對她說,看,我是對的,我并沒有騙你,我确實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無關緊要,無家可歸的乞丐。 夜幕降臨了,空气逐漸變得有些寒气逼人。他選擇了一條一邊有一排別墅,另一邊有一個由鐵柵欄圍成的廣場的街道。那儿,在沿著廣場的人行道上,有一排木制長椅。他坐了下來,感到精疲力竭。他想把腿放到長椅上。他想:它确實就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天,一個人把他的腿放到一張長搞上,然后夜色降臨,他睡著了。那就是一個人如何在一夜之闖加入了流浪者的隊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的。 然而,不久,他就強打起精神、控制住自己的疲勞,一下于坐了起來,就象教室里的一名优秀的小學生。他的背后全是樹,他的前方,馬路對面的別墅。它們的結构都很類似,白色,三層,門前都有兩根圓柱,每一層都有四扇窗戶。他仔細地觀察著這條少人問律的街道上的每一個過路人。他決定一直呆在那儿,直到尚塔爾出現。等待,是他能為她,為他們兩人做的唯一一件事。 突然,街道右邊三十米開外處,有一幢別墅的所有窗子都亮了起來。有人從里邊拉上了紅色的窗帘。他猜,可能是某個時髦的家伙要開個派對。但他很惊訝地發現,竟沒有一個人進去。是他們一直在那儿,但卻到現在才開燈嗎?或者是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所以沒看見他們的到來?上帝网,如果因為睡著了而錯過了尚塔爾該怎么辦呢?突然,他被一种縱欲的怀疑惊得目瞪口呆。他的耳邊又回響起了那句話“你很明白為什么要去倫敦”,那句“你很明白”突然讓他產生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念頭;倫敦,那個英國人居住的城市,那個不列顛的家伙,布列坦尼克斯。在火車站,她是在給他打電話,她是淡了他才离開賴拉,离開她的同事們,离開所有人的。 一种妒忌感包圍了他,強烈而令人憂傷——這种妒忌与那种他站在打開的衣櫥前或是當他向自已有關尚塔爾背叛他的可能性問題時的那种抽象的,純精神的妒忌不同。它是那种与他青春期時的妒忌相同的,刺穿他身体的妒忌,即郎傷害他傷害得讓人不能忍受的妒忌。當他想象著,尚塔爾把自己給了另一個男人,极其順從地,積极地,他簡直都快不能控制自己了。他站起身來,奔向那幢別墅。那扇門被一盞提燈照得很白,他轉動門把手,門開了。他走了進去,看到了舖著紅色羊毛毯的樓梯。他听到樓上的動靜,就上了樓。二樓的乎台被一個長長的擱物架占据了,上面不僅有外套,還有(他心頭一緊)一些女人的套裝,几件男人的襯衣。他憤怒地穿過那堆衣服,沖到一扇雙重門外,它也是白色的。突然,他感到有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了他隱隱作痛的肩膀上。他轉過身來,只覺得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呼出的熱气噴到了他的胸口上。那個人穿著一件t恤,臂上紋著花,嘴里還蹦出几句英語。 他掙扎著想擺脫那只手,那只讓他感到越來越痛,并把他推向樓銻口的手。在那儿,由于仍然在掙扎,他差點失去了平衡。在最后一刻,他抓住了樓梯扶手,才不致于摔下去。他垂頭喪气地慢慢下了樓梯。那個紋身的男人跟在他身后。當讓·馬克猶豫不決地在門口停了下來時,那個男人就舉起一只手,命令他离開,嘴里還用英語喊著什么。 一种縱欲的影像伴隨了尚塔爾很久,在她騷動的夢中,在她的想象中,甚至在她和讓·馬克的談話中。有中天(那是多么遙遠的一天),讓·馬克對她說:我真想和你一起生活在那樣的情況下:當到達高潮的時候,每一個參与者都變成了一种動物——一只綿羊,一頭奶牛,一只山羊——這种代尼先式的縱欲就變成了一片田野,在那几,我們生活在那些獸類之中,就象一個牧羊人和一個牧羊女(那种田園般的幻想讓她覺得充滿樂趣:那些可怜的縱欲者,不知不覺地被引入墮落的大廈中,与奶牛們留在了一起)。 她覺得,她被赤身裸体的人們包圍了。那時,她宁可与綿羊在一起也不愿意和人類在一起。她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個人。但在她眼瞼后邊,她仍然能看到他們,他們的器官隆起,收縮。這讓她想到了在一片土地中,蚯蚓鑽上來,蜷起身子,纏繞著,然后又鑽下去。接著,她所看到的不是蚯蚓了,而是蛇。她覺得很厭惡。但盡管如此,那种刺激依然存在。但那种刺激越大,她越是能用刺激讓自己清醒;她的身体不僅屬于自己,還屬于這片沼澤地,這片屬于蚯□和蛇的土地。 她睜開眼睛,隔壁房里走出了一個女人,并向著她這個方向走了過來。在這個蚯蚓的王國中,她用一种勾引的目光盯著尚塔爾。她個子很高,身材很好,有著漂亮的臉蛋和一頭亞麻色的秀發。正當尚塔爾想回應她的邀請時,她,回應她嘴唇邊的一點亞麻色和擠出的一些唾液,尚塔爾看見那張嘴被中秒神奇的玻璃給放大了:唾液是白色的,里邊充滿了小泡泡;那個女人把唾液吸進吐出,仿佛在引誘尚塔爾,仿佛在承諾她的溫柔的,濕潤的,能讓一個女人溶入另一個女人的吻。 尚塔爾盯著那充滿小泡泡的,顫抖著淤在嘴唇邊的唾液,她的厭惡變成了作嘔。她轉過身去,不想看她。但她卻感覺到那個女人從背后抓住了她的手。尚塔爾想逃跑,她向前走了几步,卻仍然感到那只手還在她身上。她開始奔跑。她听到了那個女人苦惱的呼吸聲,她開始了這場游戲般的逃亡。尚塔爾感覺自己正慢慢掉入一個陷阱之中:她越是想逃脫,就越是刺激了那個女人的苦惱,刺激她象追逐獵物一樣地追逐她。 她逃到了一條走廊之中,背后還是有腳步聲,那追逐著她的身体讓她感到如此厭惡,以致于迅速轉變成了恐懼:她奔跑著,似乎想拯救自己。走廊很大,它的盡頭有一扇通向一個磚舖的小房間的門,在小房間的一角還有另一扇門。她打開它,沖了進去,并在背后使勁地關上了門。 在黑暗中,她靠在一堵牆上,想努力使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接著,她在門旁摸到了開關。她打開了燈。這是一個放衛生用品的壁櫥:真空吸塵器,拖把,圍裙。在地上,一堆破布里蜷著一條狗。她沒有再听到外邊傳來的聲音。她想:動物時間已經到來了,我獲救了。她大聲地問那條狗:“你是哪個男人變的?” 突然,她對自己所說的話感到不安。上帝啊,她想;我這個關于縱欲的人最終會變成動物的念頭是從哪儿來的? 很奇怪: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种想法到底是從哪儿來的。她搜索著她的記憶,但什么也沒找到。她有了一种甜蜜的感覺,這种感覺讓她記起了那并不清晰的回憶,一种迷一樣的感覺,一种令人費解的快樂,象一种來自遠方的歡迎。 突然,門被粗魯地打開了。一個黑女人走了進來,她身材矮小,穿著一件綠色的工作服。她朝尚塔爾瞄了一眼,一點也不覺得惊奇,倒是有些不禮貌,有些不屑。尚塔爾走到中邊,讓那個女人拿那台真空吸坐器。她現在离那條露著利齒,咆哮著的狗已經很近了。恐懼又一次降臨到了她身上。她逃出了這間小屋。 她站在走廊中,腦中只有一個想法:找到那個接著她的衣物的擱物架。她試著轉動每一個門把手,但所有的門都鎮上了。最后,她走進一扇打開著的雙重門。這個房間看起來出奇地大而空。那個穿綠色工作服的黑女人已經在那儿推著吸塵器工作了。那些參加聚會的一大群人,只剩下几個站在那儿聊天的男士。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他們都穿著衣服。誰也沒有注意到尚塔爾。突然,他們發現她不合時宜地光著身子,膽怯地注視著他們。一個七十歲左右,穿著浴袍和拖鞋的男人走了過去,和他們說了几句話。 她絞盡腦汁,考慮著如何才能逃脫。那完全不同的气氛,意料之外的人數的減少。房間的格局也几乎都改變了。她已經迷失方向了。她看見隔壁房間那扇開著的門,那就是那個嘴唇上留著口水,跟著她的女人的房間。她經過這個房間,向里頭瞟了—跟:里面是空的,她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想找一個出口,但是沒有。 她又回到了那個大房間,發現那些男士們已經离開了。她為什么沒有留意呢?她可以跟著他們的。那個穿浴袍的七十多歲的男人還有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非常自信地認出了他。她走了過去,說:“我給你打了電話,你還記得嗎?你讓我過來的,但當我到這儿的時候,卻見不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很抱歉,我已不再參加這些孩子們的游戲了。”他說。他很和藹,但卻并不是很注意她。他走向那些窗子,一個一個地打開了它們。一陣夾著強烈的寒气的風從窗處呼嘯而入。 “我很高興能找到—個認識的人。”尚塔爾焦慮地說。 “我要驅逐掉所有的惡臭。” “告訴我怎么去那個平台,我的東西都在那儿。” “耐心一些。”他說著走向房間的另一角。在那儿有一把椅子。他把它拿過來,對她說:“先坐下來,我一有空就會過來照顧你。” 這把椅子擺在了房間的正中。她順從地坐下了。那位老人向那個黑人婦女走去,很快就与她一起消失在隔壁房中。真空吸坐器還在轟鳴,透過那轟鳴聲,尚塔爾還是能听見那位老人正在交待一些事。接著,她听到了鐵錘的擊打聲。鐵錘?她很迷惑不解。是誰在使鐵錘呢?她一個人也沒看見呀?一定有什么人來了!那他是從什么門進來的呢? 微風掠起了窗戶邊的猩紅色窗帘。尚塔爾赤身裸体地坐在椅子上,覺得有點冷。她又听到了鐵錘的擊打聲,她惊恐地意識到:他們正在把門釘起來!她再也出不去了!強烈的恐懼感襲卷了她。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前走了兩三步,但她根本不知道能去哪儿。她停住了腳步。她想喊出聲來,尋求幫助,但誰會幫助她呢?在极度的焦慮之中,她又想起那個掙扎著要穿過人群到她這儿來的男人。有人從背后扭住了他。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那被扭彎了的身形。上帝啊,她希望自己對他能記得更清楚一些,記起他的特征,但她想不起來。她只知道那是個愛著她的人,這就是現在她所知道的一切。她曾在這個城市見過他,他一定不會走遠。她想盡快找到他。但怎么才能找到他呢?門都被釘死了。正在這時,她看見紅色的窗帘在窗邊迎風飄揚。窗戶!它們開著!好,必須到窗邊去!她應該朝著大街上呼救!她甚至可以從窗口跳中去,如果窗戶离地不是太高的話!她又听到鐵錘的擊打聲了。又是一聲。這是最后一聲了,再也不會有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將是她行動的最后机會了。 他回到長椅那儿。在那相距很遠的僅有的兩盞街燈之間的黑暗中,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見。 他坐了下來。立即,他听到了一聲嚎叫,一個正躺在長椅上的男人對他破口大罵。他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他對自己說,那就是我的新身份。我甚至要為了一小塊栖身之地去爭斗。 他在正對著那瞳有著白色大門的別墅對面停下了腳步。這就是那幢兩分鐘前他剛被赶出來的別墅。它門前的兩根圓柱中接著一盞提燈。他在人行道上坐下來。背靠著公園的鐵柵欄。 下雨了,一場大雨傾瀉下來。他把夾克的的衣領頂到頭上,凝視著那幢別墅。 突然,窗戶一扇接一扇地被打開了。紅色的窗帘被拉到了邊上,在微風中飄揚。他透過窗戶,看到了那被照亮的白色天花板。那意昧著什么?派對已經結束了?但還沒有人出來!几分鐘以前,他被妒忌的火煽灼燒著。現在,他只感到害怕,為尚塔爾害怕。他想為她做任何事,但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那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他不知道該怎么去幫助她。他是唯一一個可以幫她的人,他,只有他。因為她在世界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了。 淚水已打濕了他的雙頰,他站起身來, 著那幢別墅走了几步,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那位老人手上提著另一把椅子,出現在尚塔爾面前:“你想去哪儿?” 她感到大吃一惊。在這极度恐懼的時刻,她体內深處又生成了一陣強勁的熱浪。它充滿了她的腹腔,胸腔,并立即蔓延到了她的臉上;她几乎已經赤身裸体了,于是,這种紅色在她的身上顯而易見。那個男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讓她感到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態燃燒。她不由自主地把手遮在了胸部,似乎要掩蓋住它。在她体內,火焰迅速燃盡了她的每一點勇气和反抗心理。突然,她感到精疲力竭,她感到自己很虛弱。 他用手臂摟著她,把她帶到她的椅子那儿,并把他自己的椅子放在她面前。他們就在這樣一個空房間正中,面對面地,靠在一起坐著。 寒冷的微風裹著尚塔爾出汗的軀体。她顫抖著,用一种微弱的,几乎是懇求的聲音問道:“我能不能离開這儿?” “你為什么不想和我一起呆在這儿呢,安妮?”他責備地問道。 “安妮?”她恐懼得渾身冰涼:“你為什么叫我安妮?” “那不是你的名字嗎?” “我不是安妮!” “但我一直認為你叫安妮!” 隔壁房間又傳來几聲鐵錘的擊打聲。他朝那個方向轉過頭去,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去阻止他們。她趁那一刻試圖去弄明白一切:她已經赤身裸体了,但他們還要剝掉她自己!剝掉她的命運。他們給她安排了一個新名字,然后把她遺棄在那些她都不能解釋清楚自己是誰的陌生人之中。 她已不再抱有离開這儿的希望了。門都被釘死了。她必須順從地重新開始。她的名字就是第一個開始。她首先要做到的,作為一個必不可少的最低限度,就是讓這個人用她的名字叫她,用她真正的名字。這是她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命令他做的第一件事。但不久,她卻發現,不知怎么地,她的名字在她腦中似乎被堵住了;她竟記不起它來了。 這讓她感到惊慌失措,但她知道,她已經把命運當成賭注押在賭桌上了。要保護自己,要戰斗,她必須不借任何代价地保持清醒的頭腦。她拼命地集中精神,努力回憶:她有三個教名,是的,有三個,她只用其中的一個,她就知道這些。但那三個名字是什么?她使用的又是哪一個?上帝啊,她一定曾听人喊過上千遍! 關于那個愛她的男人的記憶回到了她的腦中。如果他在這儿,他一定會用她的名字喊她。也許,如果她能回憶起他的臉,她或許要以想象出那張嘴叫她名字時的口型。那看起來是—條很好的線索:通過那個人想起她的名字。她努力地想象著他。又一次,她看見了那在人群中掙扎的身影。這個影像是蒼白的,短暫的。她竭盡全力追上它,抓住它,深入它,把它從過去挖出來:他從哪儿來,那個男人?他怎么會在那群人中呢?為什么他要掙扎呢? 她努力抓住那個回憶。一個大花園出現了,一幢鄉村別墅。在一大群人中,她辨認出一個小男人,發育不良的。她回憶起她曾和他有過一個孩子。一個除了他死了,其它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 “你在想什么,安妮?” 她指起頭,看著那個坐在她面前同樣注視著她的老人。 “我孩子死了。”她說。這個回憶太淡了;正因為這個原因,她才大聲地把它說了出來;她想用這种方法使它變得更真實;她想用這种方法抓住它,就象它是從她生命中溜走的一部分。 他向她靠了過來,抓住它的手,用一种充滿了鼓舞的乎靜的聲音說:“安妮,忘掉你的孩子吧,忘掉他的死,想想生活!”他微笑著,使勁地揮著手,似乎想證明一件至關重要的事:“生活!生活!安妮!生活!” 那微笑,那手勢讓她充滿了恐懼。她站起來,顫抖著,她的聲音同樣顫抖:“什么是生活?你把什么稱之為生產?” 這個她投經過考慮就提出來的問題又帶出了另一個:如果它就是死亡該怎么辦?如果事實就是這樣該怎么辦? 她推開了椅子。那椅子滾了開去,撞在牆上。她想喊,但不知道該喊什么。她的嘴里發出長長的,模溯不清的“啊……”聲。 “尚塔爾!尚塔爾!尚塔爾!” 他緊緊摟住她的身体,不停地顫抖。 “快醒過來!這不是真的!” 她在他的臂彎里顫抖。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說,這不是真的。 她跟著他重复著:“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慢慢地,慢慢地,她安靜了下來。 我問自己,誰在夢想?誰夢想了這個故事?誰設想了它?是她?”是他?還是他們倆人?或者只是各自對對方的想象?他們的真實生活什么財侯開始變成了這個險象環生的幻想?當火車駛入隧道的時候?還是這以前?在她宣布她要去倫敦的那個早晨?還是比那更早?當她在心理咨詢服務公司遇到那個諾曼底鎮咖啡館里的服務生的那天?或者還要早?當讓·馬克寄給她第一封信的時候?但他到底寄了那些信沒有呢?或者他只是幻想寫了那些信?什么時候開始,真的變成了假的,現實變成了虛幻?界限在哪儿?界限在哪儿? 我看見了他們并排的頭的側面,被一盞小床頭燈的光照亮著:讓·馬克的身子靠在一個枕頭上;尚塔爾的頭靠在他身上。 她說:“我再也不會讓你离開我的視線了。我會一直注視著你,永不停止。” 沉默了一會儿,她又說道:“我害怕當我眨眼的時候,害怕就在那一秒,在我目光暫時消失的時候,你的位置就被一條蛇,一只老鼠或另一個男人取代了。” 他想坐起來,用嘴唇輕吻她。 她搖著頭:“不,我只想這樣注視著你。” 然后她又說:“我要讓燈整夜都亮著。每一夜。” 完成于法國,1996年秋天 ------------------ 文學殿堂 整理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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